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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夜的底层(1 / 2)



台版



01



我,坐在大厅的老旧长椅上。



拿着一份有点另类的公演简介,正在等朋友。



手工制作的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烫印着银字,相当雅致。



巧的是,那种深蓝色和我身上的运动外套几乎一模一样。寒冬时,我把这件外套当作宝,即便快三月了依然裹在身上。说穿了,其实是因为外套的内里可拆卸。当我拆下蓬松的内里时,就表示春天来了。今早,我拉开内里拉链,拆掉了它。



套上顿时轻盈许多的外套,心情不由得轻快了起来。轻盈除了让人觉得春来了,首先是经济实惠,一衣两穿的感觉好像赚到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有这种想法实在很穷酸,不过换个说法,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像芭比娃娃型的女孩一样喜欢打扮。



或许是从小接收姐姐的旧衣,身上的衣服几乎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好好享受打扮的乐趣,衣服也不肯给我好脸色看,不肯乖乖地喊我一声“主人”。



翻开我家的相簿,姐姐有很多出色的照片。



身穿罂粟花般娇艳亮丽的大红色洋装(胸前甚至有朵大蝴蝶结)、亭亭玉立的姐姐,那丝毫不比艳红逊色的笑靥,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照片中并立的父亲慈爱地搂着她的右肩。



父亲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搭在姐姐的肩上。



比方说,就像那样的照片。



而我也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到了姐姐以前穿那件衣服的年纪。同一件洋装又被拿出来套在我身上。可是,不用照镜子也知道。



被我一穿,那颜色只是俗艳的红。



“哇,好可爱!”母亲大人总是这么说。我微笑以对。



母亲大人是诚心的。于是,我也只能微笑。



而且,我每次在房间里穿上这种洋装,姐姐一定在旁边。



或许是因为自己盛装出场,感觉穿着家居服的姐姐显得格外不修边幅。对于站着的我,她也不可能肃然端坐着鉴赏。不仅随性而坐,有时甚至粗鲁地盘腿,睁着那双睫毛特长的大眼盯着我。



当我把裙摆拉平、蝴蝶结扯正,完成了三分像人的大工程时,姐姐施然起身,经过我身旁,走出了房间。



还开朗地撂下一句“很适合你喔”。



如果就这样出门,想必邻居和朋友都会赞美我吧,真心诚意地。所以,我果然还是很可爱。



然而,长耳朵还是配兔子好。姐姐的衣服穿在姐姐身上绝对最“出色”。



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毫不介意。



就这点而言,自己买的衣服毕竟还是跟自己比较合。这件深蓝色运动外套的表布材质是百分之百纯棉,原价九千八百圆,打折后是五千四百圆,是我在前年秋天买的。



关于衣服,我一概热爱便宜货。



我厚着脸皮也不出去打工,还找借口说“喂喂,你们知道学生公寓一个月的租金要多少吗”,然后报出夸张的金额,坚持“我住家里,这样算起来已经省下很多钱了”,硬是将不劳所得据为己有。



就压榨劳工这点来说,这是标准的贵族架势,但就形象而言其实不是平安时代的贵族,而是江户时代的公仆。我的生活水平并不高。



唯有花在书本上的钱绝对不能省,因此只好缩衣节食。



话虽如此,但我在吃的方面至少也有“恩格尔系数”[85]的概念,如果缩减食物支出,不是变瘦就是饿死。我很苗条不用减肥,也还打算活很久。



因此只好委屈穿着,事情就是这样。



02



随着懒洋洋的招呼声,江美挥手走进大厅。离开演时间只剩下五分钟。



“惊险过关。”



苦候了四十分钟以上,好歹亏她两句。不过,江美看似温呑,该精明的时候从不出错,自然也不可能迟到。酪梨形的白皙脸蛋上,那双眼睛像平时一样盈盈含笑。



“有位子吧?”她早就算准了。



“那当然。”



我们既不像参加偶像明星演唱会的国中生那么高声,也没必要急急杀到入口处。因为,接下来要欣赏的节目,主角没没无名,正是我们的好友高冈正子。



附带一提,正子这个名字要念成“Shyoko”[86]。可能是常被人喊成“Masako”吧,她经常嚷着“是念shyo啦”纠正别人。这丫头鼻梁挺直、眉毛粗浓,长相充满了阳刚味。



我们三个同校,也都是文学院的学生。大一时,第二外语纷纷选修了法文,因为同班,从此结为好友。



话说回来,大一那年春天还真令人怀念。区区在下我,居然初生之犊不畏虎地下定决心,“好,一定要把法文学好!”便意气昂扬地跑去丸善书店的语言书专柜,买下了《法语入门》的有声教材。像这种最基础的教材,其实上哪买都行,但我却基于学外文这个理由,专程跑去“卖洋书的丸善”,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爱。



从ABC开始,最后学到魏仑[87]的《落叶》(这是上田敏译的版本。如果是堀口大学译的版本则称为《秋歌》〉,看的当然是原文,现在那些教材可悲地在储藏室的箱子里沉睡。虽然通识课学了两年的外文,但现在回想起来,跟着录音带练习发音的日子,好像只有很短的时间。



光是翻字典的时间就是查英文单字的数倍——不,是更多的预习量把我压垮,很快就沦为敷衍了事、“只要能混过这堂课就好”的投机心态。换言之,情况和高中数学一样。



所以今年冬天,我将法文课最后测验的考卷检查完毕时的感慨,与高中考完最后一次数学的心情相较,就像注入杯中的可口可乐与百事可乐那么类似。



想到这辈子再也不用修这门课,竟不可思议地有种茫然的恍惚感,其中也夹杂着一丝对自己这么没出息的自责。



在我们三人当中,最用功的是江美,其它两人早在这个春假就互相问过:“法文你还记得什么?”



然后搬出一句“Je ne pas d’argent”,也就是“我没钱”这句平日经常挂在嘴边的例句相视大笑,可说是无药可救至极。



至于单字,能够拼对的也只剩下几个喜欢的字眼。足以证明伟大的力量是遗忘力而不是记忆力,没有诚心记住的事将会以多么惊人的速度从脑中脱落(抑或,纯粹证明了我有多笨)。



说到拼字,去年秋天,我去上一位用戏剧当教材的英国老师所开的课时,发现自己竟然拼不出perhaps。写了开头的p,就不知道该接a还是er。忍不住反讽地感叹“这真是太神奇了”。



那位老师年约四十,长得很像年轻的卡拉扬[88]。



当我和江美一边悠哉地对着在中庭延伸的树枝议论著:“不知够不够得到!?”一边像只青蛙又蹦又跳时,正巧经过的他,居然说:“I can do!”然后发挥高个子优势纵身一跃,漂亮地够着了树枝,表明了他是个活泼开朗的人。



这位老师是来研究日本文学的,比方说在课堂上提到“herring”这个单字时,他就会喜孜孜地在黑板上写个大大的“鰊”字,期待学生“噢”地哗然惊叹。此时还有附赠表演,等大家的鼓噪平息后,他会慢条斯理地说了声“or——”,然后再写个“鲱”。也许卖弄得太过火了,这次全场响起的是语尾音调下降的“噢……”。坐我旁边的小正,也是大声叹气的其中一人。



不过,被perhaps难倒的我,站在相反的立场一想,不得不佩服他。



03



话说回来,我们三人之中的小正,为何会站上舞台呢?那是因为她加入了“创作吟”社团。



江美的社团玩的是所谓的“人偶剧”,我看过几次演出。听说学校放假时,他们还会到外地公演一个星期。



江美常常笑咪咪地告诉我,他们演到武打场面时,美型男偶的头颅飞出去,或是放错音效,明明是房屋倒塌却响起老虎咆哮之类的糗事。



不过,小正的社团在搞些什么,之前一直是个谜。



这丫头的个性大而化之,说到古怪的秘密还有其它的。比方说我们聊到星座,我说自己



是“牡羊座”,江美则报上了“双子座”,然后我俩异口同声地问,“小正你呢?”



她竟说:“讨厌,才不告诉你们咧。”



真是不可思议。



之前,我们也只知道社团名称。既然有个吟诗的“吟”字,我想应该会有发表会,于是试着问她,她却冷冷地回了我一句“谁知道”。



直到一个星期前,我们去涩谷的巴而可三馆看戏,结束后三人一边揉着被挤得发疼的腰腿,一边喝茶时,她突然说:“下周,我要上台表演。”



我还在张口结舌,江美倒是不慌不忙地回了一句“哎呀呀”。于是我也跟着说了句“佩服佩服。”



“想看吗?”对于向来说话粗鲁的小正来说,这算是害羞的表现。



“想看想看,好想看你的嘴脸。”



“死丫头。”她边说边取出蓝色门票往奶油色桌面一扔。门票上写着“第二十七届创作吟发表会”。



“咦,原来撑了这么久啊。”



“这叫做有传统好吗。打从以前,都是春秋两季各办一次。”



会场好像在池袋。



“背面有地图。”



把门票翻过来一看,果然印有地图。步行恐怕有一段距离。



“你们一直都是在这里公演?”



“对。听说创社元老之一,以前念过这间会馆隔壁的高中,基于地缘关系,一直在这里公演,所以在当地也有死忠粉丝。”



“换句话说,有密切的地缘关系啰。”江美慢条斯理地说道。



“对啦,可以这么说。”说完,小正砰地手一拍,“交钱,一张五百,碰过的票可不能退。”



04



“你偷跑喔。”



我俩并肩在会场的椅子上落坐。这是公立会馆,照小正的说法是一栋“看似传统”的建筑物,墙上有些地方的涂漆已变色,里面约可容纳两百至三百人吧。



“拜托,是你比较早到吧。”江美说着,清纯地倾着脑袋。



“少装傻。这是什么。”我拽起江美的洋装袖子。



“启禀大人,这是袖子。”



“太奸诈了吧。”



事实上,在咖啡店谈这件事时,也顺便问过小正该穿什么服装出席。我说:“既然是发表会,应该穿正式一点吧!”小正说:“穿那样会格格不入喔,有人穿拖鞋就来了,所以随便穿就好。”



结果,我真的随便地选了这件运动外套,仔细想想门票的颜色(和在会场领到的简介一样)是深蓝色,所以或许是受到了联想的暗示。



“这是我前天买的。”



江美稍微拉开裙摆给我看。那是一件剪裁宽松的洋装,偏亮的象牙白。江美还系上了同色发带,这种打扮很适合长发的她。



“很美。是特地为今天买的?”



“怎么可能,是凑巧。”



开演的铃声响起,原本在大厅抽烟的人们鱼贯进场。



观众坐得零零散散,无法确定人数,不过应该坐了四成吧。大家的穿著形形色色,但最盛装出席的好像是江美。可是,像公主般圆鼓鼓的脸蛋上一直漾着笑容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会格格不入。江美无论在何处都能融入其中,与大家打成一片。



“王子与……”我才说到一半,观众席的灯光就逐渐变暗了。



还没完全熄灭,想必是为了让大家在欣赏吟诗时可以对照简介上的诗句吧。



“啥?”江美低声反问。我一边轻拍穿着打褶裤的膝头与一身洋装的她,当然也是小声回答。



“王子与乞丐。”



“才没那回事咧。”江美一边瞥向舞台,一边面带微笑温柔地强调:“我俩顶多是公主与平民。”



主持人说完开场白以后,淡紫色绸幕缓缓地拉起。



沐浴在如梦似幻的灯光下,五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孩现身,表情肃穆庄严。



正当我喑想“啊,左边数来第二个是小正”时,站在她旁边,也就是正中央的人微微抬起视线,然后缓缓开口,响起女高音的声调。那是一个体型略娇小的女孩,蘑菇头的发型与圆脸蛋相得益彰。



——巍巍吉野山迷蒙,故国飘白雪,春意临大地。



这是后京极摄政藤原良经[89]的诗作,毋庸多说,是《新古今和歌集》[90]的卷头诗。我浑身一麻,很痛快!



接着轮到右边那个嗓音甜美的女孩吟诗。这次吟的是天才少女嫩草宫内卿[91]的诗。



——浓淡野原嫩草绿,犹见痕迹在,斑驳白雪融。



舞台的气氛到此忽然一转,彷佛乘着筋斗云倏地飞到中国。算是合唱吗?五人齐声吟咏了起来。



千里莺啼映绿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唐】杜牧《江南春》



05



小正有副好噪子。



她平常喜欢哼哼唱唱,听的音乐似乎以新音乐为主,不过会唱的歌倒是五花八门。



有一次考试,那天下雨。考完后我们一起走出校舍时,雨已经停了,我带的是折伞,小正拿的是立伞。



她才刚把伞收卷成一根棒子,下一秒突然高叫“接受正义之剑的制裁吧”,然后一边高唱〈卡通三剑客之歌〉,一边用那把“剑”朝我刺来。



她的声音带着余韵和表情。



她的“独唱”排在第四首。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



——【明】高启《晓行访胡隐君》



眼前彷佛渐渐展开一个巍然世界。朗朗吟诵的小正,脸庞散发出令人惊讶的光采。



和歌与汉诗,接着是俳句,交织成一幅春天的锦缎。云蒸霞蔚,樱花绽放,满天飞花。



小正吟道:“冰肌如玉,石上正好眠,高卧花堆。”[92]



听起来陶醉且唯美,“这样有点危险吧!”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总觉得语意充满了情色。小正专攻江户俳谐[93],所以问她就知道了,我想这本来就是一首风流艳诗。



最后,春日也终于西斜。那个圆脸女高音,缓缓吟诵。



——怀思寂寂,华灯初上时,樱花纷坠。[94]



当我看到简介上的文字时,只觉得这句诗颇有欲求不满的意味,算不上是佳句,但现在这样化为声音吟咏出来,“怀思寂寂”的“怀”和“华灯初上时”的“华”相互呼应,竟美得令人心碎。



紧接着,低音三人组也齐声咏道,



——夕月夜春潮汹涌,难波江畔苇,白浪漫绿叶。[95]



满潮时阵阵波浪袭来,在夜晚也一样汹涌。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观众席的灯光好像变暗了。



最后,是小正咏诗。她闭着眼。



——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声。



06



“很棒耶。”江美说道。



“谢了。”



凑过来的小正不同于舞台上的模样,已换上迷你牛仔裙,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刚才,她就是以这身打扮站在出口鞠躬,欢送观众离去。



至于我们,心想她就算再忙也有时间聊个两句,所以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候。



“‘喂你’觉得呢?”



小正大刺刺地在我旁边坐下。



用‘喂你’这个第二人称喊我,是她的习惯。她这人心情好的时候喜欢以小弟自称。所以,我善意地将她这个习惯解释为应该是喜欢跟我说话。



“很感动。”



“屁!”



“别欺负人好吗。我是说真的。”我甩开小正的手,正经地说道。



“尤其是一开场的那段……”



之后是个人吟咏,最后以男子为主,用汉诗追溯杜甫的一生,每一首都韵味十足。但对我而言,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一开始咏春的那一串诗组。



江美若无其事地说:“那是小正编的吧!”



这不是问句,而是视为既定事实脱口而出。小正没有回答,故作无辜地望着接待处的桌子。



我拍膝顿悟。



“啊,所以才拿门票给我们啊。”



“非也非也”



江美像个公主般可爱地订正。



“是卖给我们。”



“所言极是。”



说着,小正伸长脖子做个假动作。与其说是自信十足才邀我们欣赏,应该说是基于想跟我们分享美味玩意儿的心情吧。



“最后那句——”



听我这么一说,小正转头。舞台上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声。



“很厉害耶。”



若是“夜的底层泛白”[96]倒是家喻户晓的名句,可我没听过。雁群南飞,通常有季节交替的感觉,换言之算是秋天的风物诗。可是,这句话的情况,既是胧夜[97]自然指的是春天,是归雁。



“嗯,我觉得很大器。”小正颔首。我也像镜中倒影般跟着点头。



用“行过底层”来形容远方天空的雁啼,进而展现夜的无穷无尽,这感觉真是可怕,而且那还是月色朦胧的白夜。



我不太会形容这种感觉,只是幽幽地嘀咕:“……雁吗?”



这里说句题外话,我住的县市有一种甜点叫作“初雁烧”。如果检视落语的世界,里面也有我最爱的段子〈雁风吕〉——内容是从水户黄门大人看到“松雁图”这个图案,纳闷为何不是“松鹤图”的这一幕开始。



“诸九是什么样的人?”



江美看到简介上这句诗的作者名,问道。



“跟加贺的千代女是同一个时代的人[98]。”



“千代?”



怎么会扯出千代女?也许是看出我的疑问,小正得意一笑:“诸九也是女的啦。”这个答案太出人意表,令我失声惊叹。



“看你一年到头都在啃书,原来还差得远咧。有井诸九,人家连全集都出了喔。”



“哇——”我大表佩服,然后才觉得她这么说不公平。



“可是那是小正的专攻,我们的守备范围又不同。”



我们正在讨论毕业论文该拟什么题目。小正要写江户俳谐,她说应该会锁定天明时期前后[99]。江美选的是平安朝的《落洼物语》[100]。而我,心里虽有盘算,但只含糊地说要选近代文学。



去年承蒙教近世文学[101]的加茂老师照顾。因此,当他在走廊上遇到我,问我“打算写哪些范围”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近代。



“谁管你。我赢了,我赢了。”小正说着,举起右手挥舞。



那只手的彼端出现了一个男人,显然是“创作吟”的社员。接待处的桌子已被撤走,那个人正要把椅子搬走。



他的个子比一般人高,长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着像是从衣柜里随手扯出揉成团的深蓝色松垮运动裤及长袖T恤。



那椅子不是轻巧的铁管椅,看起来很沉重。



他使劲地抱起,搬往某处。



之前看到的男性,都穿着合身的牛仔裤或灯心绒长裤,动作轻快利落,所以此人的邋遢相格外惹眼。



他晃动着宽大的背影朝另一端走去。



“你在看什么?”小正追逐我的视线,“AN-DOU先生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穿的衣服跟我同色。”我朝小正拉起自己的外套,接着说出了奇妙的话。



“——好帅。”说完才赫然回神。小正与江美面面相觑。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于是连忙辩解。



“因为……,就是这么觉得嘛。我也没办法。”



没错,这是主观看法,所以怎样说都行,纯属个人自由。



那个“好帅”的男人,抱着那张大椅子走起路来有点外八,正摇摇晃晃地拐过转角。



“如果是个人喜好那我没话说,不过那副德性,好像很难用帅来形容吧。”



小正下过评论后站了起来。



“这么快就要走了?”江美问道。



“我也得去帮忙,还要把海报撕掉,打扫会馆。”



“辛苦了。”



小正嗯了一声,伸出食指对准我,比出开枪的姿势:“有井诸九红杏出墙喔。”



“在江户时代?”



“她跟情夫从九州岛逃到大坂。”



那样也很厉害。



07



“原来朗诵的不只是汉诗。”



我撇开诸九的话题,说出对于今天整体演出的感想。



高中上汉文课时,听吟诗录音带的印象太强烈,一说到“吟”,脑袋里就会自动冒出这类东西。



“对呀!表演者也不全是中文系或日文系的学生喔。也有政经系和理工系的……”



小正说到一半,刚才那名男子回来了。那个人,在不算宽敞的大厅,我们斜对面的长椅前“嗯——”出声地做了两、三次伸展动作,然后坐下。



“对了,那个AN-DOU先生也是文学院的,但他念的是俄文……”



“嗯……”



“啊,对了。”



“干嘛?”



“你之前不是在嚷嚷梭罗古勃[102]怎样怎样吗?”



“嗯。”



梭罗古勃,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俄国作家。我在按国别编排的名作选集中看过他的作品,这个冬天,又看了他的文库版短篇选集,从此拜倒在他的笔下。那种彷佛一切都沉入落日余辉的晦暗甘美,令人一读难忘。



“AN-DOU先生有梭罗古勃的长篇小说喔。”



“真的!”



听到我像中奖的小孩一样尖叫,小正间不容发地说了声“拜拜”,转身落跑。



“等一下啦。”



江美在一旁吃吃地笑。落入小正的陷阱虽然心有不甘,但这种情况也别无选择,我起身拉住她。



小正一边轻轻原地踏步一边说:“拆海报,拆海报。”



“坏心眼。”



“怎样。”



“帮我借:”



“借书?”



“废话!”



小正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这种态度不太好吧:是你要看耶,你自己去跟他借不就得了。”



她在逗我。因为我刚才失心风地夸一个男人好帅。



“可是他是小正的……”



“学长啦。AN-DOU先生,记住了吗,是AN-DOU先生喔。”



“安藤(Andou)先生。”



话题人物坐在长椅上,旁边摆着一盆与会馆很搭调的灰蒙蒙观叶植物,他正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盆植物的叶片。



“那我走啰,拜拜!”小正挥挥手,真的走了。



我回头看着江美。(怎么办?)



那个公主般的脸蛋,用力点个头。(去吧孩子。)



没办法。一切都是为了书。



于是,深蓝色运动外套横越大厅,一步一步走近深蓝色运动裤。



没想到。我才凑过去,俄文先生偏偏在这时候倏然起身,或许是想到还有别的工作,就这么晃着宽厚的背影准备大步迈出。



我慌忙喊他的名字。可是,他毫不在意。



(啊,梭罗古勃要溜走了。)



我握紧双手。扯高嗓门。



“安藤先生!”



“咦?”他在长椅的另一端止步并转身,东张西望地四下打量。然后,那讶异的视线终于扫到我这个方向。



“叫我吗?”



是男高音,声音非常嘹亮,镜片后面的眼睛像近视般眯着,那是一双柔和且平易近人的眼睛。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先鞠躬再说,连忙弯下腰。



“不好意思,冒昧叫住你。”



对方依旧一脸狐疑:“呃……,我是高冈正子同学的朋友。”



我迅速说完。俄文先生的不自在总算如薄雪般融化,且不知为何,那张长脸浮现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08



压力锅相当重。我试搬一下,然后又放回瓦斯炉上。



我打算做牡丹饼[103]的馅料。先用压力锅煮红豆,再拧干,移到锅里。



母亲大人对于牡丹饼似乎情有独钟。她说小时候只要听到“今天要做牡丹饼”,就会高兴得快晕倒。听起来有点夸张,不过好像是真的。



“告诉你,我们小时候,就连一瓶汽水都得在特定的日子才喝得到。每年夏天顶多一次,你知道的,有时候天气不是热得让人恨不得尖叫冲出去吗!?”



“是是是。”



“‘是’讲一次就够了。”



“是。”



“像那种日子,爸爸就会说,今天来喝汽水吧,于是我就走到酒铺买。”



这里提到的爸爸,当然是母亲大人的父亲。



“你没有尖叫一声冲出去?”



“那只是形容词嘛。天气热得连柏油路都快融化了,我当然是选阴凉的地方走,然后买了三箭汽水,兴奋地回到家。家里已排好杯子在等着,因为汽水必须趁冰的时候喝。”



“想当然耳,那时候没有冰箱。”



接着,母亲大人还配上咻咻咻的音效说明苏打汽水。三箭汽水这个名词,莫名地生动有力。



正因为那个年代,牡丹饼对母亲大人来说就是点心界的国王。现在去YOUKADO超市,随时都买得到。然而,母亲大人做的牡丹饼就是不一样。首先,饼的大小和市售品比起来大相径庭,就像大学生与小学生的差别。这种份量感尤其好,还有饼皮的Q软、豆沙馅的甘醇、刚出炉的热度。再泡一杯浓茶搭配,顿时有一种“好,开动吧”的心情。



母亲大人的拿手料理包括,春秋两季的牡丹饼与萩饼[104]、夏天的鳗鱼(在附近的河鱼摊买的,亲自调味烧烤而成)、还有冬日的鱼卷(先将鱼板磨成鱼浆再调制而成),不管怎么说就是好吃。



从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决定了“这个味道由我继承”。我甚至还幻想做给我未来的子女吃,期待他们会跟我说“妈妈好会做菜喔”云云。可惜,在别人眼中的我虽一丝不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其实个性懒散得很,童年的那个计划,也就这么一直停留在计划阶段。



母亲大人做菜时我会帮忙,但只是像个机器人听一个口令做一个动作,并没有抄下计量或步骤。



至于关键的牡丹饼,在未记录作法的情况下,我们本来对压力锅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最后却在隔壁媳妇的强力推荐下让它成为厨房里的一份子,使得作业程序大幅度简化。



虽是三月,距离彼岸[105]还很久,但晚餐时随口聊到牡丹饼,就这么起意动手了。



今晚我也迟迟未眠,遂提议藉此机会让我独力完成豆沙馅。当我忙着做笔记,像新手上路般独自计量红豆之际,姐姐回来了。



“噢,做牡丹饼啊,加油!”姐姐轻拍我的脑袋,就这么去睡了。



我喜欢大家睡着后的深夜厨房,连白天听不见的电车声,亦自远方隐隐传来。



原来如此,使用压力锅果真一眨眼便结束了第一阶段。把煮熟的红豆放进布袋里绞干,接着移到锅中,加上砂糖搅拌成泥。



如果有两个人,则一人斜捧着锅,另一人用刮刀把豆沙刮出。我跟老妈连手时就是这样。



一个人就没办法了。看来,只能把套了袋子的大碗放在一旁,用杓子一点一点舀过去。



我漫不经心地正想这么做时,猛地失声尖叫。



放下大碗时,右手背碰到灼热的压力锅。我急忙翻过手背,丢脸地伸舌舔舐。



(好痛。)



09



最好先冷却一下,我本来就知道这一点。



却莫名地使性子,心想“这点小伤算什么”,坚持继续工作。然而,伤口开始刺痛,终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最后我放弃逞强,扭开水龙头冲洗烫伤部位。流水从那个部位延展,像戴上玻璃手套般,在小指与无名指的指尖形成迷你瀑布倾泻而下。



冲进不锈钢流理台的水声异常响亮。



(真笨。)虽然恨得牙痒痒,不过也是我自己造成的,这一点更让人生气。



我关紧水龙头,甩干手上的水,濡湿的手指头用力一弹,结果无名指的指甲狠狠地敲到了水龙头。



我当场惨叫,痛得蹲身蜷缩。活了二十年,到现在才知道,这样很痛,非常痛!



反正又没有人看到,索性像回教徒祷告似地忽跪忽起。这样多做几次以后,刻骨的痛楚便逐渐缓和了。



心情一放松,同时也想到现在正在做这种事的女生大概只有我一个,不禁感到自己可笑又窝囊。



我缓缓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遥控发讯器(即使是个普通玩意儿,这么一说却好像特别厉害),打开电视。我决定稍事休息。



此刻正好播出深夜的落语节目。



上了大学,在天生低血压的助阵下,我彻底变成了早上赖床的夜猫子,习惯熬夜看书。



躺在被窝里看书,困了就这么睡去,对我来说真是人间极乐。



可是今天不同,深夜的落语表演者是春樱亭圆紫大师。



那温暖的表演风格很适合我的脾胃。打从国中起,我从未错过任何欣赏的机会。上了东京的大学以后,通学途中会经过上野,上野铃本剧场的节目若是由圆紫大师压轴,我通常会下车观赏。



没想到去年的梅雨时节,由于一桩怪事,我竟然有机会与圆紫大师说上话。几经波折,年底甚至还收到他送的生日礼物。



接下来,即将播出圆紫大师的落语表演。



我在电视节目表中看到表演者的名字时,就决定不可错过。更何况,今天播出的段子是我还没听圆紫大师表演过的〈山崎屋〉。



画面上跃动着五光十色、没完没了的广告。我变得很被动,只是把音量调小,默默地等待。最后,主持人与解说者终于出现了。



他们隔桌对谈江户时代的货币价值。



接着映现了舞台,熟悉的出场音乐悠扬地响起,这个曲目叫作〈外记猿〉,圆紫大师随着华丽的旋律翩然登场。



他年约四十。电视画面中的身影,有点像是女儿节已过却忘了收起来的人形娃娃,白皙



的脸蛋上有一对形状姣好的眉毛。



他从税金谈到人事费,接着说明买花魁时耗资三分金[106],外带一名算是见习生的新造(雏妓)随身伺候。



这是一出喜剧,讲的是山崎屋少爷将自己迷恋的青楼花魁以“在大宅帮佣的姑娘”名义娶回家的故事。



在最后一幕,被蒙在鼓里的老爷和成为少奶奶的花魁娘子有段对话——



老爷问:“你原先在哪里工作?”花魁回答:“北国。”(即吉原妓院的俗称[107])。之后,老爷又把诸侯率领随从赴京述职的路径与花魁盛装游街的路线槁错,惊讶她不可能徒步那么远,于是问道:“参拜诸国巡礼之一叫做六十六部,你是在六十六部(Pokubu)途中被天狗附身吗?”花魁说:“不,是三分(Sanbu),有新造跟着。”



这个结尾必须事先说明才抖包袱,好像有点无趣,但在这个段子里别有一番韵味。想必也得归功于节奏分明、一路到底的说书技巧。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这是现代社会不可能发生的对话,其中所蕴含的独特时代性、老爷与花魁的风貌、装疯卖傻的温厚笑谑,皆如梦幻般浮现。



我关掉电视,厨房笼罩着比之前更甚的寂静。



烫伤的部位依然刺痛。一看之下,右手小指头的下半截就像贴了一层塑料般红肿发亮。



豆沙馅只剩下搅拌手续。做完以后再上点药吧。



“——是三分,有新造跟着。”我幽幽地咕哝着,然后起身走向瓦斯炉。



10



第二天,牡丹饼的后续工程由母亲大人接棒,我前往东京的书店,与别人展开连环约会。



这么说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连续逛好几家书店,对我来说反倒是家常便饭,若为了跟别人见面就另当别论了。



下午一点,我在高田马场的书店与俄文先生碰面。



是我有求于人,况且又闲着没事,所以约任何时间都行。时间由对方决定,至于地点,我只能想到书店。



我一拿到书立刻问对方:“什么时候还比较好?”



“随时都可以啊,放完春假再还也无所谓。”



“不,只要借个两、三天,我就看完了。”



“真性急。”



俄文先生笑了。然后由他决定三天后在相同的时间、地点还书。



我搭上地铁,看着自己的手,刺痛感已完全消失。



我的手指头纤细娇小,以前在邻居家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碰上音域较广的曲子就弹得很吃力。



我蓦地想起昔日旧事(不过,钢琴老师后来结婚了,课程变得可有可无。我的音感比姐姐差,不知是幸或不幸,总之钢琴课就这么结束了)。



彷佛看到俄文先生把书交给我的那只手与我的手重叠。



男人的手真大,我暗想。



我在九段下那一站下车,走向神田。小正在一栋大型书店大楼的收银台打工。



我从拥挤的一楼搭电梯,前往学术书籍专区的楼层。



在那一层楼走出电梯的只有我,电梯门一开,我跨进楼面四下张望,客人不多。



一眼就找到了收银台。我不动声色地朝那边走去。



站在白色收银台后面、身穿粉蓝色制服的她,“敝人是高冈正子”的感觉远远强过“小正”的感觉,及肩的秀发蓬松披散、英气凛然的脸孔看起来精明能干。



她立刻发现我,表情却文风不变。



我一直走到收银台前,抓着皮包的肩带轻轻行礼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压低噪门说:“请问……和辻哲郎[108]的《制作美味牡丹饼的理论与实践》放在哪里?”



小正双手撑着收银台,凑过来小声回答:“大、笨、蛋——”



11



我在书架之间闲逛。这么浏览着成排的书背,心情便会平静下来。



不过,专业书籍怎么算都比较贵,所以这里会进的书我都去旧书店购买。至于一般书籍,由于父亲是国文科班出身,家里的藏书颇丰。因此,两千圆以上的书我很少买新的。



我也经常利用图书馆。从小学时期起,我就像白蚁啃蚀家屋般,把学校里的藏书逐一借回来看。



但是,大学里的大型图书馆我几乎不曾利用,因为非开架式的设计令我心生排拒。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拿梭罗古勃来说吧,我走进那栋大型建筑物,如果用卡片检索,想必轻松就能找到。问题是,我就是提不起劲。



我会说出这种话,或许是因为对阅读还不够认真,不过我现在最常利用的还是当地的图书馆。只是,我们这一区的两侧被邻市夹击,既无设备完善的活动中心,也没有规模象样的图书馆。



所以,我经常跑去邻市的市立图书馆。



那间图书馆就在我念的女子高中附近,不仅新书很容易到手,馆内的空间明亮宽敞、易于出入。最重要的是,放学后顺道走过去已成为高中生活的一部分,因此自然经常利用。



我在高中一入学便同时申请了借书证,一次可借四册,为期两周。配合这个规定,我通常两个星期去一次。



自春至秋,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不搭电车,骑着姐姐的越野单车,沿着古利根川沿岸破风行经七里路,整个人倏然一轻,心情格外舒畅。



值得一提的是,图书馆也提供录像带、CD、录音带外借,其中落语录音带的藏量也很丰富,应该不下两百卷吧。起初我随意看看,忍不住“哇”的惊叹一声。



对我来说,那是一座宝山。



有好一阵子,我就这么借了听、听了借地过日子。其中也有几卷圆紫大师的作品。想当然耳,我做梦也没想到,昔日那个身穿深蓝色粗陋制服的我,有一天竟能与大师本人面对面说话。



说到圆紫大师与录音带,今年六月起即将发行“春樱亭圆紫独演会”这套全十二卷的精选集。整套买下来在经济上有点吃力,但我打算先买第一卷,效法追星族请大师替我签名。



撇开那个不谈,慢条斯理地逐一检视大型书店的楼面还真有意思。不仅有论文与数据集,在教育丛书那一区,我还站着翻阅小学授课教案实例集和日本史问答集。



不知为何,语文书籍区的平台上堆放的不是语文书,而是中国女留学生的留日体验记。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好像挺有趣的,看看标价一千五百圆,我把书放回去,旋即又改变主意再次拿起。



高中时,我在图书馆借过《北洋船团女医航海记》,深受这本书的吸引。记得当时我甚至边走边看,不只走在路上,连上下楼都盯著书上的铅字,由此可见当时有多么热中。



加入男人帮、个性开朗乐观,偶尔过度活泼的“女医”,不仅是个医术超级高明的船医,更具备了令人战栗的魅力。



人类的组成不是光靠皮肉,还有骨头。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道理,在当时,令十七岁的我极为感动。



那本书现在出了文库本,所以我也拿给小正她们看过。



当时,我还买了同为文库本的《回首已是骑手之妻》,也是一口气看完。像这种具有自我主张的人写的心路历程(当然,没有自我主张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心路历程可谈),就是有一股让读者目不转睛的力量。



想到这里,我决定砸下相当于四本文库的钱,买下这本《日本留学一千个日子》。



然后,我继续走向国文区,绕到书架另一端,那是最靠里面的区域。我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平台上,随即一惊,不对劲。



不同于一楼的新书区,这里的平台宽度仅放得下一本书,而且在靠墙的书架前以我的膝盖高度往横向延伸。



当然,上面摆着最受瞩目的新书和长销书。如果把书店里所有的书当成新闻报导,平台上放的等于是抢眼的新闻标题。



在国文区陈列的书本,约有我张开手掌那么宽的距离都看不见书背上的书名,那些书的书背纷纷朝向书架里侧。



换言之,有七、八本书被放反了。



12



梭罗古勃的《小恶魔》令我大失所望,甚至感到无聊。



书借来的当天晚上我就看完了,从丑时看到寅时的三点左右,躲在被窝里看完的。



我还不想睡,趴在床上,下巴抵着枕头,双手暴露在春寒料峭的空气中,拆下包在书封外的纸套。



因为我想看看封面设计。



随着纸页掀动的细微声响,书本裸露在抬灯的苍白色光芒中。



封面整体是干草色,书名是黑色,作者名字是蓝底镶金边,蛇与苹果的双书标志同样是烫金的。书上的文案写着“国内首见全译本”与“俄国象征主义代表作”,这倒还好,问题出在于前面的“无力与忧郁,诡异与情欲”等字眼。



霎时,我浑身发烫,接着面无血色。



我彷佛变成了一只母狐,掉进难以置信的陷阱。



公然如此讴歌的书,我居然主动向男人搭讪借阅,那一瞬间令我羞愧难当。



正当我感到浑身僵硬之际,远处的国道上传来救护车或警车疾驰而过的鸣笛声。下巴枕得好酸疼,我歪身侧卧并熄掉台灯,闭上双眼。



我沉浸在黑暗中,脑子里就像企图收复失地的军师正在寻思下次与俄文先生见面时该说的话及前后顺序。



在那天之前,我也看完了《日本留学一千个日子》。



这本书的作者住在一间约有三张榻榻米大的陋室,每天用功读书、废寝忘食,彷佛对照着耽溺于安逸、醉生梦死的我,令我无言以对。书中也提及日本女大学生的幼稚性格,例如以小名互相称呼等等。我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好像被人一眼看穿了。



书中也提到,日本的年轻女孩“玩”得很凶。不过,这一点值得商榷。我高中时期当过学生会的干部,有一期会刊特别针对高中生活做了问卷调查,结果,我记得回答“正与异性交往”的本校女生约占百分之四十,同市男校的占比约为这个数字的一半。



如果是男女同校,或许情况截然不同,就像附近其它高中的朋友曾经说过,“如果在校外教学以前还没找到可以牵手的男生会很丢脸”云云。



撇开那个不谈,我对于自己在团体里属于过半数的另一方,多少感到安慰。



或许实际情况并没有世俗炒作得那么严重吧。



当然,彩虹从红到紫总共有七色,人也有形形色色。这种事我听朋友提过。在女子高中,这样的对话比起国中时期还稀松平常到令人摇头的地步,而且更露骨,所以我一点也不惊讶。



有人光做不说,也有人动不动就喜欢讨论这种话题。



记得在高二时,班上有个女生喜欢把报上的这类报导剪下来,还用五颜六色的色笔在重点部分做记号,并贴在教室后面展示。那是一个喜欢咯咯大笑、聪明貌美的千金小姐。



我冷漠以对,或者说故作冷漠。



我认为“爱情”有一种超越理性的魔力,但我感受不到。小时候觉得没什么,从幼儿园起就有暗怀好感的男生,小学时也曾经喜欢过两个男生,可是上了国中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种超越理性的感觉了。



我觉得是因为开始思考许多事。对于偶像的态度也是如此,到国中为止,我还会把偶像照片藏在抽屉里。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做这种事似乎只是为了应付别人问起“你喜欢谁”。



13



我在高田马场的书店把书还给俄文先生,并邀他到地下楼的咖啡厅喝饮料。是我主动开口的。



我一边啜饮奶茶,一边庄重地陈述被梭罗古勃短篇小说的“毁灭性美感”迷倒,对方也举出国内外作家为例适切地呼应,讲到起劲处还自然地比手画脚。我甚至觉得比起看书,听此人叙述似乎更显有趣。



“真是博学多闻啊!”我打从心底叹服。这句话当然不只是针对他书看得多,也包含了我对他理解力的佩服。



“哪里。”他简单带过,啜饮咖啡。那脸型看起来有点像电影里的超人,他今天穿着格纹运动衫、外罩夹克。



“当初怎会想吟诗?”



“对身体好吧。”



镜片后面那双平易近人的眼睛略微睁大。



此人看的书肯定比我多,我暗想。于是忍不住开心地说:“我一听到英国,立刻想到的小说家就是阿道斯·赫胥黎[109]。可是大一的时候,我跟一个说要专攻英文的人聊起,对方居然没听过这个名字,我吓了一跳……”



如果作家没没无闻、作品少有翻译,那我可能不会惊讶。问题是,那是赫胥黎,所以我真的大吃一惊。这是诚实的感想,但事后回想起来,自己怎会说出这么惹人厌的话呢。



这或许是我毫无自信的表现,这时候,如果知道十分就会忍不住说出十分。



之后,对方也不断地以开朗的语气发表令我目瞪口呆的高见,年轻气盛的我在兴奋之余忍不住越讲越多。



我提到了《日本留学一千个日子》,也批评日本现代的青年失去了远大志向,并与小说连结。我说:“不过,当所有小说都在谈论远大志向时,小说大概也灭亡了吧!”



进而又补上一句:“话虽如此,不过我首先想到的还是‘当所有小说都不再谈论远大志向时,小说也会灭亡’。”我承认,当自己如此确信不疑时,心情好像会豁然开朗。



即便是黄毛丫头故作姿态的意见,对方也听得很认真。



含着砂糖沉殿杯底的甜腻红茶,脑海中突然浮现几天前在百货公司的经历。



“呃……,你应该不会去逛女装卖场吧。”



“咦?”



当然不会吧。他看起来就是那种不懂女装和女人发型的人,听到sauvage(米粉头)这个字眼大概会以为是一种食物。



“上次,我去逛卖场时,看到一个有趣的人型模特儿。”对方眨巴着眼。我继续说:“那个假人看似二十七、八岁、一头短发,手上拿着一副眼镜。我走过之后觉得很奇怪,又倒回去看,还仔细打量了半天。”



“噢。”



“当然,还有其它假人戴着现成的眼镜。不过,我看到的不是既成的组合。看得出打扮者是根据服装与假人才配上眼镜的,选的眼镜也是最适合这个‘人’的款式。明明没有生命的假人,却因此产生鲜活得令人害怕的个性。”



俄文先生点点头。我大受鼓舞,继续说:“当时我心想,所谓的表现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我们相谈甚欢。可是,我起码还懂得老是拖着人家很失礼,一露出“那么,也差不多该走了”的表情,他那张方脸微微一笑,于是说:“今天很有意思,让我获益良多。”



“哪里!”我大概是得意忘形吧。下一瞬间,竟脱口这么说:“请问,安藤先生,你知道什么是sauvage吗?”



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困惑地眯起。



“呃,好像听过。”



果然,我在心中得意地偷笑。



“听起来很像荞麦面(soda)配浓汤(potage)吧?”俄文先生对着微笑的我反问:“不知道,我投降……。说到这里,你喜欢豆沙吗?”



这才真的是莫名其妙,为何会冒出这种问题?



“喜欢,尤其是牡丹饼……”



刚吃过的东西顿时浮现在脑海中。我歪起脑袋不解地回答,但是他接着说的话令我更惊讶。



“是吗?唉,其实我不姓安藤。”



14



“啥?”我发出喉咙卡痰的怪声。



与上次在池袋会馆的大厅喊他时一样,他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我姓坂入。”



这两个姓氏差异之大,岂非如荷兰芹与鲸鱼(意即南辕北辙)吗!?



“我算是爱喝酒。”



“喔。”



“但我也吃甜食。我妹常说我太贪心,叫我只能二选一。”



“唔。”



“甜食方面,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很爱吃豆沙甜甜圈(an-doughnuts)。”



(我懂了!)我想。



“上次的发表会,我和高冈小姐正好闲着,于是到附近的店家采买茶点,打算在后台吃。我看到袋装的豆沙甜甜圈,就兴奋地指着说‘那个那个,我最爱吃那个’,逗得高冈小姐很乐。”



那东西与彪形大汉摆在一块显得很突兀,天真无邪又有点好笑。我彷佛看到了小正哈哈大笑的脸孔。回到休息室,小正边吃边冒出一句“AN-DOU先生”。



“事情就是这样。”坂入先生莞尔一笑。



“唔。”我无意识地拉起外套衣领,虽非自己的错却只能发出细如蚊蚋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我居然对这个人猛喊“豆沙甜甜圈先生”!“豆沙甜甜圈先生”!



然后,我越想越气。



(可恶,高冈正子,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小正!”



我当下冲到她打工的地点找她算帐,和上次以同样的姿势面对收银台,用比上次还大声的嗓门喊她。



“干嘛!”小正小声回应。我也压低音量,但坚持以抗议姿态横眉竖眼地发难:“你还敢问我干嘛,坂入先生!”



“噢,那件事啊。”



“你说的倒轻松。刚才,我把书还给人家,直到那时为止,我都一直喊人家豆沙甜甜圈先生。”



“嗯嗯。”小正以左手抚着姣好的脸颊猛笑。我当下越想越恼。



“我是无所谓啦,完全无所谓。问题是,这样对人家太失礼了!”



小正蓦地止笑,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坂入先生看起来很不高兴吗?”



我顿时哑口无言。愣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说:“没有……,他笑嘻嘻的。”



跟你一样!我很想补上这句话。怎会这样,自己看起来好蠢。我继续说:“可是……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不是这个问题。”



“抱歉。”粉蓝色制服欠身行礼,彷佛为了堵住我的嘴,急急道歉。我的气势一挫,嘟着嘴就此打住。



小正沉稳地看着我,感觉好像看得到小小的我倒映在她的眼眸里。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做了一件可耻的事。



我很想相信一见钟情,因为我认为恋爱靠的是感觉。



看到“豆沙甜甜圈先生”觉得“好帅”就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感觉。那是近来我不曾感受过的,所以我很想珍惜这种感觉。



当然,那是还谈不上恋爱的好感。对“豆沙甜甜圈先生”来说,我也只是一个偶然经过他面前、稍微有趣的女孩。这一点我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