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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新娘(1 / 2)



01



淅沥淅沥……淅沥淅沥……淅沥淅沥……细雨绵绵,像无数条从天而降的白丝线,柔柔细细地包覆着这个世界。



这是六月的午后。下课后的教室,过了一阵子,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彷佛家人搬走后空旷冷清的屋内。



我和江美在窗边隔桌而坐,从刚才就一直聊天。



江美穿着横条纹T恤。徐缓水平流线中的两条莲花色,在冷清的教室里显得温柔美丽。



最后我们聊完了,不约而同地瞥向窗口。



雨水覆盖了视野,如果把视线的焦距拉近,只见透明水滴装饰着窗玻璃。



我猛地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凝视着江美那张白皙的脸庞。然后,压低嗓音装酷地说:“把这场雨送给你吧!”江美微微歪起脑袋。



我指着窗户,说:“梅——雨——”



02



“梅雨的英文怎么说?”



我记得国中时,有一次到教职员办公室,顺便问了这个问题。我是认真的。时值六月,询问对象当然是英文老师。



那位总是笑咪咪的圆脸老师,贼贼地笑了,并说:“Plum rain。”



这好比把番茶直译为Savage tea。



我一头雾水地“噢”了一声正要叹服,“基本上那边应该没有梅雨!”老师如此说道。



“那么,六月怎么说。”



“June。”



“June bride这名词你知道吗?”



“呃,懂一点。”



“会有那个说法,想必也是因为每逢六月那边的天气特别好。”



“原来如此。”



看我点头同意,老师又补上一句无关的题外话“我是十月结婚的喔”,接着又说“硬要说的话,大概是rainy season吧”。



“下雨的季节吗?”



“对,也就是雨季。”



此时,桌子另一端有人喊我的名字。



“有!”我应声转头。大块头的国文老师拿着新鲜屋的牛奶盒,朝我这边注视着。



“上次,教俳句时我们练习过季语吧!”



“是的。”



“七夕这个名词,你认为是哪个季节的季语。”



“夏季——”



“错了错了,是秋季。”



我“咦”地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叫,简直无法理解。说是夏季还嫌早呢!



老师露出了猎物一如预期落入陷阱的表情说:“喂喂喂,你仔细想想,七夕是几月几日?”



“七月七日。”



“七、八、九月是秋天。所以,七夕是秋天的季语。”



我自言自语:“啊,要依照农历的算法。”



老师一脸满足地说:“夏天是四、五、六月。所以,梅雨不是六月而是五月下的雨,也就是什么……”



老师不放过任何逼我复习的机会。



“五月雨。”



“对对对。”



英文老师彷佛在等这一刻,马上说道。



“知识就是乐趣,懂吗?”



今年,又到了那个梅雨时节。



此时此刻,我早已听惯了雨声,床上的垫被也吸饱了湿气,在我身体底下要求“赶快把我拿出去晾干”。



然而,对我来说,六月可不是只让人感到郁闷,因为圆紫大师的落语选集从这个月开始发售:



从第一卷的〈第一百年〉和〈山崎屋〉,到最后一卷的〈鳅泽〉与〈三味线栗毛〉,总共有十二卷。我打算从拮据的手头中努力筹钱购买,至少已经向福利社订购第一卷,发售日当天便拿到货了。



那卷带子现在放在我的包包里。



和江美聊完,走出文学院大门的我,冒着细雨正要去见圆紫大师。



03



之前,我们早就约好等我买了录音带,大师要送我签名板。听起来很像是促销活动的特惠赠品,不过,这纯粹属于我与圆紫大师的私人约定。



我走进一家位于文学院附近地铁车站旁的咖啡店。大师表示从自家过来不用换车很方便,但特地让人家送来还是令我惶恐不已。



我比约定的三点提早二十分钟抵达。然而圆紫大师已经坐在窗边的位子。



“您等很久了吗?”



“不会,我也刚到。”



我点了红茶,视线瞥向大玻璃窗。与刚才在教室里看到的一样,窗户上点缀着宛如少女泪湿双颊的水滴。



镶嵌在方框里的雨景中,撑伞的路人行色匆匆,往来车,疾驶而过,溅起了阵阵水花。



“每天下个不停耶。”



“讨厌下雨啊!”



“那要看我正在做什么。”



“意思是?”



“如果正在家里看书,下雨让我心情沉静,那时候就很喜欢。”



“原来如此。”



“不过,梅雨总让我想起泡芙。”



圆紫大师露出了有趣的表情。



“这是什么组合。”



“说来话长……”



“请说。”



“我爱吃泡芙。”



“女孩子大多爱吃泡芙和起司蛋糕之类的甜点。”



“我也是女孩子。这样可以证明了吗?”



“我同意。”



大师很配合。



“酷暑时咬着冰透的泡芙,冰凉的鲜奶油在口中融开的滋味真棒。”



“听起来的确很好吃。”



“不过,那可不能配啤酒。”



圆紫大师莞尔一笑。



“能够毫不在乎地这么说,证明你不喝酒。”



“是吗?”



“对,因为你刚才那句话,相当倒胃口。”



真沮丧。



“对不起。”



“不不不,用不着道歉。然后呢?”



“然后……我高中念的是女校。”



“我好像听你提过。”



“对,同市还有另一所男子高中。”



就算话题跳得太快,大师也会耐心倾听。再加上我有点焦躁,于是越扯越远。



“不是姐妹校吧。”



“是兄妹校。因为听说那所男校创立的时间比较早。”



“这样啊!”



“然后,两校会举办联谊活动,由各校每个班级自行策划,并找对方合作,然后在其中一所学校举行。”



“听起来挺好玩的。”



我耸耸肩。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参加之前还有点期待,在活动开始之前,大概都是这样吧。真的去了,也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哎呀呀。”



“所以,我们也办过,还在对方的校园举办咧。活动开始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我们在站前面包店逗留。男高前面就是车站。很丢脸吧,居然是女高的学生大老远跑来找男生。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也是命运吧!”



“天啊。”



“很气?”



“很气!”



茶送来了。下雨天最适合来杯热红茶,我将白茶杯送到嘴边,继续说:“那天是星期六,面包店可能隔天公休,店里的蛋糕有折扣,于是我买了泡芙,这是联谊活动最大的收获。它的鲜奶油不甜不腻,口感清爽正合我意。从此,我就认定了那家店的泡芙,大概每隔几个月会去买一次,结果在不知第几次的梅雨天……”



“终于进入正题了。”



“对,我想您已经猜到,泡芙馊掉了。夏天,我通常会特别注意食物保存,不过那天是阴天,我一时大意忘了把吃剩的泡芙放进冰箱。到了学校才想起来,赶回家一看,已经馊了。所以一提到梅雨,我就会反射性地想起那一天。”



“这算是对食物的怨恨吗?”



“对。”



“比起泡芙,我画的极为平凡无奇。”



圆紫大师说着,拿起靠在椅背上的粉蓝色唱片袋。那是塑料材质,以防内容物被雨淋湿。接着,他取出我要的东西,一块签名扳。



圆紫大师把纸板转向我。



他用墨笔画了一只待在叶片上的蜗牛。墨色浓淡有致,笔触轻快沉稳:“我想……,应该画点配合季节的东西。”



他把纸板交给我。



“哇,不好意思。”



“喜欢吗?”



“喜欢,没想到还能拿到您的墨宝,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太夸张了吧。”



圆紫大师露出温柔的微笑。



纸板上以高雅的字体,写着“蜗牛心中亦有翅”。



小时候,我曾经在住家附近的河边抓蜗牛,还带回家放在院子里。当时,我还不知道“ㄍㄨㄚㄋーˊㄡ”写成汉字会有“牛”这个字。不过若要打个比方,我当时几乎打算在院子里搞个大规模的蜗牛牧场。



没想到这个计划在母亲大人的怒吼下:“不准养!院子里的树叶会被啃光。”因而惨遭封杀。



那天,我撑着父亲的大黑伞,细雨如雾的记忆,还有宛如驼在背上的大伞,随着回想的酸甜滋味在瞬间涌上心头。



“这里的‘翅’是‘翅膀’的意思吗?”



“是的。”



“您自己作的诗?”



“不不不,我以前虽然也被赶鸭子上架勉强学过,不过可没办法写得这么风雅。这是摘自《江户俳谐岁时记》[118]。”



我再次想起圆紫大师是国文系的大前辈。



我慎重地问道:“蜗牛是夏天的季语吧。”



“对。”



梅雨是五月的雨,又名五月雨。如果按照国历的算法正好是这个时期,属于六月。我一边望着大窗外的风景,一边咕哝着:“六月……”



同时,我打算把那件事告诉圆紫大师。不过,事情总有先后顺序。



“落语一提到俳句,立刻会联想到‘杂俳’[119],不过提到和歌的段子好像也不少。”



“是啊,比方说《西行》[120]也有所谓的《和歌三神》[121]。”



“像那种题材的段子,多半别具巧思,基本上我还蛮喜欢的。就算撇开落语,在古典文学中也有《古今着闻集》[122]之流,我还记得其中的某个故事。”



“噢!”



“听到纺织娘的叫声……,我想大概就是现在的蟋蟀吧。某人奉命用这个题材‘咏诗成句’[123],结果他一开口就说‘青柳——’。”



“噢!”



“‘柳’是春天的季语,所以当场遭到众人取笑,没想到整句话是‘青柳绿丝纺成布,夏去秋来织娘鸣’。”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看过的东西觉得有趣,往往印象意外深刻。话说回来,故事最后,此人毕竟还是信手捻来纺织娘,切题地咏出了‘犹如柳枝丝丝缠绕,从夏到如今入秋,蟋蟀声声嘶鸣’。还有另一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应是秋句的‘初雁’这个诗题,某人劈头就咏出了‘春霞’。”



“这种破题法,换个角度想还真是坏心眼。”



“会吗?”



“不不不,别理我,你继续说。”



红茶已经喝完了,我拿起厚重的水杯喝了一口。



“此人同样遭到嘲笑。可是,他最后咏出了‘春霞朦胧去复返,忽闻雁声秋雾上’”,于是博得满堂彩。”



说到这里,我从包包里取出录音带。圆紫大师露出宛如少年的羞赧表情。



“出版这种东西,名符其实还早了十年。”



“哪里哪里,您别这么说。再过十年,还要请您出一套百卷大全集。”



“你现在就要预约吗?”



“对,我第一个报名。在那之前我会努力存钱。”



圆紫大师微笑了。



“哎呀呀,那我也得赶紧充实表演内容啰。”



接着,我们聊到了录音带,圆紫大师说了一些公开录音的幕后花絮:一旦察觉现在观赏的现场表演要制成录音带,据说观众席中,总会出现大师的表演一结束立刻拍手的人,令制作人很困扰。不过,我能理解那种心情,想想还蛮好笑的,此人一定是想留下自己的掌声,随着表演逐渐接近尾声,想必紧张得严阵以待吧。



我说出对第一卷的感想。第一卷收录了两个段子,都是颇能展现大师特色、与观众融为一体的现场演出。我如此说道。



圆紫大师想了一下才说:“表演时当然很满足,不过也有很多现场演出连我自己都觉得差强人意。有时候,感觉自己和观众都消失了,彷佛眼中只有表演的段子。那对表演者来说,正是无上至福的瞬间。那一刻,在观众看来,或许已经与落语融为一体了。”



对我这种黄毛丫头的意见,大师听得极为认真。



“收录选集的段子,都是很快就决定的吗?”



“是的。该选哪个、该剔除哪个,也不是毫不犹豫,不过算是决定得很顺利。”



“《鳅泽》[124]也有收录耶。”



那是三游亭圆朝创作的著名段子。



“对啊。”



前往身延山[125]进香的旅人在雪山里迷路,慌乱之际发现了一间屋子。令人惊讶的是,屋中的女子竟然很眼熟,原来是吉原以前的花魁娘子阿熊。旅人喝下阿熊端来的蛋酒,就去休息了……。故事如此发展。



据说这也是初代圆紫拿手的段子,因此算是春樱亭的“传家绝活”。



“这个《鳅泽》,是三题段子吧。”



“是的。”



由客人出三道题目,组成一个段子表演,这就叫做三题段子。若要将题目巧妙地融入故事里想必不容易,因此表演一旦成功,就会显得格外风光。



“三题是〈蛋酒〉和〈解毒符〉,还有……”



“唉,现在已无从确定了。也许是以〈鳅泽〉这个地名为题,也有人说是〈枪炮〉,还有人说是〈膏药〉。”



“三题段子的历史很悠久吧。”



“是的。据说初代的三笑亭可乐[126]表演过了,所以算是很久了。”



最近,和田诚[127]有个好玩的提议,由女明星出三道“题目”让作家写成极短篇。附带一提,吉永小百合[128]出的题目是〈魔法之水,红宝石,白萝卜〉,接招的是名作家野坂昭如[129],写成的作品名为《橄榄球指南》。



“圆紫大师表演过吗?”



“有啊。”



“成绩如何。”



“直冒冷汗。”



“好想听听看。”



“你的品味真诡异。”



圆紫大师搔搔头。我继续说:“说到这里……”



“怎么?”



“我也遇过〈三题段子〉。”



“遇过?”



“对。”



我忽然觉得很愉快。若说咏秋时,开口就以《春霞》破题,是一种吊人胃口的说法,那么我现在就是刻意如此。圆紫大师肯定认为我讲话天马行空,毫无章法。



不过,他的表情依然像在旁观玩沙堆的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题目有三道吧。”



“是的。”



“其中有〈蛋酒〉吗?”



我淘气地笑答:“没有,不过〈蛋〉是第二道题目。”



04



那是大约一年半以前的事,江美的一通电话揭开了事件序幕:“我要去扭紧。”江美悠哉地说道。



“扭紧什么?脖子吗?”



我开玩笑问道,只闻话筒彼端传来呵呵笑声,彷佛看得到江美丰润的圆脸。



“水管的总开关啦。”



“太夸张了吧,关个水居然还要大老远跑去轻井泽。大概有多少公里?”



“我哪知道。”



“你去过吗?”



“没有。”



我也没有。



江美参加的那个社团,社员当中好像有千金小姐〈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千金小姐”,但在轻井泽有别墅,还有进口轿车,这样的条件,在我这种一文不名的平民百姓眼中,自然会想喊声“嗨,千金小姐!”]。



“所以,我得去把别墅的水管总开关关好,把剩下的水放光,那是为了……”



“这点常识我知道啦。”



当然是为了避免水管冻裂。



“哟,好聪明。”



“谢谢夸奖。”



她说过去的时候,还可以顺便享受轻井泽晚秋的情调。



问题是——我问道。



“夏天在那里避暑,回去时先把水放掉不就行了吗?”



“唉,你真外行耶。”



这种事还分什么外不外行。我干咳一声,说:“很抱歉,敝人在下我,和别墅那种玩意儿无缘,顶多自家院子里有间破储藏室。”



“闹什么别扭啊!”



江美又笑了,一边解释给我听。别墅也会出租给外人住到秋天,所以在夏天刻意不关水。话说回来,也不好意思叫最后一位房客把水放光。于是,等到天气变冷时,只好委托某人,或是让不怕麻烦的熟人住下,再不然只好自家人出马。



“所以,峰小姐找上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住一晚?’由她开车,只要跟着坐车就到了。”



峰由加莉是千金小姐的芳名。



“嗯……”



“目前有四个人要去,还可以再坐一个。”



我当下懂了。



“慢着,另外两人是男的?”



“猜对了。”



“太过分了,这是那种配对游戏吧!”



“你在胡说什么!”江美愉快地说,“另外两位是葛西先生和吉村先生,都是三年级学长。葛西先生和峰小姐的交情很好。”



“所以,为了避免形成二对二的局面,才拉我一起去吧。”



“就算没这个打算,你也可以去呀。在那种荒郊野外有保镖当然最好。”



不管怎样,秋天的轻井泽这个描述的确极具魅力。



我们看戏看到太晚时,我曾经在江美家过夜,江美也来我家住过,所以比较好向父母交代。只要说我们仰慕大文豪堀辰雄[130];与立原道造[131],打算来趟文学散步之旅,父母应该会同意。



结果,我还是忍不住答应了。



05



峰小姐的车子是红色的;那种如同酸浆草果实带着橙色的朱红。



对我来说,上高速公路本身就是一种稀罕的经验。看着与我同龄的人握着方向盘,彷佛在高中运动会上看到同学大出风头,忍不住觉得对方好厉害。



峰小姐开车技术很老练,就像在住家附近骑脚踏车般。一路上车子不多,挡风玻璃外是一片蔚蓝如洗的无垠晴空。



车速应该很快吧,但眼前一直出现同样的风景,因此没什么感觉。车子时而响起叮叮叮的电子声响。



“小心点。”江美说。



“好啦。”这是峰小姐的回答。我们坐在后座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江美凑近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超速的警报。”



葛西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他是峰小姐的“某某”,个子中等,眼尾微微上扬。容我用奇怪的形容,他长得很像狐狸。不过,浑身墉懒地歪躺着,好歹还是有些魅力。



每当车上响起叮叮声,那样的葛西先生,便在一旁用空虚的声音煽动道,“冲啊冲啊!”



不久,车子开进了休息站的停车场。



我们开门下车,踩着白线挺直腰悍,吹过长空的清风舒爽宜人,江美一边伸懒腰一边说:“好想考驾照。”



据说,峰小姐当初一考完大学,不等发榜就跑去驾训班报名。她说,就是抱着这个期待才熬过升学考试。



“我也打算哪天去考驾照。”



“你一定是那种安全驾驶。”



我皱着脸。



“那可难讲。我本来也这么以为。可是,我刚才发现每当车速加快时,我也在心中高喊



‘冲啊冲啊’。”



“天啊。”



走进休息站的餐厅,三个女生坐在靠墙的长椅,两个男生与女生相对而坐,举目望去客人寥寥无几。



峰小姐在米白色衬衫领口系着一条红丝巾,彷佛配合车体的颜色,外罩一件厚重的黑夹克。她的个头娇小、脸蛋浑圆,脸上有小雀斑,还有一封小虎牙。



我们点过餐之后,峰小姐与葛西先生开始聊西洋棋,好像是社团正在流行。他们俩的棋艺似乎在伯仲之间。



我和江美说了声“失礼了”便起身离席。等我们回来时,峰小姐的聊天对象已换成了吉村先生。



葛西先生站在走道上,随手戳戳走在前头的我的衣袖。



“干嘛?”



我一驻足,葛西先生的手就这么往旁一滑,指向吉村先生的头。



我为之愕然。吉村先生蓬乱的卷发中,正冉冉地升起几缕白烟。



06



吉村先生是个彪形大汉,身穿咖啡色粗织毛衣,连长相也像童话故事里的巨汉。



他那头自然卷的长发中,竟然冉冉升起一缕白烟。与其说奇妙,还不如说是奇怪的景象。



峰小姐一边和吉村说话,一边不时偷瞄我这边,好像正在憋笑。



“怎么回事?”我抱着亲眼见到科幻电影场景的心情,终于挤出声音问道。



于是,葛西先生得意地一笑,把手伸到我面前,是香烟。他把烟叼在嘴里,悄悄地凑近吉村先生背后。



“然后啊……”



千金小姐配合他的动作,倾身探向桌面,聊得更起劲。吉村先生已被千金小姐的莺声燕语完全吸引,不时应声附和或热心地发表意见。



葛西先生悄悄地朝着那头卷发吹气,不断地重复这个举动,喷吐出来的烟,变成了几股小狼烟开始在“头山”四处窜升。



“天哪……”我明白了。



不过当下的心情很复杂,不知作何反应。或许是因为我很怕烟味,一想到“要是我的头发被那样玩弄”就笑不出来,不知得用上多少洗发精与润丝精才能洗去那股烟味:



(因为吉村先生是男人,或许没那么在意。)



正当我如此暗想,像是在对自己辩解之际,背后传来江美的声音。



“太不应该了。”



转身一看,江美一如往常笑得像个公主,声音依然温婉悦耳。不过,她的确是在责备。



年过二十的葛西先生,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般缩起脖子。江美的人品就是有这种影响力。



“你不玩西洋棋吗?”一坐下,峰小姐便开口问道。



“嗯。”



我在朋友家摸过棋子,仅此而已。若是将棋(说句题外话,还有学校严禁的四色牌),高中时期倒是在教室和学生会办公室玩过几次。



“别墅那边也放了一套,到时候再来玩吧。”葛西先生也跟着起哄。



“最强的,是‘女王陛下’。”他不说皇后(queen),却别有意味地如此强调。



“哎哟,我真有那么好强吗?”



千金小姐迫不及待地回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倏地浮现一股蒸腾的妩媚。



“不管怎样都敌不过屋主。万一咱们半夜被赶出屋子,那就麻烦了。”峰小姐娇笑道。



我不清楚这是单纯的对话,抑或别有深意,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很开心。



07



一行人离开休息站,由葛西先生接手驾驶。



我听着单调的引擎声逐渐感到困倦,开始打起瞌睡,脑袋先是狠狠地撞上车窗,接着又甩向反方向,最后倒在江美肩上。



等我清醒时,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车子彷佛行驶在一个美丽的大容器中,四周的群山染上了清晰的秋色。



“那个金色东西是什么?”我望着挥洒在远景与近景的金澄色光辉,不禁高叫。



“哟,你活过来了。”正与吉村先生聊谈的江美,转向我这边说道。



葛西先生头也不扭地回答:“不用说也知道那是落叶松。”他不说我可不知道。



“噢——”我老实地用力感叹。



车子驶进轻井泽的街道,我依然听话,一切都交给他们,叫我下车就下车,叫我走路就走路。



风异常地冷。我合拢外套的前襟,扣上扣子,席卷而来的秋意,索性贴近着肌肤。



我们前往旧三笠饭店[132]的遗址。古色古香的外观自不用说,一行人从红叶点缀的前院走入屋内,便看到了徽章,融合了三笠(Mikasa)的M与饭店(Hotel)的H的风雅设计,令人赞叹不已。



我们买了面包、奶油及果酱等食物,这次换峰小姐开车。



“给你们看个有趣的东西。”



车子最后停在中轻井泽的公民馆前面。



庭院里展示着不可思议的车辆。



“那是什么?”



“如假包换的蒸气火车。”



大家下车,围绕着那节车厢观看。据说,那节车厢以前跑过连结轻井泽与草津的铁路。



说到“蒸气火车”通常会联想到“力大无穷”,这节小火车却极为可爱。



它的外形好像一个黑色便当盒,前方有一个黑色驾驶座。“头”上的导电弓架像触角般伸得很长。据说它有个昵称叫“独角仙”,果然取得巧妙。



(超越时空,如今与我相对的“独角仙”小弟,想必过去也载着无数欢喜与忧愁,全力向前奔驰。)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从白栅栏探身,盯着这迷你蒸气火车,顿时有一股情绪涌向对方。这种感觉就是爱吗?



我们离追分的别墅不远了。从一条大路拐个弯,视野突然被无垠森林笼罩着。



我们要找的建筑物在群树之间露了出来,缤纷落叶妆点着一栋绿顶白墙的双层楼建筑,是非常典型的“别墅”。



走在前面的千金小姐,从口袋里铿锵有声地取出钥匙圈,毫不扭捏地开门。



08



待男女生的房间分配好以后,我们在楼下大厅集合。峰小姐泡了红茶、端出点心:



孤陋寡闻的我,在果酱店买了从没听过的大黄果酱。



店内放满了五彩缤纷的果酱瓶,光看就令人赏心悦目。洋槐、桑椹、醋栗、山李、金橘、核桃。我彷佛闯入童话森林,逐一检视漂亮的标签,发现其中有“大黄”。



我的个性保守同时喜新厌旧,我拿起大黄果酱,与江美讨论该不该买。



“如果拿不定主意,干脆买下来。”江美说道。



若是小正,一定会说:“如果拿不定主意,那就别买。”



仔细想想,我真是明知故问。



据说大黄是一种叫“洋欸冬”的蔬菜。我选择它是因为标签上写着“最适合搭配俄罗斯茶”,用果酱代替砂糖就是所谓的俄罗斯红茶。轻井泽的空气微寒,我想象吹着热气喝下它,一定能让身心都温暖起来。



我在浓涩的大吉岭红茶添加了丁香色果酱。



酸酸的滋味果然与红茶很搭配。



“嗯,还可以。”江美说道。吉村先生也一脸认真地吹着热红茶,点头表示赞同。



至于葛西先生,则表示红茶加果酱很难喝,索性喝原味红茶。千金小姐也夫唱妇随。



最后,峰小姐放下茶杯,从暖炉上拿起西洋棋盒。



那套棋不算正统,棋盒是对折式的,打开以后棋子就在里面,款式很常见。感觉很像是渡假时顺手买的。



“来,请吧!”她打开棋盒,往桌上一放,邀请葛西先生。



“好。”葛西先生以熟练的手势开始排放棋子。



我心想,既然不喜欢把果酱加进红茶里,那就换个方式。于是,把硬面包切成薄片,再抹上薄薄一层大黄果酱,排放在盘子里,搁在棋盘旁。



葛西先生以那双凤眼投以一瞥,拿起一片享用,然后朝着棋盘对面的佳人说:“这玩意儿,味道不错。”



他一边蠕动着嘴,手也不停地移动。西洋棋和将棋不同,棋子被吃掉就没了,所以棋盘上越来越空旷。



峰小姐手中的国王四处逃窜,兵败如山倒。



“很不甘心吧!”



葛西使出最后的杀手锏,面无表情地说道,并点燃一根烟。此时,峰小姐开始排放第二回合的棋子。



葛西先生叼着烟,继续迎战下一回合。



若以将棋来比喻,皇后等于兼具“飞车”与“角”的功能,非常厉害。



峰小姐大胆地使用大棋,并且在最后舍弃重要的皇后,以骑士进逼获胜。



她交抱着双臂,骄傲地仰靠在椅子上说:“很不甘心吧!”



看来她赢得痛快。



之后,两人起身说要出去买东西。大概等回来时再继续缠斗。



屋里剩下三个人,我们闲聊了一阵子。巨汉吉村先生,局促地跷起又长又粗壮的腿,笑嘻嘻地说话。



我望着桌上的棋盘,问江美:“你不玩吗?”



听说他们的社团正在流行西洋棋。



江美参加的是人偶剧社团,但不管是什么团体,不时会从内部吹起一股跟风,就这么吹上好一阵子。



“这个嘛,我考虑看看。”江美说着,拈起一只白塔形棋子。



我蓦地灵光一闪,问吉村先生,“你的棋艺其实还不错吧?”



这个在一旁观战、一脸佩服的人,其实远比对战者高明许多——若真是如此就有趣了。



名人剑豪总是藏身乡野。不料——



“哪里,我差劲得很。”吉村先生不好意思地抓着一头乱发。现实果真不是电视古装剧。



窗外的光线渐暗,已近黄昏。吉村先生上了二楼。



“我教你吧。”江美说道。当然,她是指西洋棋。



不过,我第一次来轻井泽,今后不知何时还有机会来访。虽感谢江美的好意,我还是只想在别墅四周散散步,于是站了起来。江美好像打算找吉村先生作陪,只见她把棋子收回盒子里。



塑料制的黑白棋撞到木盒发生喀喀声响。江美拿起棋盒上楼。



我走到室外。



院子里有一棵从根分成三股的枫树。我抬头一看,树梢还留有些许日光,叶片像讯号灯般由红转黄,宛如幻灯片般出乎意料地明亮。



我穿越建筑物后面,那里有一条通往杂树林的小径,很难称之为路。我踩着落叶前进,每走一步,脚底下便发出细碎的声响。



经过白桦的盘根错节处,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芒草原,泛白的芒穗宛如梦中的场景,随风摇曳直至远方。远处可见落叶松林,还有看似沉稳的山脉。



一定是浅间山。



山顶一带萦绕着小片云朵,如同撕开的绵花糖般。



我穿着栗色外套,交抱着双臂,打褶裤下的一双瘦腿并拢,朝着辽阔的壮丽风景凝望了半晌。



轻风拂面而过,芒草晃动,林中树叶沙沙作响。



太阳行色匆匆地沉入平缓的山棱暗处,暮色笼罩大地。唯有山的另一头,犹如仙界般明亮。



随着日落,空气益发冷冽地包覆我的全身。浅间山头深紫色的云帽,逐渐转变成雅致的淡红色。



09



“蛋怎么办?想想办法吧!”千金小姐下令。



据说明天早上要吃烤吐司配火腿蛋。不过,只为了那顿早餐买一盒蛋也太多了。



“不能煎荷包蛋喔。她明天要做,中西日式,她都会。”葛西先生兴趣缺缺地说,一饭团、荷包蛋,还有泡面。”



峰小姐一边走向冰箱,一边曲肘朝葛西背部给了一拐子,他仰身呻吟。



好吧,鸡蛋。



如果有菠菜,我可以做拿手的纸包焗蛋,若搭配吐司大概会做蛋包吧。尤其是后者,等醋水沸腾后再打蛋的作法本身就很有趣。我很喜欢把松散的蛋白裹住蛋黄这道程序。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最好还是制作原味蛋卷吧。



我拿起占了半盒数量的五颗蛋开始动手。



有了基本调味料,缺的东西也补齐了。千金小姐和江美在我身旁负责煮意大利面、调制色拉。



加上现成的饭团,劳动的成果热闹地摆满了餐桌,准备齐全。



“江美你们的战况怎么样?”我问道。



“二胜一败,学长赢了。”江美微笑道,她看着吉村先生。吉村先生害羞地再次抓抓头。



这时,峰小姐说:“如果分成红白两队,加上之前的战绩总计二比三,只要我再赢一回合,男女就打成平手了。”



她提议等一下玩扑克牌。



餐后,我们开始收拾残局。吉村先生说要帮忙,不过厨房里不缺人手,巨汉先生似乎无处容身,像无头苍蝇般瞎转了一会儿,只好离开。



葛西先生坐着看杂志,动也不动。



我边洗盘子边说:“他走出房间时,得低着头吧!”



“你是说吉村先生?”峰小姐回应。



“对,那已经成了习惯吧。”



“因为头会撞到门框……。到目前为止,想必撞过很多次了。”



“高个子也蛮辛苦的。”



最后,话题人物吉村先生拿着西洋棋盒回来了。



“噢,好:看我轻松摆平。”



葛西先生把杂志往旁一放。江美说:“说那种话,当心反而会被摆平喔。”



安啦,只要谨慎一点就没事,葛西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摆放自己的黑棋。按照西洋棋的规则,持黑棋者后攻,也就表示技高一筹。接着,开始摆放对手的白棋,却迟疑地停手,还纳闷地歪起脑袋。



“怎么了?”峰小姐一边擦杯子一边问道。



“咦,怪了。”葛西先生一边拨开塑料棋子检视,一边回答,“……白皇后不见了。”



10



“不会吧,不可能被松鼠叼走。”



千金小姐的话令我感叹——(原来如此,提到鼠字竟然先想到松鼠,不愧是在轻井泽啊!)



“大概是之前没放进盒子里吧,八成掉在二楼和室的角落。”



葛西先生说着便起身,吉村先生也跟着上楼。



“怎么回事?”连江美都匆匆擦干双手尾随在后。



“那种东西本来就很容易搞丢。”



“若是骨牌还有空白牌。”



江美率先回来了,好像没找到。



“需要找个替代品吗?”



“才不要呢,那样感觉很糟。”



“如果是某方想逃避赛局,那就可以解释棋子为何消失了。”



“怎么可能!?”峰小姐猛摇手,然后想了一下,便说,“至少……不是我干的。”



我们泡了茶,在客厅集合后,又针对这个“谜”讨论了半天。



“我们并没有监视谁去过哪里,区区一个‘皇后’,谁都有办法藏。”峰小姐如是说。



此刻的氛围尚属于“棋子在某种情况下不慎遗失”,因此大家点点头,说着好玩罢了。



这是名符其实的围炉夜话,只不过壁炉纯属装饰,暖气来自室内空调。



峰小姐猛地倾身向前,“虽然有人提出‘怕输把棋子藏起来”一的假设,但我发誓绝对不是我。葛西先生,你呢?”



“开玩笑!我占了上风干嘛做那种事……”说到一半,他诡异地笑了,“该不会是不好意思让屋主落败,所以被吉村他们藏起来了吧。”



“乱讲!”峰小姐气呼呼地说着,“再不然……,对对对,也有可能是这个人。”



葛西先生那双凤眼眯得更细。他居然指向我,我心头一惊。



“为什么?”我理所当然反问。



“因为我们一直下棋,你觉得‘好无聊’,所以干脆把棋子藏起来。”



学女生娇嗔扭动的姿态实在很不适合他,很可笑。我忍俊不禁。



“小学生才会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