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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蝉(1 / 2)



01



“为什么老是这么无理取闹!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孩童的奔跑声响起,尖锐的叫骂声自后面追来。



那孩子好像是隔壁邻居的小碎步。当然,这不是本名。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婴儿,曾几何时已经在家门口摇摇摆摆地蹒跚学步,我便擅自替他取了这个绰号。



那个小碎步,现在又长大了一圏,已经会奔跑了。



我刚洗过澡,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一边提防蚊子一边在黑暗的浣子里乘凉。



叱责声之严厉,果然让那阵脚步声在家门前停下来,接着被嚎啕大哭取代。



“啊,不好意思。”



我一走近大门,隔壁小町家的媳妇;也就是小碎步的妈妈,向我低头致歉:不是因为夜色太黑,她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病人的情况还好吗?”



我家当然有冷气,问题是只有一个房间有,如果随意开启,离开冷气房到厨房会特别闷热,反而更痛苦。所以,我只有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开冷气。



然而天气一热的确让人浑身无力。于是,我今天也在楼下(二楼实在热得受不了),以一身难以见人的邋遢打扮,歪躺着看书睡午觉。



直到傍晚才知道,小町家的奶奶下午好像住院了。



小町阿姨回答:“有啊,谢谢你的关心。”



然后,她用力抓住小碎步的肩。我探头出去时,小碎步已经停止哭闹,却依然垂着脸、抖动着肩膀。



路灯映现母子俩的影子,在干燥的柏油路面延伸得又细又长。



“医生说,幸好不太严重。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要做详细检查:”



“很辛苦吧。”



“医生说应该不用开刀,只要吃药就会好,所以我们也暂时安心了:”



我家大门现在是对开的不锈钢门,以前是很牢固的木门,在我念高中的时候,门脚腐朽所以换掉了。选门的条件纯粹以便宜好安装为基准。



门的高度到我的肩膀,我清楚看到小碎步的模样,他浑身充斥着不满。



我可以想象原因。



就算这样站着,不时也能听到鼓声乘着凉风徐徐传来。今天,我们这一带有庙会活动,刚才还看到穿着浴衣[140]的女孩朝大马路走去。



我稍微探出身子,对他说:“妈妈说的话,一定要听喔。”



小碎步的嘴像章鱼嘴般嘟起,看也不看我一眼地回嘴:“可是,谁教妈妈骗人。”



“闭嘴!”小町阿姨用那宛如奥莉薇的细臂摇晃着儿子。



“你明明说‘等一下’就去。”小碎步尖声对着马路叫道。



“我也没办法呀。”



做妈的声音也拔尖了起来。我问——或者是肯定地说:“是为了庙会吧?”



“对——。不过,现在哪有心情去逛。我们刚刚在外面吃过饭,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澡也没洗,厨房也没收拾。”



附近的小孩都出门了。况且,以他这个年纪还不能让他自己参加。



“喂……”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勾引男生:小碎步以为又要挨骂了,气呼呼地臭着脸。



“要不要跟大姐姐去?”



恼怒的脸倏地转向我。这样一看,他那略微挑起的双眉英气凛然,长相倒是不赖,是我喜欢的型。



“哎呀,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不可以。”



“哪里,没关系。”



就这么老套地推托数回合之后,小碎步用斗志十足的语气说“我要去”。



最后,在九点之前送他回来的约定下,我就这么当起了短时间的灰姑娘褓姆。



我随手梳抓了一下头发,换上格纹短裤与T恤,牵出脚踏车。八点了,我打算先骑到人潮多的地方,再走一小段路。



“坐好了没?”



我转头问。小碎步不知道在干嘛,一直扭来扭去。



“怎么了?”



“屁股好痛。”



“忍耐一下嘛。你是男生耶。”



“你讲话跟我妈一样。”



“是喔!”



我毫不在乎地说。小碎步还不死心,



“铺个垫子嘛。”



“——软弱!”



“什么?”



“意思是叫你加油。”



我踩上踏板。



“——抓紧喔。”小碎步抓我的部位过高,已靠近腋下,我尖叫一声。



“往下一点,抓这边。”



我用左手指示“适当的部位”。小碎步还是在我的腹侧摸索了一下。



“捏不到肉肉。”



被你捏到还得了。不过,小町阿姨的那里想必“捏得到肉”。她看起来明明很瘦,腰部居然有赘肉,我不禁胡思乱想,开始忧心起自己的将来。



“抓衣服啦,抓我的上衣。”



小碎步好不容易听从指示,脚踏车出发了。夜风吹抚过脸颊、身体,很舒服。



骑了一段路以后右转。那条黑暗的小路有几处凹凸不平,脚踏车每颠簸一次,小碎步就会夸张地大叫“痛死了”。



骑出了大马路,两旁写有本地观光协会名称的红灯笼一路拖曳而去。观光协会这个名词煞有介事,还挺好笑的。



再走一段才会遇上交通管制,不过脚踏车可以通行。我一边留神一边踩踏板。



“谢谢……”



看到灯笼,不知是否已产生了来到庙会的感触,英气凛然的小朋友忽然向我道谢。



“谢什么。”



“因为你肯带我来。”



“没什么,因为大姐姐自己也想来。”



我们跟着亲子档及麻雀般吱吱喳喳的孩子们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我不禁打从心底这么想。不过,在逛庙会的轻松气氛下,我又坏心眼地补上一句:“你是男生,万一逛庙会时碰到坏人,你可得保护大姐姐喔。”



他不吭气了。



也许正在想这下子麻烦了。太为难他也不好,我用尽各种方法打破沉默。



“喂,你几岁了?”



“五岁。”



“噢。”



“大姐姐呢?”



我脱口而出:“十五岁。”



他居然信了。我不能骗小孩。



“其实,二十了啦。”



小碎步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大姐姐连算数都不会吗?”



“嗯……”



十字路口已遥遥在望,再过去汽车禁止通行,还有几名警察站岗:号志灯是黄灯,我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冲过去,本以为会被指责,结果根本无人理会。



人潮明显地增多了,逐渐有银座徒步区的架势。



拐个弯再走一段路,我在打烊的超市旁把脚踏车停妥并锁上。这样既不会挡路,好歹我也是老主顾了,应该可以暂停一下吧,我自行想象着。



回到喧嚣声中,神轿立刻出现了。



我拉着小碎步躲入一旁的民宅屋檐下,看着跃动的队伍,好几年没看过了。呐喊声如咒语般不断地重复着,神轿又摇又摆、忽进忽返。



队伍中半裸男人的古铜色背部晃动着,汗如雨下。流线型的凤凰在金光夺目的轿顶上颤动着双翼。



比起从前,年轻的抬轿手似乎变多了。我立刻想通了原因。在我看得起劲的那个年纪,以为是大叔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其实很年轻。怎么看事物全在于自己,基准在自己心里,是我真的老了。



呐喊声激烈又陶醉地沸腾着。



吉村昭[141]认为,这时候发出的声音应该是“哇咻”,近年来却冒出“嘿咻”和“嘿呀”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令他深感遗憾,他强调这是关系到庙会祭典本质的大问题。



至于我,打从懂事起,就一直听到这种呐喊声。



不需多想,这种呐喊的节奏明显地加快。这年头,建筑物林立,空地急速消失,耳机使得边走边看风景的休憩时间也没了,如果不加快节奏想必会来不及吧。



我曾经在某处读到一篇报导,就连MIMIMIDO、RERERECI的《命运交响曲》,演奏时间也有越来越短的倾向。这该怎么说呢?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现在,看着神轿思考这种事的人只有我。



彷佛愤怒来袭,神轿在不知第几次的摇摆直接对着我而来。小碎步绕到我身后,猛地抓住我的腰。



神轿队伍中也有女人。



一双修长白皙的腿窜入眼帘,神轿变换方向之后就看不见了。那双腿没穿鞋,走在柏油路上,毕竟还是有小石子之类的东西吧,更别说是碎玻璃什么的,但愿她别踩到。



“大姐姐,你不去抬轿吗?”



小碎步一边走到我面前,一边抛来单纯的疑问。



“我?还早得很,等我力气大一点再说吧。”



我拉着他的手迈步走出。小碎步仰头看我,问:“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其实我并不讨厌,也讨厌不了,我如此自省。那不是“神轿”的问题,而是生活方式。



我们在人潮中泅泳前进,路面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那是罐头的拉环,就像被火烤过般翘起,切口或许会变成相当锋利的刀刃。



我握紧小碎步的手同时弯下腰,捡起那东西并塞进口袋。



02



半路上有两个住在附近、国高中都跟我同校的学妹走过来打招呼。她们是形影不离的死党。



“学姐的小孩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一起爆出笑声。她们现在应该高三了,看起来就像翩然越过时间关卡般轻松自若。



不过,道别以后,她们或许也在背地里说“学姐一点也没变”。



小碎步谨守母亲的严格命令“不准在夜市买任何东西”,只是在人潮中看热闹。



捞金鱼、巧克力香蕉、面具、钓气球、利用有色砂糖作画的仙贝DIY、绳端绑着奖品的抽签台、奶油马铃薯……



不过,为了预防突发状况,他妈妈还是从小钱包里拿了一点钱让他带在身上,那笔钱似乎一毛也没动。我当然也有“买点什么给他”之意,但不小心听到一颗大气球居然要价八百圆,害我当场泄气。



我走进一般商店,打算买酸奶请他。我问他“想喝哪一种”,他回答“原味的”,并没有可爱地说什么“白色的”。



“那,大姐姐要粉红色的。”那是草莓口味。



我们坐在店家前面搭的露台上,一边眺望不时横越眼前的神轿轿顶,一边咬着吸管。蓦地回神,才发现小碎步正专心盯着我的侧脸。



“看我干嘛?”



小碎步说:“大姐姐——,你是美女耶!”



人果真在各种发现中成长。



“看得出来?”



“嗯。”



“谢了,你也很帅。”



这叫做意气相投。



眼看快九点了,我们穿越夜市走到停脚踏车的地方,再次单车双载踏上归途。



骑到警察站岗处,明明刚才无人理会,我却开始胡思乱想:“慢着,单车双载从几岁开始算是违法来着?”



反正现在也不可能停车,索性硬着头皮骑过去,大概是我神色太紧张,之前没被纠正的现在被念了。“骑车要开灯喔!”原来是纠正我没开灯。问题是,我想开灯才发现灯不亮,好像坏了。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发现,可见得我也很迷糊。



车子骑入暗巷,穿过民宅之间,两侧出现停车场,远处可见通往我家的马路。同一区正在欢庆庙会,这边却像被遗忘般悄然无声。



孤单的路灯投射着圆锥形的惨白光圈。现在,光圈中闯入一名背对庙会、从车站彼端踽踽走来的女子。



清凉的水蓝色小洋装搭配造型大胆的项链相映成趣。若硬要挑毛病,大概就是太过于精致完美吧。



是我姐。我放慢车速,最后索性停下。



“怎么了?”我并未警告小碎步,他却自动压低嗓门。



“没,小事。”我也嗫语。



姐姐的眼睛是长睫毛双眼皮,我是单眼皮,共同点就是我们俩都有一点二的好视力。但姐姐在明亮的舞台上,我在昏暗的观众席中。从这个死角不可能发现我正在注视她。不,不只是我,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当然,如果她正耽溺于回想而发笑那就算了,否则独处时还满面娇羞,那样反倒奇怪。



但是那一刻,姐姐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的脸孔晦暗无光,宛如黑夜。



03



据说,小町家的奶奶幸好无大碍,八月中旬就能出院了。



没想到小町家送了迪斯尼的电影票给我,电影正在邻市的百货公司戏院上映中——应该不是为了答谢我带小碎步去逛庙会吧,是因为他奶奶不能去。



反正我还在放暑假,时间很多,我挑了一个看似特别酷热的日子,上午就出门,顺道去附近的市立图书馆避暑,渡过凉快的一天。



我在下午走进百货公司七楼的戏院。上映中的片子有新作有短篇还有《小姐与流氓》。



冷气开得很强,不过我可是抱着消磨一整天的打算,所以在这方面马虎不得,我立刻取出长袖衬衫穿上,这样刚刚好。



戏院里难得地挤满了人,(我永远忘不了,穿着深蓝色高中制服坐在这家戏院,被安东尼欧·葛迪斯[142]的《卡门》迷倒时,观众少得令我暗自叫好。)今天虽非假日,不过正值暑假期间,自然坐满了小孩。他们坐腻了就摇晃椅子,即便影片正在放映中,也照样在走道上奔跑追逐。



话说回来,我以前很讨厌《小姐与流氓》。



小时候,我觉得那部片令人倒胃口,片中的其它流浪狗后来怎么样了我并不清楚(恐怕被杀了吧),唯独被套上项圈、一脸得意的流浪狗Tramp,我无法忍受。



此外,演到好人(狗)遭到误解、被指责的情节时,我就会暗想,“唉,这是我最讨厌的模式。”感觉有点心酸,而且那种场面不断地出现,令我忍无可忍。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节,正是我最讨厌的。不仅让人很想大喊:“不对啦,不是这样啦!”更可恶的是,一旦心生不满就会忍不住看到最后,总觉得非把这个问题解决不可。



在明知的状况下,我对于作品本身的评价毫无改变,不过很意外的是,当我看到Tramp拯救Lady的那一幕,竟感到胸口莫名其妙地发热。



傍晚回到家,我把母亲大人交代的酱油炸米果交给她时,被问起电影观后感。小时候,就是母亲大人带我去看《小姐与流氓》的。



然而,“Lady被救的那一幕啊——”那种感言,就算撕烂我的嘴也讲不出口,我只好这么回答:“片中出现了‘Gorutsuki’(流浪汉)这个字眼,我脑中当下浮现‘破掉的门’这个名词。”



“瞎说什么呀?”



母亲大人把米果倒入盘中,我负责泡茶。



“破损的‘破’、掉落的‘落’,再加上门户的‘户’,组成了《破落户》,这不就是‘Gorutsuki’的汉字吗?”



茶叶放多了,茶变得很浓。我喜欢在大热天来杯热茶。



母亲大人抓起米果说,“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这孩子越来越像龙麿叔叔了。”



“汉语师龙麿。”这个绰号听起来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感觉,其实人家也不过才四十出头,是我爸的弟弟。



“你应该喊人家龙麿叔叔。”



“有什么关系,喜欢他才这么喊他。伟人不用敬称才算是敬称。像我们就不会说什么紫式部小姐[143]或佛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先生[144]。”



“汉语师龙麿”是我们这个家族对叔叔的通称,我是在小学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



“况且……,我很喜欢这个称呼。‘汉语师’听起来不是很像‘魔法师’吗?”



这个绰号以及叔叔本人,我都喜欢。怕生的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自在地坐在这个叔叔的肩膀上。



当然,“汉语师”可不会坐着飞天扫把,叔叔总是翩然现身玄关,一如绰号所示,像载货过多的卡车哗啦啦地卸下一堆艰涩的汉语再翩然离去。叔叔和我爸一样,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贺年片上劈头写了一句“金鸡三唱”,这是龙麿叔叔近来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举。换言之,若用落语的说法,就是“垂乳根叔叔”[145]。



以上,惶恐谨言。



“不过,叔叔真的用词艰深,我讲的应该没那么难懂吧。”



“要说就说句真正艰深的给我听听呀。”母亲大人果然犀利。



不过,被批评“越来越像”叔叔,倒是令我想到平常很少思考的“血缘”关系。



我蓦地想到,以后我的小孩一定会有一些地方像我,还有我那遥不可知的老公,(小女子对这似字眼不怎么排斥,突然连说明都这么温柔地用起敬语,连我自己都觉得有趣。简而言之,用来温暖人心的不就是语言吗?)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04



下一个星期天。我以为姐姐还在睡,没想到她一起床立刻洗了一个不知是晨浴还是干浴的晏起浴,然后匆匆扒完一顿饭,开始对镜梳妆。



关于女人化妆的时间,常因过久而成为笑柄,不过我认为姐姐花的时间算短,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挥最大的效果。



我虽然没有仔细瞧过,不过姐姐的动作毫不迟疑,更不会多花时间,一切都那么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不过,姐姐的打扮也不会千篇一律,她的脑袋里总是能整然地映现出全身的“完成



图”。衣服、鞋子、包包乃至小配件都考虑在内,随之微妙地改变妆容。这种境界可称之为艺术。



若要举个浅近的例子,在千圆或万圆纸钞上印人头,据说是个非常高明的点子。即便只是几分之一毫米的差异,也会立刻被察觉——“咦,这张钞票好像跟平常的不太一样”。如果钞票上印的是狮子,制作伪钞的人想必会轻松许多。



换言之,人类的脸孔只要稍微动点手脚,所产生的印象就会幡然改变。



姐姐今天穿的是珍珠白套装,外套上点缀着黑灰色钮扣,钮扣表面还有雅致的花纹。她戴着一对珍珠耳环,搭配白鞋,同色的包包上还镶着亮眼的金属扣环。



姐姐彷佛要强调这套服装只能这样搭配似地,唇色艳丽、眉毛勾勒有型,整个人威风凛凛地出门了。



留下我这个妹妹,一身打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要换个有气质的说法,就是穿着清凉,在暑热中气喘吁吁。



我刷洗浴缸时,索性把衣服脱光,跳进去泡上一阵子流流汗,还没起身就把水放掉。



想当然耳,如此一来就很想这么坐着,把脚底和手心抵在排水孔确认水流。即便水量只有这些,脚底还是被牢牢吸住。我用力拔开脚掌,水流立刻从旁涌入狭小的排水孔。



水从胸口降至腹部,最后在盘坐的双腿前出现可爱的漩涡,这个呼噜呼噜打转的玩意儿,个头虽小却像卡通或《绿野仙踪》常出现的威猛龙卷风。



最后啾地一声,漩涡弟弟消失了,我才扭开水龙头冲洗。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碰到身体果然很冰凉,不同于泡过的热水。我感觉身体倏然紧绷。



洗过身体之后,我只换上干净的内裤,尽量不擦干身体,想利用蒸发作用让自己凉快些,不过身体上的水珠一转眼便消失了。



汗水快要从胸口冒出来的感觉令我难以忍受,终于决定打开今夏头一次的冷气。



我走到艳阳下的后院,拿掉置在空调室外机体上的蓝色套子:我不做没人会动手,倒霉的是被认定“会做”的人:我自己不喜欢吹冷气,因为那种风很不自然,不过有时候不得不向暑热低头。



热茶配米果再加上几本书,“好,要看书啰!”



我走进楼下那个四坪大的冷气房,今年夏天,尤金·苏[146]和内耳瓦[147]的作品重新出版,还有其它来不及看完的文库本,如果不下定决心恐怕难以消化。



待房间里变凉时,母亲大人拿着便条纸走进来。



“喔,还会冷耶。”



“刚进来都会这样。”



“对对对,可是离开时就很讨厌了,热得浑身黏腻。”



“嗯。”



“一想到那样,便提不起劲走进冷气房。”



母亲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在便条纸上振笔疾书。



“带卵鲽鱼,你吃吧?”



“吃。”



“家里的牛奶也没了。”



“夏天喝得特别快耶。”



“都是你喝的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对身体有益。”



“南瓜,买半颗就好啰。”



她一边吩咐一边书写。那张便条纸是做什么用的不问即知。



“等我两个小时好吗?傍晚再去买也来得及吧!”



把人家赶出乐园太过分了,我说。就在母女俩讨价还价之际,穿着背心短裤的老爸也探头进来,然后又带着一件衬衫和一本书走进来。冷气这玩意儿就像冬天的暖炉桌一样。



我起身去厨房。一走出房间顿时被热气笼罩全身,这种滋味的确难受。



我在大茶杯里注入热茶,回到冷气房,在老爸面前放下那杯茶。



“噢,谢了!”他说道。



“茶很烫喔!”



这一家人就像水族馆里的鱼,在冷气房渡过了这个下午。不时,母亲大人还会闲聊几句。



我幽幽地对老爸说:“米果,很好吃喔。”



05



姐姐到了深夜才回来。



不管父母是否睡着了,总之他们已经躺进被窝;而我在二楼,铺好被子,穿着水蓝色睡衣,正躺着看《江户怪谈集》。



转动钥匙和开门的声音传来,姐姐从玄关走进来,和父母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到楼梯下喊我:“睡了吗?”



真难得;或者该说,前所未有。



“嗯,要睡了。”我情急之下如此回答。这是说谎!



姐姐默然,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为何那样回答?心头很闷。



窗户罩着纱窗,但是没有一丝风,酷暑到了夜里依然不减。而我的紧张,在闷热的夜里难以解除。



这样下去根本睡不着,我决定下楼。姐姐正在浴室里流汗。



我打开冰箱一看,里面还有大罐啤酒。我倒了一杯冰麦茶,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浏览桌上的晚报。



姐姐终于从门口探头出来询问:“咦,你没睡?”



她用一条花浴巾从胸口裹住身体,长长的湿发黏在雪白的肩头,微红的脸蛋美得惊人。简直像条美人鱼在凝视我。



“有点事……”我给了一个无意义的暧昧回答,姐姐蓦地笑了。我感到耳朵发烫。



“把蚊香点上。”



之后,姐姐穿上直条纹睡衣,拿着刚才的铝罐走进来,然后说了声“啤酒”,开始擦头发。当然,意思是叫我“倒酒”。



“你应该在外面喝过了吧!”姐姐脸颊上的红晕显然不是因为入浴。



“要说教?”



姐姐的回答是愉悦的。我默默地取出杯子,倒入啤酒,姐姐以眼神示意“你也喝”,第二个杯子冒起泡沫。



“——干杯!”



姐姐一把抢去杯子,还撞了一下我手上的杯子,然后一口气喝下。虽然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这么做,但杯子就口时她闭眼一口气喝光再猛然睁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个动作很刻意。



姐姐并不是想喝酒才喝,好像是了做给别人看,但也不是做给我看,抑或是姐姐把这样的自己做给自己看:“好热!”



姐姐笑靥如花,抓起酒罐又倒满一杯,此话一出,好像一又蒸出满身大汗。姐姐就这么插起杯子,开始用吹风机吹头发。我喝掉半杯啤酒,将冒着水珠的玻璃杯抵在额头、脸颊。



好舒服。



“今天开冷气喔。”



姐姐看着镜子回答:“是喔!”



姐姐的酒杯里溢出汩汩的泡沫,一只飞落桌面的蚊子正好倒栽葱跌入泡沫中,细如寒毛的蚊脚忧郁地颤动。



我用卫生纸拎起那只蚊子扔掉。姐姐转动脖子,放下吹风机,双手抚拢着发丝,然后面向我。



“长了吧。”



我点点头。她是指头发,一方面是因为天气热,我把头发的长度剪至衣领未及肩膀处,不过还是跟去年不一样。当时,我的头发短得像在原野奔驰的小男生,现在略微飘逸,至少有点女人味了。



姐姐凑近,把我连人带椅推向流理台,砰地一声,我坐的是圆凳,所以我的背部撞到了流理台。



动作之粗鲁令人感受到她的醉意。



“马马虎虎。比起过长,这个长度或许较好。”



她像赏画似地看着我。而我也回看着姐姐。



姐姐的眉如春山姣好,我的眉则像男生粗浓。姐姐的眼睛是双眼皮,水汪汪地就像二丸黑玉,镶上宛如人工打造的长睫毛。我的眼睛是单眼皮,像爸爸。



“别一直看我。”我受不了,别开了脸。



“少啰唆。”姐姐捧着我的脸,逼我面向正前方。她的视线在我脸上游移,好像正在想象替我化妆的样子。



客厅的钟响了一声。不是晚上十二点半就是凌晨一点。



姐姐以说秘密般细小却充满雀跃的声音在我耳边嗫语。



“你不涂口红吗?”



“免了。”我不是洋娃娃。



“说什么傻话。”



微红的脸蛋浮现笑意:“我还用不着。”



“你已经过了还用不着的年纪吧,口红可以令你判若两人喔。”



姐姐伸手扭开我身后的水龙头,好像流出细细的水:一只雪白的手经过我身旁,伸到我面前。



她沾湿了无名指的指尖,我赫然一惊。下一瞬间,那根指头碰上我的唇,我当下像定住般动弹不得,背抵着流理台,皱着脸闭起眼。



脑袋后面响起潺潺的流水声。姐姐又沾了些水,细心且缓慢地把透明口红抹在我的唇上。



“大致——,就这样吧。”



听姐姐这么说,我睁开眼。姐姐一边用湿毛巾擦拭手指头,一边轻声继续说:“怪丫头,那表情像是要逼你挨刀似的。”



我在心中暗道,“简直像……”遭到非礼——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06



姐姐又喝起啤酒。我以为区区啤酒应该醉不倒她,不过她在外头喝的酒精似乎回到家才开始发作,只见她眼皮逐渐松弛。



在家门前的马路上,一名醉汉边走边高唱适合KTV点播的流行歌。与其说是唱歌,倒像在怒吼。



姐姐突然用天真烂漫的语气说:“唱得好烂!”



我吓了一跳,(仲夏夜悲剧,醉汉怒杀美女姐妹花),脑海中霎时浮现八卦周刊的标题(连美女这种字眼都搬得出来,可见得我依旧气定神闲。)由此可知姐姐的音量有多大。



桌上放着药房送的熊猫头团扇,姐姐毫不客气地把睡衣扣子解开到第三颗,抓起那把团扇朝雪白的胸脯猛搧。



屋外的“醉汉”依旧愉快地高歌,歌声在路上飘忽着逐渐远去。



姐姐把团扇夹在指缝间灵巧地鼓掌。



“别闹了。”



“为什么?”



“那人一定会说,酒鬼哪懂得欣赏老子的歌声。”



姐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趴在桌上抖动着肩膀大笑。然而,即便狂笑停止了,她依然维持那个姿势。



我不知所措,连动都不敢动,时间如凝重的水银般流过。



突然间,姐姐像崩溃似地滑下椅子,整个人蜷伏在我面前的地板。然后,呻吟着说:“对不起。”



“啊?”姐姐的肩膀就在我的膝盖前方,蚊香的冉冉青烟从我们俩之间飘过。



“我醉了。”



我以为姐姐是在为醉态道歉:不过,若是那样好像怪怪的。



“……”



“因为醉了才跟你说,我要向你道歉……那时候的拖鞋,对不起!”



姐姐在说什么,我立刻懂了。惊愕与哀伤令我感到血液逆流,原来她还记得那件事,一直到今天。



姐姐双手撑地、脸孔朝下。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姐姐底下形成了另一个姐姐。



“其实,还有很多事……,不过,那件事不知为何记得特别清楚。那年冬天,我小学三年级、你四岁。妈替你买了一双很可爱的毛绒绒拖鞋,红色的。我就像以往一样,吵着也要一双。”



没错。最后,在走廊上穿着新拖鞋的我,被突然从纸门后面冲出来的姐姐推倒。即便是四岁小孩,也分得出那是不是故意的。当时只觉得很痛、冬天的地板很冷。



“结果,妈妈隔天就带我去店里。因为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也把你带去了。妈妈说尺寸很多,叫我买大一点的。我们俩并肩站在那一区,你的脸色都变了,因为拖鞋有三种颜色,蓝色、红色以及高雅的粉红色。”



没错。妈妈已经买了一双给我,我不能要求再买一双。



我无可奈何,握紧拳头,一想到自己没有选择权,早已失去了那个权利,我就心碎。成堆的拖鞋当下在我眼前逐渐模糊,泪水夺眶而出。



“其实,从以前我就很了解你,你很讨厌红色对吧……。虽然你乖乖接收我的旧衣。”



不消说,正因为彻底看穿我的心事,姐姐当时才会做出那种选择。



她故意选了粉红色拖鞋。我冷不防地脱口说:“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会怕。”



“怕我?”



“嗯。”



“就算你怕我,我也无话可说,这是我自作自受。”



“没那回事。其实,你大部分时间都对我很好。”



姐姐抬起头,露出了缅怀的表情。



“自从买了那双拖鞋的来年夏天,我就改过自新了。”



我们俩面面相觑,吃吃发笑。的确,从某个时期起,姐姐再也不欺负我了。不仅如此,甚至还变得很照顾我。



“是我自己太胆小,所以是我的错。”



姐姐一边听我这么说,一边起身,她以双手蒙脸半晌,最后坐回椅子上,



“趁喝醉顺便告诉你吧。听好喔,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明天我可记不得今晚的事,你要搞清楚。”然后她缓缓说:“你以为爸被我抢走,其实根本不是。”



07



我倒抽了一口气。



“若要说抢不抢,我倒觉得你一出生,就把我的世界抢走了。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那之前,我不知被老爸揍了多少次。”



我难以置信,无法想象爸爸对姐姐动手的情景。我印象中的老爸,永远是慈祥地看着姐姐,用他那双很像我的眼睛看着姐姐。



“就算老是挨揍,我还是继续反抗。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很可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彷佛心里很空洞,我站在高处冷眼看着挨揍的自己,于是忍不住笑了,怎么样也停不下来,就这么笑个不停。从那天起,老爸尽可能地盯紧我。不过,那可不是因为他疼我一百分,只疼你五十分喔。若拿我们俩来比较,我的性情比较不稳定。”



姐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我大致猜得到。开朗活跃、随性不羁。但是,小时候的我,其实正好完全相反,你能想象吗?”



我想都没想过,也不可能想得到,我总以为姐姐从小就是这样。



“可是,从某一天起,我决定改变那种个性,正好就是我不再欺负你的时候。我决定清楚表达意见,不再优柔寡断。在学校,凡事我都主动争取,就连选班级干部时我也不逃避。这样……其实很累。”



姐姐蓦地笑了,接着又说:“对颜色的喜好也是。若依照正常发展,从那时候起,我就偏爱中间色。小时候穿的衣服都不是自己喜欢的而是爸妈选的吧,因为是女孩子,所以颜色多半是红的,况且我的轮廓很深,确实比较适合亮丽的色彩。所以,我也以为自己喜欢原色。就像刚才提到的拖鞋,要是没有其它因素,我一定会选红色。不过,那大概也是‘习惯’造成的。”



睡衣被汗水黏在身上。我轻轻拉扯衣领搧风。



“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并不是鲜艳的原色时,却早已认定那种颜色能让自己更出色了。到了这个地步,像我这种顽固的人当然会坚持到底。这一点,我们姐妹俩应该很像吧。你也很顽固。”



我顿了一下才点点头。姐姐看着我,又说:“对,我们很像,像得令人厌烦。你经常莫名其妙地顾虑别人、压抑自己吧。看你那样,我就会忍不住烦躁,恨不得大叫。”



“我知道……”



“说穿了,好像看到了原本的自己,让我很受不了。该怎么说呢?被迫面对自己的真面目吧。”



“嗯。”



“喂。”



“干嘛?”



“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然后,姐姐一脸正经地问:“我看起来像是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的女人吗?”



我做了两、三次深呼吸,垂下眼帘。



“不知道。”姐姐不出声地笑了,嘴型变成了上弦月。她从椅子上起身,就着流理台的水龙头洗脸。水花像舞娘般在她的脸孔四周跃动。



我把毛巾递给她。



“爸爸知道。”姐姐把脸埋在浅蓝色毛巾里说道。我感觉被鞭子抽了一下。



姐姐把毛巾挂好,嫣然一笑。



“春天,我不是在银座遇到你吗?”



那纯属偶然。我和朋友去银座后巷的小酒馆,在店里撞见姐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当时,跟我在一起的男人是三木先生,我们从今年冬天开始交往,他的为人比外表好。”



“外表也很出色呀。”



身材高大、五官英挺,算是所谓的“帅哥”。总之,跟姐姐站在一起很适配,外型毫不逊色,条件也很出众。



“是吗,不过他的外貌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听起来不带羞涩,似乎是真心话。



“你太挑了啦。”



“不,我喜欢普通一点的人。”姐姐淡淡地说道,“他……是我第一个一对一交往的对象。”



“第一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结束了?



“我立刻告诉爸爸,也偷偷跟我一个要好的同事说。我这个人其实很传统,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我根本无法想象。就是因为抱着将来会跟他结婚的打算,我才想先弃告爸爸。当然,办公室恋情不能公开是常识,所以我在别人面前也只字未提。”



“嗯。”



“可是,公司里开始传言今年刚进公司的某个新人与三木先生的交情很好,感情进展得很快。女孩子只要在茶水间聚集,全都在聊那个八卦。说什么有人撞见他们搂在一起,业务部的某人看到他们从宾馆进出云云,总之不负责任的传言满天飞。当然,我都装作若无其事。”



“你问过他吗?”



“大贯小姐也……,大贯小姐就是我唯一透露恋情的同事!——教我要这么做,她说之前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事。虽然觉得九成是假的,而且去问本人好像很幼稚,不过还是非问不可:于是我们上个星期见面时,我半开玩笑地问了,可是,我那种说话方式坏了事。”



姐姐回想当时的情况,捂住了嘴。



“坏了事?你会问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可能像小孩子那么单纯,毕竟我们彼此还有感情。”



我默然。



“啊,糟糕:我心里也明白,说错话了。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就像在沙滩上盖沙堡,堆得越高就越容易崩塌。我好想放声大哭,可是直到最后都哭不出来。”姐姐如此自嘲。



“是庙会那一天吧。”



“啊?”



“上个星期天。”



“对,没错。是庙会那一天,之后就在一个星期内结束了。”



“结束了?”



“对,见鬼了。就连沙堡的最后一粒沙也消失了。”



08



在令人窒息的热气中,我眨巴着眼,发丝随着渗出的汗水黏在额头上。到底见了什么“鬼”?



“隔天,也就是星期一。”



“是上个星期一吧。”



姐姐的表情有点古怪,然后才恍然大悟。



“啊,对了,现在已经是‘星期一’了。没错,是上个星期一,我们经理把歌舞伎剩下的公关票给我,他给我两张,演出时间是星期五晚上。当时,我正好在填写信封。现在的通讯数据几乎都用计算机打字,不过还是有需要手写的。经理为了慰劳我,才会把票给我。我反射性地把其中一张票装进信封,写上他的名字。我们昨天才不欢而散,我实在不好意思当面交给他,用寄的就没问题了。这么做等于是公器私用,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贴上邮票,连同其它信件一起投入公司门口前面的邮筒。我不是想节省信封和邮票,只是想尽快采取行动。”



“我懂。”



“于是,星期五晚上,我走进剧场时已经开演了。反正我的目的不是看戏所以无所谓。搭地下铁坐到东银座很近,之后再走几步就到了。”



如此说来,地点在歌舞伎座。



“我边看票根,边循着走道走去,当场吓了一跳。原本应该是他的位子上,竟然坐着一个女人。当然,我以为是对方坐错位子,于是继续走到她旁边。此时,我才发现是公司那个新人。她顶着蘑菇头,一脸无辜地端坐着。我富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鬼了——,是吧!”



我用力吞口水。



“对呀,简直是骇人怪谈。”



姐姐懊恼地一边摇头一边说:“我气得不得了,那张票谁不好给,居然给了那女生,就算问我示威,也做得太过分了。我一气之下,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走到哪里,又是怎么走回去的,清醒时已经回到家。然后,我开始觉得不可思议。那真的发生过吗?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个三木先生,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如果会那就不正常了。他应该不会赴约,若是想明确拒绝也会把票寄还给我。”



“也对。”我先是同意了,后来又想了一下,“你在信封里只放了票吧,也没有任何说明。那么,会不会是忘记写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三木先生收到时一头雾水,没有多想就把票随手给了那个人。”



“就算我再胡涂,也不可能做那种事。我把信封上的公司名称画掉,旁边还写上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那么这个可能性便消失了。仔细想想,就算没写名字,看笔迹应该也认得出来。姐姐的字秀丽飘逸,跟我的稚气笔迹有天壤之别。或许就是因为她写得一手好字,上司才会叫她写信封。



“结果,我隔天接到他的电话,他表示想见面,所以今天……已经算是昨天了,我就去赴约。一走进咖啡店,竟然看到三木先生和那个女孩,我不甘受辱,掉头就想离开,却被他叫住,他居然叫我把话说清楚。”



姐姐像是猛然想起来似地抓起啤酒罐,可惜已经空了,只见倒过来的罐口缓缓地滴落一滴酒液。



“我反问有什么好说的,结果我想说的居然被他抢先一步讲了,他还叫我‘别再羞辱人,把人家耍得团团转了’。”



09



那种难以释怀的心情就像在沙漠中被斥责:“怎么还没抓到飞鱼!”



“为什么,他凭什么那样指责你?”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很火大吧。”



“嗯。”



“我一问之下,他说那张票寄给那个女生,而且寄信人是三木先生。”



“咦?”



我好像在看着扭转一圈的纸圈。



“这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想问的。”



说的也是。



“总之,那个女的……”姐姐望着空杯,自弃地说:“姓泽井……”



“泽井小姐以为是三木先生邀的,所以欣然赴约,是吗?”



“对,结果她看到我吓了一跳,她以为这是在试探。”



“试探?”



“换言之,她以为是我在试探她,看她会不会收到票就独自赴约,试探她是否对三木先生有意思。”



“噢。”这说得通。



“所以,她气得找三木先生哭诉。三木先生也很生气,说那样做太过分了。他说玩弄别人实在不可原谅。于是,我就成了卑鄙的坏女人。”



姐姐定睛看着我,又补上一句:“……不准说‘可怜’喔。”



“嗯。”那对湿漉漉的黑眼珠,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般深邃。



“我心里很乱,不过并没有慌了手脚,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表示惊讶的人其实是我。虽然解释了原委,不过他们好像不相信。所以,我说如果有心试探,应该会躲在远处暗中窥视,我劈哩啪啦说完,然后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的确,你根本用不着特地跑一趟歌舞伎座。”



“三木先生听到这里,果然也想了一下,所以我又趁势追击地表示,只坏疑我也未免太偏袒一方了。”



“啊,原来如此。”



如果寄件人无误,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收件人出了问题。该不会是泽井小姐抽走了三木先生的信吧。



(泽井小姐不经意看到信箱里有信,一看是姐姐寄的。她把信封朝着光源处一照,发现里面好像是戏票。泽井小姐为了阻挠他们见面,或者更积极地逼他们分手,于是自己赴约。)



“结果我这么一说,那女人就把蘑菇头一低,委屈地哭了起来。”



可以想见那种场面。



“三木先生气得满脸通红。他说公寓的信箱上了锁,除非信放在屋里,否则根本偷不走。‘我还没让她进去过呢!’他说道。我很笨,所以听到这里就笑着说:“原来是‘还没’啊!”



沉默持续了半晌。我脑海中浮现哀怨低泣的泽井小姐,以及满脸通红的三木先生。于是就完了,结束了——



10



如果不是收件人这边被动了手脚,那就只能针对寄件者这边来思考。



“你确定投进邮筒了吗?会不会是整批投函,少了一封也没发现?”



“你是说半路掉在走廊上?不可能!我都检查过了才投进邮筒,就算有一大堆信要寄,只有那封最重要。”



“那么……”我仰望天花板,逐渐浮现另一种想法:对了,又不是非得拿到那封信才能进戏院,自己买票就行了。



“你寄票给他这件事曾经告诉过其它人吗?”



“我寄完回来时,曾经跟大贯小姐提过。”



“你把地点和日期也告诉她了?”



“我有提到是歌舞伎座的票,好像也告诉她在星期五开演。”



“就是这个。”



“什么?”



“所以,一定是她告诉泽井小姐的。而泽井小姐为了制造机会,与三木先生有进一步的交往,再不然就是为了让情敌死心,自掏腰包买票,坐在那个位子上。”



姐姐笑了:“你疯了。”然后,她开始把睡衣的裤管仔细卷到膝上。



“为什么?”



“你该不会热昏头了吧。如果自己买票当然进得去,问题是她不可能知道座位在哪里吧。”



“啊,对喔。”



“况且,我寄的票又在哪里?如果三木先生来赴约,岂不是撞个正着。”



“嗯。”



姐姐像玩水的小孩般伸出双腿,在桌上支肘托腮。才洗过脸,额头又开始冒汗了:“还有其它推论吗?”



“泽井小姐也不可能一直站在三木先生的信箱前面傻等吧!”



“不可能。”



“或许是凑巧遇上了?”



“你的意思是?”



“她太迷恋三木先生,于是主动到他的公寓。就在进入大门时,正好遇到邮差送信。也许她向对方说声辛苦了,佯装成公寓里的住户,于是邮差就把信交给她了。”



“这个嘛,问题在于三木先生住的不是独栋洋房。如果是独门独院,泽井只要翻越大门,在里面就可以接信,也没那么不自然。不过,在公寓的成排信箱前面,这招就行不通了。如果在附近徘徊,首先会引起怀疑。除非时机刚刚好,而且还有精湛的演技。”



姐姐皱眉继续说:“……就算真是那样,收件人的名字是男性,恐怕也无法说服邮差吧。”



我听着听着,也逐渐觉得不可能。我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如果最后弄清楚真相,你会跟三木先生复合吗?”



刚才之所以列举各种可能,一方面也是在拖延时间,我不想立刻问这个问题。不过,姐姐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可能。”



我无话可说。姐姐又说:“我们已经错过了,彻底的,就像这样……”



她的左右手分别比出反方向的动作,“你懂吗!?已经没救了,就是这样。”之后便沉默了。



我拍打膝上的蚊子,心里暗忖,才八月初,虫鸣声为何这么响亮。



11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看报纸的地方版,发现大宫的某家寿司店有落语表演,压轴是圆紫大师。



报导内容是关于他的徒弟游紫先生。据说此人是大宫当地人,从第一届的落语大会便出席,之后成为固定班底。这次是第二十届,所以特地请师父锦上添花。



开演时间是傍晚六点。



我在地图上查到大概的地点,立刻抓起纸袋赶往车站。途中还要换车,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抵达大宫车站。



其实我几乎没来过大宫,因为从我家不管搭什么车,都会直接开往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