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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01



在澄澈的空气中,我沿着河岸小径骑着脚踏车,一路奔向邻市图书馆。



图书馆位于百货公司这边。所以每逢星期六、日,这一带挤满了来自附近的购物人潮。



我以眼角余光瞄着车阵长龙,一路驶过车潮穿越人群,再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场,锁上有点松的车锁,把钥匙放进口袋,走进图书馆。



今天,我是来与阿尔斯的《儿童文库》重逢。



那算不上什么珍本,我在神田旧书街看过好几次。只是,一直没找到我真正想找的福楼拜那一本。



没想到,目送小正离去的那天傍晚,我来这里一看,柜台上堆了几十本红色书背烫金字的崭新阿尔斯《日本儿童文库》,非常壮观。我不由得啊地叫了出来。



那当然是复刻版,但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在经常造访的图书馆看到这套书。



我迫不及待地询问挂着圆形名牌的女馆员:“请问这是馆里进的书吗?”



“对。”



“可以外借吗?”



“可以。”



只是,她说还要花两、三天的时间登记建档。所以,我才会在相隔一周后的这个星期六过来借书。



图书馆的天花板很高,由仿希腊神殿的成排巨大圆柱支撑,四处还点缀着彷佛从米罗画作中撷取出来的现代雕刻。



从我以前念的市内女高过来,虽然得绕远路,不过这条路可通往车站。高中时期,我搭电车上、下学,经常在放学后顺道过来。因此图书馆就像自家房间,熟得闭眼也能走。儿童书那一区,就在入口附近,空间相当宽敞。适逢星期六,涌进许多小客人。小声交谈,在这一区是被默许的,有些孩子在玩拉洋片,有些孩子在看故事书,还有一群小学生在桌上堆满图鉴,一脸认真地头碰头查阅资料。



我经过几个书架,最后找到写有“ㄑㄩㄢㄐー”的地方。用拼音标识真是太好了,《儿童文库》就在那里等我,全数超过七十册,幸好还有别册索引,不用一本一本翻开找。我根据“朱利安”这个线索查索引,发现这个版本的译名是“朱利安圣者”,译者是中村星湖,刊载在《西洋少年少女小说集》。



我拿起第三十一集一翻开,插图就窜入眼帘。我记得很清楚,右边是大鹿,左边是朱利安。可是,感受截然不同。



鹿在画面上占有更大的面积,相较之下,朱利安显得更卑微渺小,整体就像阳炎蒸腾般氤氲晃动——我记得应该是这样。想必是随着时间流逝,得自作品本身的印象,替记忆中的图像增添了颜色。



我耿耿于怀的那个“长牙”部分,在这个版本中译成“一声也没哭就呱呱坠地”。



我连同别本一共抱了四本,正在办借阅手续的柜台前排队之际,后面忽然有人喊我。



02



“你现在还是常常来?”



朝井老师依旧爽朗随和,手上拿着咖啡杯。



“您说图书馆吗?”



“嗯。”



他窸窣有声地啜飮咖啡。圆鼻头、粗框眼镜,和他五年前拉我加入学生会时相较,一点也没变。开口说话时,脖子会向前伸长,微驼的模样也一如往昔。



“对呀,因为借书比较方便,还能顺便运动。”



“运动?”



“我都是骑脚踏车过来。”



“你精神真好。”



“老师也是。”



“……我才不好呢。”



朝井老师是那种碰上非做不可的事情时,只要熬上两晚即可轻松解决的人。换言之在我们看来,分明是个“精力充沛”的老师。不过,由于之前发生的那起意外,再加上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仅在津田学妹的丧礼上目光交会,所以我只是随口回了句“才没那回事”,然后端起红茶就口。



老师带我到百货公司三楼的一家咖啡厅。一楼大厅整个挑高,所以这里等于是悬空架在上头。从玻璃墙可以清楚看见底下的样貌,马赛克拼图的地板上不断地涌过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蹒跚学步的孩童、行色匆匆的西装男、站在原地互相拍肩的水手服学生,沉稳的衬衫、枯叶色调的开襟外套。



“你几岁了?”



“马上就要二十一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表示我也老了。”



虽是普通对话的感慨,但老师真的像在看着远方述说。他的语气充满疲惫,也好像渴望重新来过。



我不得不联想到津田学妹的事件。



照理说,光是这样想,应该不敢再针对相关部分追问下去了。可是,几天前,我亲眼见到和泉学妹那种彷佛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和泉学妹在学校怎么样?”



老师略微挑眉,顿了一会儿,才把脸凑近我,说:“不对劲吗?”



当然,老师是问家里的情况。他很认真。



“对啊,看起来好像很恍神。暂时的失魂落魄我认为是正常的,可是,如果再不赶紧恢复正常的生活,恐怕不太好。”



老师默然无语,最后从西装口袋掏出快压扁的烟盒。



“可以抽烟吗?”



“请。”



老师把烟叼进嘴里,双手在长裤和西装口袋摸索,动作很慢。然后,终于摸出印有某家店名的抛弃式打火机,点烟。



拼木圆桌上,放着一只黑色方形烟灰缸。老师一边把烟灰缸拉到面前一边说:“事发后的那两、三天,她虽然脸色惨白,还是有来学校。之后,好像什么东西啪嚓折断似地,突然开始请假。我当时觉得,也难怪她会这样,因为我听学生们说,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班导也很苦恼,因为津田与和泉同班……”



“这样啊。”



“是啊,光是这样,老师就够伤脑筋了。先是津田出事,接着又是和泉。她们的导师还年轻,拼劲十足,可是唯独这种事,光靠热情是没用的,该怎么做对和泉最有帮助,连我都不知道。”



老师的嘴角飘出青烟。



的确。如果说声赶快复原,就能恢复原状,那么大家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老师一边掸落烟灰,继续说:“现在,和泉眼中只看得见一件事。所以,当务之急应该是扩展她的视野吧。纵使跟她说‘回来上学’或‘现在是毕业前的紧要关头’,我想也没有用。”



老师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她喜欢画画,就算暂时不来上学也没关系,但我希望她至少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走走。不要只看自己的内心,我希望她也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03



我把之前与和泉学妹坐在砖墙上交谈的事告诉老师,老师大大点头。



“你做了件好事。和泉现在很需要一个说话对象,也许因为你不是学校的人,和泉才肯开口吧!”



“我也这么觉得。”



“如果下次还有这种机会,你就跟她聊聊好吗?”



“好。”我当下答应。可是,若真要这么做,自己对那起“事件”也未免了解得太少。



我偷偷朝四下一瞄。隔着观叶植物,有两名中年妇女正在专心聊天。我小声说:“结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师抽了几口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支烟摁进烟灰缸。



“我也不清楚。总之,目前知道的是这样。”



老师那张戴眼镜的脸凑近我,开始娓娓道来。



“按照往年的惯例,同学分组以后,大家各自在集宿所和学生会办公室分头作业。津田与和泉是装饰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布置gate。”



在学校正门内侧,每年都会由学生设计一道栅门,那就是母校所谓的“gate”。



“骨架已经搭好了,接下来只要在夹板上作画,再把板子钉上去就行了。她们把板子放在中庭,赶在天黑以前,一边指挥学妹一边进行工作。”



记忆重现。当园游会的日期逼近,音乐社的合唱如潺潺小溪流经校内时,身穿运动服的园游会筹备委员,在中庭展开作业。他们拿着油漆罐和刷子,依照那年定案的设计,朝厚木板刷涂油漆。由一年级生负责打底。那些木板的面积不小,单调的刷涂动作很无聊,可是,若偷懒涂得厚薄不均,一眼就看得出来。年级越高的学生就越有资格刷涂比较有趣的部分。



从铅笔勾勒草图到完工总共要花四、五个工作天,每次都是在集宿的星期六揭开序幕。



“天一黑,板子收起来以后,她们就比较轻松了。路标之类的指示牌也交给学妹处理了。她们俩还在打打闹闹,把我都惹恼了。”



“当时没有任何异常吧!”



“完全没有。”



“这两人果然是形影不离。”



“对,就跟往常一样。”



“可是顶楼,津田学妹是一个人去的。”



“没错。”



“该不会是去跟谁碰面吧?”



与小正的对话依然留在我的脑海里。老师惊讶地挑眉。



“当然,我不知道津田为什么去顶楼,不过至少她坠楼时并没有其他人在场。”



“这一点可以确定吗?”



“对啊,因为通往顶楼天台的门是从另一边锁住的。事发后,校方在以备用钥匙开锁前,一直派人在门口留守。当时并没有人从天台下来,门打开后那儿也空无一人。”



04



“按照往年惯例,预定流程是九点结束作业,十一点熄灯。不过,学生们收拾善后什么的,拖拖拉拉搞到快十点,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原本应该刷牙并立刻就寝,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人跑去餐厅前的自动贩卖机买飮料,也有人迫不及待地玩起扑克牌。每次都是这样。



校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大家在十二点以前就寝就行了。至于集宿所那边,我请值班的有川老师留下,自己先到校区巡逻。”



老师循着记忆之线缓缓叙述。



“当我走到校舍附近,不经意地抬头看月亮,竟然在顶楼看到一条人影一闪而过。那人穿着运动服,好像是学校里的学生。大概是太兴奋才会爬到那种地方吧,真是个疯丫头,我心想。于是立刻跑回集宿所拿钥匙。”



“门是锁着的吗?”



“当然。平时都是校警在固定时间上锁,那天是因为学生在二楼的学生会办公室待到很晚,所以钥匙由我保管。晚上十点多,我把大家都赶去集宿所后,就把门锁起来了。”



“既然如此,学生应该进不去啊!”



“喂喂,你知道教室里有多少窗子吗?当然,我大致上都巡视过了。可是,如果打算趁自由活动时潜入,事先把某个锁打开,那我怎么可能发现。就像这一次,事后全面调查才发现津田那班的教室窗户没锁,从阳台便可以轻易翻入。”



三年级的教室主要都在一楼,年级越高,教室越往下移。这样比较轻松。



同样的建筑物有两栋,一楼的出口分别上锁、各自独立。不过,二楼有走道相连,只要找得到地方进去,最后还是可以一路直达顶楼。



“然后我拿了钥匙,跟有川老师解释原因。我走进玄关时,不可能一声不吭,所以也向校警打招呼。于是,最后变成三人一起上楼。我打开楼梯间的灯,每层楼逐一大放光明,走廊显得特别阴暗,那感觉很诡异。外面是明亮的月夜,所以内部反而显得更暗。我轻轻转动顶楼那扇门的门把,才发现门是上锁的。我说:‘这是刻意不想让人进去。’有川老师说:‘真的有人?’显然没错,我一敲门……”



老师说到这里,缓缓摇头。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听见那种声音。”



坠落声传来。我别开视线,忍不住看向楼下大厅,那落差令我心惊。前一刻,明明还能天真地凝视那幅光景,好像在偷窥玩具箱一样。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的人影只有一个,但我连现场到底有几个人都不知道。万一是学生打架闹事,说不定还有人会跟着跳下去。于是,我请有川老师暂时留在门口。校警拿了备用钥匙从一楼回到顶楼,我从玄关走到外面。为了谨愼起见,我先看校舍前方。别无异状。我记得那声音好像来自中庭,所以马上绕到那边。结果,你知道吗?在中庭的阴暗处、没有花坛的那块区域,就在那里……,发现了津田。”



如果从顶楼坠落,不管掉在哪里都不可能活命。但是,如果是一楼教室前的花坛,那里应该盛开着大波斯菊和石竹花。而津田摔落的地方却是对面冷冰冰的灰色水泥地。那幅情景,想必更残酷。



05



“我好像在原地愣住了,就这么恍神了很久,直到楼上有人喊我,我才赫然惊醒。说不定已经喊我老半天了。我抬头一看,天空有一半被校舍的黑影遮住,剩下一半是繁星点点的月夜。星星硕大得反常,闪闪发亮。顶楼衬着那个背景,从边缘冒出两颗黑脑袋,一边朝我挥手一边高喊。是有川老师和校警先生。”



“门打开了吧。”



“嗯,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拔脚就跑,用玄关前的电话叫救护车。虽然津田的身体怪异扭曲,怎么看都像当场死亡,但我心想,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不久前还笑嘻嘻的津田,居然再也不会动了,太荒唐了。”



“其他学生呢?”



“接下来,我也开始担心了。我是气冲冲跑出来的,后来又尖叫,其他人不可能没听见。总之,我不想让学生看到津田那副模样。我回到中庭,有川老师和校警先生已经下楼了。同时,在走道另一端,隐约可见学生的身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望向我们这边。这下我可慌了,连忙跑过去,叫她们回集宿所待命。学生会长结城急急问我‘那是谁’。被她这么一问,我不禁回头,就在有川老师他们面前,津田像个被抛下来的洋娃娃,横躺在地上,即便远眺,在月光下也看得很清楚。我用强硬的语气警告结城‘别多问,快回去’。这时,有人说‘津田不见了’。顿时,又有人蹒跚地朝中庭迈步走去。我知道,那八成是和泉。我大吼‘站住,不准过去’,结果才碰到她手臂,她就像散了架似地颓然昏倒。”



眼底倏然浮现那对小猫般的眼睛,我一脸难过。



“我就这么抱起和泉,一路送到集宿所,感觉好像也同时抱起了津田。虽然和泉长大了,可是这么一抱,只觉得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孩子,为何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想到这里我就不甘心。”



06



老师一边喝着剩下的咖啡一边说:“学生那边,结城替我们控制得很好。那孩子牺牲睡眠,本来是特地为了园游会来赶工,连一个字也没抱怨。幸好她临危不乱,不知帮了学生会和校方多大的忙。”



说完,老师停顿了一会儿,



“对,至于顶楼天台,有川老师他们把门打开,冲出去一看,据说空无一人。四处查看,首先发现栏杆那边遗落了一只运动鞋。他们从那里往下看,就看到我站在津田前面发呆。”



“她脱了一只鞋?”



“对,是右脚的鞋。听说他们下楼时才发现,旁边有一团用手帕包裹的东西。”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禁纳闷侧首。



“那团东西很小,一不注意就会忽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穿着红洋装的兔子摆饰。”



“是津田学妹的吗?”



老师点点头。



“好像是那天才买的。就在这里。”



所谓的“这里”,应该是指这家百货公司吧。



“听说,他们刚开工就发现需要金漆,所以才跑来这里的文具用品卖场。好像还顺便去隔壁卖玩偶之类的卖场逛了一下。”



从学校到这儿,走路顶多七、八分钟。如果跟同学借脚踏车,更是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既然来了,顺便逛逛其他卖场也是理所当然。



我的脑海里,浮现两个在百货公司边聊边逛的高中女生。



“她是跟和泉学妹一起来的吧。”



“对,她们是最佳拍档嘛。总之,那个兔子摆饰,我记得歪着脑袋挺可爱的。那是陶瓷做的,大小约可放在掌心上。”



“那条手帕是……”



“听说晚上她还带去餐厅给大家看过。说到这里,我记得当时的确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喳呼。后来要离开时,她好像用那条手帕包着,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



那个小兔子纵使有生命,在层层柔壁的包裹下,恐怕也无法窥知事发经过。



“如此说来,津田学妹是在顶楼遗失了那个东西。”



“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