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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台版



献给母亲——



01



当百货公司外墙垂挂的布幔上跃动的拍卖、折扣等这些广告字眼前添上了“秋”这个枕词【注:和歌的修辞法,与诗句本身的意义没有直接关联,仅用来修饰一定的语句。】时,清风如同调皮小儿般一溜烟窜过街头,我们正处于漫长的暑假与校庆园游会之间,上起课来心不在焉。



穿着深蓝色牛仔裤和鲜艳横纹衫的小正,这段期间就在我家过夜。



小正的全名是高冈正子,从南方的神奈川县到东京上大学。和来自北边县市的我,方向正好相反。



南辕北辙的差异还有别桩。就拿牛仔裤来说吧,我呢,总是选择最平凡最不碍事(虽说牛仔裤也不可能碍事)的款式,而小正,却卯起来穿超级紧身的烟管裤。



我端着茶具上楼,只见她坐在窗边桌前的椅子上,高傲地交抱着双臂。窗外,传来忽远忽近的虫鸣。



“你真没规矩。”



“贵客”把她那双又细又长的美腿朝我这边笔直伸来,身体呈三十度倾斜。那副德性与其说是高傲,毋宁像是自甘堕落。她每次靠着椅背,总会慢慢往下滑,最后就变成这副德性。



我把端来的托盘放下。然后,从角落拿起家长以前在筑波万国博览会买给我的白兔布偶,放在她交抱的双臂底下。



“干嘛?”



白兔弟弟咕噜咕噜地滚下去。我在小正的脚踝边、橘袜的上方拦住了它。



“你这个姿势正好可以当滑梯。”



然后,我把兔子交给小正,开始泡茶。我的房间是和室,只有桌前半张榻榻米的空间铺上灰樱色地毯。当然,那是怕椅子磨坏了榻榻米。



“过来这边坐嘛!”



我说道,并在摊开的小桌上排放两个茶杯。茶是烘焙过的粗茶。我们刚刚才在房间安顿下来,小正就突然冒出了一句“好想喝烘焙茶”。



小正把手伸进兔子里,兔子也可以当成手指玩偶。然后,她一边捏尖嗓门说:“——过——来——这——边——坐——嘛。”一边让兔子蹦蹦跳。



“被你这么居高临下盯着泡茶,那我岂不是成了‘丫鬟’。”



“——唉——哟,原——来——是‘丫——鬟——’小——姐。”



这段对话真无聊。



“你该不会是专程来表演人偶剧的吧!”



彷佛被茶香吸引,小正这时候终于姗姗起身。



“江美现在,应该正在努力吧。”



“我想也是。”



我们还有个参加人偶剧社团的朋友,她叫吉村江美。我们三人从大学入学以来就是好朋友,不过,江美竟然在就学期间结婚了,这个暑假,一直待在九州岛陪她家那口子。除了有点嫉妒,我也深切体认到“原来朋友结了婚,就会被老公抢走”。



因此,这个夏天,江美没参加人偶剧社团的地方巡回公演。说是巡回公演好像有点奇怪,实际上,她的社团每逢长假都会在几个地方停留表演。这次,江美直到新学期开学才回来,彷佛是为了弥补之前没参加社团活动。最近校庆将至,她天天都在社团练习到很晚。



不过,经我仔细盘问,好像是因为演出当天正逢周末,她家那个大块头会从九州岛赶回来。他今年刚毕业,是那个社团的学长,若说他来看表演确实是天经地义,总之,站在我们局外人的立场只能耸耸肩,说声“小两口好恩爱”。



“——我——要——开——动——了。”



小正让兔子规矩地行个礼,就脱下来,拿起茶杯。



02



小正来的时候戴着帽子。现在,帽子和包包放在一起,我看着她的帽子问:“小正,你知道‘小正帽’吗?”



“知道啊。”她兴趣缺缺地回答。



头顶上有颗圆球的毛线帽,就是小正帽。据说这是源自于某漫画的主角【注:一九二三年,桦岛胜一的漫画《小正的冒险》,主角戴这种帽子因而带动流行。】,她自己叫小正,想必对这个名称已经听腻了吧。



吾友戴的,想当然耳,不是那种帽子,而是与牛仔裤成套的丹宁布男帽,跟她那张有点像古装剧美男子的脸蛋,倒是很搭。



我抓起那顶帽子往头上一戴:“唉,你看,被我一戴,就像女生的帽子吧?跟你戴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讲什么鬼话啊!”



她故意语带粗鲁。



“不敢,小的没别的意思。”



“哼!你还不是成天打领结,简直像是去喝喜酒。”



附带一提,江美的喜宴是日式的。小正凛然挑眉,补上一句:“别人说也就算了,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你嘴里冒出来。”



这是手足相残。



“我的意思是,你今天‘穿得很正’,看起来清爽利落。唉,小正。”



“干嘛?”



我一边用食指稍微顶起帽檐,一边说:“真可惜。你如果念的是女子高中,绝对会很抢手。”



小正被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呛到。



“……你这女人有神经病啊。在女校抢手有什么用。”



“学妹会送你巧克力喔。”



“呜,恶心。”



“只是好玩嘛。”



“废话。”



“小正,你有没有送过谁真爱巧克力呢?”



“你很烦耶,那种事不重要吧。”



“喔——我懂了。你害羞的样子真可爱。”



我支肘倚桌凑近盯着她。小正大概是见形势不利,连忙转移话题。



“女子高中给人的印象好像很优雅,其实进去以后并不尽然吧。”



“嗯嗯,有些地方其实很粗鲁,而且都是女生也很容易变得厚脸皮。如果有年轻男老师在我们刚上完体育课后想进教室,我们还会说‘正在换衣服’,抵死不让他进来。”



“其实你们早就换好了吧!”



“对啊,老师在走廊上不知所措。”



“这是欺负人吧。”



“我们班还有人拿袜子对老师作文章呢。”



“袜子?”



“对,故意坐在最前排。如果来的是年轻老师……”



“专挑年轻的下手太下流了。”



“没办法,如果不是年轻的根本不会被吓到。那就不好玩了。”



“真可怕。”



“总之,我同学就坐在前排不停打量老师的袜子。有一天,还没开始上课,她就举手说:‘老师,你穿的是昨天的袜子吧?’。”



“结果呢?”



“老师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说:‘不是,这是……’虽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袜子’小姐的目的达到了。”



小正叹气,“她就是赌那一瞬间,可真是颓废的热情啊!”



“不过,那是个开朗的好女孩喔!”



我拆开柿种米果袋口的金色绳子。虽然米果随处都买得到,但这不一样,是越后【注:新舄县的旧称。】的地道货。这个夏天,我跟我姊去了趟新舄。当时,姊姊买了这个当作伴手礼。



大罐里有几袋柿种米果。本来数量多得惊人,随着秋天来临,也只剩下最后一袋了。



然后,我把小正带来的家乡名产,也倒进盘子里。是花生。



03



“这两种混着吃真是杰作耶。”小正边动嘴边说道。



就“混合内容”来说极为古典,同时也的确有让食用者欣然接受的实力。这不是威士忌加水,是米果加花生。



就这样,不知是命运之神的哪种安排,生于新舄的柿种米果和产于神奈川的花生,在我家的盘子上结为连理。



我一边蠕动嘴巴,一边说:“说到切身体验女子高中的厉害,是在我高一那年的这个季节。”



“当时,我是学生会的干部。所以,校庆园游会结束后,我是受理各班会计的窗口。”



“喔,就是检查各班摊位的营业额是吧。”



“对啊,各班班代会把会计袋送过来。学生会办公室在校舍二楼,午休时间和放学后我都在那里留守,负责收会计袋。袋内有明细表,各班如果有收入,里面也会装现金。”



“那种工作很伤神耶。”



“对,因为涉及钱嘛。然后,有两个高三生进来,把袋子交给我。我开始核对数字和现金。期间,那两人一直在交谈。我听到其中一人喊另一个绑辫子的瘦脸女生叫‘江暮’。我核对完毕说‘可以了’之后,才发觉少盖一个章。等我抬起头时,那两人已经走到门口。我情急之下大喊:‘对不起,请等一下,江暮学姊!’,结果,那个绑辫子的转过头来,表情很可怕。”



小正边往茶壶添热开水边说:“哎呀呀。”



我继续说:“正在窗边吃便当的副会长当下笑着说:‘你就原谅她吧,这个学妹又不知情。’。”



“什么意思?”



“唉,我向来粗心大意嘛,老是把人家的绰号当成本名。”



小正笑了一下,一边替我添热茶。



“说到这里……,我想你也猜到了。‘江暮’【注:发音为Ekure,与洼地同音。】原来是绰号,因为她很瘦,才被冠上这个名字。是体型啦。换言之,说到三围的臀围、腰围……”



“她没胸部。”



“答对了。不过,我当场叹为观止。就算形容得再夸张,‘没胸部’也就算了,居然用‘洼地’来形容耶。太过头了吧,这个语感太猛了,结果竟然通行无阻。我当下觉得这就是女子高中,就连那位当事人,突然被学妹这么喊虽然很不高兴,不过她同学这么喊她,她也默认了。”



“‘喂——洼地。’‘干嘛——’”



“你干嘛指着我。”



“没别的意思。”



小正若无其事地吃米果。



“女校的确有那种风气啦。如果在男生面前天天被这么喊,八成会很沮丧,大家都是女生就无所谓了。反过来说,正因为可以大剌刺地不必故作文雅,所以比较轻松吧。”



“你这个过来人都这么说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说到这里,有一本书叫做《福楼拜的鹦鹉》,里面有一章是《布莱兹怀特的惯语辞典》。”



“哦?”



小正露出“你又有什么惊人之语”的表情。我径自往下说:“引用那种辞典好像证明自己真的很庸俗,不过福楼拜【注:Gustave Flaubert,一八二一~一八八〇,法国现寅主义作家。他在中学期间认识了美丽的少妇爱莉萨,而这份爱恋一开始便注定没有结果,福楼拜将这份情感转移至作品《情感教育》中。一八五六年,他的大作《包法利夫人》在《巴黎杂志》连载,因内容太敏感而被指控为淫秽之作,诗人拉马丁吉诉他,“在法国没有一个法庭能定你的罪”。果然后来经法院审判无罪,开始声名大噪。】的朋友路易·布依雷(Louis Bouilhet)对平胸女孩是这么说的:‘胸部平坦,离心比较近。’”【注:引自麦田出版《福云拜的鹅鹉》中译本,译者为杨南倩、李佳纯。】。



“我看那家伙,不是大好人就是超级讨厌鬼。”小正两、三下就结束这个话题,“那你一直都在学生会当干部?”



“嗯,直到高三那年园游会结束。”



“一直负责会计?”



“不,当初是老师叫我帮忙编辑学生会刊,我才被拉进去,所以编辑才是我真正的工作。高三时还兼任宣传组长,超累人的。随着园游会的逼近,必须不断地制作新的宣传单,我忙得头晕眼花。”



“不过,很怀念吧。”



“的确。”



“刚毕业时还会带着慰问品回母校,参加园游会吧。”



“是喔。”



“今年呢?”



我摇摇头。小正颔首,说:“过了三年,也差不多该断奶了。”



我的视线略微低垂。的确,去年我也没返校露脸。不过,今年的情况不同。



“就算想去也去不成了。”



小正纳闷地问:“出了什么事?”



“园游会取消了。”



虫鸣渐深。



04



“可是,校庆园游会是学校最大的活动吧。”



“对啊,我当过学生会干部所以很清楚,光是预算就超过百万,筹备期间长达半年以上,如果把耗费的劳力加起来应该是一股很惊人的能量。”



“这样还能取消喔?”



“对呀,因为没办法嘛。不,不应该说没办法。你知道吗?就在园游会前夕,学校有人……”



就因为那是认识的人,我说不出接下来那个直接的动词,可是即便再怎么兜圈子,恐怕也只是更不适切,所以我最后还是说了。我说,有人死了。



顿时,那个女孩刚上小学的模样,翩然浮现。



那年春天,我大她三岁,就读国小四年级。在上学路队集合的空地前,有一道长长的大谷石围墙,从一旁射进来的晨光把那里照得灿然发亮。我抵达时,那个肤色白皙的新生背着亮晶晶的书包站在那里。一双细长的凤眼和轮廓分明的嘴唇相映成彰。她的五官恰到好处地融合了温柔与强悍,有一种蓦地蛊惑人心的魅力。



津田真理子



崭新的名牌,像一年级新生常见的以平假名拼出全名。想必是她妈妈一笔一划用心写上去的,笔迹端整秀丽。



立时,另一个宛如小猫的圆脸新生蹦蹦跳跳地冒出来。那孩子和津田同年,从小一起长大,国、高中也同校,如今津田已不在人世,这女孩等于是津田的终生挚友。比起身材修长的津田,她矮了几根手指头的高度。



名牌在她胸前跳动。



和泉利惠



“怎么回事?食物中毒吗?”小正的声音,让我彷佛在瞬间潜水后重新冒出水面。



“才不是。这件事就连报纸的全国版都登了,虽然篇幅只有一小块。在我们这一带,当然更轰动。老实告诉你吧,是学生半夜从学校顶楼摔下来。”



“半夜?”



难怪小正会反问。女孩子在那种时间留在学校本来就很奇怪。



“因为园游会快到了,所以校方破例,以学生会成员为主的学生可以留校集宿,这是传统。”



“慢着!坠楼的是学生会的人?”



“对。”



“那你应该认识……”她说到一半又改口,“啊,不过你都毕业三年了,学校那边应该没有你认识的人了。”



“不,我认识,从小就认识了。”



“咦?”



“她是附近邻居。津田一家,就住在前方第四个拐角那边。”



05



“我从小学到国、高中一直是她的学姊。国、高中刚好都是我在对方入学的那一年毕业。换言之,我们正好错过。小学生不是会自组上学路队吗?住附近的女生集合一起上学。在我四年级的那一年,有两个新生加入。其中一个就是津田,另一个也是邻居小孩,姓和泉。那三年,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所以我很清楚,她们俩的感情好得有点离谱。在学校里也是,每次看到她们总是黏在一起。”



“她那个朋友也念同一所高中?”



“对啊,考高中那一年,她们拎着饼干来我家,说是想了解一下报考学校的实际情况。我跟她们聊了很多。她们在确定录取时,曾一起过来向我道谢,还说要‘一起加入美术社’。”



“然后过了一阵子,也加入了学生会吗?该不会又是两人一起?”



“没错,或许是因为我跟她们提过吧。要是没加入学生会,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小正一听,立刻回说:“你不该说这种话。照你这样讲,岂不是跟‘要是不出生也就不会死’这种论调没两样吗?基本上,依自己的判断来评论他人就太超过了。”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小正好像有点无聊,拿起茶杯把玩,接着说:“……这么一来,最震惊的当然是她爸妈,再来就是她那个好友啰?”



“或许吧。葬礼上,我瞄了和泉一眼,她看起来好憔悴,简直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和泉学妹的‘影子’。”



我把目光瞥向小正肩后。隔着铝窗玻璃,户外的电线宛如五线谱,比起彷佛用麦克笔在天空写字的黑,夜色的暗黑有几分淡薄。秋天的繁星在电线之间闪烁。不久前还得开窗纳凉,随着季节更迭,现在已经把窗户关上了。



想到这里,那个闷热夏夜的记忆也同时苏醒。



“……今年夏天,我家附近举办庙会活动,我还与她们俩擦身而过。以前,在国中时期还会去逛庙会,上了高中以后宁可在家看电视。当时,她们俩正愉快地在路上走着。或许是念书念累了,出来透透气。总之,她们给我的感觉是‘好青春啊’,让我挺羡慕的。当时,我带着邻居小孩,她们俩还齐声高喊‘是学姊的小孩吗’——然后放声大笑。她们无论是说话或停顿或发笑都默契十足,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



小正以空灵般的声音说:“那就是最后一面……是吗?”



“是啊。”



虽然认识,毕竟学年不同。对我而言,津田学妹是名副其实擦身而过的人。



我听到她的死讯时,惊愕多于悲伤。比我晚生的女孩,竟然已不在人世。若我活着的时间是一条线,她在世的时间也包含在这条线的两端之内。不容置疑的事实令我难以接受,就这样吗?感觉上,比我早生的人,只因其人生有我看不到的部分,过去好像能无限放大。可是,津田学妹没有那种过去,生命的有限突然在我眼前展现,让我很困惑。



“不过,那女生干嘛跑到顶楼?”



“到现在还查不出来。我们高中的顶楼天台……或许哪里都一样啦,平时不开放,向来都上锁,钥匙放在教师办公室。”



“我想也是。”



“可是,你也知道学生会的人,经常使用学生会办公室或其他房间的钥匙吧!所以早就习惯处理这种事,只要先报备一声‘我是某某某,想借某处的钥匙’,即可当着老师的面,公然拿走钥匙。我想,她大概就是这样弄到钥匙的。”



“然后,半夜自己开门,上了顶楼。”



“这是唯一的可能。因为,据说钥匙还放在她的口袋。”



“原来如此。”



小正屈膝,十指交握。她的手指像琴键般排列整齐。我又说:“报上是这么写的,事后也没有出现更正报导。”



“如此说来,她是豁出去才这么做啰!”



或许如小正所言是自杀,但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我也觉得怪怪的,时间和地点都很诡异,况且她好像也没什么烦恼,当然这只是听说啦。无论是园游会的筹备工作或课业,她都会全心投入。”



并非只有脸上挂着世界末日那种表情的人才会寻短吧。或许烦恼在心底最深处悄悄蔓生。可是,我看过如小鸟般活跃的津田学妹,终究还是难以相信。



“到头来,只是某种意外所引发的事故吗?那我们就要回到开头,先问问她为什么在深夜跑去空无一人的顶楼天台了。不过,这种事若发生在男女同校的学校里,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啊!问题是,那是女子高中。”



“该不会从校外找男生进来吧。”



“那也太大胆了吧。当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是半夜在女校约会也未免太没情调了。况且有校警,那天晚上还有老师在学校值班。万一男生被看到,光是这样就会闹得鸡飞狗跳。与其那样做,还不如等到星期天再到外面约会。”



“那是理论上。”



“这话什么意思?”



“实际上,一旦发生关系,即使星期天已经见过面,星期一还会想再见面。”



我嗤之以鼻。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06



话题暂时中断,我把音量压低,听起了CD。我是音痴,唱起歌来荒腔走板,无药可救。这种滋味恐怕比会唱歌的人想象中更悲哀。不过我喜欢听歌,我选歌是旋律第一,挑的都是自觉旋律顺耳的歌曲。



我选了一张标题是《阿比诺尼的慢板》【注:Tomaso Albinon,一六七一~一七五〇,意大利巴洛可全盛期的作曲家。】小品集。第一次听时,除了标题那一首,其他曲子我毫无概念,所以当其中J·A·罗伦楚提的《加伏特舞曲》【注:Gavotte,源自法国Gavot地区的四拍子轻快舞曲。】响起时,我霎时吓了一跳,心想,咦?里面收录了《乐兴之时》【注:Moments Musicaux,舒伯特的六首钢琴小品集。】吗?因为前奏一模一样,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我在家都放《Bulgarian voice》。”



小正说道。



“那是什么?”



“保加利亚民谣合唱曲。我在电视上看到,觉得挺有意思就买了。结果,我老爸探头进房间……”



“嗯嗯。”



“他居然说:‘怎么,这是恐山【注:青森县下北半岛的火山,据说死者的灵魂聚集在此,是著名的灵修场所。】的音乐吗?’真是窝囊透顶。”



聊到这里,我催小正去洗澡,还替她准备了睡衣。小正比我高一点,不过应该穿得下。



小正在角落脱下橘色袜子,接着把双手放在牛仔裤上。她打算先换上睡衣再洗澡。我立刻发现原因。只见她把手放在屁股上,像只蜕皮的虾子,开始与超级紧身牛仔裤格斗。原来如此,在浴室前面不方便做这种动作。



“哇,好有趣的姿势。要我替你拍照吗?”



“——不准看。色女!”



“要我帮忙脱吗?”



“——多——管”



我跟着一起喊:“——闲——事!”



07



隔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九点多了小正还在睡。我虽然也爱赖床,但今天有义务招待客人,所以一早就起来了。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大喊“喂,起床了”,接着说“吃早饭、吃早饭”,向来任性的小正还在半梦半醒,仍以霸道的语气嚷着“吃面包、吃面包”,简直像是去参观上野动物园的小朋友。



可是,当她换好衣服在餐厅与我家母亲大人面对面,态度马上转变。



“打扰了。”



“哪里,不敢当,每次都承蒙照顾……”



说话方式向来跟男生一样粗鲁的她,这会儿好像被扔到吉力马扎罗火山顶(Kilimanjaro)或日本海沟,变得温柔婉约、轻声细语。母亲大人在走廊上还说“真是个文静的小姐”。笑死人了!



“你可真是豹变。”



“因为我是君子嘛【注:语出《周易注疏》的君子豹变。】。”



母亲大人一走,她立刻又恢复这副德性。



“来吧,自己的饭自己盛,你可不是‘客人’。”



“好啦!”



从小正手里接过饭杓的我说:“哎呀,不行啦,小正。”



“怎么了?”



“饭锅里的饭,不能从中央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