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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发生了很多事……”



沙沙沙的雨声,比起之前似乎减弱了几分。和泉学妹露出好像在计数空中飘浮物的眼神。



“……小学时,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用杯子和线制作电话。当时,我们曾经讨论过,不知道我家和津田家能不能通话。从我家二楼就可以看到津田家的窗户,我们各自探出头,挥手比手势,甚至还考虑两户之间约有多少步。可惜,中间隔着邻居的房子和马路,实际上不可能用细线连接。现在……,盖了很多双层楼房,已经看不见津田家的窗户了。……说到看不见,以前在我家二楼也能清楚看到中元节放的烟火。我们每次在人潮中走腻了,就会到我家的窗口眺望风景。”



她的叙述如雨滴般滴滴答答。



“……夏天,我们买了烟火在我家放完后,还同时被蚊子叮到脚底。因为我们都穿着搭配浴衣的木屐,并肩坐在檐廊,一边喝果汁一边晃动悬空的双脚。蚊子趁机飞进勾在脚尖的木屐和脚底之间。后来就算涂了金橘,被叮的部位还是又痛又痒,难受得要命。我爸还揶揄我‘连这种奇怪的部位也学人家’。快消肿的部位一摸到又开始痒,而且很想抓。躺在被窝里浑身发汗,在黑暗中不知不觉伸手搔抓,心想‘小真现在会不会也在做同样的事’。”



“真理子”是津田学妹的名字。



05



接着,和泉学妹又聊起她们到邻市会馆欣赏芭蕾舞剧的往事。那是星期六下午演出的“胡桃钳组曲”。她说演奏方面很可惜是播放录音带,从“糖梅仙子之舞”到“俄罗斯舞”乃至“花之圆舞曲”,结束时已是傍晚。然后,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回家,也没搭电车。



“……那个地方我们搭车去过很多次,只要沿着国道一直走就行了。我们有很多话要聊,隔天又是星期天。津田同学说‘用走的吧’,我也用力点头回应,于是就兴冲冲地走起路来了。天黑得比想象中还快,回到家已经一片漆黑。如果说是因为回程跑去逛YOKADO超市那还好,我却老实说出这场徒步冒险记,结果惹得爸妈大发雷霆……。那是国小五年级的事了。”



“上了六年级,我们头一次同班。那时候,班上有‘霸凌’的问题,一个转学生被同学欺负。我担心的不是那个同学,而是自己旁观会很不好受。但我一个人没办法。结果,津田同学说‘我们一起出面阻止吧’。”



津田同学并不是不敢独自行动,而是怕我如果被抛下,心里会很难过。我缺乏她的意志力。但是,如果津田同学邀我,我就敢行动了。



不过,我们还是被同学的反弹弄得灰头土脸。向来开朗乖巧的班长甚至说出‘那种家伙不值得袒护’这么出人意料的话。当时,津田同学说:‘我们上幼儿园时,不也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吗?就算现在觉得是天大的难关,等到长大以后再回头看,一定觉得不值得一提。’听到这句话,我开始认为‘不是做不到,我做得到’。只要两人携手,我就有勇气。……至于霸凌问题,后来在老师发现之前总算解决了。



从国小、国中到高中,我们同班的机会只有三次,另外两次就是去年和今年。去年……,校庆园游会时,发生过一件事。我们班的摊位是玩游戏,在入口处每人先发十枚筹码,可以玩摊位上提供的各种游戏。如果赢得较多筹码,即可兑换奖品,但不能兑现。这是免费的,所以奖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都是班上同学捐的。特奖是某人带来的掌上型游戏机,我记得需要五百枚筹码才换得到。结果,有个小孩从星期天早上就一直泡在里面,到了傍晚关门的时间,其他人都离开了,那小孩却拿出五十枚左右的筹码,指着那台电动游戏机说:‘我要那个!’说什么也不肯走。我们还有学生会的工作要忙,顶多只能抽空过来看一下,我拿着大声公追着他到处跑,想把他赶出去,搞得摊位上一阵大乱。



那孩子杵在奖品处猛哭,双手紧紧交握。我们蹲来问他:‘小弟弟,你几年级?’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学一年级。当然,我们设定的顾客是高中生,虽然也会有小学生跑来,但其他小孩根据筹码领到糖果、零食或漫画就乖乖回去了。奖品给他固然很简单,可是考虑到还有其他孩子,这么做显然说不过去。



于是,津田同学摸着他的头,劝他:‘你知道吗?十圆的东西没有十圆就不能买。百圆的东西没有百圆就不能买。规定就是这样。不然,大家如果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你懂吗?’可是,那个穿短裤的小孩抖动肩膀,一边发出尖细的哭声,一边不停地掉泪,我们伤透了脑筋。眼看时间越来越晚,若说我们有错,搞出这种赌博性活动的确有错。总之,当务之急是不能让前来参加园游会的小朋友败兴而归,所以,最后还是把那台电动游戏机给他了。



‘这对小孩的教育不好吧。他会以为凡事只要哭一哭就能得逞。’听我这么感叹,津田同学说:‘可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变成好孩子。因为最后,他很恭敬地说谢谢!’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那孩子离开时,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啊,原来是在说谢谢啊!’我说道,津田同学莞尔一笑,点头说:‘对呀!’。”



我彷佛看到了用彩色墙报纸和纸彩带、海报装饰的园游会教室,以及站在那里、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津田学妹她们。园游会结束的傍晚,想必人潮会涌向操场,随风传来(稻草里的火鸡)【注:(Turkey in the straw),日本的国中、小学举办运动会时,经常播放的曲子。】这首略带哀愁的曲子吧。



“……今年春天,我们一起骑脚踏车远征江户川。”



“为了耐力赛?”



由于学校四周没有场地可进行长距离路跑,我们学校的学生,每年秋天都得沿着江户川来回跑十公里。高三那年的秋天,对我来说是最后一次赛跑,当我抵达终点时,并没有停下来,又继续跑了一段路才倒在草地上,一边茫然地仰望蓝天,一边想着“今后,我大概再也不会跑这么多路了”,我感受到一个时代的完结。



“不是……我们在医院那里越过四号道路,然后笔直往前走。”



这样子说,可能只有在地人才听得懂。简而言之,那条河很长,她们骑到比耐力赛的路线更上游、更靠近我家的这一区。不过话说回来,骑到河边可是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很累吧?”



“……不会,不知不觉就到了。途中我们还买了饭团和果汁,坐在河堤上吃午餐。云雀啼鸣,远方的天空有滑翔翼飞过,看起来像小虫子好小好小。河面上闪闪发光,好明亮、好宽阔。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一场梦。”



小正也批评过,这一带的确没有壮丽的风景。对我们来说,江户川足以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辽阔。



“……津田同学那时候说过,‘到了秋天,我们一定还要再来喔!’。”



这就是和泉学妹的回忆,宛如忆起与旧情人共度往昔的美好时光。



她的叙述虽然不常提及津田学妹说过的话,但有个字眼令我印象深刻。我悄悄问:“欸,津田学妹很喜欢用‘一定’这个字眼吗?”



和泉学妹那双眼皮深邃的大眼睛,惊愕地瞪得更大,静静地点点头。



06



会这么想,也可能是因为和泉学妹的语气吧。这个字眼,她连续提到了三次,而且都是用明确强烈的口吻说的。想必是好友的说话方式就这么直接烙印在她心头。



津田学妹提及“未来”时,偏好使用这个字眼,不是“说不定”亦非“也许”。



比起那些生活逸事,发现这一点好像更能让我看清田学妹的性格。想来她是个很适合“一定”的人。



“津田学妹走了,你很痛苦吧。”



我如此说道。若做为疑问句,想必是个愚蠢的问题。和泉学妹猛然把头撇向一旁,说:“……好像每一件事都会让我联想到。昨天傍晚,我随意看电视,有个节目正在播川蝉【注:又称鱼狗、翡翠鸟。】。”



“川蝉?”



“对,就是那种鸟……”



她说的是《别告诉爱笑的川蝉》【注:昭和二十八年左右铲作的童谣。】里的那种鸟吧。这么说来,那应该是一种栖息在水边,毛色如琉璃珠宝的鸟类。这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暗自纳闷。



“……电视上做了种种说明,最后播出捕鱼的情景。那种鸟会潜入水底捕鱼,然后叼着鱼飞到树干上。接着……”和泉学妹一脸痛苦的神情。“它把嘴里的鱼用力往树干上摔,一摔再摔,直到鱼只再也不会动,如果是体型较大的鱼,它会一直把鱼摔到粉身碎骨。”



我也同样皱起脸来了。



和泉学妹皱眉,紧闭双眼,“……我好想走开,却没办法从椅子上起身。后来,我走到院子……”她没再说下去,用右手掩嘴,露出毯子的左手则按住喉头。



这也等于说出了一切。想必是吐了吧。



想当然耳,凝重的沉默降临。有好一阵子,我们就这么沉浸在雨声中,和泉学妹终于微微睁眼说:“学姊,你刚才问我会不会‘痛苦’是吧。”



我带着一点困惑说:“嗯。”



“为什么不是问会不会‘伤心’呢?”



我当下哑然,好像受到了责备。然而,和泉学妹这样的疑问只不过是像小孩子在闹别扭。这一点,她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她自问自答:“……是因为我看起来‘比什么都痛苦’吧,那样很不好喔!我‘一定比什么都伤心才对’。”



这话听起来,就像把话语放在空中的天枰两端的秤皿上,盯着指针,斤斤计较。但是,我提不起劲去追究,因为那盯着天秤的眼神太绝望了。



我转移话题。说到疑问,我也有话想问。



“学妹——”



“……什么事?”



“那天傍晚,听说你和津田学妹在模仿武侠剧决斗?”



和泉学妹的脸色在瞬间刷地变白,我有一种走在险路上的恐惧感,但话题就此打住也很不自然。



“那应该……不是吵架吧?”



然而,和泉学妹依旧紧抿着嘴。



07



接近中午时,雨停了。



和泉学妹总算松口,聊起无关痛痒的话题了。算一算我们有一搭没一搭也聊了两个小时以上吧。光是这样,我觉得今天让她来家里已经很有意义了。我邀她“吃过午饭再走”,她却坚持要走,气色已经好多了。



她的湿衣服还没干,但她表示要带走。母亲大人拿了YOKADO超市的塑料袋,和泉学妹把衣服分别折好,装了进去。



一打开玄关的门,只见被大雨冲刷过的院子,四处散落着金褐色的木兰大叶片,就像台风撒下到此一游的问候卡片。



和泉学妹的家与津田家的方向相反。



柏油路面因吸了水变得黝黑,左右两边的低洼处宛如镜面,倒映着两侧的墙脚和围篱,不时驶过的汽车碾碎了水镜。我们并肩边走边聊。



“你有带伞出来吧。”



“……嗯。”



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小学妹,可是这样并肩齐步,我们几乎一样高了。



“你在半路上才把伞收起来?”



我看着和泉学妹手中那把艳蓝色的雨伞问道。



“不,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撑伞。可是……如果不带伞有人会担心。”



大概是指家人吧。然而结果还是让家人担心了,更何况她的行为等于是在别人家门前大喊“看看我”,不仅自相矛盾,重点是很任性,也许我该生气。但是,听到这个回答,我竟莫名地有点安心。



和泉学妹那个体型粗壮的母亲向我道谢,还说“我马上叫她把衣服送回府上”。我的白毛衣和牛仔裙就这么消失在和泉学妹家。



在阴霾依旧的天色下返家,隔壁的小碎步从门口探出头,他是个五岁小男生。幼儿园放台风假。小碎步是我替他取的绰号。夏天的庙会活动我们还约过会。



“大姊姊。”



他朝我跑来。大概在家里闷坏了吧,他穿着条纹T恤配五分裤。



“什么事?”



他看起来好像有话想说,眼神闪闪发亮。



“跟你说喔,给你猜个谜。”



“嗯。”



“apai、ipai、upai、epai接着是什么?”



这也算是一种性骚扰【注:按照日语五十音的a、i、u、e、o,接着应该是oppai,与乳房同音。】吧,我恍然大悟地暗想。八成是幼儿园流行的冷笑话。小时候,总有一段时期特别喜欢讲一些让大人窘迫的话题。



(问题是,小碎步,你想调侃大姊姊我还早了十五年呢。)



我看着露出白牙、满心等待答案的“男朋友”,想到这小家伙有一天也会变成大人,不禁感到不可思议。我弯下腰凝视小碎步的眼,缓缓说:“——sippai(失败)。”



小碎步露出扼腕不已的表情。



08



我的经验里,关于小孩子的回忆不尽然都是愉快的。



高中时期,有一次到百货公司看电影。那是一个非假日的傍晚,戏院里的座椅算很宽敞,不管何时来都有很多空位,想来应该可以悠哉地欣赏电影。



不料,开场后不久,一个年轻妈妈带着一个小孩进来,是个小女生,看起来像是国小一、二年级,还没坐下就大声说话。母女俩坐在我这一排的尾端。接着,椅子开始晃动,那个小女生一边走一边把竖起的椅子一一放下又掀起。整排椅子在构造上似乎连成一体,因此那股力道直接冲击到我。



过了一会儿,小女生终于回到座位,看着银幕不断地喊出“怕怕”或“那是什么”之类的叫声。做母亲的,只是偶尔碍于面子说声“安静一点”。



接着,小女生沿路放下椅子,终于走到我身旁,我小声对她说“别人也在看电影,你要保持安静喔”。结果,那女孩在黑暗中瞪了我一会儿,倏然靠近。我以为她想道歉,任谁都会这么想吧,没想到我错了,她居然二话不说用力踹了我一脚。霎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脑中一片空白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状况吧。



小女生踹过人便转身回去找妈妈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浑身无力,陷入一种类似疲劳的奇妙心境。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个小女生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但愿那只是她一时冲动。不过,也有人一辈子都是那副德性。



于是,我想起津田她们阻止“霸凌”的那起事件。学妹说“弄得她们灰头土脸”,最后用“总算解决了”做结语。然而,事实不可能单用这句话道尽一切,想必也经历了一段呕心沥血的过程吧。



幸好,我待过的班级没有那种恶质的霸凌。不过,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一旦出现欺负者与被欺负者,这种事态必然会确实且阴湿地发展吧。在封闭的世界中,明知丑恶仍勇于迎战,远比第三者轻松想象的更困难。置身于那种局面等于在考验自己,因此才可怕。可怕的是懦弱,能够超越懦弱的唯有意志。



即便在思考这种现实问题时,最后我还是会想到书本,这大概就是我的弱点吧。这么一想不禁有点心虚。不过,我看书就像喝水,无法想象没有水的人生,所以也无可奈何。



所以,这天晚上,我从书架上抽出的,是我起初在图书馆借阅、后来还是自掏腰包买回家的《阿努伊名作集》【注:Jean Anouilh,一九一〇~一九八七,法国二十世纪剧作家。是一位极注重隐私权的剧作家,不喜欢接受采访,也不愿对剧评界发表意见。】。这是不惜违背国法、赌上自己生命的少女,替愚劣兄长的尸体盖上泥土的《安蒂冈妮》。在深秋的夜里反复阅读,开头那种紧绷的美感甚至令人想大声朗读。如果把琴弦的震动化成语言,想必就是这样吧。



还有《云雀》,读到被制裁的少女贞德那一段时,我打从心底羡慕法国人。



“——那是人类的智慧难以衡量的”、“那是在士兵们头顶上,在法国天空高歌的可爱云雀”。接触到日本的美丽语言时,总会让我感受到生于这个国家的喜悦。同样的,阿努伊的“换言之,那是法国拥有的至宝——”这一段,如果能像母语一样品尝到原文的韵味,光是如此也值得在法国出生了。



然而,少女安蒂冈妮和贞德,都在成年之前结束了一生。不,唯有如此,才能完结此生。(《云雀》的最后,贞德并没有接受火刑,彷佛是作者再也无法忍受让她受苦而予以的祝福。然而,作者以影像重迭手法在另一个舞台呈现了“真实”状况,使得此剧的结局让人更感残酷。)



那么,若是得以长命百岁,少女的纯真又会变成怎样。毕竟,纯真只不过是现实的缥缈幻影吧。



说到“时光”,津田学妹在十岁的年纪说出了“等我们长大了再回头看,这种事想必不值得一提,所以现在好好加油吧”这种话,岂不是语出惊人吗?故作老成的孩子并不罕见。



但是,那样的孩子到头来也不过是活在“当下”。一般孩子能够睁大眼睛在成长后的未来好好审视此刻幼小的自己吗?而且,当她展望未来时,还能用“一定”叙述,不就等于在时间洪流中自在地旅行吗?



09



我阖起书本,熄掉台灯,一边沉入黑暗中,一边浮想连翩。



(所以,少女才会触怒“时间”,而“时间”不就被斩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