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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01



如果头顶上的照明不关,我就会睡不好。说得夸张一点,我会觉得眼皮如遭针刺。但若是说我喜欢黑暗,其实我也讨厌睡觉时关上遮雨窗。希望醒来时,是在自然的晨光中。



可是托台风之福,今早的我,却成了那讨厌的箱中娃娃。



我从睡梦的泥沼中稍微探头,昏昏沉沉地思索清醒前的梦境,那是一个怪梦。



梦中的我,把院子里的水龙头扭到最大,正在哗啦啦地清洗芜菁。我卷起袖子,用棕刷拼命刷洗,芜菁越洗越白。而这幅情景,是另一个我透过走廊窗框亲眼见到的。外面的我拼命工作,当我正在思索洗好的芜菁该怎么办时,旁边已经出现露营用的炉子,上面架着铁丝网。当然,火已经生好了。外面的我,就把洗好的芜菁排放在网子上。走廊上的我大吃一惊,连忙开门高喊:“不可以!”下一瞬间,出声的变成母亲大人,我站在室外,噘着嘴回答:“谁教它一直干不了!”



激烈的风雨声彷佛压着暗箱敲打般,不断地袭来。



“水”和“干不了”之所以出现,好像是因为台风。至于芜菁,大概是我在消夜吃了迷你豆沙面包,满嘴甜味,刷牙时猛想着“好想吃泡菜”的缘故吧。五分之四的我已经清醒,我屈起膝盖,一边在床上滑动,一边享受脚底的触感。床单发出细微的响声,好像户外的咻咻风声。我的睡裤裤脚掀至膝头。



“姊呢?”



“早就出门了。”



我下楼一问,母亲大人如此回答。据说是坐老爸的车去车站了。



“真勤劳。”



“领人家的薪水,可是很辛苦的。”



“是!”



“那你呢?”



“我看情况再说。”



我算是所谓“认真”的学生。今年春天,轮到我报告时,我发烧到三十九度以上,还是照样去上课。不过,那多少是因为舍不得自己耗时费力做的准备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说穿了只是出于穷酸的天性。



老师和同学的赞赏令我心情大好(实际上,那次的报告颇为成功),我抬头挺胸地走下文学院的斜坡,可是一出了大门登时腿软,就在文学院前面的公园长椅瘫坐了半晌。接着,彷佛背负沉重的行囊般勉强迈步,走到靠近地下铁出口经常光顾的小店,买了一支冰淇淋吃,然后就回家了。因为我浑身发热,满脑子只想吃冰。



所以,其实我今天也并非不想出门。只是,如果风雨一直持续下去,不知道学校会不会停课。



我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留意最新信息。据说台风正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北上,中午以前就会经过我家上空,说不定下午就是台风过后的蔚蓝晴空。



我上楼,打开遮雨窗。面朝道路的这一端,并不会直接受到风势侵袭,不过还是有宛如浪花的细小飞沫溅到脸上。这种风雨挺舒服的。



阴霾的天空彼端,乌云如群龙般飘过。



俯瞰一楼的瓦片屋顶,正受到无止境的水枪攻击。银线在坠落的那一点鲜明地弹起,有时候又如同烟雾凝结飘过空中。随着周期性的强风,另一边的遮雨窗发出沙沙声响。



停车场后面的草丛顺从地伏倒,彷佛被梳子梳理过的湿发。



(看到这里,我倒抽一口冷气。)



02



我迅速冲下楼的气势,让走廊上的母亲大人张口结舌。



我在玄关正要套上拖鞋,又匆匆跑回去,从篮子里抓起几张旧报纸,像要替新娘铺红毯般,在玄关到厨房之间铺满报纸。然后,我打开浴室的点火开关,洗澡水应该还有余温,只要再加热二十分钟就可以泡澡了。



“你在瞎忙什么?”



待会儿再解释。我冲了出去,撑开老爸的大黑伞,奔向停车场。胸口以下被横扫而来的狂雨打湿,很快就湿透了。



我踩着易滑的小石子,逐渐靠近。



和泉学妹和上次一样仰头坐着,狂风夹带豪雨袭击着那张稚气的圆脸,其猛烈程度令人怀疑她是否还能呼吸,水从她的发丝与额头形成透明薄膜不断地滑落。即便狂风呼啸,和泉学妹还是察觉到我,她皱着脸,微微睁开双眼。



毫无血色的双唇,文风不动。她不发一语。



我慌忙把伞递过去想替她遮雨。紧贴身体的雨伞才举高,一阵狂风从旁边扑来,连伞带我的手一起刮过。我踉跄地靠到和泉学妹身边,双手抓紧伞柄,努力向下压,在我们俩头顶上搭起小屋顶。暴雨如同无数弹珠从天砸落,沙沙沙地笼罩着我们。



我喘口气凝神细看,和泉学妹的膝上放着书包,凹陷处积成水洼又汇成河流流向裙子。



她用左手压着书包。接着,我看到她垂在身旁的右手时,当下心头一震。



她抓着伞柄。那是一把如同热带蝶翅般艳蓝的雨伞,在这狂风暴雨中,那把伞是紧紧收起的。



我遇到这种情况向来不善言词。因此,我用单手紧握伞柄上部,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搭在和泉学妹肩上。



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三岁的差距。我们最常碰面的时期在国小,那时候三岁的差距远比现在还大。我是个软弱、靠不住的人,但我现在只求和泉学妹能凭着儿时的感觉来行动。



我的手用力。高中时期天天穿的制服,那冷肃的深蓝色吸了水,再加上折痕处的颜色本来就比较深,现在看起来几乎像黑色。我在那湿透的厚布下,摸到她的肩胛骨。



我推着她的肩膀催促,和泉学妹听话地起身,或者说就像人偶被线拉动般。



路上大雨滂沱,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蒙蒙。风雨交加之际,雨水斜斜落下,还毫不留情地溅起飞沫,好像也从下方喷雨。我们就在这被银线覆盖的世界开路前行。



我们刚进门,母亲大人正把厨房门拉开一条缝观望,她与我四目相接,立刻出来打开玄关门。



“快进来。”



幸好她没有嚷着“天啊”或“怎么搞的”。和泉学妹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转身向外,脱下鞋子并排放好,抬脚踩在门口铺的旧报纸上。水珠从她的衣服上滴落,在干燥的纸张上发出声音,那块地方立刻变色。



和泉学妹的鞋子放在脱鞋石上,如两艘小船并排着,鞋内积水之深一望可知。我用中指和食指勾起鞋子,把积水倒在外面。



“不好意思……”



和泉学妹的嘴中勉强挤出细微的声音。我如释重负地看着她,报以微笑。



“还有你的袜子……湿湿的一定很不舒服吧。”



和泉学妹脱下了白袜。母亲大人拿来一只塑料袋,让她把沉甸甸的湿袜放进去。



我让她在厨房内脱下外套,替她挂在衣架上。那件外套连内里都湿透了,衬衫袖子黏在手臂上。手腕、赤裸的脚踝,纤细得难以想象。和泉学妹湿答答地站在别人家的厨房,看起来相当格格不入,同时也毫无防备到令人哀怜的地步。我看着这样的和泉学妹,若是我妹妹,真想紧紧抱住她。三年后,她正走着我早已走过的路。对于这个女孩,我有一股冲动,很想对她伸出援手。



母亲大人倒了一小杯热茶给和泉,冻僵的她一口气就灌下去。我带她到隔壁的浴室,一边搅动热水一边说:“你先泡个澡暖暖身子。”



我对着这个比穿深蓝色上衣时更显瘦小的身子说道。还不到把暖炉拿出来使用的季节,这么做应该最好吧。



和泉学妹木然地点点头,彷佛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来自远方的声音,然后问我:“可以顺便洗头吗?”



“当然可以。”



她开始动手解开衬衫钮扣。



03



和泉学妹大概是用上学的名义跑出来的吧。可是,这种台风天,她家人应该会很担心。



这个问题就由母亲大人打电话代为通知。



她穿上我拿给她的新内衣,再套上我的毛衣和裙子,花了漫长的时间梳理头发,似乎想让心思集中在机械性的动作上。



她做完那些事,就像被什么遗弃了。我在她眼前备妥牛奶与红茶,调制皇家奶茶,一边忙着讲解作法。在她喝完之前,正好填补这段空白。



“先休息一下吧。”说完,我带她到楼下一个四坪大的房间。



我没带她去我的房间,倒不是里面很乱,而是因为,津田学妹与她在国三那一年,曾经坐在我的房间里聊天。与其说是为了对方着想,倒不如说,在同样的场所面对面,我自己会很痛苦。



我并排放了三个坐垫,劝她“何不躺下”。那张圆脸的脸颊虽然凹陷,还不至于瘦得离谱。不过,她的眼睛和嘴角,乃至全身的表情,有一种令人痛楚的憔悴。



我又强调一次“没有人会来”,和泉学妹这才缓缓躺下。我替她把毯子拉到肩头盖好,坐在旁边。然后,我说了。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有点不厚道,但如果拖得太久,我想以后更不好开口。



“……津田学妹和你,真的从小就很要好耶。”



在暴风雨中,故意待在户外折磨自己,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吗?再不然就是为了发泄某种情绪,换言之是推了犹豫不决的自己一把。果真如此,帮她打开话匣子,应该是我的职责吧。



和泉学妹微微颔首,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最后才说:“……厨房的瓦斯炉,刚热过牛奶吧。”



我应声附和。于是她又说:“我家,今年夏天换了新的瓦斯炉。”



“是吗?”



“既然要买,就买个比以前好的,所以我们决定买那种附带烤架的。原先的瓦斯炉是最阳春的款式。结果,我妈咪却说用不惯烤架,看不见火……。她这人就是这么容易慌慌张张的。”



在外人面前不说“母亲”,却说“妈咪”,从这种称呼窥见她的稚气。她断断续续地往下说:“……好几次,都把鱼烤焦了。于是,我用红色签字笔在厚纸板上写着‘烤鱼中’,挂在瓦斯炉旁。不用烤架时就把纸板翻到背面,使用时就露出有字的那一面。这是用来提醒她的,所以很醒目。一进厨房就会看到那块纸板。使用烤架时,会看到红字。看到红字,就会想到我写那块纸板的情景。明明才发生没多久,不知怎地,却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妈咪,我做了这块板子给你用,这样就不会再烤焦了。’我还这么说。当时,为了这种小事,可以神气地卖弄。……看到那些字,我很痛苦,因为那让我明白,在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之前,的确有过那样的时光。”



她的眼神变得烦躁,是那种不确定听者是否明白她想表达的不安。



这孩子的世界,打从津田发生那件事的瞬间就变了。无法倒流的时光,曾经安稳的岁月,看到那些让她想起的东西,对她来说就像严刑那么痛苦。



我以为她就此陷入沉默,但话语在短暂的停顿后又冒了出来。



“……秋海棠。”



“啊?”



“津田家门前……”



我想起昨天,在树篱底下摇曳生姿的可爱花朵,于是点点头。这时候,想必那些小花也正被豆大的雨滴敲击。和泉学妹说:“那种花的名字,还是津田妈妈告诉我的。”



“这样啊。”



“现在从那儿经过,那花还是像以前一样怒放。可是,我在不知不觉间长高了,变成以俯视的角度看着花朵。对,就在我压根儿没想到的过程中。小时候,那花就开在眼前的高度。……我和津田同学,就是在那花前面初次相遇。”



“是秋天啊!”



“对啊,上幼儿园之前的那年秋天……。那时候年纪很小,或许记错了。但是,那些回忆就电影画面一样在眼前清晰浮现。当时,我骑着三轮车经过津田家,津田同学就站在门口。印象中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许不是。如果不是,大概是因为我们常摘秋海棠玩耍。”



“用那种花?”



秋海棠可以拿来玩吗?这倒是很少听说。



“对,用玩具碗盘,扮家家酒的时候。”



“怎么玩?”



“秋海棠的花,不是有粉红色和黄色的部分吗?”



“对啊。”



“那个,很像三色饭吧?”



“喔——”



原来如此。和泉学妹说的“三色饭”,还有一种颜色我一时想不出来,不过她说的那两种颜色我倒是立刻想通了。粉红色就像樱花松,也就是染成桃红色的樱花虾松;黄色像炒蛋。被她这么一说,的确和幼儿园小朋友便当里经常出现的菜色一模一样,果然很像那个年纪的小孩会有的联想。



“除了粉红色和黄色,还有哪种颜色?”



“褐色。鸡肉松。”



“那个用什么代替?”



“用咖啡色的色纸。”



“这样就可以做成三色饭了。”



“对啊!”



在阳光明媚的走廊上,摆满一地可爱的塑料餐具,正在“煮菜”的小小津田学妹与和泉学妹好像就在眼前,甚至还可以看到窗外拍翅飞过的蜻蜓。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的其中一个孩子,现在,正躺在这里盯着阴暗的天花板。



04



“当时年纪那么小,也许记错了。不过,在我印象中,有一天天气很晴朗,我骑着三轮车,来到开满秋海棠的树篱前,津田同学就站在门口。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心头一跳。我暗想‘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算是朋友很少,那时候却马上走到她身旁。与其说是走过去,简直像是被什么拉过去。我放慢车速,骑到她面前。她笑了一下,主动问我‘要不要玩’,还邀我去她家。我们俩就在广告传单的背面用蜡笔画画。过了一会儿,外出的津田妈妈回来了,她说‘你交到新朋友啦,太好了’。之后,我们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同校,无论念书或玩游戏、弹钢琴或学游泳,一直形影不离。”



“你们一定很投缘。”



“对啊。不过,与其说投缘,我倒觉得自己是津田同学的跟屁虫。我们的个性也不一样,比起我的软弱,津田同学坚强多了。所以,我从津田同学身上得到很多东西,只要站在她身边,我的思路就会很清晰,口齿也变得伶俐。不知为何,津田同学也很喜欢我。”



一阵风吹过,雨声停了一会儿,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