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七章(1 / 2)



01



我还是忍不住写信给圆紫大师。



不过,形式上是谢函。我先就季节变化寒暄一番,然后感谢他送的邀请卡,最后再任性地添上一笔“有件事想跟您谈谈”。



几天后,我收到明信片,上面写着“一起吃午餐吧。期待与你见面!”。



随着十一月份的来临,邻市的文化会馆开始举办各种表演活动。端歌的公演,适时搭配讲解,感觉好像国立剧场的歌舞伎教室,对外行人来说颇为有趣。



在圆紫大师表演落语的文化节当天,据说是个晴天机率极高的好天气。不料,今年以来一直维持晴天的秋日,偏偏从前一天开始时阴时雨,转为古怪的天气。我搭电车出门,再从车站走过去,天空一片阴霾。



总算赶在下雨前抵达,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在会馆大厅找到一张黑椅坐下,面向大会场的入口,大厅的蔷薇色地毯前端如红舌般延伸。我觉得在太大的会场表演落语似乎值得商榷,不过这可能是包含在整个企画内的活动吧。票价也很便宜,想必是希望县民踊跃参与,但愿没有小孩子跑来跑去大声吵闹,身为县民之一的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都操心了起来。



主办单位在入口处设置纯白色柜台,贩卖当日票。后面的墙上贴有节目表,演出者有三人,各自表演大作,圆紫大师排在第二,演出的段子是《御神酒德利》,殿后的是由协会会长表演的《寝床》【注:故事是说某房东热爱表演义太夫,可惜技巧拙劣却毫无自觉,因此房客纷纷托辞走避不愿观赏的趣事。】,大概是顾及下午演出的义太夫吧。



正如此浮想之际,我看到一个身穿灰蓝色高领衫搭外套的男人,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朝我这边走来。就男人的标准来说,他的肤色白皙、五官立体,略细的双眼目光柔和,那是我熟悉的面孔。不过,别人好像没认出来。我起身行礼。



“好久不见!”



自夏天一别就没见面,现在都快入冬了。圆紫大师寒暄完毕,隔着直抵天花板的玻璃墙向外望,柔声地说:“真不巧。”



我转身一看,星星点点的水滴点缀着玻璃墙面,我们不约而同地迈步向前,好像来到水族馆般,并肩凝望着室外。中庭彼端有一座同样有玻璃墙的图书馆,那面墙没有耀眼的阳光,附近栽种的树木也落叶大半,灰色地板好像生病了,染上黑渍般的点点雨滴。那景致彷佛悄然缩成一团,我猛地打哆嗦,说:“开始变冷了呢!”



说出口后寒意更甚。我的白色长袖T恤外面罩了一件熏衣草色的开襟外套,现在却恨不得多穿一件。



“冬天又来了。”



“是的。”



“你明年就大四了吧。”



这表示更上一层楼,因为我的生日在十二月底。



“真的耶,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我的真实感受。彷佛不久前才刚入学。我不禁暗忖,这两年半的时间,究竟做了些什么。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完全没有头绪,可能会找份工作吧!”



“我如果是大公司的董事长或总经理,还可以替你关说一下。总不能让你来当我的徒弟吧!”



想象自己上台表演落语的模样,不禁莞尔。我一定会变成玷污大师名声的不肖弟子。



“不可能吧。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只确定一点——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拼死拼活地写毕业论文。”



“毕业论文要写什么题目?”



“芥川。”



圆紫大师不胜感怀地聊起自己很久以前的“当年勇”。大厅的人渐渐变多了,开始出现进场人潮。



“那么,表演结束后就在这里碰面吧。”



圆紫大师就此结束话题,微微行礼。



02



我进场时,前座【注:正式演出前负责暖场的落语表演者。日本落语家的等级由高至低依次为“真打”、“二目”、“前座”。】正在表演余兴节目“道具屋”。也许是因为很多观众不谙此道,到处都有人慌忙看时间,或翻阅节目表看那是谁的演出。



十点整铃声准时响起,我以为节目要开始了,结果是某位大人物上台致词。那才真的像在听《寝床》的义太夫,不过这大概是政府主办文化活动的宿命吧。我环视会场,一楼的座位大约坐了七成,这种程度正好吧。



三场演出打头阵的是《三轩长屋》,这是一场长达五十分钟的精采表演。最后一场开始之前才是中场休息时间,我不禁觉得圆紫大师排在第二场表演有点吃亏。事实上,果然有人溜出去,也有小孩开始吃零食,甚至还有幼童吵着要回家。



卷帘升起,出现了墨色鲜明的春樱亭圆紫五个大字,坐垫翻面。《外记猿》的出场伴奏响起,圆紫大师登场了。



在掌声中就座、深深低头行礼的大师,一抬头忽然开始聊起小孩。他举例说明刚开始牙牙学语的童言童语,有时候比落语更好笑。一连串令人忍俊不禁又天真无邪的例子,顿时吸引观众的注意。



这种像是要表演《返乡省亲》【注:落语的段子之一,故事是说溺爱宝贝儿子的阿熊得知儿子即将返乡放年假为之兴奋不已。】的开场方式,令我有点纳闷。不过,话题渐渐转向时令季节,谈到七五三【注:男童在三岁及五岁、女童在三岁及七岁的十一月十五曰,都穿盛装打扮参拜神社,庆祝孩童顺利成长。】,聊起小朋友的礼服有多贵、和服勒着肚子令小朋友苦不堪言之类的写实话题,以及形形色色的奇装异服,我微笑聆听,逐渐忘了原先的疑问。



赫然回神,才发现话题从神社聊到神坛和神酒,不知不觉,已说明起这年头罕见的御神酒德利。那是指装满酒献给神明的一对小酒瓶。圆紫大师屈肘竖起双臂,在脸颊两侧打直,模仿那个形态。



至于故事的内容,则是描述某家旅馆视为传家宝的御神酒德利不翼而飞,引起一阵大乱。没想到,德利其实晾在厨房里,掌柜看到了怕被偷走,所以暂时浸入水缸中。胡涂的掌柜才走几步路,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主人问起时也顺口回答“不知道”,直到回家后才想起。这下子可伤脑筋了。幸好他妻子脑筋动得快,教他宣称“一生中有三度机会,无论什么问题都卜算得出来”。他妻子是算命师的女儿,所以当下利落地对他展开一番特训,以便当场唬过众人——以上就是这个家喻户晓的段子。



掌柜一说到“三度”【注:除了三次之意,也指每月往返江户与关西之间三次的信差。】就差点被派去关西,幸好他巧妙地化解,既帮了别人,自己也得到莫大奖赏,结局圆满收场,皆大欢喜。



节奏明快的落语令人时而提心吊胆,时而开怀大笑,不知不觉已接近尾声。我一点也不觉得漫长,直到看见中场休息二十分钟的告示亮起,低头看表,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



03



会长表演的《寝床》也准时结束了。我跟着喧闹的退场人龙步出大厅,站在墙边。天空的阴霾依旧,令人联想到日暮黄昏,不过雨已经停了。



等了一会儿,圆紫大师以原先的打扮出现了。



“这里到底是你的地盘吧,那就麻烦你带路啰。”



大师虽然这么说,不过我根本不知道带他去哪里。说到念女高常去的店家,只有校门前的面包店和不远处的拉面店。总不能请人家坐在店门前的长椅吃菠萝面包,然后传授那种“内行人先吃内馅”之类的秘诀吧。



困扰了老半天,最后我把大师带去隔壁百货公司的美食街。真是没创意。



我们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相对而坐,顿时有种大船入港的心情。想必是圆紫大师的温和性情带来的安心感吧,此外,对于这一个多月以来困扰我的难题,也有这个人肯定能解答的笃定;终于走到这一步的笃定。只是,要听那个解答,也有一种不得不打开神秘箱的恐惧。



定睛一看,圆紫大师一边聆听最后的假设部分,一边抿紧嘴巴微微摇头。好像很想说“别闹了”,这表示他已经想出解答了吗?



“您觉得怎么样?”



“这个嘛……”圆紫大师边说边拿起筷子。“我们先开动吧!”



我心急之下忘了此刻已经过了午后一点。被他这么一提醒,我不禁也感到饿了。



我说了声“那我开动了”,再次看着托盘上的菜色,说:“和圆紫大师有因缘关系耶。”



“你是指什么?”



“缘饭。”



盘中放了一丝紫中带红的草叶。“紫之缘【注:“缘”亦指紫色或紫草,此语出自《古今和歌集》“一抹紫意令人望着武藏野之草心生爱怜”,有爱屋及乌之意。】”光是念出来就很优雅。



“原来如此。这个缘字,你知道指的是什么吗?”



“紫苏吗?”



“没错。把紫苏和梅子一起腌渍,风干之后再切碎。”



我们边吃边聊起美食话题。



“名称很风雅耶。”说到这里,我蓦地想起,“有一种长崎蛋糕也搀了红豆,看起来带着紫色。”



好一阵子,我就这么莫名地轻抚红漆桌缘有点斑驳的地方。



前来点菜的店员说:“可能要等一阵子,可以吗?”圆紫大师看看我,然后回答:“没关系。”他的视线应该是在暗示这样毋宁更好吧。



“——说吧,什么事?”



等店员离开后,圆紫大师主动催问。我抬起脸。



“又是一桩令人一头雾水的怪事,希望您能像《御神酒德利》的掌柜那样,替我算算真相到底在何处。”



圆紫大师好像女儿节已过却忘了收拾的雏形娃娃,表情沉稳地略微侧头说:“奇怪,你的问题,我记得应该回答过三次了。”



“圆紫大师的神机妙算可不是假的,我想应该还可以再继续仰仗。”



大师苦笑。



“你真是个可爱的信徒。”



“我是‘fan’兼‘信徒’。”



“伤脑筋,我不确定灵不灵,总之先替你卜一卦吧。”



我不时端起胡枝花纹路的茶杯喝茶润喉,一边叙述漫长的故事。圆紫大师很少发问,只是默默倾听。我将那张教科书复印件递给他,他也只是审视半晌就还给我。当我快说完时,终于上菜了。圆紫大师提议边吃边说。不过,我能说的几乎都说完了,最后,我补上去矢切健行时小正与江美提出的假设,就此打住。



“哦?”



“那种蛋糕的盒子上,还写着‘一抹紫意令人望着武藏野之草心生爱怜’。”



“真是匠心别具,连盒子都有呼之欲出的韵味。”



我们点的菜色,无论生鱼片或烤鱼的份量都很少,对于胃口小的我恰到好处,我不禁有点担心圆紫大师没吃饱。当店员送上餐后甜点香草冰淇淋时,大师说:“说到匠心别具,我的落语……”



“是。”



“我把失踪的‘德利’改成只有一个不见了。你注意到了吗?”



“嗯——女佣正要把‘御神酒德利’从盒中取出时,听到有人喊她,于是拿着其中一支酒瓶去厨房,顺手往那里一搁,就去做别人吩咐的差事,把酒瓶忘了。等她赫然想起,赶回厨房时,瓶子已经被掌柜藏起来。她发现瓶子不见了,非常害怕,只好把剩下的另一支酒瓶放回盒中,佯装不知情。”



“被你这么细细说来,情节设定好像很啰唆。”



“不会。”我说着摇摇头。“我说的大纲和圆紫大师说的完全不同,大师很懂得掌控节奏,每个场景与人物都历历在目。事情闹得那么大,八成有人拔脚就逃,嘴里猛说不知道,推得一乾二净,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觉得毫不知情了。在那个段子里,女佣只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实生活中要是真有这种人,那可就麻烦了。”



“我想也是。”



“所以‘德利’只有一个不见了,两个少了一个,更能营造出不可思议的感觉。”



“对,这也是我的用意之一。如果是小偷偷走的,应该会拿走两个。成对的东西只偷一个没有意义。于是,老爷面对剩下的‘德利’,脸色发白又纳闷地猛说‘怪了怪了’。当东西找到时,掌柜的解释是所谓的‘神隐’【注:原指小孩致姑娘忽然失踪,老百姓相信这是山神或天狗作崇。】,于是老爷才释怀。”



“是。”



“这样掌柜才能在占卜时放下仅存的那支酒瓶,说什么‘德利大仙正在召唤’。”



“说的也是。”



“不过,我最想表达的还是失落感吧。成对的东西少了一个,难免会在意。事实上,的确会觉得剩下的那个在召唤另一半。”



“……”



“更何况,如果是人消失了。而且,更何况……”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便打住,露出整理思绪的表情,同时吃起冰淇淋。蓦地,他抬起头说:“‘御神酒德利’这个名词,你知道用来做什么解释吗?”



“知道。”



感情深厚的两个人,无论到哪里都形影不离的两个人。



04



我们用完餐点,圆紫大师立刻说:“从这里到你家那边,坐出租车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我迟疑地说:“约莫二十分钟吧。”



“拦得到车吗?”



“百货公司前面随时都有车在排班。”



“今天是假日,那位和泉同学应该也在家吧?”



“不知道。不过,应该在吧……”



究竟该怎么应对,我已经不知如何拿捏。这个人走进我的生活圈,若要比喻,就好像电视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家客厅那样,毫无现实感。然而,情势似乎会这样演变。



“方便的话可以请你带路吗?我知道突然这么要求你会很困扰,但要择日再来也很麻烦。”



该惶恐的应该是我,因为大师即将替我解决苦恼了一个多月的疑惑。



从百货公司七楼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期间,乃至坐上出租车后,圆紫大师一直板着脸。车子下了国道,中途弯进旧道进入我家那个小镇。在阴郁的灰色天空笼罩下,小镇的表情也有点像个不高兴的隐士。



我因车子直接开到家门口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提前下车。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