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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出租车离开后,圆紫大师环视毫无特色、只有民宅、围墙和篱脚绵延不绝的巷弄,如此说道。



“是啊,土生土长。”



“你从小学时期就在这一带跑来跑去吧。”



“没错。”然后,我就像在讲自己似地,谦虚地补上一句:“只是个没有好山好水的无聊地方……”



圆紫大师以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再过几年,你也会带某人来这里吧。然后,把自己走过的路告诉他。到时候,对方会觉得‘这条路比世上任何一条路都美’,甚至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



我感到浑身一麻。



“会这样吗?”



圆紫大师像神仙般点点头。



“一定会的。”



“——因为‘一抹紫意’是吧。”



“嗯。”



当我身边有了“某人”时,如果去到了对方的家乡,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那个地方必然格外耀眼。



人无法选择出生地,也无法选择出生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想必从某个时期起,得靠自己去培育这个发现时早已存在的“自己”吧。那是一个庞大而令人不安的任务。正因为如此,在这世上,即便一时也好,想象或许有人对我的身世背景予以全盘肯定,能带给我一种如见清泉的安心感。想必,这就是圆紫大师送给年轻的我的礼物吧。



这里,也是那个被中断未来、比我更年轻的女孩的家乡。



因此,大师才会送给我这个想象。或许是为了让我免于发生那种事,先把未来的一部分化成语言送给了我。



05



“津田同学住哪里?”圆紫大师首先这么问。



“您要去见她母亲吗?”



“一定得从那边开始吧。先把那张影印纸搞清楚。不过,关于第二封信请你保密,不用特别提起。”



搞清楚——直接去问她母亲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果然是她母亲影印的吗?”



“不,应该是和泉同学做的吧。”



“可是,被烧掉的课本不可能拿去影印。”



“那当然。不过,亚当斯密应该可以出现两次吧。”



“两次?”



“是的。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懂。不管怎样,我还是替大师带路,经过我家门前,在第四个拐角左转。那是一条两辆车可勉强会车的小巷,路面吸收了雨水仍是湿的,处处还有小水洼。冬青树篱很快就在眼前出现了,从树篱下探头的秋海棠,已知秋的远去,只有犹如烧剩的仙女棒般分岔的红茎,以及零星绽放的粉红色小花。



“那么,该怎么跟她说?”



“照实说就好。请你把那张影印纸的事告诉她。之后,我想向她确认一件事。”



我站在玄关,按下老旧的白色门铃,津田妈妈立刻现身。



瘦长的脸形和津田学妹极为相似,五官倒是比津田学妹更立体。班导曾经说津田的脾气“颇有乃母之风”。做父母的无法选择赐予什么,却遗传给孩子种种性格。隐约浮现眼底的点点斑纹,流向眼角的几条皱纹,当津田学妹超过四十岁时,这些东西应该也会出现她脸上吧。



“不好意思,冒昧来访,方便打扰一下吗?”



我先客套寒暄,然后介绍圆紫大师,表示他是大学国文系的前辈,承蒙他多方指导。然后,我把那张塞进我家信箱的影印纸及和泉学妹的情况告诉她,还把实物拿出来给她看。课文空白处的涂鸦和眉批的确是她女儿的笔迹,津田妈妈狐疑地拿起那张纸仔细打量。



“这位小姐担心一直下去,不晓得那位和泉同学能不能恢复正常生活,因此,在偶然的机缘下找我商谈此事。在您心痛未愈之际又来打扰您,实在万分抱歉,但我有点事想请教您。”



津田妈妈抬起脸,用坚定的语气说:“好,既然如此有什么事您尽管问。我想您也听说了,和泉同学在上小学以前就是真理子的朋友,我向来喊她‘利惠’。只要对那孩子有帮助就好。”



圆紫大师道声谢谢,轻轻把手伸向那张影印纸,说:“那么,首先是这个,我认为除了和泉同学没有人会这么做。”



津田妈妈爽快回答:“我想也是。因为那本书在那孩子手上。”



06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令我张口结舌。圆紫大师倒是稳如泰山、文风不动,脸上的表情就像听到理所当然的事。这一点,再次让我惊讶。



“是她要求‘拿一样纪念品’时拿走的吧?”



“对,她拿了一本课本。”



她不可能拿走,那本书早就烧掉了。可是,圆紫大师紧接着又说:“还有,事发前的那十天左右,她们是不是在府上忙着做什么东西?”



津田妈妈虽然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还是给予肯定的答案。接着,圆紫大师又问:“是不是这样的东西”。这次又猜对了。



眼前好像有一盏不可思议的走马灯正在转动,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我明白了。和泉同学的确为了令嫒的事,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苦恼不已,明知有一天非说出来不可,但她在父母及我们面前都说不出口。就在有口难言的情况下,越来越不敢开口,好像无法替自己剖腹,只能任由病魔侵蚀身体,严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想当然耳,津田妈妈立刻问“是什么问题”。



“据我猜想,应该分毫不差。不过,此事不能仅凭臆测断言。等我向和泉同学确认后,再带她来府上。想必和泉同学自己也正期待着‘动手术’。即便痛苦,只要一天不了结,就无法从现在的状态前进一步。”



我们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满腹疑问:“和泉学妹怎么拿得到那本应该被烧掉的课本?”



“已经烧掉的东西当然拿不到。”



“可是您刚刚……”



“津田妈妈可没说那本书是《政治经济》喔。”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纪离高中生比较近,应该更清楚吧。我们那时候也是如此,说到亚当斯密,《世界史》也会提到他。”



“啊!”



“只要把津田写在《世界史》课本上的眉批,贴在自己的《政经》课本上,不就变出一本早已不存在的津田课本吗?眉批和涂鸦都写在空白处,正文部分只是画线,至于在亚当斯密脸上涂口红这种小事,谁做都一样。”



“您是说,津田妈妈……”



“对,她大概以为那是从《世界史》影印下来的吧。毕竟《政经》已经烧掉了。”



我瞪着圆紫大师半晌,才说:“您从一开始就认为和泉学妹去讨的‘纪念品’是‘那个’吗?”



“没错。对我来说,这是唯一能把不存在的‘津田的《政经》课本’复原的方法。如此一来,拿走《世界史》课本的人会是谁呢?脑中浮现的第一人选,当然是和泉同学,再加上她曾经去索取‘纪念品’。这两条线索加起来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我一边无意识地抚摸冬青树篱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叶片,一边问:“和泉学妹是原本就打算这么做,才特地去讨纪念品的吗?”



“这个嘛,先后顺序不得而知。她八成认定是‘无形之手’杀死津田同学的,所以才会在无意识中拿走《世界史》课本。”



这句话骇人听闻。



“津田学妹——是被杀死的吗?”



“在和泉同学看来显然是。”



“如此说来,那封用片假名写的匿名信也是……”



“应该是吧。我想是没有人谴责她,所以她终于忍无可忍。”



之后的发展想必是“单凭臆测不便断言”。然而,只靠这些奇妙的片断究竟能拼凑出什么样的图案?圆紫大师缓缓迈步说:“你能把和泉同学找出来吗?”



“可以。”



“那么,有没有哪里的咖啡店可以坐下来三个人好好谈一谈?”



那得朝车站的方向走一段路。我一边思考一边拐弯,在我家门口发现一道人影。那人正向我家的某人仓皇鞠躬,然后一个转身朝我们这边快步走来。是和泉学妹的母亲。一头短发、颧骨高耸的男性化脸孔,犹如迷路小孩般带着不安与焦躁的神色。



和泉妈妈察觉到我,瞪大了眼说:“天啊,我才去过你家。你家人说你出门了……”



“对啊,我刚回来。”



和泉妈妈不等我回答,就打断我说:“有没有看到利惠?”



我边摇头边说:“没有,她怎么了?”



“她早上骑脚踏车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听到和泉妈妈这么说,我大为失望。



“是吗?”



这样就无法让她与圆紫大师当面谈一谈了。她会出门这件事本身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她最近的行为看来,也大有可能。或许是看穿我这种想法,和泉妈妈焦躁地晃动身体、扯高噪门说:“问题是,她的桌上摊着日记,她已经一个月没动笔,现在却写着……要去见津田同学。”



07



这句话彷佛在脑中炸开,我有好一阵子无法思考。



和泉妈妈好像没看到正在一旁的圆紫大师,撂下一句“我去津田家问问看”,便匆忙离去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你先冷静。现在又还不确定会变成怎样。”



我低下头,撩起额前浏海。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能替她做点什么?”



“听着。等到天一黑,她自然就会回来,这么想比较好吧。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



“那么,”我看着圆紫大师。“我现在又能做什么?”



圆紫大师当下回答:“思考。”



“思考?”



“和泉妈妈说她是骑脚踏车出门。你能不能想想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去‘见津田同学’?”



想想看、想想看。圆紫大师的声音在耳中回响。



“那种事我怎么知……”



说到一半,彷佛黑夜必然会迎向早晨,脑中蓦然浮现一条河流。圆紫大师似乎看穿我的表情,问:“怎么了?”



“……江户川。”



骑脚踏车。对,那是她和津田学妹在温暖的春日骑车出游的地方。和泉学妹曾经描述那段回忆好像在做梦。不仅如此。她不是说有个约定吗?“等到秋天还要结伴再来”。现在,秋天快过去了。



我在矢切的渡船头,得知那条河是江户川时,某种模糊的念头掠过心头。现在回想起来,难怪我会失声惊叫。掠过心头的原来是和泉学妹说过的话。



我把那件事告诉圆紫大师。他当下就说:“去看看吧。”



“光是单程就有一段距离。最好开车……”说到一半,我皱眉。“啊,今天我爸出去工作了。”



“他把车子开走了吗?”



“没有,车子在家。”



“那可以借用吗?我来开。”



“这样最好。”



我走进玄关,向母亲大人引见圆紫大师。



母亲大人看过大师送的签名板,也在电视上看过圆紫大师的表演,还知道我今天去文化会馆听圆紫大师的落语表演。可是,大师本人突然出现,她不可能不吃惊。



虽不至于把大师当成拐骗宝贝女儿的老男人,但她还是以对待恶质推销员的眼神,朝身穿外套的大师打量了半天。我简短说明和泉学妹与圆紫大师的事,但母亲大人好像还是无法释怀。不管怎样,总不能为了寻求她的理解耗到天黑。于是我硬生生地抢过父亲的车钥匙。



圆紫大师见我要冲出门,便说“你把裙子换掉比较好吧”。趁圆紫大师检查车况的期间,我换上牛仔裤,鞋子也换成了球鞋。



五分钟后,载着圆紫大师与我的车子切过四号国道,沿着沉入灰色的道路,朝东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