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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是。”



“那么,我好像不该提这个。这么久以前的事,又只有一句话,本来就不可能弄清楚。”



“哪里——”我答到一半不禁讷讷难言。



有位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先生。基于某种缘分,我们得以相识。那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面对古怪至极的谜团,他总是能像拉鞋带似地轻松解开。看多了他的表现,我几乎以为自己碰上的所有谜团也都能迎刃而解。



04



七点过后开始下雨。我带着伞所以不愁。回程的电车上难得和姊姊一道。



姊姊穿着窄腰的小圆点衬衫配上同样布料的七分裤。耀眼的银饰钮扣,大耳环也一样是



银色的,一身打扮格外醒目,看起来时髦洗炼。附带一提,我穿的是T恤和牛仔裤。



电车中人很多,所以我们的脸靠得很近。姊姊的双眼皮大眼睛看起来更大。



“打工怎么样?”



“很顺利。”



“做什么事都需要经验。”



姊姊在百货公司之类的地方打工经验很丰富。即便是做妹妹的我,都觉得她是无可挑剔的大美人,所以我想她只要往卖场一站,大概就能提升业绩吧。不过,男同事们打来的电话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当时才念国中的我,会经多次一边偷瞄在旁摇手的姊姊,一边被迫替她斩桃花,宣称“她不在”或“她已经睡了”。



今天姊妹俩同行,所以我们索性从车站直接搭计程车回家。



到家后姊姊先去洗澡。



我正准备上二楼,坐在厨房椅子上看报的母亲大人,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啊,百合开花喽。”



隔着邻居家潮湿的砖墙,现在正是令人想张开双手抱满怀的绣球花簌簌摇曳的花房展现嫣红风姿之时。相较之下,我家院子的明星植物,是门旁的铁炮百合。处在那种位置就算不想看也看得到。伸出的纯白花嘴相当紧实,也不知打算几时才开花,简直像在吊人胃口。



现在居然开花了。因为天色已暗,而且又撑着伞进门,所以刚才我竟然没发现。



电话旁的置物柜放着手电筒。我一走过去,旁边的电话正好响起。我间不容发地拿起话筒说“喂?”。也许是我接得太快,一瞬间,对方的声音好像卡住了,然后,才报上姓名:“敝姓鹤见……”



是个听起来很正经的男声。我也跟着道出我家的姓。



“……对不起,不好意思。”



“没事。”



对方既然道歉,我想一定是打错了,于是当下挂断。我一边悠哉地小声哼歌,一边寻找置物柜中的空饼干盒。拿出手电筒打开。正觉得灯光有点暗,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声音。



我把我家的电话号码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说完“请你确认之后再打。”就想再次挂电话。对方慌忙说“请等一下。”然后就像一把年纪竟还迷路的青年,用语带尴尬的声音报出我姊的名字向我确认。



“找我姊吗?”



“啊,原来你是她妹妹啊!”



对话变得很无厘头。



“请等一下。”



我瞄了一眼还没摘下的手表。已过了十点。



我把浴室门拉开一条细缝,只见姊姊把洗好的头发用毛巾包着,正在泡热水澡。她把薰得红红的脸转向我,



“找我的?”



雪白的肩头在热水中若隐若现。



“嗯。是一个姓鹤见的人。他一开口就道歉。”我没说出因此我才会挂电话的事。“怎么办?要跟他说你已经睡了吗?”



姊姊伸出左手放在颊上,看起来就像在热水中托腮沉思,接着她说:“你跟他说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我会打给他。”



然后,她保持那个姿势抬眼微笑。想必是想起今天那个鹤见之所以道歉的事吧。在蒸气彼端氤氲、沉缅在回忆中的笑靥——我这个做妹妹的这样说或许奇怪——真的很可爱。



我撑着伞,打开光线微暗的手电筒走到院子里。雨脚远去,只有雨滴不时滴滴答答地打在伞上。百合正好到我胸口的高度,结了七个花苞。



还剩六个花苞,只有一朵抢先绽放。



修长伸展的花苞,只因为紧闭,看起来仿佛欲书又止。靠近花蒂的地方,白色渐渐染上绿色。表面点缀着水滴。



唯一绽放的那朵,开得可漂亮了。梅雨季已近,衬着夏季雨夜的黑幕,冉冉绽放华丽的花瓣。被光一照,今天首次接触世间空气的花筒中,是犹如蜡制品般出尘脱俗的雪白。只见花上的雄蕊尖端,如蛋黄碎裂的花粉已早早洒落点点痕迹。



我不知道百合的花语。但是,花与比喻无关,在雨中如此俨然绽放。



05



翌日早晨,我下楼进厨房,随手先拿起桌上的报纸,结果发现一篇有趣的报导。



三多利美术馆收藏的六片式成对“只园祭礼图屏风”原来是一整幅长条屏风图。右边的部分,与远在欧洲由德国科隆东洋美术馆典藏的“只园祭礼图屏风”二片式成对屏风,如果放在一起,无论是连接的部分或画风都完全一致。若光只是这样,还没什么稀奇。重点在于左边和科隆相隔遥远、位于大西洋彼岸的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收藏的二片式成对“鸟居图屏风”的左半边一致。再加上,它的右半边,好像和俄亥俄州克里夫兰美术馆的“贺茂竞马图”相连。



这已经只能称之为浪漫了。这是治疗低血压的良药,我立刻脑清目明。



的确,若依照片来看果真构成美丽的风景全景图。金色的云彩下,绵延的京都街景,参加只园祭的山车,步行的人群。



看着报导我忽有所戚。



若真要探知田崎老师提到的那句芥川名书,背后隐藏的意义,应该也不能说完全做不到吧。



即便隔着遥远的时空,分隔两地的断片还是在该发现的地方被发现、安置,这种事,就这样发生了。



这时,我的脑中忽然浮现一幅图画。



06



我开始自行调查《六之宫公主》。



我先从家中现有的书找起,不足的再去邻市图书馆借阅。和国会图书馆的规模比起来,邻市图书馆就像大人与小孩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市图可以把书借回家。最棒的是馆内采用开架式,可以直接拿书,就个人利用而言,市图还是方便多了。



看着借回来的书,有一本战前出版品让我很想查阅细节。这种时候无法“等一下”是我的天性。幸好,萌生疑问的翌日,正巧就是我打工该上国会图书馆的日子。



于是第二天,我在工作用的活页簿夹进这次欲查资料的笔记,前往东京。走上地下铁永田町车站的台阶时刚过上午十一点。



办好手续进入图书馆,前往放战前图书卡的那一区,也就是正式名称为“帝国图书馆和汉书书名目录”的地方。听起来真是惯重其事。



在那里,我要找的是正宗白鸟【注:一八七九~一九六二,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自然主义作家。】的书。我拉开标有“Ishinsen”的那一格。起初出现的是《维新战役实录谈(I-shin-sen-eki-jitsu-roku-dan)》。我逐一翻阅卡片。找到了。《泉之畔(Izumi-no-hotori)》这行粗体字映入眼帘。我很高兴。



接着去柜台排队,和几本工作用的书一起办妥申请。



暂时闲着没事,我正想走出天花板高耸的大厅时吓了一跳,因为我和从外面走进来的天城小姐撞个正着。



“啊!”



情急之下冒出来的,果然是感叹词。天城小姐今天穿着黑白圆点的衬衫。她略微举起手,



“你出现得正好。”



我正在纳闷之际,她接着下一句是“要不要吃午餐?”。原来是这回事啊,我当下恍然大悟。可是,其实并不只是如此。说得严重点,关系我一生的大事正在等着。



我们先边走边闲聊。



“今天来查资料吗?”



“对呀。我在处理明治时期的书,结果冒出很多看不懂的地方。都是作家的名字啦。”



大概是与她编辑的单行本有关吧。



“是没没无名的作家吗?”



“应该说,是外国作家。那是明治时代的译法,所以首先日式英文的发音就不标准。”



“啊,原来如此。”



我们上楼去咖啡店。



“比方说‘大记’就有点厉害吧。‘大记氏’。”



我脱口而出:“《八犬传》【注:《南总里见八犬传》的简称,江户时代读本,作者为曲亭马琴。犬扳毛野为故事中的八犬士之一。】中就有个坏蛋叫做马加大记。”



天城小姐听了,脑袋一歪,



“是被犬圾毛野杀死的家伙吗?”



“就是他,就是他。”



“唉,那边的大记先生姑且不论,我这边的‘大记(Dai-ki)先生’,搞了半天,原来是‘大工(Dai-ku)先生’。”



“木匠先生【注:“大工”在日文中为“木匠”之意。】?”



天城小姐噗嗤一笑,



“是名字叫做‘大工(Daiku)’。”



我当下想到的是《欢乐满人间》【注:《保母包萍(Mary Poppins)》原为英国女作家Pamela Lyndon Travers写的儿童文学作品,一九六四年由迪士尼公司改编为香乐电影。】片中的演员狄克凡戴克(Dick Van Dyke)。我对主演的茱莉安德鲁斯(Julie Andrews)倒是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当时幼小心灵唯一的感想,就是狄克凡戴克出现大闹的场面,有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悲哀。



“那样还算是好的。还有很多像猜谜一样的记号,如果不是查《当代作者事典》(Contemporary Author),根本猜不出来。”



《当代作者事典》也算是那方面的基础工具书吧,但只要一看横文字,我就只能举手投降。要把横的变成直行,会很麻烦。



我们走进咖啡店。我吃咖哩饭,天城小姐要了一份三明治和冰可可。收银台的大婶打到一半忽然停指,问天城小姐:“你要的是冰咖啡吗?”



“不,是冰可可。”



伤脑筋。她打错了。天城小姐嫣然一笑,说“那就冰咖啡吧”。大婶连声说着“哎呀,抱歉,不好意思喔。”把餐券交给我们。



等我们坐下后,收银台那位大婶又立刻追过来,放下开水收走餐券。店内人不算多。



天城小姐正面直视着我,



“我问你喔。”



“是。”



“你已经找好工作了吗?”



我吃了一惊。



“还没,……虽然我也知道已经七月了,不能再悠哉下去。”



有些同学都已被企业内定了。



“你想不想来我们出版社?”



我更、更、更吃惊了。打从以前,我就有模糊的念头想找份跟书本有关的工作。亲眼看到天城小姐的工作表现后,这个念头变得更加明确。但是,出版社很少招募员工,是道窄门。虽然她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佳音,但是由于太惊讶,我一时之间无法回话。天城小姐说:“明年,我们社里要增聘一个新人。昨天开会时提到你,结论是‘如果,你有这个意愿,不妨请你来试试’。”



“这是我的荣幸。”



天城小姐砰地轻拍桌子,莞尔一笑。是我的说词太好笑了吗?



“看来你很有这个意愿。”



“是。”



“不过,我想你可能也得跟父母商量一下,所以明天或后天再给我一个正式答复就行了。”



“是。”



我紧张得只会说同样的话,猛灌开水。



“如果即将毕业的学生来打工,不管怎么说是一定得谈到这种事的。”



“不管怎么说?”



“不管要不要增聘新人。”



“即便不增聘的时候,也是吗?”



“对。大四生来打工,心里毕竟还是会有点期待吧?”



没错。在我心里,多少也暗怀着一点会不会邀我入社的期盼。这下子好像被人看穿心事,令我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喽,即便当时没有雇用新人的计划,也得跟人家说清楚,否则对方就太可怜了,会耽误到他的求职不是吗?要真是这样就糟了。毕竟,即便像我们这种小公司,正式招募时也会有两百人来竞争那一两个名额呢。”



我再次认识到当前的就业激战,不禁很紧张。



一边吃着送来的咖哩饭,我暗忖,自己明年真的会以岬书房员工的身分,来这里光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