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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来之物(1 / 2)



01



不论古今,几乎无人能够顺利从事理想中的工作,而我何其有幸。



听我这么咕哝,坐在旁边的天城小姐嫣然一笑。



“出版社虽有知名度,但池小水浅,要加入非常困难。就像从一束荞麦凉面中……”她模仿算命师摇晃竹签的手势,当然,这里是指还没煮熟前的荞麦面。“闭眼抽出有红标记的那根一样困难。”



果然是很有天城小姐风格的比喻,我暗想之际,对面的娃娃脸饭山先生特意站起身,隔着堆积如山的书本说:“咦,那句话讲的应该是面线吧。”



“是荞麦面。”



天城小姐斩钉截铁地顶回去。饭山先生侧着脑袋,上下比划着夹起面条途到嘴里的动作,疑惑道:“真是这样吗?”



总之,我抽中红标记的那根,成为岬书房的社员。



敝社的出版品若分成三类,包括自战前一脉相承的作家全集、单行本,及不定期出版的“岬书房选书”。饭山先生主要负责“岬书房选书”。



参与这份工作后,我首先接触的,就是其中与达尔文有关的一册。我只负责协助饭山先生,但有幸自作家口中听闻种种故事。



据说,早在孟德尔遗传法则尚不为人知时,这位《物种起源》的著者便已觉察那样的特性。而且,他很遗憾自己欠缺数学知识,否则就能把懵懂感觉到的东西,有系统地整理出来。所谓的天才,果然了不起。



到二十一世纪,达尔文也将满两百年诞辰。作家建议,“从现在开始准备吧,出版社应该对达尔文投以注目”。



之后,我又做了几本选书。内容因书而大有差异,查资料非常辛苦。



“是荞麦凉面。”天城小姐竖起手指,再次强调。



“笨蛋!”发话的是颇有剑豪气质的榊原先生。此人打以前便不修边幅,可是,最近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根据小道消息,冬天时,他甚至直接在睡衣外套上毛衣和长裤就来上班。



“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吧。”



不过,他在工作方面倒是成绩斐然。虽然他摆出一副要和全世界作对的表情、大口猛灌日本酒的姿态像极流浪汉,但人不可貌相。其实他不只精通英文,连法文都说得很溜,看起德文亦毫无困难。这样的榊原先生,经手的书果然本本畅销。



以往我纯粹站在买方的立场,不明白所谓的畅销书对出版社而言是多么不容易,直到入社才首度切身感受。



此外,我也学得,愈是畅销书就愈难判定该印多少本、该在哪里停手。



“倘若抓错时间点,即使做出畅销书,同样会赔钱。”



听天城小姐这么说,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换言之,就像校庆园游会时,得意忘形批来太多蛋糕,过下午四点要收摊了,却剩一大堆卖不出去。如此思索,便能想像那种情形是何等困扰。



不过,榊原先生替出版社赚那么多钱,却没分到多少,这点令我有点意外。不谙喝酒的我,似乎还能扮演不碍事的花瓶,所以有时也会被带去喝酒的场合。这时候谈起“功勋”应该没人会不高兴,于是我向榊原先生提起那件事。



岂料——



“喂,你给我坐下!”



啊,我大吃一惊。好可怕。那是吃炉边烧烤的店,所以我乖乖在榻榻米上跪坐。



“告诉你,出版业是没有‘赚钱’这码事的。”



“噢。”那岂不是会经营不下去?



“就算有利润,也不可能赚钱。”



我把文字放在天秤上衡量,“换句话说,即使有钞票进来,最后仍会在其他方面相对亏损……是这个意思吗?”



榊原先生努动到傍晚胡碴益发浓密的下颚。



“笨、蛋!这丫头简直没救。”



到头来,我被看扁了。



“噢。”



“噢什么噢,你这是本末倒置。”



他啪啪拍打自己的脸,那一定很痛。



“本末倒置?”



做为监护人跟来的天城小姐莞尔一笑,好心说明,以免我被欺负得更惨。



“即使知道会赔钱,很多书仍非出版不可。出版这一行,可没什么凑巧亏损。赚钱是为了滞销书,不是为了员工,懂吗?假如赚到一亿,脑海浮现‘啊,终于能放心亏损这么多钱’,才是真正的出版人。”



嗯,这算是员工教育吧。听她这么说,我高兴得背上一阵战栗。



02



独力企划书的机会,出乎意料地提早来临。



某文艺杂志连载的现代诗评论专栏相当有意思。下笔带有适度的散文风格,让读者能轻松写意地阅读,愉快传达出众多诗人的优点与特质。作者是一位新锐评论家。



然而,连载结束后却一直没集结成册的动静。现代诗算不上有销路的领域,内容原就冷门,加以作者的知名度不高,才会至今仍无缘出版吧。



我不清楚别家出版社的情况,但岬书房的社长是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并肩工作。开企划会议时,我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也能忝居末席。换言之,是全体参加。



入社一阵子后,我虽感惶恐,还是逐渐斗胆提出意见。当时,会议结束,正在问起“有没有什么企划案”。那个连载的评论专栏,不仅可做为入门指南,本就熟谙此道的读者也能有更深入的领会,没出版成书十分可惜。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提议,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顺利通过。总编辑大致看完稿子,要我“试试看”时,我就像中彩券头奖般(虽然我还没中过奖),当场愣住。



至于作者那边,通话后得知尚无出版计划时,说来抱歉,我着实松了口气。



“若不嫌弃,能否让敝社出版成书?”



听我这么提议,话筒彼端传来喜悦的氛围。



后续的一连串作业彷佛仍历历在目。当初那本杂志的编辑,态度也充满善意。



“真是太好了,那就麻烦贵社。”



去打招呼时,和海象一样大块头、圆脑袋的资深编辑,面对我这个新手,像拜托别人照顾刚找到工作的自家小孩般鞠躬行礼。我惶恐不已,感觉肩头扛起重担。



书名简单明了,就叫《现代诗人》。



与替自己挑衣服相比,思考封面设计的走向愉快数倍。我和作者各举出几个理想人选,凑巧其中有位画家在新桥某画廊开个展,于是我也实际去看过。最后,封面决定以水彩画风妆点,做出来的书相当雅致。



让我绞尽脑汁的,是书腰的宣传文案。据说要由责编拟稿,但无论怎么写,似乎都还能找到更适切的。经历一番苦思,我交上头先拟的“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因为书中拿音乐和绘画比喻、评论诗。



总编辑说太弱,在底下加上“纵谈现代诗与诗人的魅力”的说明,书腰背面再增添“后记”的摘要,才勉强过关。随着时间流逝,我不禁反省,这文案并未传达出内容所谈论的,文字可怕的那一面。



幸好,书封设计弥补了我的不足。设计者运用不碍事却抢眼的特殊字体,安排“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真的是赚到。一看到此书,便忍不住想拿起——这或许是为人父母的痴心吧。



一栋建筑完工前,必须动用大量的凿子与锤头,还得处理各式各样的状况。想着说不定能这样做或那样做,很容易忙个没完。以前读过的书上,某工匠有书“判断该在哪停手是最难的”,这话对极了。除经费的问题,也有必须在时限前完成的压力。恍若一步又一步地爬上楼梯,我总算熬到校稿完毕。



话说,拿到要先送给作者过目的十本样书时,我非常兴奋。不料,翻开检查,却对其中两册不太满意。目次里,连结章名和页数的某条线有一点点没印清楚,像是摩斯信号的间隔,显得断断续续。



“这种情形也是难免。”



饭山先生不当回事地说。其实,若非凝神注视,根本瞧不出来。但看在心疼自家小孩的痴心父母眼底,那就像儿女的衣服钮扣零星掉落,前襟敞开。不过,八字都没一撇的我讲这种话,似乎有些奇怪。



我很卑鄙地把那两本塞到整堆书的底下,上作者家拜访。那是一年前,某个晴朗和煦的春日。



03



基于职业所需,办公室里每天都会聊书的话题。某日,我们谈到法兰克·R·史达柯顿[195]的《美女还是老虎》(The Lady or the Tiger)。



小说是最自由的形式,变化无限。其中,有类缺少起承转合的“合”的谜题小说(Riddlestory)。不过,这当然并非半途而废,否则便失去意义了。结局刻意交由读者决定,所以故事末尾必须别有妙趣。其中的代表作,就是《美女还是老虎》。



我是在美国短篇小说选里看到这个故事的,但听大家的说法,似乎也曾登在杂志上、收入短篇文学全集,或当英语教材,甚至改编成剧本,非常有名。



很久以前的某个国家,采“美女还是老虎”的方法取代审判。被告会被带上竞技场,接着得在眼前的两扇门中择一打开。一边是猛虎,另一边则有美女等候,审判便交由命运定夺。错选老虎的下场,不言可喻。



相反地,选的若是另一扇门,便能获救。这表示上天裁定无罪,不仅不会死,还能抱得美人归。但是,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和她结婚。



某名俊美青年和公主坠入情网,然而,平民不得与皇族恋爱,青年因此被拖上竞技场。环顾四周,他瞧见公主也出席观审。以她的身分地位,想必知道何者才是“正确答案”。事实上,公主的确晓得“美女”在哪扇门后,也很清楚那个“美女”老早以前便不知检点地朝心爱的男人频送秋波。



收到男人求助的视线,公主示意某扇门。男人于是打开。这就是故事概要。换言之,公主指点的究竟是“老虎”还是“美女”,就是留在读者心头的问题。



想当然耳,提到这个故事时,在场的女性不免会被问起:“若是你,会告诉他哪一个?”



我回答饭山先生:“自然不可能教他去开老虎那扇门。”



天城小姐说:“那样会有罪恶感,要看对方是否值得你背负‘杀人’的十字架。故事里的青年不过是外表好看,似乎并非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算是公主的主观问题吧。但前提是,她打心底深爱着他。”



“也对。可是,换成我,仍会教他开美女那扇门。”



“为什么?”



“他和美女结婚也没关系。这是外在因素造成的结果,事后还能挽救。若真无法挽救,到时再看着办就好。”



“你想怎样?”



天城小姐浅浅一笑:“当然是复仇。”



饭山先生语带戏谑:“好恐怖!”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议论,我还是用力思考。



“不过,我单听到他说‘必须结婚’便难以忍受。那不就等于变心吗?”



“即使他是被迫的?”饭山先生问。



“对,因为他答应了。”



“好严格。”



“总归一句,男人和美女步入幸福的婚姻生活,便形同‘背叛’。所以,故事的重点应该在能否原谅吧。”



饭山先生不满地回道:“倘若她指点的是‘老虎’,不也等于背叛男人的期待?”



“……不对吧。”



天城小姐的眼镜闪着光,尖锐地反驳:“指点他开‘美女’那扇门,才是背叛。”



啪地两手一拍,我恍然大悟:“‘期待’公主暗示他答案,就是一种背叛。”



饭山先生双手抱头,“这岂不更严格。”



“我认为,他不应该望着公主。此举无异是在她身上强加负担。”



天城小姐也附和:“没错。相反地,唯有不看公主暗示的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公主苦恼‘该暗示哪扇门’的对象。”



饭山先生瞪大双眼。



“若他想获得公主暗示,便不列入考虑?”



“对,那就管他去死。”



“让你们说到这种地步简直里外不是人。”饭山先生转向我,“基本上,假如是你被迫站在两扇门前呢?你男友要是知道答案,你也会忍不住盯着他吧?”



我不得不点头,“难免会情不自禁。”



“然后,依他的暗示开门,出现的却是老虎,你会做何感想?”



我回答:“肯定很火大。”



04



这是职场的茶余闲话。



傍晚,过了名义上的上班时间,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这时,天城小姐邀我一起去邻站的饭田桥。她要送东西到附近的编辑工作室,顺便取件。虽然也可请对方拿来社里,但她说“出门走走吧,顺便告诉你哪边有好吃的餐厅”。于是我二话不说,欣然奉陪。



从我加入后,岬书房已两年未增聘新人,应该不是被我吓到不敢再开缺吧。多雇一名社员,在经济上似乎负担很大。因此,很多工作出版社会发给外编。



当然,行销企划、选书等方面,出版社仍掌握主导权。至于制作上的实务,如润校及编纂原稿成书,就委托外面的公司,如此可节省费用。



我也是进出版社后,才晓得这类的编辑工作室还不少。先前,我以为出书的每个环节都由“出版社”负责。岬书房经常合作的这家公司,位于饭田桥一条坡道上的大楼三楼,我造访过几次。或许在这年头一点也不稀奇,不过仅有的两个职员皆是女性。



离开大型出版社、创立这间工作室的赤尻小姐,年约三十五,眼睛和嘴巴都很大,五官深邃,身材修长。这么形容也许很怪,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做黏土人偶时,抓着肩膀和腿猛然拉长,再稍稍拉长脖子,非常苗条。



她总打扮得休闲而不失时髦。今天她一身颇具初夏风情的短袖衬衫,如居家般闲适自在,却不令人反感。想必是散发光泽、布质柔软的酒红色,显得十分高雅的缘故。高领的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露出脖颈。相对地,长裤是近似珍珠白、几乎融入墙壁色调的象牙白。



她自电脑前起身,背着手与天城小姐谈话,那情景宛若一幅画。比起岬书房,她们的办公室整理得格外干净。天城小姐交给她一本作者珍藏的羊皮纸精装原书当校正的参考资料,然后接下润过的稿件,很快地解决公事。



至于天城小姐允诺的美味餐厅,就在不远处。店名为“Flacon de parfum”,是间法国餐厅。



墙上挂得满满的小画框内,镶着风景及人物素描,几扇凸窗边则装饰有可爱的玻璃瓶。



我们的座位旁放着三个阿拉伯式的瓶子。其中两瓶矮胖浑圆,瓶塞状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剩下的那瓶很高,肚子凹了一圈。皆以蓝和紫为主体,处处点缀着金漆,手工雕刻的线条勾勒出花与叶。



“这些是什么?”



“‘Flacon de parfum’。”



“啊?”



“香水瓶。”



“原来如此。”



我只想到,由于是法国餐厅,所以店名用法语,岂料提示就摆在眼前。



真是的,榊原先生在场的话,八成又要削我一顿。



来点菜的女服务生,告诉我那是塞浦路斯(Republic of Cyprus)的产品。



“那边是意大利的。”



她指着邻窗说。不知是文化差异,抑或制造商的风格所致,两者截然不同。那边的形状很单纯,不过,瓶身表面以金色直线分割成几个色块,宛若小型彩绘玻璃,缤纷美丽。如此细细看着,我逐渐理解为何有人会想收藏。



我浏览菜单。菜色方面,可点一道主菜再加上汤、迷你沙拉、米饭,不点套餐也没关系。



“太好了。”



“价格颇公道吧?”



“这固然是个原因,主要还是套餐吃不了多少便很撑,有些浪费。”



“就像香水瓶装不下一升的酒?”



“承蒙你这么形容,听起来好可爱。”



“出国一看,我才发现连小朋友都食量惊人。”



“对耶,他们该不会另有一个胃吧。”



题为《说谎村》的落语段子里,自称说谎大师的男子前往吹牛大王住的村子挑战,可是,在对方出来前,就先遭他的小孩戏弄,最后只得落荒而逃。毕竟居住的世界不一样。像我们这种吃茶泡饭、饮食清淡的国民,终究比不过那边的人。



“在日本,长崎县民也有大胃王之称。”



“噢。”



今晚的主厨推荐据说是“猪脚荷包”,不像源自法国,倒像《西游记》中会出现的菜色。总之,我还是点了这道。“请问餐前酒要喝什么?”天城小姐选择的是“基尔酒”。虽在小说里看过这名词,但不很清楚究竟是什么,等店员离开后,我忍不住询问。天城小姐不当回事地应道:“就是白葡萄酒加上些许Creme de Cassis。”



“Cassis是醋栗吗?”



“对,黑醋栗喝起来很顺口。对了,刚才讲到长崎吧。”



她言归正传。



“是。”



“坂口安吾也在文章里提过。江户时代,长崎不是会发生宗教镇压吗?可是,他翻阅纪录时,发现一件怪事。遭受严刑拷打都不屈服的居民,竟因食物太少倒戈投降。然而,若在战后粮食短缺的时代,那算是普通的分量,他实在无法释怀。之后,他前往长崎,基于是当地名产,叫了份长崎炒面,不料满到像装在‘洗脸盆’。他疑惑着面怎会多到吃不完之际,陆续光顾的女学生和亲子档(换言之,就是妇女和小孩),把那特大号炒面当‘权充下午茶的一小片蜂蜜蛋糕’,三两下扫个精光,转眼便起身离开。安吾这才拍膝醒悟:我明白啦!”



“哈哈。”



“他不由得感叹,原来如此,考察历史确实很难,而填饱肚子正是‘和平的根本条件’。”



“这个我同意。”



“不过,在长崎人心目中,饿肚子比严刑拷打更痛苦的这点,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那当然。故事本身虽然有趣,但不可能全县每个人都是大胃王。要是去参加长崎县同乡会,在席间讲出这种话,八成会遭到围剿,被骂得满头包。



基尔酒盛在高脚玻璃杯中送来。颜色颇像稀释的红茶,冰冰凉凉的,十分美味。我贪嘴多喝了几口,没想到这玩意的后劲出乎意料得强,脑袋上的头箍恍若在眉间倏然松脱。



“提到严刑拷打、倒戈投降,和之前的故事挺相似的。”



“你是指《美女还是老虎》?”



“对。”



“这么一说,的确是。”



“故事中的两人还处于恋爱关系,若一方在外力作用下倒戈,接受别的女人,就叫‘背叛’吧。”



天城小姐含着基尔酒点头,我继续道:“那么,纯粹的变心呢?”



“你的意思是,那样算不算背叛?”



“嗯。”



“在仍心存爱恋的那方眼中,应该算吧。”



此时,迷你沙拉和汤端上桌。



“可是,若两人同时变心,换言之,双方都已厌倦……”



见我苦思如何措词,天城小姐接过话:“那叫做正中下怀。”



我不禁笑开。“是啊,同一事态的评价却大相径庭。”



“所以,这才称得上难题。”



“情况会随立场改变。”



“连所谓的立场,也是处于当今社会才能一视同仁地从心态谈论。旧时男女的立场根本不一样。”



“你是指经济方面?”



“对。未婚的人愈来愈多,是因女人逐渐拥有经济能力,这说法应该可信吧。女人不再仰赖男人过活,况且结婚对女人而言弊多于利,那样太不公平。于是,便产生‘即使心甘情愿,仍不想做不合理的事’的心情,会想守住一个‘道理’。”



我认为“即使心甘情愿”这点,相当耐人寻味。站在我的立场,首先还是希望邂逅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的人。



“不是有紫夫人这号人物吗?”



突然间,话题一转。我没想到会扯上《源氏物语》。



“噢。”



“古典文学中的两大‘些许’之一,就是用在她身上。”



05



猪脚荷包上桌,颇为油腻。这种菜肴分量再多一点,我恐怕会吃不消。



“那是什么意思?”



“古典文学中,让我不禁感叹‘厉害’的‘些许’有两个。说穿了,紫夫人等于是还在上小学、穿着米妮鼠卡通睡衣睡觉时,就遭念高中的源氏掳走。从此,她眼里只有他一人。小紫很有品味,也很聪明。虽是小学生,但如此慧黠,和高中生大哥哥谈恋爱也不是不可能。她想必会像干涸的海绵,不停吸收对方的一言一语而渐渐成长。这样当然可爱。然后,本为花花公子的源氏步入中年。对男人来说,算是已近黄昏,不必担心他再拈花惹草——紫夫人这么想时,源氏的正妻突然冒出来。”



“是三公主吧。”



“对。葵夫人逝世后,源氏一直没续弦。在紫夫人心中,那代表着源氏的诚意吧。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只要有那证明,便能原谅他。当初一身睡衣就到源氏身边的自己无法成为正妻,她非常清楚。然而,别的女人当不上正妻,是因为有她在……她原可如此自我安慰,不料却在人生的最后遭到背叛。”



“古时候的中年人,差不多已是现今的老爷爷、老奶奶。”



“对,难怪源氏会答应这桩婚事。人生如槁木死灰之际,忽然有个国中女生问他愿不愿意跟她结婚。”



“即使表面上迟疑,内心肯定也极为兴奋。”



“否则他就不会答应了。”



“这同样令人火大。”



“站在女人的立场,真的很想骂‘搞什么啊,死鬼’。”



天城小姐拿着餐刀,用力戳进猪脚荷包。



“喜欢幼齿美眉,不仅是中年男子的返祖偏好。他会成功养育小紫,从那角度看来,他也会渴望‘梦想,再重温一次吧’。岂料,三公主并非有问必答的类型。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置身于时间洪流中的他,没能认清这点。换句话说,小学生和高中生或许还谈得来,但国中生和中年欧吉桑的世界可有天壤之别。”



我思索一下,“好比装年轻,聊的却是披头四?”



天城小姐噗哧一笑。



“可能有些夸张,不过基本上就是那样。察觉自己错得离谱的源氏向紫夫人道歉时,已于事无补。人心是很复杂的,无法再契合相通,也无法重拾旧爱。不过,此处以‘恍若无事’形容紫夫人。”



“恍若无事”如果等同现下的“冷淡无情”,书中应该不会写“可是,恍若无事”。古语中,那是什么意思?我忐忑地暗想。



“换言之,就是‘表面上佯装毫不在意’。”



“噢。”



“被请出去的源氏和三公主共枕时梦见紫夫人,于是,他冒着大雪回到紫夫人的住处。咚咚咚,他拚命敲门,可是效忠女主人的侍女假装没听见,怎么都不肯放他入内,罚他吃闭门羹。好不容易进屋后,他走到她身边,扯下被子,赫然发现被子是湿的,原来她在哭。这段描述也令人印象深刻。外表不轻易显露情绪的人落下的泪水,格外打动人心。”



天城小姐眨眨眼,继续道:“我啊,读到这里,忽然觉得‘紫夫人似乎一辈子都在泪水之间度过’。”



“泪水之间?”



“对,一开始是‘小紫’的泪水。初登场时,她还十分年幼,没察觉源氏在偷窥。她低喃‘小麻雀逃走了’,伤心欲绝地嘤嘤啜泣。”



“啊……”这是故事里出名的一幕,高中时老师教过原文。



由于“麻雀飞走”的失落感,她当场痛哭,揉得双颊通红。



“那是她流下的‘孩童’之泪。然而,偷窥的源氏却把小紫当成‘女人’看待。若源氏没觑见,那一幕其实只是她人生微不足道的瞬间。”



“说得也是。”



“可是,这男人将她的一生就此定形。由此来看,这些泪水应可视为她一生的括弧之始吧?”



“是。”



“而沾湿被子的,则是结束那括弧的泪水。男人,已在墙壁的另一头。原本深居春霞山的小紫,在飘着冬雪的世界变成紫夫人。随着时光一同失去的不是小麻雀,她再也不能尽情地哇哇大哭,那是成年人的泪水。”



“……无论哪一种她都非有意展现,不过是源氏凑巧撞见。”



“是的。”



“离开括弧,她的人生就结束了吗?”



“所以,她才想出家当尼姑吧。不过,那一刻,画上括弧前的那段透明的童年时光,或许会蓦然浮现心头。那段没有爱的束缚,也没有背叛,无牵无挂的岁月。”



眼前的天城小姐,彷佛正透过彩色玻璃窗眺望明亮的外界。



06



男女之爱,很麻烦,也很辛苦。不过,这种麻烦事若完全没发生,也会变成焦躁的原因。只能说,夫复何言。



重读漱石老师的《我是猫》,第三早有这么一节:



某日,按惯例吾辈与小黑躺在温暖的茶几下闲聊,他又旧调重弹地吹嘘老掉牙的光荣历史;之后向吾辈提出这样的问题:“你到目前为止,抓过几只老鼠?”虽然吾辈自认知识较小黑发达许多,可是说到腕力与勇气,早有自知之明,终究无法与小黑相比,只是面对这个问题时,仍不免吞吞吐吐。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总不能骗人,因此吾辈回答“其实我一直想抓,但至今尚未捕获”。



以前看这本书时,约莫会不当回事地草草翻过此段,如今,我倒很能体会“吾辈”的心情。



噢,讲到我家的大事,姐姐已在前年结婚。



对象是我也接过电话的那位鹤见先生。两人在农历十月的良辰吉日行礼成婚,接着便去南方热带岛屿蜜月旅行。然后,除麻袋装的咖啡和木雕人偶之类一看就像纪念品的玩意,还带了别的东西回来。那是以保特瓶收集的当地海水,足足盛满两瓶,分量挺多的。小俩口将其中一瓶送到家里给我。



“你喜欢这种东西吧。”



不愧是姐姐,相当清楚妹妹的喜好。外表只是普通的水,但想到这是远从南十字星闪耀的天际空运而来,便觉得格外珍贵。我定睛凝视着问:“这是在什么地方取的?岩岸?沙滩?”



“是浅滩。放眼望去尽是翡翠蓝的海水,且有热带鱼在脚边嬉游。”



还真像蜜月旅行会去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吐槽。



不过,海水放久也会腐臭吧,我不禁担心。此时,姊夫大人冷不防发话:“做成盐巴就好。”



我当下茅塞顿开。姐姐夫妻返回爱巢后,我把海水倒进温牛奶用的小锅试着熬煮。大概是含有相当多的盐分,最后变得很浓稠。我在杯口架上咖啡滤纸,一点一点地注入,耐心等待。过程犹如做理科实验,非常有趣。尽管是临时起意,此举果然正确。滤纸上留下的白色结晶,干燥后成为漂亮的盐巴。



我和姐姐通话,得知他俩是将海水煮沸熬干后,拿到太阳下晒。据说摸起来刺刺粗粗的,没变成粉末。



“滤过一次似乎比较好,我的成品瞧着比市售的盐细。”



那很像某种东西,我一时讲不出所以然,于是姑且道:“虽然没看过,可是感觉很像大麻。”



姐姐嗤之以鼻。



“又没看过,亏你也敢说。”



“人是有想像力的嘛。但这么一提,我便不自主地思索起,大麻或许能溶在水中夹带过关。”



话题愈扯愈危险。



“总之,你的成品非常细密?”



“嗯。”



“那么,难道是我的混有杂质吗?”



“唔,滤过的水也是白色的。”



“味道呢?”



“当然是盐味。”



“我的很苦。”



“啊,如此说来,排出的就是‘卤水’。”



放下话筒后,我翻阅《广辞苑》。没错,字典上的解释是“熬煮海水制盐后剩下的母液”。换言之,就是生出盐这个孩子的母亲,据说也称为“苦盐,苦卤”。嗯,当妈妈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时,我忽然想到质地细致的盐巴像什么。



不是大麻,是龙角散,我不由得露出微笑。这药粉与我有段回忆。小时候,听父亲边服药边喊“好苦”,我立即拿小汤匙舀一口,说声“我敢吃”便放进嘴巴,只为得到夸奖。小孩子这种生物,真猜不准会有什么意外举动。最后,我有何下场就请各位自行想像。如今,那已成为带着微微苦涩的往事。



话说,结婚之后孕育的可不仅盐巴。去年秋年,姐姐夫妻迎来爱情结晶,我也升格为“阿姨”。



呱呱坠地的是个小女娃,和姐姐一样有双大眼,非常可爱。在医院头一次见面时,护士小姐抱着宝宝从新生儿室到姐姐床边。据说,婴儿最好打第一天起就偎在母亲怀里吸奶。



“她在瞪人耶。”姐姐轻轻挑眉,开心地说。



眼睛还看不见的稚嫩幼儿,居然便给人这种印象。我内心浮现强烈的预感,诞生了一个极富个性的生命。



我家后继有人,当然是喜事,但孩子的妈是我从小熟悉的姐姐,光想就十分不可思议。



见宝宝仰身哭泣,我试着接过来抱,手绕到她彷佛会软绵绵弯曲的背部,哄着“没事、没事”。她怯生生地颤动双唇,哭声不久便停止,真是听话的乖孩子。



姐姐夫妻回娘家时,我再度见到宝宝。小外甥女宛如喝下神奇国度的药水,愈长愈大。



姐姐和我差五岁,“顺利”的话,五年后我也会抱着自己的小宝宝吧。但是,我很忙,光往返于住家和出版社,转眼便过去一天,连碰上麻烦的机会都付之厥如。身为姨字辈人物,多多少少,仍有那么一丁点焦虑。



好了,言归正传。



“呃……所以,‘些许’到底是怎么回事?”



07



“啊,差点忘记。源氏把三公主迎回大宅,新婚嘛,头三个晚上去新妻子那里过夜是义务。可是,源氏已兴趣缺缺。他后悔做了无聊的傻事,于是向紫夫人辩解:只有今晚,请谅解云云,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你。之后,便冒出那句话。”



我听得兴味盎然。故事继续。



“书上写着,源氏心烦意乱颇为痛苦,至于替新郎倌打点种种细节的紫夫人则应道‘我可不晓得怎么办’。就在这前面,作者描述她‘些许,露出微笑’。”



这会儿,我不由得停下刀叉。比起食物,我加倍努力咀嚼文字,而后忍不住感叹:“真猛。”



不过,相较于“微笑”,“些许”似乎更有表情。那是望见虚无的“些许”,是带着看透一切已然结束的“客观”,纵使嫣然一笑,也能自天上冷眼旁观的“些许”。



“我认为,源氏心里毕竟仍是喜欢紫夫人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我萌生疑问:“天城小姐当初读的是古文吗?”



“基本上是的,趁着高中放暑假的空挡。”



我不禁叹息:“就是有你们这种人。”



她居然是法文系毕业的,害我这本科生无地自容。当时,我可是好不容易勉强念完现代语改写版。虽然想过至少《若菜》[196]上下该看原文,终究没实行。



“高中的国文老师讲课很有意思,我才会想瞧瞧原文。其实我根本没注意细节,只是囫囵吞枣。”



“你那种阅读能力,我真想效法。”



“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对了,不是有两大‘些许’?另一个呢?”



“另一个嘛,是我准备升学考试时读的《竹取物语》。”



“赫映姬[197]吗?”



“那是暑期进修讲义里的一篇。故事中的女主角,不是出难题要求婚者先送上稀世珍宝?其中,她向石上麻吕索取的是‘燕子的子安贝’。”



“噢,就是那个伸手进燕子窝的人。”



他想从高处的鸟窝拿出传说中的贝类,却不惯摔落。



“没错。而且,他摸到的不是‘子安贝’,是燕子的……吃饭时不适合提起的某种东西。紧抓着那玩意坠地的男子,不幸摔断腰骨。得知他在痛苦挣扎后濒临死亡,赫映姬咏了首诗歌。‘承蒙佳人赠歌,实感荣幸,但她毕竟不肯与我成婚吧。’男子遗憾地断气。你知道听说此事后,赫映姬反应如何吗?”



“请说。”



天城小姐奸笑,应道:“‘些许怜悯’。”



我不禁再次感叹:“唔,这也相当猛。”



“这是被迫促成婚事的女人,和不结婚的女人,两种‘些许’。”



“两种都很酷。”



“不过,紫夫人的心大概已不在源氏身上。总之,结婚凭的是冲动,‘些许’这字眼和结婚不搭调吧。”



“倘若对方告白‘我些许爱你,请与我结婚’,心里确实会冒出问号。”



“对呀。”



08



基尔酒的后劲上来,我有些飘飘然。由于想再多聊一会儿,便又加点餐后茶。



“先前是提到谜题小说,才谈起这种事吧?”天城小姐开口。



“对。”



“其实,我手边也有一个没结局的故事。”



“手边也有?”



“嗯,刚刚会面的赤尻小姐给我的。”



“啥?”我愈听愈糊涂。



“那类似模仿极短篇,仅草草写在便笺上,大概压根没想过要发表。所以,她就给我了。”



原来如此,编辑就算会写小说也不足为奇。



“她请你看完后,告诉她感想吧。”



“不是的,她似乎连放在身边都无法忍受。”



“……是失败作吗?”



那么,扔掉不更省事?



“嗯,小说本身是乱七八糟啦,有些部分像借用海明威的狩猎故事。不过,那样也无所谓,她只是想透过书写抒发郁闷。当时,她私生活中面临种种烦恼,于是选择发泄在纸上。”



天城小姐沿着咖啡杯内缘倒入奶精。



“末尾也是二选一吗?”



“对。”



“是怎样的内容?”



天城小姐举杯就口,应道:“听到这里,你很好奇吧?”



“嗯。”



“我也很好奇结局。”



“像《美女还是老虎》一样?”



“没错,只不过她的是‘扣了,或者没扣’。”



到底要扣什么我不懂。可是,虽然无法见到法兰克·史达柯顿,要见赤尻小姐应该不难。



“作者本人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