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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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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和华阿,你曾劝导我,我也听了你的劝导。



——旧约圣经《耶利米书》第20章第7节



我们在海边小屋踯躅有如梦呓/周遭海女以红褐海草编成花环来饰丽/直到人声把我们惊醒,而后窒息死去。



——T·S·艾略特《普鲁夫洛夫恋歌》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觉得梦境的内容……有点恐怖。但是,该怎么说呢?整体来说有一种滑稽的感觉,总之就是很奇怪。



梦的内容是这样的,我发现我自己正要被带进一个让人感觉不舒服的房子当中。我明明记得一开始是在自己家附近被爸爸 跟妈妈牵着走的。然而在不知不觉当中,爸妈却被一对陌生的男女所取代。他们的眼神好冷、好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这样俯视着我。我想他们的年纪应该和爸爸妈妈差不多?不,或许比他们大一点吧?这两个中年男女强行拉住不断挣扎后退的我,同时又推着我的背,把我带进那个房子里。那是栋好像只会在电影里出现,以永无止境的地平线为背景,苍凉耸立的巨大房子。



房子里面有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走出来迎接我们三人,年纪大约在三十或者四十岁左右吧?可能跟我爸妈一样年纪,或者比他们年轻些。她的头发是茶色的,再加上一张白皙脸孔,以及蓝色的眼珠,很明显的,她不是日本人。女人带着笑容,不停地跟我说话,但是我连她说得是哪国话都不知道,只能确定她讲的不是日语,然而,要说听不懂却有隐隐约约……真的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在说什么——



欢迎光临,阿卫。从今天开始,你将住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生活呦。



梦中的我只觉得那笑容像魔女或某种妖怪的脸孔一样,好恐怖。但是却有另一个我从旁冷静观察着自己,还有四周的状况。仔细一看……唉,什么嘛!她不就是“校长”嘛?我大概是回想起自己被带到“学校”的那一天吧?继“校长”之后,我又见到了戴着眼镜的微胖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老婆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他们就是“舍监”和阿顿太太。现在我已经非常清楚了,因为清楚,所以不再害怕了。但是梦中的另一个我却只是一味地感到恐惧。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魔女的手下一样,我好像立刻从这栋房子之中逃出去。把我带到这里的那对男女已经不见踪影了。原本还很讨厌那对冒充成我爸妈的可疑家伙,可是在他们不见踪影之后,我开始感到有几分畏惧……越发地感到不安,心里呐喊着“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来嘛”,然后穿黑衣服的女人拉着我的手,我被带往房子后方,一路上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喂喂,根本不用担心的呀!我这样告诉另一个我,想让自己安心,但是不知道这个梦中的我是否慢慢地被梦境中的气氛给同化了?只觉得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想尖叫的冲动。



在他们介绍五个人给我认识的时候,这股冲动达到了极点。



五个人——与其说是人,其实在当时我的眼中,应该说是“五只”比较正确。五只让人讨厌又丑陋得超乎想像的生物——不对,是妖怪……该怎么形容才好呢?他们的样子像全身里裹满了坚硬的泥土,而泥土眼看就要剥落了似的,总之这些生物难以形容地令人不舒服,而他们的眼睛更是突兀地盯着我看。眼睛;眼睛;眼睛;眼睛;还是眼睛。像人的灵魂一样茫然而空洞,却又像漂亮的宝石般绽发放灿烂光芒的十颗珠子。这里已经不是正常的世界了,不是人类该存在的场所。我被打入恐惧的深渊当中。这里根本是魔界,我觉得自己不但被人从爸爸妈妈身边带走,还被带到这个来历不明、怪物群聚的魔窟来。



一如做梦时常有的状况,我想叫却又发不出声音来。我好着急、好着急,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呀!拜托,拜托啦,让我好回爸爸妈妈身边!让我来,喂,刚刚不就告诉你了?根本就不需要害怕嘛!大家都不是怪物啦,但是不折不扣的人,而且都是一些你很熟的人啊。你看,不就是史黛拉还有“诗人”(poet)、“中立”(neutral)、“家臣”(obey),以及“王妃殿下”(your highness)。



是的,现在我非常的清楚知道,他们不是异形的怪物。清楚他们都跟我一样,都是某天突然被人从家人身边带走,被送进这所“学校”的孩子。可是一开始到这里还时,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身在何处也没有概念。在我眼中,身边的人事物看起来都是满含恶意的黑暗。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什么都懂了。随着我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之后,五只魔物让人不快的轮廓渐渐地融化,变身成我熟悉的脸孔。五只动物变成了五个人——你看,仔细看清楚。有史黛拉;有“诗人”;有“中立”还有“家臣”,另外还有“王妃殿下”。确认了每张脸,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慢慢醒过来了。



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房间里熟悉的天花板正俯视着我。啊,原来是一场梦啊!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是始终没有任何真实感,我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不知道如何处理那种迷乱的感觉。好奇怪的梦,真的是好奇怪。在梦中的我感到极度恐惧,又哭又叫的,然而另一个我却不停地讪笑这样的自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觉得恐怖,或是滑稽。也许是如此混乱的关系吧?做完梦之后的余韵让我迟迟没办法平静下来,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回到现实世界来了。我心中忖度着,那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事实上自己还在梦境中徘徊?



我整理好心情,从床上下来,走进浴室。和卧室同样大小的浴室里,浴缸和马桶以远的可以的距离孤单地伫立着。在已经看惯一般成套卫浴设备的我眼中,这幅景象何其怪异。现在虽然已经习惯了,但当初做到马桶上时,四周空旷的感觉却让我不知所措。始终没办法静下心来好好上个厕所。为什么要规划得如此浪费空间呢?据“中立”的说法,那可能是因为这所“学校”本来是家医院的关系。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讲我才发现,马桶和浴缸的旁边都安装有可能是为了方便病患上厕所或洗澡的看护能够有足够活动的空间吧?这种假设相当有说服力,但是如果“中立”的说法是对的,那也就表示作为我们宿舍房间的空间是病患病房加以改造而成的,想到这里,尽管这里已进行过漂亮的改装,避免留下过去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影子,心情就莫名地变得复杂起来。



上过厕所之后,我走出浴室,回到卧室。卧室的角落有一个简易的厨房,让人不禁猜测,这会不会也是之前当病房用时所留下来的设备?下方的收纳柜里也散发着各种调理用具,但是我并没有灵巧到会从餐厅偷偷带材料回来自己做料理,因此,料理台完全只被我当成洗脸台使用。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哗啦哗啦地洗着脸。这样的眼睛终于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一点了,这时突然有一样东西跃进眼中。那就是我映在墙上镜子里的脸。水滴沿着脸颊流下来,看起来就像流着眼泪一样。那是张早就看习惯的脸,打从出生之后十一年来一直很习惯而又亲切感的脸……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今天早上我却突然被一种乞丐的妄想所迷惑,就好像“这张脸不是我的脸”一样的妄想。开始过“学校”的宿舍生活已经有半年了,虽然大致上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环境,但是我置身于特殊状况当中的事实却没有改变。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吧?有时我会突然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觉得原本再熟悉不过的事物,譬如自己的手或是自己的脸等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应该称为“一只”的存在。是的,我心中涌起了一种妄想,这里会不会是魔界?会不会根本不是史黛拉他们没有从五只动物变成五个人,只是我从一个人变成一只异形的生物,和他们变成同类而已?



我用力地摇着头,把视线从镜子中移开。对了,我觉得最近做怪梦的几率变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觉得这似乎是发生坏事的前兆,心头总是罩着一层不安的色彩。当然以前在日本裹着平凡且和平的生活时也偶尔会做噩梦。但是,那都是一些单纯而可怕的梦,不然就是让人觉得疲劳的梦而已,从来就没有强烈到在醒来之后会影响到日常生活的感觉。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差异,果真是因为环境特殊的关系吗?我自认为已经完全习惯“学校”和宿舍生活了,不过也许是身体在表达它的抗拒。这不是我真正的人生——这种不满的情绪透过梦的形式适时地发泄出来,我想一定是这样。这种解释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至少在这个时候来说。



我用毛巾擦干脸,换好衣服。平常我睡觉时总是穿着T恤和短裤,其实以这身打扮过一天也没什么不对,但是以前“校长”曾经提醒我说“唉,我说阿卫呀,你也太邋遢了吧?睡衣跟居家服要明显地区分开才行。”当时她的表情和预期仍然一如往常那般沉稳,但是却隐含不容分辨的魄力,因此从那次之后,连一向吊儿郎当的我也开始勤于更衣了。



但仔细一想,“校长”怎么会知道我穿着拿来当睡衣的T恤在校园四处闲晃呢?会不会“校长”总趁着我们睡觉的时间,悄悄四处巡视我们的房间?我心中产生这样的怀疑。宿舍每个房间都有各自的锁——可能在改造病房的同时装上了新锁,但是我曾听谁说过,“校长”手上有一副主钥匙,所以只要她有心,趁着半夜溜进我们的房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会不会是我想太多了?再说,这样做对“校长”也没有任何好处呀。



我离开自己的房间——106号房,将门上了锁。宽大的白色长廊一路延伸而去。正对面是“中立”住的105,后门就在旁边。记得刚被带来这里时,心中曾经抱着某种期待——只要穿过这道后,也许就可以悄悄逃离这里。在知道建筑物后面有围起来的铁丝网,而且铁丝网后面的沼泽里还有一些不明生物后,我这个如意算盘也被粉碎了,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想逃出这所房子的念头了。这边确实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不过一旦习惯之后,也不能否认,在这边过的倒是挺快乐的。如果说必须一直在这边生活的话,我是不敢说的这么悠哉的,不过反正总有一天可以会日本的。虽说这段时间让人等得有些焦急,我还是很期待爸爸跟妈妈前来迎接我的那一天赶快到来。



当然能够回日本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好想快一点见到学校——当然不是这所奇怪的“学校”,而是我本来就读的日本的小学——的朋友和老师们。可是,如果会日本去,心中却会有意见遗憾的事情。真的只有一件,那就是……



我一边在漫长的走廊上走着,一边看着手表,那是有着米老鼠图案的个性商品,是刚到这里时“校长”给我的。我觉得好像被当成小小孩看待似的,有点难为情,但是不只是手表,这里所有的日用品都是“学校”配给的,所以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来这里时,我几乎没有带任何东西进来。再过五分钟就是早上七点了,刚好来得及赶上吃早餐的时间。现在想想,才半年的时间我也已经过着相当规律的生活了。在日本的时候,不管妈妈吼得再大声——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我还是会缩在棉被里赖床。



当我快要走到建筑物的中央大厅时,眼前的101号房正好打开来。房间的主人史黛拉·德尔罗斯出现了。



“啊,早啊。”正要前往中央大厅的史黛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她说的不是英语,而是日语,脸上还盈盈地笑着。



史黛拉是“学校”的所有学生当中,最能让我气定神闲进行互动的少女。理由很简单,因为在这里除了我之外,会说日语的只有她。她说她的全名叫史黛拉·南子·德尔罗斯,是日本父亲和法国母亲所生的混血儿。她一直强调,她的年纪跟我一样,都刚满十一岁,但是我觉得她的说法可疑,虽然这样说有点失礼。因为再怎么看她都比我大,有姐姐的味道。我很快就要升上六年级了,这么说来,要说她已经是国中生了也不足为奇。当然我不会这么没教养,当面去深究这种事,刺伤一颗纯情的少女心。



将长长的黑发编成三股辫的史黛拉,穿着莫名地有轻飘飘感觉的上衣和下摆长长的裙子。如果小学的女同学做这种打扮的话,我可能会厌恶地想着“咦?这个少女的嗜好真奇怪”,但是史黛拉却很适合穿这样的衣服。听说她的父亲是巴黎著名日本料理的老板,一家三口住在可以看到凯旋门的高级公寓里,所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上流社会千金小姐。



有这种身世背景的史黛拉为什么会在“学校”里呢?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充满了谜样的色彩。这不只是史黛拉的问题。我跟其他学生又是为了什么被迫和家人分隔开来,聚集在这种杳无音信的地方呢?如果没有获得家人的同意,“学校”很可能会被质疑犯下绑架之类的罪行,但是爸爸妈妈都同意这样做。听说史黛拉和其他的人也都是一样。既然如此,到底是基于什么目的呢?我想得都快头破血流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唉,姑且就忍耐一阵子吧。



至于这个“一阵子”具体而言大约多久,我也不清楚。以我的状况来讲,我是不可能回小学念书的,但是本来说好上国中后我就可以回日本去念书,所以大概会在这边待一年吧?最久也顶多两年。一开始我不奈地想着,得在这边待这么久吗?然而直到知道史黛拉会说日语之后,而且仔细一看,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时,我开始觉得,既然如此,延长在这边的停留时间或许也不错。想早一点回去去见父母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消失,而思乡的状况也一直持续着,但是一想到总有一天这所“学校”的生活也会结束,心头就有点……不,是非常地落寞。因为以后我会回日本去,而另一方面,史黛拉也会回到法国去。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互相往来的,而且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也不能悠哉悠哉地一天到晚打国际电话。到时候大概只能乖乖地写信互通讯息了。当然,这是还得她答应跟我通信才能开始考虑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是当初被带到这里来时,连现在看起来如此可爱的史黛拉在当时都让我觉得像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怪物般恐怖、害怕。突然被丢进这个陌生的世界对我造成的冲击就是如此的巨大。当时我怕得以这将会成为一辈子身不见底的伤痕留在我心中。但是据“校长”的说法,不消几年的时间,我会将这种经验忘得非常彻底。她还说“阿卫,你不到半年时间就已经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了,不是吗?孩子的适应力真的很惊人。而且你刚刚到这里来时完全不会说英语,但是现在跟其他的学生在沟通上已经没有问题了。要是换成大人,是没办法这么容易就适应新环境的。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不是不懂“校长”的意思,但还是觉得那毕竟是大人的观点。因为年纪越大,应该越觉得以前发生的事情都只是一瞬间而已吧?然而对我们来说,每一天都好像漫长得让我们不禁要担心时间也许会这样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在前往餐厅的路上,我很自然地牵着史黛拉的手。现在这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习惯,但是一开始,我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还好她也没有露出不悦的样子,不但如此,她甚至有点害羞和高兴,所以这应该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之后,我们两个变成感情非常好的朋友了。



“你好。”史黛拉逗趣地作出拉起裙摆的动作给我看。“我叫史黛拉。史黛拉·德尔罗斯。今年十一岁。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这是她跟我有时会玩的游戏。史黛拉的前提是,再过六、七年她可能就会进入巴黎入巴黎社交界,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拿我当自我介绍的对象做练习,其实只要我们觉得好玩,这些都无所谓。所以我也一如往常,装模作样地回答“我叫阿卫,卫·御子神,今年十一岁。和父母一起住在日本的神户。长大之后,我想到法国去接你。”



“啊,那太好了。我目前跟父母住在可以看到凯旋门的巴黎公寓里。我真切盼望你的到来。”



她跟我玩了一阵子社交界的游戏,两个人吃吃地笑着。到巴黎去接史黛拉这一段是开玩笑的,但是我心中偷偷想着,要是可以的话,将来我要实现这个愿望。



穿过中央大厅时,我们走进被称作主要区域的校舍走廊。“学校”的建筑物从空中俯瞰下来是形成一个Y字形,底下那条直线的部分相当于主要区域。右斜拱的部分是我们学生所住的房间,统称宿舍区。而左边的部分则是“校长”和职员们居住的地方,统称职员宿舍区。一进入主要区域的右手边有餐厅。啊,里面正飘着浓浓地香味呢。啊。今天吃培根。太好了。我满心欢喜,略微加快了脚步,一看到已经坐在餐桌前面的学生时,我赶紧松开了史黛拉的手。



第一个坐在餐桌前的是肯尼斯·“诗人”·达菲。“诗人”当然不是他中间的名字,那是我私下取的外号,其他人并没有这样叫他。“诗人”有怪癖,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听起来好像在诵唱着什么诗词一样。但是我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不是诗,只是因为有节奏,听起来好像诗而已。我也不知道他念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诗人”比我大一岁,十二岁,他经常坐着轮椅活动,膝盖上总是覆盖着一条绘有泰迪熊图案的蓝色毛毯,至少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的脚。也不知道他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当然不敢去问本人,也没有问过其他人,往后也不打算问。因为妈妈总是眼里地提醒我不可以去追究别人的事情。



“诗人”默默地对着我们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跟史黛拉刚才手牵手一起走过来,我莫名觉得他眼神比平时险恶。要说瞪有点夸张,不过也许他平常就觉得跟我有疏离感吧?“诗人”被带到“学校”来的时间比我早很多。好像比我早了一年左右。史黛拉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来到这边,所以他们说起来算是老同学了。事实上我听说过,在我来这里之前,跟史黛拉最好的就是“诗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可以算是中途介入他们两人之间了。至少“诗人”应该会这样认为吧。可是,如果他因此而恨我的话,我也听伤脑筋的。可以用日语交谈的我跟史黛拉关系变得亲密是非常自然的演变结果,我也没办法呀。她虽然会说英语,但是不能否认,和英文交流的“诗人”相交之下,是有些拗口的感觉。严格说来,是他运气差了一点——我想他自己大概也清楚吧?和“诗人”相对面对,她也没有蓄意苛责和史黛拉关系良好的我,或者对我使坏心眼。



然而,今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欠佳的关系,他的眼神看起来真的很凶恶。也许是看穿了我心中的困惑吧?“诗人”的表情突然松懈了许多。既然他都笑脸相对了,我也不能漠视。我跟史黛拉和“诗人”分别互道“早安”之后,便走向正用勺子搅拌着大锅子里面的东西的柯顿太太。



早餐是采用自助式,自己拿盘子,从排成一列的容器中选择自己喜欢的料理,盛在盘子里。说起来是很好听,事实上不只是今天早上,每一餐其实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柯顿太太大概六十或者七十岁左右吧?她的年纪对“校长”来说相当于母亲,对我们而言相当于祖母。她总是将一头白发盘成一团别在脑后,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围着白色的围裙,这一身装束成了他的正字标记。乍看之下,她就像在某个大户人家里面服务的女佣,事实上则大不然。至少再怎么客道,我都不能夸她的料理技术好。我觉得对我们这些正值发育年龄的孩子来说,绝对应该提供更大量的食物才对,然而,每天的菜色都缺少肉味,甚至到了让人感到厌腻的地步。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连一口炸鸡或者汉堡都没吃到过。我问过史黛拉和“诗人”,状况好像跟他们初来时一模一样。



话虽如此,早餐还算好的。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有蛋料理和培根上桌。本来我并不是很喜欢培根的,但是现在根本不敢多说什么了。姑且不提考得还行,即使烤得过焦,对于肉味几近饥渴地步的身体来说,已经是相当大的奢侈了。光是想像着把培根和炒蛋搭配吐司大口咬下去的画面,口水就快溢出来了。



正当我尽可能将大量但还不到被责骂程度的培根从容器里夹起来盛到盘子上,作势要返回餐桌前面的时候,却被柯顿太太那像触电似的声音给叫住了。“阿卫!”她带着不容人分说的眼神说了一声“哪”,用大勺子舀起那道像蔬菜汤一样的东西,倒进塑料制的碗后交给了我。不只是汤,只要没把放在自己餐盘里面的东西给吃光就会被骂,所以我实在不想接过她给我的汤,但是我不能装作没听到。



“谢谢您。”我一边极力避免自己皱起眉头来一边接过汤碗。唉,难道又得要把这一整晚没有什么味道的蔬菜给吃光吗?真希望只需要在吃晚餐时进行这种苦修,真的。



我跟史黛拉走向“诗人”坐着的餐桌。在这种状况下,如果我们还可以选择坐到另一张桌子上去,那就好像把“诗人”排除在外了。我并不特别讨厌他,而且我也不想做出会引发风波的事情来。



正常我们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开始吃饭的时候,“王妃殿下”走进餐厅来了。“王妃殿下”当然也是我私下取的外号,她的本名叫凯特·莫斯利·马克格罗。年纪跟“诗人”一样,都是十二岁。她挺直修长的背部莫名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气息,另外她金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金色的皇冠一样,这就是我给她取这个外号的由来。不只是这样,另一个原因是她总是带着随从。



你瞧,说曹操曹操到,比尔·“家臣”·威尔巴不就跟在“王妃殿下”的后头走进餐厅了吗?那对睁得老大,充满了强烈猜疑心似的眼睛看起来总是惴惴不安的样子。有着一头干涩灰发的他在我们几个学生中最年轻的,只有十岁。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就好像寻找“王妃殿下”庇护的家臣一样,随时跟在她身后。只要一个闪失没看到凯特·“王妃殿下”·马格格罗夫人的身影,那对平常就瞪得老大的眼睛就会更加惴惴不安,泪水几乎要盈眶了。



最后出现在餐厅的是“中立”,也就是霍华德·威特。他又一副修长的身材,还有一张神似电影中的喜剧演员似的和善脸孔。对外人讲,他应该是在我们这群人中最容易亲近的人吧。事实上,他在我们几个当中是最有社交能力的人。他很懂得和任何一个集团保持适度的距离,我偷偷为他取名“中立”也就因为这个。



这所“学校”的学生包括我在内一共有六个人,女孩只有史黛拉和“王妃殿下”。几个学生分别以两个女生为中心,形成两个集团,说派系也太夸张了点,不过确实如此。我和“诗人”是史黛拉派的,另一方面,“家臣”则是属于“女王殿下”派的,这样分实在有点粗糙。而“中立”则不属于任何一个集团。以我来说,只要没有在同一组实习,我鲜少会和“王妃殿下”还有她的跟班“家臣”亲密交谈。但是“中立”就不一样了,才见他跟史黛拉聊得起劲,一回头他又跟“王妃殿下”玩在一起了。这样的家伙简直就像蝙蝠一样,说起来是不好听,但是在我们几个学生中,他应该也称得上是最成熟的人吧?



“中立”笑容满面地——我想告诉自己,事实上他当然是满心的不悦——从柯顿太太手中接过蔬菜汤,他很快打量了下餐厅的情况,最后坐到“王妃殿下”那桌。也许是为了让两张餐桌上的人都维持在三个人的均衡势吧?懂得逢迎拍马的人果然擅长察言观色。



我突然发现,平常在这个时候早就应该出现在餐厅的“校长”和“舍监”竟然还不见踪影。发生了什么吗?我不认为平常严格要求我们不准迟到的老师会自己睡过头。是身体不舒服吗?不可能两个人一起生病吧?正当我不解地歪着头猜测时,柯顿太太一如既往板着一张脸,一边拍着两手一边走近我们。



“好,大家安静。boys and girls……”平时总爱嚼舌强调boys and girls的发音是柯顿太太的习惯,每次听到她讲话,都觉得好讽刺。“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听我说。席华德博士和巴金斯先生今天早上一早外出办事了。”



她口中的席华德博士就是“校长”,全名史黛拉·席华德。而巴金斯先生就是“舍监”,全名是……我不知道,没听过,反正无所谓。



“他们两位都要到傍晚才会回来。”这么说来,难不成今天的课程跟实习都休息?我们内心都充满了巨大的期待。然而柯顿太太不给我们任何喘息的时间,若无其事地说道继续说道。“所以上午的课用来举行测试。我会代替席华德博士监督你们。就这样,希望大家努力。”



“那么下午的实习课——”举手的是仍然带着和蔼可亲笑容的“中立”。“要做什么?”



“听说巴金斯先生有准备新课题,大家就进行新课题。不是一个一个,是跟已经决定的组一起进行。听到了吗?还有,我平常就一直提醒各位——”柯顿太太一副“话题就此结束”的样子,转身向右。“别留下任何食物。”



“请问 ……”一个支支吾吾地声音从“王妃殿下”的那桌传过来,我不禁大吃一惊。显得战战兢兢但是却勇敢地举起的可不是“家臣”吗?非常害羞而内向的他鲜少像现在这样在众人面前开口说话。“席华德博士和巴金斯先生到外头去干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柯顿太太嫌烦似的回过头来。“为了工作。”



“所以我才问……那个……是什么——”



“大家就拭目以待,等傍晚见分晓了。”



我狐疑地歪着头,心想,好奇怪的说法,但是“家臣”好像得到启示一样。



“难不成……那个……”噫?他好像斜眼窥视我一样,是我心理作用吗?“又是有新生要来这里吗?”



“哎呀,真是机灵呀。”被猜中谜题好像让柯顿太太无趣似的,她耸耸肩,把视线从“家臣”身上移开,坐到自己的桌上。“没错,席华德博士和巴金斯先生现在去接你们的新朋友了。”



我该怎么说明当时“家臣”的反应才好呢?明显看得出来他在发抖。本来就好像一直惧怕着什么东西似的眼神如今充满了恐惧的颜色。“王妃殿下”皱着眉头笑声地安慰他“你没事吧?”但是他好像完全没听进去一样,然奇偶突然往椅子一踢,迅速站了起来。



然而柯顿太太却冷冷地斥责着要从餐厅逃出去的“家臣”。



“要我讲几次才懂,饭菜要吃光!比尔小子。”



“家臣”顿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重新回到椅子上,那个样子让人觉得他没有直接滚倒在地板上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整张脸都是扭曲的,很难看出是为了强忍住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哭出来的情绪,或者是极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那种表情让人看了甚至会觉得很不舒服。到底是什么事呀?他为什么会有那么过度的反应呢?



突然间,我发现到有奇怪反应的不只是“家臣”一个人。拿着汤勺的“诗人”也停止了动作,从他那空洞的眼神可以看出很明显地了解到那绝对不是因为汤太难喝的关系。在加上连平常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毫不畏缩的“王妃殿下”也表现得有些动摇的样子。而最好的证明就是“中立”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反倒罩上了一层阴暗的颜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只有史黛拉勉强保持着冷静,但以她的聪明才智来看,她一定也发现了其他人的变化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对我投以充满疑惑的眼神,我只得张嘴无声地说了句“谁晓得”,然后对她耸耸肩而已。



这个疑问始终没得到解答,但是因为没有人想多说什么,所以我终究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样,我们像守夜般阴暗的气氛中结束了早餐,然后前往走廊正前方的教室。窗外可以看到车库和加油站。



可能是“校长”事先准备好了吧?柯顿太太分给每个人两张考卷。一张是以分数运算为主的数学题目,另一张是英文文法。接到考卷后,我们六个人不需要柯顿太太多做指示,开始默默解答。大家都很认真地作答,好像把刚刚在餐厅发生的奇妙一幕都忘光了。连“家臣”也不例外。测试的结果会决定拿到零用钱金额。这是“学校”的规定。每得十分可以得到十分钱。如果拿到一百分,就可以拿到一块钱。一块钱可以买到三根三十分的巧克力棒,或者两瓶四十五分的可口可乐。



就如我之前提到的,这边的饮食生活极其悲惨。我们不能拒绝柯顿太太为大家准备的餐点。偶尔史黛拉会用从厨房偷来的材料在自己房间的简易厨房里做一些比较像样的料理,我多少能分到一杯羹,但是柯顿太太对于管理物资可是十分精明的,因此一个月能有这样一次机会就已经算是老天厚爱了。在这样贫乏的生活中,我们享有的乐趣就是位于中央大厅的自动贩卖机。零食和饮料勉强可以带给我们比较人性化的喜悦。但是如果没有钱,就别“消想”这些东西。被带到“学校”来时,包括金钱在内,私人物品全部不准带进来。真的可以说是孑然一身,称得上自己拥有的物品,顶多就是来时身上那一套衣服。这里没有银行也没有邮局,也别奢望家人会送来生活费,所以我们能仰赖的只是每一星期平均举行两次的考试礼物——“校长”给的零用钱。这就是大家必须拼命埋头苦干的理由。



当然,我们有时候都会产生作弊的念头,譬如我对算术比较擅长,每次都有考100分,或者接近满分的自信,所以“家臣”总是很露骨地想窥探我的答案。当然平常都有“校长”严密的监考,而今天也有柯顿太太在场监督,因此他也没办法那么容易达到目的。算术对我来说像是三餐便饭,相对的,英语文法就考倒我了。我好不容易在日常会话方面没有什么障碍了,但是试卷上的问题都是用英语写的,而且还要求用英语解答,我实在只有举双手投降的份。我好想偷看“诗人”的答案,但是有柯顿太太一直来回踱着步子监考,根本不让我有一丝丝的可乘之机。这一次算算数考满分,英文文法方面却也有考零分的可能性。零用钱顶多只能拿到1块钱的样子。唉,算了。好歹还可以买三根巧克力棒。



考试的时间从八点半大试点,整整有一个半小时。但是我们的专注力没办法持续那么久的时间。大部分的人都早早就解答完毕,趴在桌上打盹儿。只要学生们不窃窃私语,没做什么恶作剧,柯顿太太也就不会没事骂人了。对于学生的轻微打呼声,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



考完试到吃中饭之间这段时间是我们的自由时间。有人到图书馆看书,其他人则到接待室看录影带。看到史黛拉朝着接待室的方向走去,本来也想陪着她去,但是又想去吸吸外头的空气,于是我穿过位于图书馆和接待室之间的 入口大厅,来到建筑物外头。



来到玄关,广阔的大地便展现在眼前,左右两边都是荒野,连一幢房子一棵树都没有。我实在无法想像这里距离最远的城镇或村落有多远,但是我可以确定,要是没有车子的话,根本没办法跟外面的世界有互动。我瞄了一下位于图书馆那一侧的大型车库,平常总停在里面的三两车子少了其中一辆绿色的休旅车。“校长”和“舍监”开着那辆车到底去哪了呢?我企图回想起自己被带来时候的事情,但是只记得车子在荒野中跑了好几个小时,随着车身晃动之余感到疲劳至极,甚至让我感到不耐。这里几乎像是陆地上的孤岛,为了贮存燃料,在车库后头还设立了一个规模虽小但是足以自给自足的加油站,听说每半年就会载送汽油到这里来。



一片云都没有的天感觉好舒服,我来到接待室一侧宽大的庭院。网球场和篮球场的对面有一个不能算是整理得宜,但是姑且可以打球的草坪。所以球类竞赛用的道具除非有“校长”的许可,否则是不得借出的,所以不管今天天气再怎么好,我们都不能到外头嬉戏。



正想坐到院子角落的一张长凳上时,突然觉得背后有股气息。回头一看,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诗人”过来了。我们互相招呼一声之后开始一起散步。走了一圈,让人觉得活力充沛,甚至冒出了汗,但是整个环境却感受不到太重的湿气。我不敢确定,但是这里的空气十分烦躁,让我明确感受到,自己现在在的地方真的不是日本。



“怎么办?”默不作声让我觉得气氛太沉闷,于是我用轻松的语气问到。“刚刚的测试?”



“嗯,总的算起来——”“诗人”一边拨着轮椅一边歪着头说。“两边凑合起来大概可以拿到一块八十分吧?”



在这里测验的分数经常被大家换作分和元来计算。



“阿卫,你呢?”



“不知道,我想能拿到一块钱就谢天谢地了。唉,真是糟糕。”



“把它当作一个自我节制的机会吧?吃太多candybar对身体不好哦。”



对哦,巧克力在英语中说成是candybar吧?为什么是candy?是因为多半里面都塞了杏仁糖之类的东西吗?



“饮料也一样。如果喝太多对牙齿不好,还会染上成人病。”



“这我知道呀,可是在这边没有其他乐趣可言。你自己这样说,但是也不能抗拒自动贩卖机吧?”



“我呀——”他有点为难地笑了,“我不是很喜欢甜的东西,到比较喜欢薯片。”



“那还不是一样?如果不控制盐分的摄取,对身体也一样不好。”



“您说的是。”



“说到盐分,”虽然正值发育,胃口最好的时期,但我一向到就快吃午餐了,心情却没多大雀跃。我只得叹气,“我知道这些牢骚跟之前的差不多,可是,柯顿太太的料理难道就不能改善点吗?”



“没办法的。”也许是已经完全死心了吧“诗人”苦笑着“以前我们曾经多次要求改善,但是……还是投降吧,否则你就活不下去。”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柯顿太太自己不是也得跟着大家一起吃来历不明的汤汁么?既然如此,她不是应该多用点盐,或者多在味道上下一点功夫么?”



“怎么说呢?不如说——”“诗人”将轮椅停了下来,说“不如说,就因为是这样吧。”



“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那本来就是配合柯顿太太本人的口味而做出来的。”



“别开玩笑了。你是说她喜欢吃那么难吃的东西么?她的舌头一定有问题。”



“你没有发现么?阿卫。不管是所有的材料煮到几乎全部都融化了的蔬菜汤,或者是连一颗豆子都没有的土豆泥,柯顿太太所做的料理都是软到不行的东西。”



“对哦。”这件事我都没有深思过,“经你这么一说倒真的是哦。所以你的意思是?”



“不都是一些不用太过嚼就可以吃,不会对牙齿造成负担的东西吗?照这样看,柯顿太太牙齿应该不好,听说她的牙齿全是假牙。”



“这么说来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个老太婆只是把自己容易吃的东西强行推给我们吃么?”



“嗯,她说做的料理味道都那么淡,我想大概是考虑到自己的健康而可以控制盐分的摄取吧?”



“有道理。”我可以接受这种说法,但也感到不耐烦,“也就是说不管我们怎么期待,也吃不到任何肉食咯?”



“是啊。”



“话又说回来。”我感到十分佩服。“肯尼斯的观察真敏锐。我以前从没有注意过这件事呢。”



“被你夸成这样,还真叫我坐立不安,我就直接说吧。”



“直接说?”



“嗯,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应该是阿卫来之前或者你已经来了我有点忘了。总之,我听到巴金斯先生抓着席华德博士发过牢骚。”



“牢骚?”



“听说她几近疯狂的要求博士,问她能不能改善一下伙食?还说,我可还年轻着,如果配合老人家的饮食口味,就要变成木乃伊了。”



“哦?”笑死人啦,连那个“舍监”都对柯顿太太的料理感到厌烦了啊?“真是杰作。”



“巴金斯先生发现我刚好经过,就停止了抗议。”



“对哦,他们感情好像不大好。”



“什么意思?”



“我是说,巴金斯先生。他看来和席华德博士或柯顿太太的感情好像不大好。”



“巴金斯先生确实好像不是打心底享受这边的工作。但是,光是从这一点也不能判断他跟席华德博士她们的关系好不好。”



“诗人”避免系太武断的判断,但在我看,“舍监”是一个烟瘾相当严重的人,无奈“校长”禁止在内部抽烟,因此他总习惯把玩着他那个没有点火机会的金色打火机。就算他可以跑到外面去抽烟,回来之后会因为身上的味道而被骂。



“可是,如果说巴金斯先生真的那么不满,我认为比他年轻的席华德博士应该对柯顿太太的料理更不敢恭维才对。可是博士什么也没说啊。或者她只是顾虑到柯顿太太的面子吧”



“不,不是这样。席华德博士好像本来就是素食主义,对吃方面不怎么在乎。我甚至认为,或许每天不变的菜色是博士下的指示。”



“我真是受够了。”



我们在草坪上绕了一圈回到座位我坐了下来,“诗人”也将轮椅停在我旁边。



“我说,肯尼斯啊。”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好不好提出来问,但是也许是趁着正热络气氛,我实在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今天早上在餐厅里——”



“嗯?”



“当柯顿太太说席华德博士和巴金斯先生今天傍晚会带新生的时候,比尔·威尔巴好像有点激动不是吗?”



“嗯。”“诗人”点点头表情顿时阴暗了下来。“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不只是比尔,我觉得其他人的反应也都有点奇怪。”



“不只是这一次。”



“什么意思?”



“阿卫,听说你要来的时候,我们也觉得很震惊呢。”



“啊?为什么?”



“当时我们当然不知道新生,也就是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但是我们也不是因为这样,就对这个叫卫·御子神的学生本人产生抗拒反应。不过……”“诗人”坐在轮椅里扭动着身体,就好像思索着适度的措词会伴随着有肉体的痛苦一样。“不过该怎么说呢?对我们来说,接受新伙伴往往是一种试炼,而且是非常大的试炼。”



“试炼?”



“或许应该称为过关仪式。我们会想,这一次究竟会不会安全过关?”



“安全过关……过什么关?”



“是不是每件事都可以顺利结束呢?经过试炼之后,是不是能回到原本的和平生活呢?嗯,或许这一次一切都无法回归正常了吧?”



“所以我才问你,你所说的那个——”我完全听不懂他的话重点在哪。“到底是什么事情?”



“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辛苦了。”“诗人”露出微热的笑容。“啊,我不是在嘲讽你,我们真的也不知道。可是……”他低下头去,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抬起视线。“如果我说出来,你定会以为我的脑袋有问题,但是我还是得说。因为总有一天你也得亲身去体验。”



“体验?我体验——”



“安慰这个地方呀,住着某种邪恶的东西。”



“邪恶的东西……?”



我受到“诗人”的影响,抬头看着“学校”的建筑物。因为平时多半都待在经过漂亮改装的屋内,所以鲜少意识到,不过现在从室外重新打量发现,“学校”其实已经相当老旧了。连在如此晴朗的阳光照射下,还是感觉到建筑物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息。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那是什么东西?”



“很难用言语说明,不过,确实是有某种东西存在。”



“在哪里?”



“我就说啊——”“诗人”一边将视线从建筑物移开,一边反手指着“学校”的地方。“在那里面。”



“哪个房间?”



“我想是所有的房间。”



“怎么可能?你不是在说连我的房间也有吧?”



“也许有。不,一定有。”



“可、可是,我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呀。”



“那、个、东、西,不是可以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你说的那个邪恶的东西——”老实说,我只觉得他不是脑袋有问题,要不,就是刻意在嘲讽我,但是“诗人”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魄力,我实在没办法把他说的话当成玩笑看待。“是——活的吗?”



“是啊,应该说是活的。平常是沉睡着的。”



“你说沉睡?”



“是的,安安静静地睡着。除非那个设施内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否则那、个、东、西是很温驯的。就好像在冬眠一样。不够……”“诗人”舔舔自己的嘴唇,顿了一下,“不过,一旦察觉到有什么变化,那、个、东、西就会觉醒过来。”



“变化?那指的是——”我也不自觉的舔着自己的嘴唇。“譬如有新生到这里来之类的事情?”



“正是。那、个、东、西是不喜欢变化的。所以,一旦有新生到来,它就会就觉醒,对着我们大家,而不只是对着新生露出它的獠牙。”



“它露出尖牙要干嘛?你是说它会袭击我们么?”



“也许,具体的情况我不知道。因为我也还没有体验过最恶劣的事态。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一个不小心,我们可能都会被那、个、东、西给毁灭。”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从他的话中听来,好像除了“诗人”之外的其他人有人体验过最恶劣事态,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深究这件事。“这么说来,当我来的时候,那、个、东、西也醒过?”



“没错,所以我们才会那么的不安。不只是比尔,大家都一样。担心这一次是不是能够平安过关。不过还好——”“诗人”的表情终于略微缓和了一些。“还好,阿卫,还好你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知道这个事后,那、个、东、西也许也放心下来了吧?它很快又回去冬眠了。我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因为在你来之前有一次是闹得天翻地覆的,又一阵子我还很担心不知道事情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你说之前的一段时间是?”



“诗人”的表情再度变的阴暗。“就是比尔·威尔巴来的时候。”



“咦?比尔怎么了?”



“比尔是在你之前来这里的学生。他没办法像你一样,很顺利的就适应这里的环境。我们五个人可是每天过的战战兢兢的。现在他多少也比较平静一点了,但是我觉得还不算是完全适应了。他老是黏在凯特身边,勉强才能过日子——”



看来比尔之所以想跟在母鸭后面的小鸭子一样,经常黏着“王妃殿下”,理由似乎不单纯是对她的崇拜。“诗人”的意思好像是这样的。但是,“诗人”本人好像也不是很确定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他突然歪着头,自言自语似的嘟囔到:“凯特……啊?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是她呢?”



其实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你说……五个人?”



“啊?”



“那是我来这里之前的事情吧?比尔当时是新生。看到他迟迟没办法适应这里而感到焦躁的前辈们当时应该只有四个人吧?除了你之外,还有史黛拉、霍华德·威特、凯特·莫斯里·马克格罗”



“诗人”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苦恼着该怎么说?亦或是决定就此打住这个话题?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但是眼神始终刻意不跟我对望“……是吗?也难怪你不知道啦。事实上当时还有另一个学生在。一个叫丹尼斯·路德洛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



“总之,他就是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学校了。”



“也就是说,他毕业了?”



“应该说是被淘汰比较正确吧?他跟不上这里的课程,也跟不上实习的进度。至少席华德博士是这样判断的。所以应该就是这样吧?于是,有一天,丹尼斯就离开这里了。这事就发生在你来之前。从此我们就没再见到他。”



“那么那个叫丹尼斯的男孩子目前是回到家人身边了?”



“这样嘛——”“诗人”的眼睛像痉挛地似的直眨着。“我想应该是吧?”



“你是什么意思?”



“时间也差不多了。”“诗人”看着自己的手表。有泰迪熊图案。果然也是“校长”送他的吧?“吃中饭的时间到了,接下来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是无所谓啦”



“还有,阿卫,希望你别把我们谈这件事的事情告诉席华德博士他们,也别让其他的学生知道,你能答应我吗?”



对哦,我这才想到,不只是“诗人”,这是我第一次和这里的人谈到关于“学校”的事情。



“我当然可以答应你。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谈后面的部分啊?”



“这个嘛——我想越看越好,我想在新生来之前解决。”



“那就傍晚之前喽。好赶啊。”



“如果在这之前没办法找到时间谈,那就得等到新生到达之后了,那就没办法了。今天晚上,你就选个适当的时间到我房间来一趟。千万别让任何人发现。”



“知道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真的是不好的预感。”“诗人”落寞的嘟囔着,转着轮椅走向建筑物的玄关。“那就待会见。”



“嗯。”



我莫名地觉得最好别跟“诗人”一起回建筑物里面,便到车库那绕了一圈之后,再走向玄关。我并不认为别人会觉得我跟他在一起就是在讲悄悄话,但是不自觉地就被“诗人”的严肃态度所影响,因此也就格外谨慎了。因为这样,午餐时间过了一会之后,我才抵达餐厅。



“阿卫,你迟到了!”我小跑步跑到餐厅,一面就飞来柯顿太太的斥责声。



我定睛一看,“诗人”一如往常,坐在跟紧粘着“王妃殿下”的“家臣”同一张桌子前面。也许是才讲过悄悄话,所以他也想刻意避免跟我同桌。当然,他也是看准了我应该会跟史黛拉坐在一起,因此才会去跟“王妃殿下”他们坐在一起。另一方面,“中立”则坐在史黛拉那一桌。他大概是跟吃早餐时一样,考虑到两个集团个三个人的配置吧?我尊重他的安排,决定去跟史黛拉坐在一起。



“真是稀奇了。”史黛拉淘气地用英语说道。也许是因为“中立”同桌吃饭的关系吧。只有跟我独处时她才会说日语。“一向谨慎的阿卫竟然会迟到。”



“迟到一点而已啦。我到外面散步去的。”



“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



“真是受不了孤独的人啊,或者你是跑出去看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