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王(2 / 2)
「能不能对朕说说近来贺州的状况?」
高峻开门见山地说道。之季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吃惊。
「陛下想知道贺州之事?」
「有些挂心……那里近来发生了些什么事?」
之季移开视线,思索了片刻后说道:
「倒也称不上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陛下可记得月真教?」
高峻轻轻点头。
「月真教的衍生教派,近来在贺州流传甚广。」
「你指的是八真教?那是月真教的衍生教派?」
「陛下知道八真教?是的,八真教的教主,曾经是月真教的传教师。」
高峻凝视着之季,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小人暗中调查过……小人认为这样下去很危险,所以才会辞去官职,离开贺州。」
之季淡淡地解释道。
「这么说来,你不是因为和沙那卖家处得不好,所以才离开贺州?」
「不……若说我和沙那卖家处得不好,其实也没错。该怎么说呢……沙那卖家一直在暗中庇护着八真教。」
「你说沙那卖家庇护八真教?」
「当然在台面上,沙那卖家并没有成为八真教的信徒,也没有捐献财物,所以小人并没有实际的证据。为了找出证据,小人曾暗中调查这件事,却遭沙那卖家下毒……」
之季说得轻描淡写。
高峻愣了一下,说道:
「……下毒?」
「之季,我可不曾听你说过这件事。」
一旁的明允也相当惊讶。相较之下,之季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不是致人于死的毒药,只是一种威胁。毕竟沙那卖家是下毒的高手。」
「下毒的高手?」
「这是贺州暗中流传的一个传闻……沙那卖家来自卡卡密,其族人拥有一种秘密的毒药。而且那传闻相当骇人,指称沙那卖家曾经杀死了神,才取得那毒药。至于这传闻有几分可信,就不得而知了……」
之季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不敢再招惹他们,只好逃出了贺州。」
「噢……?」高峻凝视着之季的脸,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之季轻轻一笑,说道:
「陛下一定不相信吧?小人也没有沙那卖家下毒的证据,或许全都是小人疑心病太重也不一定。」
「不,你误会了……」高峻说道:
「朕在思考的是沙那卖家是否真的信了。他们真的相信你屈服于威胁,逃出了贺州?」
「如果他们不相信,小人现在应该已经没命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故意放小人逃走,正在观察小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还有另个可能,就是之季其实是沙那卖家派来的卧底……但两人都没有说出这个疑虑。
「朕记得贺州的观察使是向……你暗中调查沙那卖家,是受了向的命令?」
「不,是小人自己做出的决定。向观察使对沙那卖家并没有丝毫怀疑。」
观察使是直属于皇帝的官职,由皇帝直接任命,副使以下诸官,则由观察使裁决录用。高峻不禁心想,之季身为副使,怎么会违背观察使的方针,擅自与沙那卖家作对?
──这个男人的举动,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理由。
但高峻并不清楚那个理由是什么。
──看来得派间谍到贺州打探一些消息……
如果官府机构正常运作,当然不用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由朝廷所派遣的官吏自然会向中央逐一回报。
──这也是令外官的问题。
由于实权落在观察使手上,导致正式的朝廷命官失去机能。
高峻朝明允使了个眼色,明允轻轻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这件事相信明允会妥善处理。
「你决定暗中调查八真教的内情,是因为有历州的前例?」高峻问道。
之季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脸上的表情瞬间完全消失。
「……呃,是的……」
「你是历州出身?」
「是……」之季微微皱起了眉头。显然高峻问到了一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历州的那场暴动,朕也失去了一个朋友。不,应该说是……朋友的未婚夫。」
花娘的脸孔浮现在高峻的脑海。
「绝对不能再让那种事发生。」
之季垂首说道:
「陛下所言极是。」
高峻心想,他应该也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人吧。
高峻领着之季来到了莲池边。莲池与洪涛院在相同的区域内,两人沿着回廊绕过了殿舍,来到了外廊上,该处是欣赏莲池的最佳位置。
「贺州与京师之间虽然可以靠水路快速运送物资,但毕竟相隔遥远,许多消息都传不到京师里来。朕连官府的状况都无法掌握,更遑论百姓的生活。」
高峻凝视着微掩的莲花,淡淡地说道。
「不仅是贺州,其他地方的状况也大同小异。」
「……毕竟我国的土地遭到高山分割。」之季说道。
高峻点了点头。京师位在岛屿的东侧,北方大多是人迹罕至的险峻山岳地带,中央也矗立着高山,阻隔了东西向的往来。虽然在平坦之处筑有道路,但这些道路为了绕过高山,筑得弯弯曲曲,要在各地移动可说是旷日费时。虽然走海路可以大幅加快速度,但海路受天候的影响极大。
「消息不通,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有时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憾事。」
「是的。」之季点了点头。
「因此朕很需要像你这种走遍各地、见多识广的人才。而且除了官府之事,你对民间的状况也很清楚。朕接下来要多多录用像你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才,很适合录用为直属于皇帝的令外官。当然这么做也有一些问题,分寸的拿捏并不容易。
「陛下真是位认真负责的明君。」
之季的口气不知该说是钦佩还是惊讶。
「朕曾经尝试想要说一些不认真的建议,但没有成功。」
高峻想起了寿雪的事。
「为什么要说不认真的建议?」之季忍俊不禁。
「那时候有这个必要。」
之季笑得肩膀微微晃动。他的态度相当自然平和,虽然面对的是皇帝,却丝毫不拘谨做作,也不逾矩失礼,但除了恰到好处的随和与斯文之外,却也散发出一股寂寥感。高峻过去从来不曾与这样的人对话,而且在之季的双眸深处,高峻彷佛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情感。
「……你恨的人是谁?」高峻忍不住问道。
之季骤然敛起笑容,脸上表情全失,双眸彷佛被一层阴影所笼罩。
「请陛下放心,绝对不是陛下。」
之季顿了一下,接着问道:
「陛下看得出来,是否因为陛下心中有着跟小人一样的恨意?」
之季凝视高峻的双眼,宛如在观察着高峻的内心世界。
「……朕所恨的那个人,如今已不在世上。」
高峻呢喃说道。之季眯起了双眼,眼神中带着哀怜之意。
「这么说来,陛下此时必定感觉心灵空虚吧?」
这个男人真的是太瞭解我了。高峻不禁心想。
高峻转头望向莲池。彼时一点风也没有,感觉异常地闷热,明明身上极不舒服,却流不出一滴汗水。
如果此时寿雪在场,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你见过幽鬼吗?」高峻问道。
「见过。」明明是没来由的一个问题,之季却想也不想地回答。
「不仅见过,而且由于小人到过许多地方,在各地听到了不少与幽鬼有关的传闻。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人,都喜欢这种怪力乱神的话题。」
「是吗……?在这宫城中,也有许多幽鬼的传说。朕不仅听过,而且也亲眼看过。」
「陛下亲眼看过?」
「是啊……幽鬼总是带来悲伤。」
高峻的脑海里浮现了过去见过的种种幽鬼。戴着翡翠耳饰的幽鬼、伫立在柳树下的幽鬼、自己母亲的幽鬼,以及宦官的幽鬼。
「就在昨晚,朕在内廷见到了一名老仆的幽鬼,手上拿着宝物库中的宝物。」
「宝物?」
「那是一个龟形的石盒,名叫石鳌合子,据说里头曾经装着药。那种古老年代的幽鬼,为何直到现在才出来徘徊……」
年老的奴仆捧着石盒蹒跚而行的画面,实在令人望之鼻酸。
高峻描述了那幽鬼的模样,之季忽然沉默不语,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小人似乎在地方上听过类似的传说。」
「类似的传说?」
「不过那并非幽鬼的传说,而是关于一名可怜的老仆……因为药的关系,这名老仆遭到了杀害……」
「朕想听详情。」
高峻产生了兴趣,转头望向之季。
「这是小人在好几年前听见的传说,现下也不敢保证记得真切……当时小人在落州担任观察巡官,落州就在历州的旁边,属于北方山脉的山麓地带。小人就是在那里,听百姓说起了这个传说故事。」
「落州据传是古代杼朝首都……」
「是的。」之季点点头,说起了这个故事:
「在从前那里还是京城的时代,某个贵族之家里,有一名老仆。那户人家虽然名义上是贵族,但已经没落,整座宅邸变得空空荡荡,只住着卧病在床的大小姐,以及那名老仆,其他的婢女与仆人,都因为家道中落的关系而离去了,只剩下那老仆依然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大小姐。有一天,老仆得知京城里有延年益寿的灵药,那是天神之药,收藏在一个龟形的盒子里。由于大小姐的家族与当时的君王有一点亲属关系,老仆便去恳求君王,希望能分得一点灵药。那君王答应了,赐给了老仆一些灵药,没想到那其实是假药,只因为那老仆三番两次前去恳求,君王为了将他赶走,故意拿了假药给他。大小姐吃了假药之后,还是病死了,老仆得知那是假药后,愤怒地谴责君王,君王勃然大怒,派人将老仆殴打致死。没想到过了不久,那君王也因为生了不明的重病而猝死,大家都说是受到了老仆的诅咒。」
之季说到这里,稍微喘了口气,接着说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故事……这是当地所流传的古老传说之一。随着时代的变迁,故事的细节或多或少有一些变化。作为一个古代王朝的传说,这个故事可说是相当耐人寻味。」
「确实很有意思。」高峻点头说道:「真相或许就隐藏在这样的传说之中。」
龟形盒子与老仆……
「朕会把这个故事告诉寿雪。」
高峻忍不住呢喃。
「寿雪?」之季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高峻轻咳了两声。
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高峻来到了夜明宫,寿雪一看见那人,便明白他今天心情不错。虽然高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自己已大致可判断他的心情。
「有个曾经在地方上待过的人,跟朕说了一个龟形盒子与老仆的故事。」
高峻劈头便说了这句话。
「汝言有要紧之事告吾……便是此事?」
「是啊。」
「此等小事,但捎一文足矣,何劳亲至?」
「朕想当面对你说。」
寿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沉默不语。
由于这天时候尚早,九九和衣斯哈都还没有回房歇息。高峻朝衣斯哈问道:「你的字进步了吗?」
衣斯哈恭恭敬敬地回答:「稍微有一点。」
「慢慢来,不用心急。卫青的字是朕教的,现在他的字写得比朕还好。」
「真的吗?」
衣斯哈抬头望向卫青,卫青淡淡地说道:「因为我有一位好老师。」
「衣斯哈资质颇佳,一点即通,如今已识得许多字。」
寿雪称赞道。衣斯哈腼腆地笑了笑。
「朕下次带些适合衣斯哈读的书来。」
高峻说道。
「不劳费心,花娘已送来不少。」
寿雪指着橱柜说。只见上头放着好几本书。当初寿雪问花娘有没有适合孩子读的书,花娘开心得不得了,亲自送来了好几本。
「花娘似以读书为乐?」寿雪问道。
「是啊。」高峻点了点头。
「朕常送书给她,她比拿到花或簪子还开心。对了,差不多该再送些书给她了。」
「花娘曾言欲往洪涛院,借诗歌古籍一览。」
「好,朕会核发许可书。」
就算是后宫的妃嫔,只要取得许可书,还是可以出宫,听说花娘常会到洪涛院及宫城内的史馆借书来读。
九九送上了茶,寿雪与高峻一同喝了起来。大热天喝热茶当然不太舒服,但桂子、红翘及九九都说喝热茶能够排汗,反而有助散热,因此寿雪还是一边吹气,一边勉强啜饮。
高峻一边喝着茶,一边说起了落州所流传的龟形盒子与老仆的故事。
「……此为杼朝故事?」
「没错,据传杼朝的首都在北方山脉的山麓一带。」
「宝物库石鳌合子,确是杼朝之物……」
这么说来,那老仆生前曾被人以假药诓骗,还遭到了杀害?
「但有一个疑点……这么久以前的幽鬼,怎么会最近才出现?」高峻说道。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
「据闻石鳌合子内曾藏灵药,此灵药乃以大海龟神之爪磨制而成。」
「大海龟神?」
「据闻为古代广受信仰之神,杼朝时或颇盛行。吾曾问于千里,千里言此老仆之主人或染重病……如今对照杼朝故事,可知千里有先见之明。」
如今虽然知道了故事,但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却依然没一个方向……
「灵药……此幽鬼心心念念,便是灵药……」
老仆幽鬼的手上捧着石鳌合子,可见得如今他依然渴望能够获得生前没有办法得到的灵药,他以为只要得到了药,就能救活主人。
寿雪沉吟了半晌后问道:
「吾欲再入宝物库,可乎?」
「可以是可以……但你进宝物库要做什么?」
「欲寻灵药……虽不在石盒内,或在宝物库某处。」
「你指的是大海龟神的灵药?宝物库的目录里可没有这种东西。」
「或未载于目录内……吾当见羽衣亲问之。」
「嗯……」高峻略一沉吟后点头说道:
「那个羽衣看起来神秘兮兮,或许知道些什么……明天早上让你进去?」
「唔……花娘曾言欲赠书与衣斯哈,期明朝来访。」
「如果是约中午的话,朕也能一起进去,这样也比较不会产生问题。」
寿雪凝视着高峻问道:
「此话或不该由吾道出……宝物库岂能任由妃子数度入内?」
「既然已经进去过了,再进去几次也没有什么分别……况且朕并不认为那些宝物是朕所独有。」
言下之意,自然是宝物非夏王独有,冬王亦应拥有相同权利。
接着高峻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股温柔之情,毫无表情变化的脸上此刻增添了一丝暖意。
「而且难得你会拜托朕事情。这种感觉相当不错……毕竟我们是挚友。」
每当高峻说出这种话,寿雪总是会不知如何回应,无论是对高峻,或是胸口产生的那股暖烘烘的感觉。
隔天早上,花娘带着数本书来到了夜明宫,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女,并没有大阵仗的人马,今日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的上衣,宛如清爽的凉风。
「多谢……」寿雪道了谢,接过那几本书。
「不客气。」花娘喜孜孜地说道:「难得阿妹拜托我事情,我精心挑了几本……我那边还有很多,如果你还需要的话,随时再跟我说。」
寿雪见花娘露出一脸雀跃的神情,纳闷地问道:
「吾以此琐细小事相托,汝不感厌烦?」
花娘带着爽朗的笑容说道:
「当然不会,我很高兴能帮忙阿妹。」
「……所言非虚?」
「所言非虚。」
她回想起昨天傍晚,高峻在接受自己请托时,也显得相当开心。然而寿雪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
「阿妹,我还带了这个给你。」花娘从侍女手上的提桶中取出了一个青瓷器皿,里头摆满了白蜜团糕。寿雪的目光登时被吸引住了。花娘笑着说道:
「我们一起吃吧。」
口气有如亲姊姊一般。寿雪看着白蜜团糕,乖乖点了点头。
「……拿着龟形石盒的幽鬼?」
寿雪与花娘相对而坐,各自以汤匙舀着光滑细嫩的白蜜团糕送进嘴里。
「有一老仆屈死传说,于北方流传甚久……」
寿雪接着提到了高峻所说的故事。淋上了白蜜的团糕又甜又软糯,尝起来非常美味。
花娘凝神倾听了寿雪的描述,将手指抵在脸颊上,陷入了沉思。
「此传说有何异处?」寿雪问道。
花娘回答:
「你说这是北方流传的故事……既然是口耳相传,多少会产生一些变化……」
寿雪歪着头,似乎不明白花娘这么说的用意。花娘继续说道:
「没落贵族家中老仆惨遭害死,化为幽鬼作祟……类话在古籍中并不罕见。」
「类话?」
「简单来说,就是内容相似,具有一定剧情结构的故事。多半是原本在各地流传着类似的故事,这个故事被收录在某书中,因而更加广为流传。但是在流传的过程中,会渐渐与书中所写的内容贴合。你说的这个故事,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但也有可能原本有着不同面貌。」
「不同面貌……」
寿雪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既是如此,此故事与内廷幽鬼当无关联?」寿雪沮丧地说道。
花娘则一脸谨慎地说道:
「不……例如龟形石盒、灵药等等,这个故事有太多类似的特征,应该不会完全无关。但如果目的是要拯救内廷的幽鬼,恐怕不能囫囵吞枣地全盘相信这个故事。」
「唔……」寿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或许我这个想法完全帮不上忙,你别见怪。」花娘笑着说道。
「不……」寿雪摇了摇头。「诸人想法各异,着实耐人寻味。」
温萤认为那幽鬼是忠义之士,千里则推测那幽鬼的主人有病在身。同样一件事,每个人的看法截然不同。
「着实耐人寻味……」
寿雪又呢喃了一遍。
这天中午过后,高峻亲自前来迎接。当然卫青也跟在旁边。前往内廷的路上,寿雪将花娘的看法说了。
「原来如此。」高峻淡淡回应。
「花娘说得确实有道理。就连抄写典籍,有时也会抄错,更何况是口耳相传。」
「故吾寻思,此传说或有另一解……」
「另一解?」
「所谓灵药云云,或为毒药。」
高峻转头望向寿雪。
「噢……?怎么说?」
「便是良药,若处方失当,亦可毒害其身。所谓延年益寿之药,恐非人人得见其效。自古延命灵药,实多带毒性。」
「朕也听说所谓的仙丹,大多有毒。」
「彼君王所给之药,便是仙丹神药,亦恐无益于重病之人……」
「吃了还有可能送命?」
寿雪点了点头。
而且搞不好……
「……」
高峻见寿雪陷入沉思,也不再说话。
凝光殿平日只有皇帝及宦官进出,每天一到下午总是一片寂静。这天或许是因为天候不佳,似乎随时可能会下雨的关系,殿舍内颇为阴暗,明明相当闷热,殿舍内的空间却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意,除了鞋底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之外,听不见半点声响。一行人通过回廊,来到宝物库前,果然又见到那名羽衣站在门口处。
「小人恭候圣驾。」羽衣深深低头鞠躬。
寿雪一进入宝物库内,旋即问道:「库内可藏有石鳌合子内灵药?」
羽衣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说道:
「没有。」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库内应藏有旧时丹药,当中真无石鳌灵药?」
「没有。」
羽衣说得斩钉截铁,寿雪不禁叹了口气。
「此灵药……病弱之人服之亦无碍于身?」
羽衣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寿雪,不知是不明白寿雪这么问的意图,还是正在从记忆中找出答案。
「小人并不清楚。」
「所谓延年益寿之药,无论何人服之,皆具其效?」
「小人并不清楚。」
羽衣又重复了相同的话。
「并无相关传承?」
羽衣将头歪向另外一边,说道:
「从不曾听闻。」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那石鳌合子,烦汝取出。」
「遵命。」
羽衣宛如一阵风般闪身进入棚架之间,不一会儿已然捧着盒子回到寿雪面前,呼吸平缓,完全不见喘气。
寿雪拿起那石鳌合子细细观察。一旁的高峻也默默看着,半晌后淡淡说道:
「虽然并不华丽,确实是一件宝物。」
羽衣回应道:「这种石材相当珍贵,仅产自北方山脉。而且因质地坚硬,雕刻困难,本宝物乃是当时第一雕匠的呕心沥血之作,刻划细腻却又不失大胆……」
「羽衣。」
那羽衣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宛如在朗诵背下的文章,却突然被寿雪打断了。他默默凝视着寿雪,等着她发话。
「现有幽鬼,持此物徘徊内廷之中。依汝之见,当如何消解其执迷,使其往赴乐土?」
同样的问题,回答的人不同,得到的答案也会大相迳庭。寿雪心中有些好奇,不知羽衣会如何回答。
而羽衣说出的答案,远比寿雪原本的预期更加简洁有力。
「依小人之见,应当毁去此物。」
「……咦?」
「应当毁去此物。」
「毁去此珍宝?」
「是的。」
「此话何解?」
「那幽鬼既然手持此物,想必是对此物有所执迷。既然如此,只要毁去此物,其执迷亦自然消解。」
真是非常简单、明快且粗暴的解决办法。
「毁物之举……或不可行?」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上次她也曾说要毁掉琵琶,但高峻没有答应。
「毁掉这个东西……恐怕不太妥当。」
高峻显得有些困扰。
「大家说得是。」羽衣应道。
羽衣是宝物库的管理者,寿雪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建议毁掉宝物,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羽衣脸上毫无表情变化,乍看之下与高峻有几分相似,但实际上却截然不同。羽衣不仅五官扁平,而且脸色死气沉沉,完全感受不到活人的生气。
「既然如此……」羽衣以平板的声音说道:「或许可以借助鳌神之力。」
「什么?」
「鳌神之力。」
「此是何意?」
「内廷有一殿,名曰鳌枝殿。」
「……嗯……」
「只要把这石鳌合子带往鳌枝殿,祝祷膜拜即可。」
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只见他也露出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有何根据?」
「鳌枝殿以鳌神背甲为饰。鳌即是鳌,都是大海龟之意。鳌神背甲蕴含着神力……」
寿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什么?」
以鳌神背甲为饰?什么意思?
「为何朕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高峻冷静地问道。
「这是当初建造这座宫城的第一任皇帝所安排的。」
「建造宫城的第一任……你指的是栾朝的栾夕?」
「是的。」
「为何他要这么做?」
「当发生万一情况,可用来抵御乌涟娘娘。和巫术师一样,都是护卫用的防壁。」
寿雪与高峻不由得面面相觑。羽衣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曾说过,如果没有能够抗衡的力量,实在无法安心。」
「他曾说过?他是指谁……?」
──难道是栾夕?
「羽衣……汝究竟……」
寿雪朝着羽衣的方向踏出了一步。羽衣不再开口说话。只见他两眼无神地凝视前方,一对光滑的眼珠上头没有映照出任何景象。
「请快到鳌枝殿去吧。」
半晌之后,羽衣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度沉默。
「……去试试看?」高峻问道。
寿雪略一沉吟后点了点头。
「吾尚有话问汝,今暂且按下。」
寿雪朝羽衣丢下这句话后,随着高峻走出宝物库。鳌枝殿的位置在后宫的附近。
「抵御乌涟娘娘……为防万一……」
寿雪一边快步前进,嘴里一边呢喃。
──这是什么意思?栾夕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一行人登上阶梯,进入鳌枝殿的殿舍。不久前高峻曾在这里命乐师弹奏琵琶,并将依附在布面罩上的幽鬼送往极乐净土,但寿雪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仔细观察殿舍的模样。
此刻寿雪站在殿舍内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只看得见冰冷的石头地板、支撑横梁的几根柱子、榻、小几及屏风。
寿雪忽然察觉不对,赶紧将脚往后缩,望向了下方的石头地板。那并非只是一面打磨得光滑明亮的玉石地板,地板上到处镶嵌着类似龟甲的斑纹状物,由于颜色并非黑褐色,而是淡灰色,与石头表面有些难以区分。放眼望去,地板上的镶嵌物排列成了巨大的花朵形状。
──这是……
寿雪看着地上的镶嵌物,朝着花朵图案中央的花蕊部分走去。那里摆着一张小几。
「……高峻!」
寿雪从高峻的手中接过石鳌合子,放在小几上,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板上。
她伸手朝着那花朵形状的镶嵌物一摸,虽然触手坚硬,却不像石头那么冰冷,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暖意。蓦然间,寿雪闻到了一股略带腥臭的潮湿气味。
「这是……大海的潮水味。」
高峻呢喃说道。
寿雪从来没有闻过海的味道,却感觉这气味好熟悉、好令人怀念。
蓦然间,寿雪感觉手指似乎触摸到了某种湿润之物,她赶紧将手往后缩。只见那花朵图案正在微微摇曳,彷佛起了涟漪。
──水?
那花朵图案有如湖面一般起伏摇摆,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辉,下一瞬间,放置着石鳌合子的小几后方出现了两条赤裸的小腿。寿雪吃惊地抬头一看,那老仆幽鬼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垂下了头,手中捧着石鳌合子,双手微微颤抖。
──他在哭。
由于从寿雪的角度是由下往上看,可以将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幽鬼正在哭泣。
「对不起……」
老仆发出了沙哑而微弱的声音。他一面哭泣,一面道歉。
「大小姐……大小姐……都是我不好……」
痛哭声中,夹杂着自责的声音。寿雪只是静静地凝神倾听。
「我以为吃了药……您的病就会好转……」
──果然如此……
寿雪凝视着老仆的脸。
「汝令汝主服下延年益寿之药?」
老仆没有反应,似乎听不见寿雪的声音。
「这么说来……」高峻说道。
「君王所赐之药,乃是真药。老仆以此药奉其主,其主服药而死。」
「……本来应该是灵药,却成了毒药?」
寿雪点了点头。那老仆以为只要让大小姐服下延年益寿之药,大小姐的病就会痊愈,却不曾想到……
「病笃妇人,岂能承受灵药之毒?」
给药的人,原本也是一片好意。或许是老仆的殷切恳求,博得了对方的同情。
寿雪只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不住哽咽的老仆。一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二来就算说了,对方也听不见。
寿雪无计可施,只能低头看着地板,那花朵图案依然绽放着银色光芒,有如潮水一般掀起阵阵波浪。寿雪将手轻轻伸向地板,祝祷道:
「鳌神……」
或许鳌神另有其名,但寿雪并不清楚,只能如此呼唤。
「求汝救此幽鬼……」
接着寿雪以手指轻触地板,感觉有如碰触温水,丝毫没有冰凉感,就好像是因吸入了阳光而温度上升的海水,不断有波浪在表面摇摆,撞击她的手指,发出清脆的水声。寿雪明明完全没有靠近大海的记忆,却对这触感有种怀念不已的感觉。
──大海……
蓦然间,寿雪的手指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那并非遭人拉扯的感觉,而是有如一种彷佛要把自己往下拉的吸力。转眼之间,她的手已没入了水中。
寿雪将另一手撑在地板上,奋力抵抗那股吸力,但那股力量实在太强,感觉自己只要一吐气,整个人就会被吸入水中。
「寿雪!」
高峻伸手将寿雪紧紧抱住。寿雪这才得以吐一口气,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将手臂奋力往回拉。
──放开我!
寿雪在心中大喊。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胸口涌出一股热流,这股热流从胸口流向手臂,又从手臂流向指尖。水中的那股吸力蓦然减弱,手臂瞬间脱离了水面,下一瞬间,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爆裂声,寿雪与高峻一同向后摔倒。
「大家!」、「娘娘!」
卫青与温萤察觉状况不对,同时奔上前来。高峻坐起身,伸手制止两人靠近,接着将寿雪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
寿雪虽点了点头,却是气喘吁吁,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她以手掌按着自己的胸口,回想刚刚胸中那股热流,那是一种相当不舒服的感觉。
寿雪偶然抬头望向小几,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那只石鳌合子已然从中裂成两半,同时老仆幽鬼也已失去了踪影,而地板上的花朵图案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再像是闪耀着银色光辉的水面。
「裂开了……」高峻淡淡地说道。
除了高峻以外的所有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凝视着那毁损的皇帝宝物。
「既然还是毁了,那也没有办法……至少那幽鬼已经消失了,是吗?」
高峻朝寿雪问道。
「……嗯。」
周围已经感觉不到幽鬼的气息,啜泣声也不见了。
「那就好。」
高峻说得满不在乎。寿雪这才吁了口气。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拿起了几上的石鳌合子。转头一看,那条手臂被消炭色的袖子包覆着,而在场的所有人,竟然都没有察觉这个人来到了身边。
「羽衣!」
羽衣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上拿的正是破裂的石鳌合子,从他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
「你……你什么时候……」
卫青难得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转头望向高峻,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个人。高峻站了起来,说道:
「羽衣,确实如你所言,石鳌合子一毁,幽鬼就消失了。」
「是啊……」
羽衣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应道。寿雪也站起身,仔细打量他的脸孔,她从之前就觉得羽衣那张脸似曾相识,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似曾相识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个表情。
「羽衣……」
──那表情与宵月如出一辙。
「汝乃『使部』……即人偶也。」
羽衣以一对宛如空洞般的双眸面对着寿雪,平滑光亮的眼珠上没有映照出一丝景象。
「是的。」
羽衣以浑若无事的态度说道。
「汝为何人使部?乌涟娘娘?必非枭之使部。」
羽衣微微歪着头说道:
「直到刚刚为止,小人是乌涟娘娘的使部。但是在更古老的年代,小人是鳌神的使部。小人的躯体,是由鳌神所作。」
──鳌神的使部!
「直到后来鳌神云隐,小人因此暂时归乌涟娘娘所有……但是就在刚刚,鳌神再度召唤了小人……」
地板上的花朵图案再度微微摇曳,闪烁着如水波般的银色光芒。
「该是时候了……乌涟娘娘已经丧失了控制小人的力量。小人要向您辞别了,栾……不,杼公主。」
羽衣的脚下地板幻化成了海水,他的身体也逐渐下沉。
「暂时告辞了……」
羽衣带着断裂的石鳌合子完全没入了水中,下一瞬间,光芒全然消散,地板也恢复了原状。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彼唤吾为『杼公主』?」
寿雪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面对这样的状况,高峻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沉稳。
「栾氏一族原本是北方的少数民族,据说他们的身上流着古代王朝的王室血脉……」
寿雪也曾听过这种传闻。根据传闻,栾氏一族是古老统治者的后裔,更是神官的后裔……那指的就是杼朝吗?
寿雪想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栾氏的血脉,从出生以来,带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困扰。何况杼朝只不过是早已毁灭的远古王朝,此刻重新提起,又有什么意义?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们失去了宝物库里的一样宝物,也失去了宝物库的管理者……」高峻的话中带着些许的寂寥。
这一天,寿雪再度前往冬官府。
「噢,原来宝物库的管理者……」
寿雪与千里在外廊上隔着矮桌相对而坐,寿雪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千里。
「羽衣乃鳌神所作,因鳌神『云隐』而归于乌涟娘娘,如今复归于鳌神……此事该作何解释?」
千里眨了眨眼睛,凝视着寿雪说道:
「乌妃娘娘,上次您曾提过,不明白老仆幽鬼为何直到此刻才现身……微臣当时便有个想法,只是不晓得该不该说出口……」
寿雪回想起来,当时千里确实一度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微臣认为,信仰就如同潮水,是会不断循环的。」
千里的声音有如阳光般和煦。
「或许可以形容成一种流行或是趋势。」
「此点吾亦感之。」星乌庙变得老朽萧条,各地都出现了新的信仰,可见得信仰也有着兴衰的周期。
「为什么地方上的乌涟娘娘庙宇会变得如此冷清?为什么其他神明的信众会如此虔诚?微臣认为,关键就在于神力式微。」
「神力式微?」
「当神力式微,没有办法再庇护信众元时,信众就会逐渐流失,就好像潮水退去一般。这时信仰就会转移聚集到其他力量较强大的神明身上。微臣认为,这就有点像是神明的世代轮替。」
「神明……世代轮替?」
「或者……称之为逐鹿中原更加贴切。我国大大小小的庙宇不计其数,这些数不清的神明随时都在较量着力量的高下。」
宵月……枭当初的那几句话,浮现在寿雪的脑海。
──香蔷不断拿花喂食乌。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毒药。
──乌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
羽衣所说的话,同时也在寿雪的心中回荡着。
──乌涟娘娘已经丧失了控制小人的力量。
这是否意味着……乌涟娘娘变得虚弱了?
「羽衣复归于鳌神,此即鳌神之力再兴之兆?」寿雪问道。
「很有可能。」
「然则乌涟娘娘……」
千里皱眉说道:
「这只是微臣自己的推论,并不见得正确。不过微臣猜想,乌涟娘娘从前也曾有一次遇上危机。」
「……危机?」
「那就是在冬王遭到杀害的时候。从那一刻起,我国便进入了乱世。冬王遭到杀害后,并没有出现新的冬王,乌涟娘娘也一直保持沉默。这是什么缘故?正因为乌涟娘娘长期沉默,所以我国才会有很长一段时期陷入荒废状态。当然长年战乱导致国家荒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微臣认为,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可能意味着乌涟娘娘遇上了某种危机,所以才长期保持沉默……当然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假设,没有确切的实证。」
「不……于吾深有助益。吾不似汝博学,难有此悟。」
「谢谢娘娘称赞。」千里眯着眼睛说道。
「乌妃娘娘、冬官大人。」
放下郎走了过来说道:「陛下驾到。」
「高峻亦来见汝?」
「微臣偶尔会代替鱼泳大人,陪陛下弈棋。」
「与此人对弈,应颇伤神?」
千里笑而不答。寿雪暗想,看来这个人的棋艺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在高峻之下。
「你也来了?」
高峻来到外廊上,对着寿雪说道:
「在跟千里下棋?」
大概是因为矮桌上放着棋盘,所以他才会这么问吧。
「非也。」寿雪摇了摇头。「吾来此乃有事相询。」
千里指着自己原本所坐的椅子,朝高峻说道:
「陛下,今天要不要与乌妃娘娘下一局?」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吾不愿与此人弈棋。」
「因为你怕输。」高峻淡淡说道。
寿雪心中暗自咒骂。
「胜负难知,汝岂必胜?」
「如果你不想输,朕可以故意输给你。」
此刻寿雪恨不得手上有颗石头。
「坐。」
寿雪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接着翻开盒盖,取出了棋子。高峻依言就坐。千里面带微笑,朝两人作了一揖,静静退下。寿雪默默看着千里的背影。那背影虽然穿着与鱼泳相同的黝灰色长袍,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
「……广征意见,于己有益。」
「是啊。」
「可知己之见闻狭窄,寡知薄识。」
「嗯。」
「吾有一事问汝。」
「你问吧。」
「鱼泳莫非已不在人世?」
高峻正要放下棋子,一听到这句话,动作戛然而止。
「汝与千里皆不提此事,足见鱼泳必非寿终正寝……莫非是自戕?」
「……」
「若是自戕,必是引咎而死……引宵月入后宫者,便是鱼泳?」
寿雪的态度平静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莫非鱼泳对吾心怀怨恚?」
寿雪的心中浮现了丽娘的身影。丽娘直到老死,都过着孤独的日子,从不曾逾越身为乌妃的本分。
「错在吾身。便遭怀恨,亦无话可说。」
「……寿雪。」
高峻的轻声呼唤,令寿雪心头一震。像这样的状况,过去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但这一次的感觉特别刻骨铭心。她感觉鼻腔深处一阵酸楚,忍不住吞咽了一口气。
「吾曾言……汝思虑过深,反易招怒。」
「……你生气了?」高峻轻声问道。
寿雪摇了摇头。
「汝但虑吾,谁人虑汝?痛失鱼泳之伤,汝可对何人倾诉?」
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你放心,关心皇帝的人太多了。」
高峻虽这么说,但寿雪明白,那是不一样的事情。一想到高峻的处境,自己便感觉胸口隐隐作痛。
「汝泰然承受其伤,以为自惩。往昔吾亦怀抱此念,但……」
寿雪低头望着手里的棋子。
「前时吾曾为泊鹤宫侍女消解诅咒……」
高峻点了点头。
「此侍女蒙其未婚夫相救,却因未救未婚夫而悔之不已……此等想法,实辜负未婚夫舍命相救之心……」
寿雪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此刻吾千头万绪,难以措词……吾但不愿辜负母亲救吾之心……」
寿雪还想再解释,却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如此。」
高峻呢喃道。他已隐约明白寿雪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说得也有道理……」
高峻望着棋子,也不再开口说话。
「昔日吾总不愿与人往来……」
寿雪将棋子搁在棋盘上。
「然与人往来……实令吾体会良多……」
──即便那是身为乌妃所不该有的举动。
然而正向思考并不见得能够带来正向的结果。或许自己所做的一切,打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或许自己正在逐渐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即便如此,寿雪并不后悔自己与这些人建立了情谊。
寿雪回到夜明宫时,看见了一名不久前才见过面的侍女,那正是纪泉女。如今她的腰带上已不再挂着白珊瑚佩饰。
「我为鹤妃娘娘送来了信。」
泉女的手中捧着一个圆盆,盆里铺着华丽的锦布,锦布上摆着一封信。寿雪抱着满腹的狐疑拿起,摊开一看,上头的文字极为优美,不愧是皇帝妃子的笔迹,文章的用字遣词也彬彬有礼,与鹤妃给人的奇特印象颇不相同,然而信件内容倒极为单纯,不过是约寿雪一起喝茶而已。
「……此等小事,何劳捎信?」
泉女愣了一下,她似乎并不知道信中内容。
「鹤妃娘娘吩咐,要我带回您的回信。」
九九磨起了墨,寿雪一时不知该写什么才好。转头一看泉女手上的圆盆,里头的锦布以金银丝线绣着龟甲纹。
「龟……」寿雪不禁呢喃。
泉女低头朝圆盆望了一眼,说道:
「您说这块布吗?在鹤妃娘娘所拥有的锦布里头,这是质料最上等的一块。鹤妃娘娘本来觉得龟甲纹不够可爱,但因为染花太轻浮,其他锦布又没有让鹤妃娘娘特别中意的,她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挑上这一块。」
「区区一锦布,何须如此踌躇不决?」
「因为这是写给乌妃娘娘的第一封信。就连这信里的词句,鹤妃娘娘也是推敲良久,娘娘她真的很希望与您结交。」
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毕竟在她心里,鹤妃就只是个让人摸不着底细的少女。
「不是鹤,却是龟?」
正在磨墨的九九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泊鹤宫的主人应该会爱用鹤纹呢。」
「其实我们很多东西都是龟甲纹呢。就连侍女们的襦裙,也是以龟甲纹居多……因为这是象征白妙子的花纹。」
──白妙子……八真教所祭祀之神……
寿雪正要提笔,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愣住了,抬头问道:
「龟甲纹为白妙子之纹?」
「是啊,因为白妙子是大海龟之神。」
毛笔从寿雪的手上跌落,滚下了小几。
1 或称寒家。
2 首席的学士。
3 灰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