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王(1 / 2)
新来的宦官护卫淡海,与寿雪原本所想像的人物截然不同。
「卫青称此人与汝处得来,吾以为是温厚之人。」寿雪说道。
温萤以一脸认真的表情回答:
「应该是卫内常侍故意捉弄吧。」
「故意捉弄吾?」
「不,故意捉弄下官。」
寿雪看着温萤好一会儿,说道:
「……汝与淡海处不好?」
「下官不太喜欢他这个人。」
温萤说得相当直率。
「但是在护卫工作的执行上,他确实能与下官发挥互补的效果。」
「此话何解?」
「淡海擅长弓术,下官则擅长体术。」
「一远一近,确有互补之效……啊,与宵月对峙时,射箭之人便是淡海?」
温萤点头说道:
「没错,正是他一箭射中宵月的肩膀。」
原来如此。不愧是能够获得卫青推荐的人,在武艺上确实有过人之处。
──但性格的确是个大问题……
「乌妃娘娘,红翘削了梨子。」
就在这个时候,淡海一手拿着一盆削好的梨子,另一手拿着一颗还没有削的梨子,走进了房内。只见他一边走,一边啃起了拿在手上的那颗。淡海的身高比温萤还要高了一些,面貌颇为俊雅,杏仁般的双眸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魅力,然而他的举止却是我行我素,完全不知礼节为何物。
「淡海。」
温萤的声音冰冷而尖锐:「注意言行。」
「噢?你的说教变短啦?」
「现在是在娘娘的面前。等等我会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我哪记得住那么多规矩?」
看来淡海自己也知道他需要记住的规矩多到让他记不住。
就连平日不拘礼节的寿雪,也不禁诧异像淡海这样的人物竟然能在后宫存活下来。
「我现在只说一件,不可以用一只手拿餐盆。」
「就这样?」
「两手端餐盆,你就不会有多一只手偷吃梨子。」
「哈哈,听起来真有道理。」
淡海嘴上虽这么说,口气却丝毫没有佩服之意。他把餐盆放在小几上,接着说道:
「要不要顺便把衣斯哈叫进来?他正在外头跟星星玩耍。」
寿雪点了点头。淡海嘻嘻一笑,走出了房间。寿雪见了那模样,似乎有些能够体会为什么像他这样的粗鲁汉能够在后宫吃得开了,他不仅有一张让人发不了脾气的笑脸,而且还有一副散发着迷人魅力的眼神。
「娘娘,请原谅他的无礼。」短短两句交谈,已让温萤的脸上满是疲累与无奈。
「无妨。」寿雪说道。在寿雪的心里,礼节只是芝麻小事。
淡海将抱着星星的衣斯哈带进了房内。不一会儿,九九等人也进来了,众人一同吃起了梨子。自从多了淡海,变得比以前更加热闹了,原本夜明宫所散发出的庄严肃穆氛围,如今在白天已荡然无存。
──不,最近这阵子可说是连夜晚也称不上静谧。
「乌妃娘娘,昨晚又有客人?」
淡海倚靠在门板上,一边咬着梨子,一边说道。
「嗯……」寿雪将一块梨子放入口中。冰凉的水梨香甜多汁,在这种大热天里吃上几口,可说是最幸福的事。
「像这样晚上经常有客人来访,只有一个护卫绝对是不够的,娘娘你把我找来,真的是做对了。」
「吾本无此意……」
近来探访夜明宫的人有增多的趋势。
最近我觉得肩膀很僵硬,是不是有人对我下了诅咒?
有人来跟我妹妹提亲,请问这是不是一门好亲事?
有没有什么增加异性缘的法术?
抱持这种理由的来访者越来越多。虽说在当事人的眼里,这些都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大堆出来?
「上次娘娘不是接受了泊鹤宫侍女的委托吗?」
九九将一口梨子咀嚼吞下后说道。
「您不仅帮她解决了问题,而且还温言安慰她。还有,最近娘娘还去了飞燕宫,跟花娘娘也有了交流。大家渐渐明白娘娘原来相当仁慈,乌妃并没有大家原本所想的那么可怕。」
九九喜孜孜地笑着说道。
然而这对寿雪来说,却是相当头疼的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一次又一次独立事件的不同抉择,逐渐改变了自己身边的环境。
──正因为如此,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容忍任何的破例。
不应该在身边安排侍女,不应该帮助宦官,不应该接受赠礼。明知道不应该,自己却不断重蹈覆辙。
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躁感,在寿雪的胸中闷烧着。不能这样下去。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
但要如何改变眼前这个局面?如今寿雪已无法抛下眼前的一切,回去过孤独的生活。
「不如趁这个机会,也增加一些宫女吧……但我不希望连侍女也变多了。」
九九低声咕哝。寿雪转头朝她望去,她耸了耸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因为我会嫉妒。」
「嫉妒……?」
「娘娘太温柔了,对其他侍女一定也会很好。」
寿雪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侍女但汝一人足矣。」
「真的吗?」九九兴奋地问道。寿雪不禁感到纳闷。这是那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乌妃娘娘,看来你不知道什么叫嫉妒。」淡海说道。
寿雪转头朝他望去,只见他的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虽知其意,未曾有切身之感。」
淡海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温萤正在帮衣斯哈擦拭双手,一对眼睛却不停朝淡海瞥望,似乎很担心他又说出什么失礼的话来。
「再过不久就会知道了。」
淡海的口气,宛如诉说着一个重大的预言。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海。卜术之中,有一种技巧是根据他人随口说出的话,来占卜自己未来的命运。例如当听到他人说出「死」字时,可能代表自己死期已近。或许淡海这句话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却深深钻入了寿雪的心中。
「对了,你们听过这个传闻吗?」
淡海的语气突然变得相当开朗,彷佛想要化解尴尬的气氛。
「这是我在勒房子当差时听到的……听说内廷出现了幽鬼。」
这实在不是适合以开朗的口气说出的话题,九九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然而淡海丝毫没有理会,继续说个不停。
「听说每到深夜,就会出现一个老仆的幽鬼到处徘徊。」
「老仆?」衣斯哈露出不解的表情。
「老仆的意思,就是年老的仆人。」淡海笑着解释。
「那幽鬼似乎不是宦官,从头巾及服装来看,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人。他驼着背,身上的衣服相当破烂,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好像跛着一条腿。对了,听说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小的容器,光想像就觉得很可怜,对吧?」
「内廷有幽鬼……?」
「而且这传闻过去我从来没有听过,是最近才传出来的。」
「这种古代的幽鬼,怎么会最近才跑出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何况只是传闻,不晓得是真是假。」
「无人亲眼见之?」
「我怎么会知道?」
淡海说得毫不客气。「毕竟是内廷的事,我是在后宫当差,可不清楚细节。」
内廷是皇帝的住处,后宫则是妃嫔们的住处。内廷有内廷的宦官,后宫有后宫的宦官。
寿雪叹了一口气,说道:
「此等流言蜚语,多如牛毛。既真伪难辨,何足道哉?」
「不不不,可不能轻忽这微不足道的传闻。乌妃娘娘,传闻是重要的消息来源,其中往往隐含着让人意想不到的秘密。想要过得一帆风顺,消息灵通一点总是没错的。」
「……原来如此,此即汝保身之道。」
淡海满脸堆笑,说道:
「我可是很有两把刷子的。你想要知道什么消息,我马上就可以打探出来。」
「吾不需任何消息,不劳费心。」
寿雪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汝应自重,勿涉足险地。」
「呃……」淡海有些自讨没趣,眨了眨眼,说道:
「乌妃娘娘,你真的是……」
他搔了搔耳朵,有些不知如何措词。
「心地善良!」九九插嘴说道。
「不知该说是太善良,还是太傻。」
「喂!你说什么!」九九气呼呼地斥责。
「在险地里打滚,就是我的工作。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不要涉足险地。」
淡海眯起了眼睛,朝着寿雪上下打量。接着他突然扬起嘴角,朝温萤瞥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回寿雪身上。
「遵命,娘娘。我不会涉足险地的。不过为了报答你对我的关心,当你遇上危险的时候,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寿雪认识淡海的时日尚浅,并不清楚他这句话有几分认真,只好姑且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点头应了一声「嗯」。淡海说完这句话,再度满脸堆笑。
「话说回来,娘娘。你说你不需要任何消息,这种天真的想法可不太妙。过去或许没问题,未来的日子恐怕就没有办法那么单纯了。」
「何出此言?」
「因为乌妃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乌妃。你不再是从前那个幽居在后宫深处的神秘妃子,而皇帝又对你特别关心,这实在是很危险的一件事,非常危险。」
前任冬官鱼泳也曾再三提醒寿雪,不要与陛下过于亲近。
「此话何解?」
寿雪问道。
「云中书令可是急得直跳脚。他是宰相,鸯妃花娘是他的孙女,后宫里到处都有云中书令的眼线,他会收买宫女及宦官,借此获得后宫的消息。从前他不把乌妃当成威胁,但最近乌妃和大家开始频繁往来,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毕竟后宫里关于乌妃的讯息太少,他正在想尽办法要查清楚乌妃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及乌妃跟大家的关系到底有多么亲密。」
「……此等杞人忧天之事,彼一查便知。」
「那可不见得。一个夜不侍寝的妃子,确实不可能生下皇子。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样的妃子反而更加棘手。」
寿雪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淡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确保皇位继承人是皇帝的义务,所以大家才会这么重视与妃子们的关系。你没有办法为大家生下皇子,大家却还是三天两头就往夜明宫跑,这表示你们的关系,并不是寻常皇帝与妃子的关系……」
「……彼善待妃子,岂是因义务之故?」
高峻并非那么处事圆滑的人。
淡海再度露出了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难怪……」
「咦?」
「我很欣赏你。在不涉足险地的范围内,我会帮你多收集一些有用的消息。否则的话,你可能会惹上一些麻烦。」
淡海说完这些话,便开门走了出去。寿雪心想,大概是出去巡逻了吧。
温萤对此深叹了一口气。然而寿雪不等他开口,已抢着说道:「真奇人也。」
「他不是奇人,只是个我行我素、目无法纪之人。」
温萤无奈地说道。那愁容满面的神态,反而让他那张俊美的脸孔更具韵味。寿雪不禁看得入神,温萤察觉了她的视线,问道:「娘娘,怎么了吗?」
寿雪心想,要是老实说出来,恐怕会令他更加困扰,因此只是摇了摇头。
没想到此时九九竟然毫不掩饰地说道:「长得好看的人,就算是忧郁的表情也很好看。」旁边的衣斯哈听了,竟也一脸认真地点头附和。
只见温萤露出了一脸困扰的表情,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
莲叶承受了一晚雨水的洗礼,上头还挂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水珠;而莲花花苞亦吸饱了水分,不仅微微胀大,而且看起来湿润细嫩。高峻将手搁在栏杆上,眯着眼睛看着水珠所反射的光芒,面向莲池的外廊虽然没有承受阳光的直射,还是颇为闷热。
卫青原本拿着扇子替高峻搧凉,但高峻看见臣子何明允弯过了外廊的转角,于是让卫青先行退下。
明允来到高峻的面前,行礼毕,高峻便将他唤到身边来。
「今天的朝议,可花了真久的时间。虽然朕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今天的主要议题,是为几个空出来的职位决定后继人选。鹊妃的父亲原本是中书侍郎,后来遭贬谪为地方官。
此外,吏部郎中也因为协助鱼泳将宵月送进后宫,已遭到革职,为了决定由谁来接替这两个职位,臣子们在朝议上僵持了非常久的时间。
「云中书令可真是一步也不肯退让呢。」
「这也在朕的意料之中……」
一边是中书令云永德所举荐的名门栋梁,另一边则是何明允所举荐的寒阀1清流,群臣的意见分成了两派,形成互不退让的局面。
「在从前的时代,中书省是名门飞黄腾达的象征,吏部更是唯有名门子弟才能进入的部门。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夺回当年的风光吧。」
从前只要是名门子弟,必定能够封官封爵,如今虽然还残留着这样的制度,但绝大部分的重要官职都改由贡举及第者升任。当然就现实面来看,名门子弟能够投入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在学习上,因此只要不是资质太差,名门子弟要考上贡举并不困难,因为这个缘故,如今许多高官职位依然是由名门所占据。然而除了名门之外,还是有很多人可以「投入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在学习上」,例如富商大贾、大地主,以及地方上的豪族势力,近年来这样的人在官场上逐渐抬头。
「尤其是吏部,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吏部掌控着官吏的人事权,他们认为只要掌握吏部……」明允做出宛如放下棋子的动作。「名门就可以回到过去的风光年代。」说完这句话后,他摇了摇头,接着又说道:「人不能走回头路,政治当然也不行。」
高峻没有应答,只是默默看着池里的莲花。他最后选择的,是明允所举荐的人,云永德脸上那副彷佛遭到了背叛的表情,如今依然清楚地浮现在高峻的脑海。
明允并非名门子弟,而是京师某富商的儿子。在明允考上贡举的时期,官场依然是名门的天下,商人的儿子不管成绩再怎么优秀,也很难谋得一官半职。非名门子弟所能担任的官职,大概就只有冬官府的放下郎,以及不在律令规定之内的令外官。因此明允有很长一段日子,是待在地方上担任令外官,后来是云永德赏识他的才干,招他为女婿,还举荐他为洪涛殿书院的学士。云永德确实拥有识人的眼光,如今明允已是学士承旨2。若说云永德是高峻的右手,那么明允可说是高峻的左手。
「毕竟云中书令是名门云家的当家……」
明允以略带沙哑的声音咕哝道。
「既然他愿意提拔你,看来他也不是个拘泥于名门、寒阀的人。」高峻说道。
「那也不见得。」
明允淡淡一笑,以充满睿智的表情说道:
「招一个寒阀子弟为女婿,跟被寒阀子弟掌握主导权,完全是两回事。」
有时明允的表情会像这样变得有些尖酸刻薄,或许这恰恰证明了他的心中一直抱持着非名门出身的自卑感。
「……朕实在不想放掉任何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寒阀子弟。」
高峻刻意岔开话题。他并不擅长这种话术上的诱导,但明允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刻意迎合了他的话题。
「如今就算不是名门,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机会,情况可说是有了改善。但若无有财力或后盾,要进入官场仍是难上加难……对了,微臣想求陛下一件事,正好与这个话题有关。」
「什么事?」
「微臣在地方上任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他是贺州的观察副使。」
观察副使也是令外官。
「相信陛下也很清楚,令外官并非由朝廷任命,而是在上级长官的裁量下直接录用。这个人非常优秀,许多地方官争相招揽他,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他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贡举。但是……」
「因为是寒阀子弟,所以不得其门而入?」
「没错。听说他是个孤儿,在十四、五岁被收为养子。他认为与其勉强进入中央,在朝廷遭受歧视,不如当个逍遥自在的地方官。」
「现在他决定进入中央了?」
「不,是微臣建议他这么做,他似乎遇上了什么看不过去的事情,想要辞去贺州观察副使的工作。微臣跟他说,既然你要离职,不如来洪涛院为我做事。由于洪涛院是直属于陛下的部门,微臣要拉他进来,当然必须获得陛下的恩准。」
「……贺州……」
「是的,贺州是鹤妃的家乡。在那个地区不管是地方官还是令外官,如果不与沙那卖家维持良好关系,任何工作都是窒碍难行。」
「他与沙那卖家处得不好?」
「似乎是如此。」
「你曾问他理由吗?」
「没有……」明允一脸狐疑地道:「芝麻小官因与地方豪族交恶而迁往他地,并非什么稀奇之事……不过如果陛下在意,微臣可以问个清楚,他现在就住在微臣的寓所内。」
「不必……」高峻略一思索后说道:「你直接把他带到洪涛院来吧。」
明允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道:「陛下要亲自见他?」
「反正迟早得见个面。既然是你举荐的人,想必是个人才,不过是朕私心,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微臣明白了……」明允点头说道:「微臣会找一天将他带来。」
「好……他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令狐之季,出身于京师东北方的历州。」
──历州。高峻在心中呢喃。那里曾经发生月真教暴动事件,花娘的心上之人因而葬送性命。这也算是奇妙的缘分吧,高峻不禁如此感慨着。
就在高峻打算结束话题之际,卫青忽然走上前来。
「云中书令……」卫青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云永德已弯过了外廊的转角,朝着高峻快步走来。他的步伐矍铄稳健,实在不像是个老人。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高峻问道。
永德行了跪礼之后说道:「没有急事,就不能来见陛下吗?」
高峻不禁苦笑,说道:
「别说这种酸溜溜的话,过来一起赏莲花吧。」
高峻比了比自己的身边。明允退向一边,同时永德朝他瞪了一眼。果然今天的朝议,令他颇为恼怒。
「最近你们两位好像开始嫌我这个老糊涂碍事了?」
「通常称自己是老糊涂的人,都不会是老糊涂。朕只是没有接纳你的意见,可没有嫌你碍事,别再闹脾气了。」
「……陛下,就凭这几句话,您就想打发我?」
高峻原本想安抚永德的怒气,没想到却带来了反效果,让永德的脸色更臭了。在众朝臣之中,只有永德敢像这样对高峻发脾气,因为他不仅是高峻的老师,并且从高峻刚被册立为皇太子的时期开始,到期间被废去太子地位,再到后来的复位及登基,他一直都是高峻最强而有力的后盾。
「云太师,你应该很清楚,朕从来不曾嫌你碍事。」
云太师是高峻在孩提时代对永德的称呼。永德的表情闪过了一抹怀念之色,但接下来脸上的寂寥却不减反增。
──他真的老了。
高峻不禁如此感慨,一股带有冰冷痛楚的寂寞感在高峻的心头油然而生,那感觉就像是一把尖刀无声无息地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永德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后转身离去。直到那微驼的背影消失在外廊的转角处,明允才低声呢喃道:
「微臣猜测,云中书令原本应该是想要进言令外官的事吧。」
「令外官的事?」
「各地的令外官握有越来越大的权限,朝廷所派遣的官吏渐渐不受重视,更别说有时甚至是本末倒置,为了发给俸禄而赐予官职,导致这些官职更加失去意义。本来的官变得有名无实,令外官反而越来越吃得开,如果再这么下去,律令也会难以施行……最近他老是在抱怨这些事。」
令外官原本只是便宜行事的做法,其部门首长可由皇帝凭一己之意擅自决定,首长又可以在不禀报朝廷的情况下任意录用部属。而且正如「令外官」这个名称所示,令外官不受律令的约束,原本设置令外官的用意,只是为了协助处理一般官吏应付不来的官府业务,没想到却反而对官吏的存在价值构成威胁。
但永德心中的忧虑,恐怕不只是令外官的问题而已,明允的存在本身,恐怕是永德心中更大的隐忧。高峻看着明允的侧脸,心中如此暗想。永德担心自己的地位遭明允夺走,明允所担任的学士,也是令外官的部门。
──如果是五年……不,三年前的永德,绝对不会担心这种事。
逐渐增长的年纪夺走了永德的气概、夺走了他的敏锐直觉,让他变成了一个整天回首过去风光的庸碌老人……
该如何处置永德,以及这些名门的派阀,成了高峻心中的一大烦恼。
永德搭着马车离开宫城,朝着云家的宅邸前进,名门包含五姓七族,云家也是其中之一。云家的宅邸距离宫城并不远,马车抵达了院门前后,永德下了马车,穿过院门。一群婢女立刻上前迎接,次男行德也从内门走了出来。
「爹,你今天回来得真晚。」
「嗯。」
「家里有些蒸饼,我叫人煮些茶吧?」
「……你好像满脑子只有吃。」
永德看着儿子行德那圆滚滚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食为万事之源,怎么能够不重视?空着肚子没办法想事情,也没办法维持仁慈之心。要当一个宽宏大量的人,首先就得填饱肚子。」
「好、好,我知道了。」永德挥手说道。
云家的继承人竟然是这种毫无企图心的人物,着实令永德感到担忧不已。行德有着肥大的体格及宽厚的性格,在官吏之间颇受爱戴,但身为名门的继承人,还必须拥有快刀斩乱麻的辣腕手段才行,行德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人能否胜任云家的当家,实在令永德感到不安。
──如果知德在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已不知在永德心中浮现多少次。长男知德因为厌恶官场的尔虞我诈,决定离家从商,如今已建立起一个颇具规模的海商集团。
知德的性格可说是与行德完全相反,有些聪明过了头,所以才会在家里待不住。永德经常感慨,要是这两个兄弟能够互相补其不足之处,共同辅佐自己,可不知有多好。
──如今再怎么懊恼,也是无济于事。
永德又叹了一口气。除了知德与行德之外,自己并没有第三个儿子,因此他为么女精心挑选了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婿,那就是明允。在能力方面,明允确实没有辜负永德的期待,但是他的斗志及野心,却远超过自己预期。
──陛下也是……
从小到大,永德从来不曾背离高峻。永德教导了他为政之道,让他学会了仁义礼教,对他投注了关怀与慈爱,在高峻终于登基为帝的时候,永德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如今的高峻,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接受永德谆谆教诲的孺子,彼此间出现意见分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代表高峻已经独立了,原本应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但是在永德的内心深处,却有着一股「遭到背叛」的失落感。凭高峻的聪明才智,他一定早已看出来了,否则他也不会说出那些安抚自己的话。
永德走进房间,换掉身上的衣物。看着自己身上肌肉消散,皮肤松弛,双手又干又瘪,布满了皱纹,心中不禁有着无尽的感慨。
「老爷,有访客。」
永德正将手伸进婢女所举起的长袍袖子之中,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
「是谁?」
「他自称鲍三郎,说是一名绢商。」
「鲍三郎?没听过这个名字,肯定不是京师的绢商。」
「他说他来自贺州。」
「贺州?」
永德轻轻抚摸胡须,半晌后说道:
「好,我见。」
这天夜里,高峻来到了夜明宫。
「何物如此芬芳?」
寿雪动着鼻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高峻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颗硕大的圆形水果,外观呈金黄色,看起来是柑橘类水果。
「这叫夏宝柚,是朕从凝光殿的庭院里摘来的。」
「汝自摘之?」
「是啊。」
高峻将夏宝柚放在寿雪的手上,那水果比她的一只手掌还大,表皮凹凸不平,而且看起来很厚。将脸凑过去一闻,柑橘类的清爽香气窜入鼻中。
「柑类非冬季之果耶?」
「确实是在冬天结果,但冬季的夏宝柚太酸,无法食用,必须等到夏天,滋味才会变得酸中带甜。像这种能够在夏天食用的柑类水果,可说是相当罕见。在我祖父那一代,地方上有人发现这种水果,认为是种祥瑞之兆,因此进贡至朝廷。当时的人认为这是天神祝福夏氏王朝的证明,所以命名为『夏宝柚』。」
寿雪漫不经心地听着高峻的说明,一边闻着那果实的气味。柑类虽然是冬天的水果,但这夏宝柚确实散发出夏天的气息,彷佛吸收了阳光,拥有鲜嫩多汁的生命力。
「夏宝柚的皮很厚,最好用菜刀切开。」
九九于是走上前来,想要接过夏宝柚,寿雪却摇头说道:
「此物芬芳,吾欲置房内一晚,明日再食。」
寿雪说着,将夏宝柚搁在小几上,欣赏着其有如太阳一般的金黄外表。善体人意的九九不等吩咐,便主动熄了薰香。
高峻在寿雪的对面坐下。「新护卫表现如何?」这才是高峻今天主要想问的话。
「不过不失。」
「是吗?那很好。」
「似与温萤交恶。」
寿雪朝高峻背后的卫青瞥了一眼,而后者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噢?若是这样的话,或许换一个人比较好。」
「不,温萤似无此意,或可稍作观望,再行定夺。」
「淡海这个人武艺高强,但是有些爱耍嘴皮子,喜欢打探小道消息,而且个性有一点特立独行。」
「岂是『一点』?此话姑且不提……彼曾言内廷有幽鬼徘徊,汝可知此事?」
「嗯……」高峻应了一声。从他的反应看来,他似乎原本就知道这件事。
「内廷真有幽鬼?」
「朕不曾亲眼见过,但宦官们言之凿凿。」
「既是如此,应非空穴来风?」
「朕听说这幽鬼只是四处徘徊,并不危害于人,所以也没有多加理会。」
──但幽鬼深夜徘徊是事实。
寿雪想像一名老仆在夜里独自蹒跚而行的景象,不禁有些于心不忍。
「吾欲见此幽鬼。」寿雪说道。
高峻皱起了眉头,「现在吗?」
「汝何面有难色?」寿雪见高峻露出不赞成的表情,不禁有些意外。「向者汝亦以幽鬼之事示吾。」
「话是这么说没错……」高峻沉吟着说道:「但你上次不是说过,尽可能不想与幽鬼扯上关系?」
「……然也。」上次处理布面具幽鬼的事情时,寿雪确实曾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朕才不想拿幽鬼的事情烦你。」
「故汝不语内廷幽鬼之事?」
「是啊。」
「过犹不及,汝实有多虑之失。」寿雪皱眉说道。
高峻凝视着寿雪,问道:「你这么认为?」
「虑而过甚,反易招怨。」
「其实……这也是朕的烦恼。」
寿雪原以为皇帝应该是桀骜不逊、目中无人之辈,然而实际认识高峻后,却发现他有着相当纤细的性格,在每件事情上都相当小心谨慎,甚至不禁令人担心这会令他过度操劳。
「与其虑人,不如虑己。」
高峻一脸认真地听了寿雪的忠告,说道:
「好,朕会记住。」
「……此非精奥妙语,不必萦系于心。」
「只要是你说的话,朕都会牢牢记住。」
「记之无益,吾亦不日便忘。」
「好吧……」高峻将头歪向一边,脸上依然不带表情,似乎陷入了沉思。寿雪不禁心想,个性太过认真也不是一件好事,高峻正是因为想法过于严肃,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放松心情,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时机显露情感。
「那就走吧。」高峻起身说道。
「何往?」寿雪问道。
「你不是想看内廷的幽鬼?」高峻反问。
没错,自己刚刚确实是这么说的。
一行人于是走出殿舍,朝着内廷前进。内廷的位置在夜明宫的东方,卫青持着烛台在前领路,温萤跟在高峻及寿雪身后,淡海则留下来守护夜明宫。九九虽然很想跟着去,却被吩咐留在夜明宫内。
「吾闻此幽鬼乃古时老仆?」
「似乎是如此……手上好像还拿着一个容器。」
「此传闻非自古便有?」
「是啊,朕过去也不曾耳闻。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实在令人不解。」
寿雪也对这一点感到纳闷。
一行人穿过了连结后宫与内廷的鳞盖门,进入了内廷。内廷以凝光殿为中心,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殿舍,距离鳞盖门较近的殿舍是鳌枝殿,其后方有弧矢宫,这两处是寿雪曾经进入过的建筑物。
「此幽鬼于何处徘徊?」
「既然是徘徊,当然没有固定的地点。有些人是在凝光殿周围的土墙附近看见,有些人则是在鳌枝殿附近看见。听说那幽鬼只是游荡了一会儿,就会慢慢消失。」
在前方摇曳的火光忽然不再前进,似乎是卫青停下了脚步。
「大家,请看那边。」
卫青压低了声音,指着左手边说道。今晚乌云蔽月,月光相当微弱,在幽幽的月光下,隐约可看见殿舍上方的甍瓦。殿舍的前方地上,铺着一大片打磨得光滑透亮的石板,在这泛着冰冷光泽的广场一角,有一道人影。
那是个身穿污秽麻衣的佝偻老人,黑色的头巾包住了苍苍白发,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容器。由于老人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楚长相,只依稀能看见他凹陷的双颊,此外,老人走得颤颤巍巍,似乎跛着脚。
老人的上半身穿着短衣,以一条粗绳当作腰带,下半身穿着短袴,赤裸着双脚,头巾包裹发髻的形状与打法也不同于现代,看起来确实是个古时候的年老奴仆。
寿雪走向那幽鬼。那幽鬼依然步履蹒跚地往前进,看起来并不像是有特定的目的地,只像是漫无目标地胡乱游走。
走到了近处,依然看不清楚幽鬼的长相。那身影相当模糊,看起来像是失焦的影像,手上的容器形状同样模糊不清。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一口气,在淡红色烟雾盘绕老人周身后,其身影变得清晰得多。
此时众人终于能够看清幽鬼那苍老的面容。他双颊削瘦,眼窝深陷,连脸上的皱纹及黑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其脸上表情所流露出的尽是憔悴、哀戚,以及绝望,半开半阖的嘴唇严重干裂,极度苍白且毫无血色。老人的双唇不停地微微抖动,但寿雪不管再怎么仔细聆听,还是听不见老人所发出的任何声音。老人手上所捧的那个东西,远看原本以为是个容器,但如今看得真切,才发现是个小小的龟形摆饰物,捧着摆饰物的双手不仅枯瘦如柴,而且不停打着哆嗦。
那龟形摆饰物似乎是件石雕,材质是黑中带青的石块,上头有着一条条的纹路。
「……石鳌合子?」
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高峻呢喃说道。
「咦?」
「那个东西,是宝物库里的石鳌合子。」
合子即容器之意。既然是宝物库里的东西,当然是皇帝的宝物。
「看起来像个摆饰品,但是鳌甲的部分是盖子,里头可以装东西。」
「内有物否?」
「据说以前存放了一些药,但现在是空的。毕竟本就是相当古老的东西,里头的药如今已不知去向。」
「药……」
寿雪转头望向那幽鬼。只见那老人一直低着头,表情依然空洞,没有丝毫变化。寿雪轻吹一口气,随着烟雾缓缓散去,幽鬼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物库……」
寿雪抬头仰望高峻。
「你又想进去了,对吧?」高峻不等寿雪提出要求,主动说道:「朕来安排。这跟上次一样,早上会派人过去接你。」
「卫青?」寿雪朝卫青瞥了一眼。上次前往宝物库,被高峻派来迎接寿雪的正是卫青,那天早上,他的脸臭得跟什么一样。
「嗯。」
高峻应了一声,转头朝卫青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了。」
「遵旨。」卫青在高峻的面前表现得恭恭敬敬。但他接着朝寿雪一瞥,表情果然有些意料之中的不服气。
在天空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卫青来到了夜明宫,敷衍了事地朝寿雪作了一揖后,转头便走了。只要高峻一不在,他立刻就变得相当无礼,然而寿雪已经相当习惯他这个态度了,要是卫青突然变得笑容满面,反而会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卫青。」寿雪看着卫青的背影喊道。
「汝遣淡海至夜明宫,早知温萤与彼交恶?」
「派淡海至夜明宫,有什么不妥吗?」卫青头也不回地说道。
「汝不喜吾,何故刁难温萤?」
多半是卫青知道温萤与寿雪感情不错,所以故意与温萤作对吧。
卫青朝寿雪一睇,说道:「考量所有人的能力,我认为淡海最适合夜明宫的护卫工作,相信温萤也认同这一点。」
「何其量窄也?」寿雪瞪了卫青一眼。
卫青也动了怒,皱眉说道:「如果你不喜欢淡海,我可以派其他人来。」
「吾不曾出此语。」
「你只是没有明说,话中之意正是这个意思。」
「唔……」寿雪一时语塞。
为了淡海的事情向卫青抱怨,听起来确实像是认为淡海不适任。
「……似汝之辈,人皆厌之……」寿雪忿忿不平地说道。
卫青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也想对你说这句话。」
「……吾乃失言?」
「你不是律令中所明订的妃嫔,也不在后宫妃嫔的名册之上。『乌妃』和『妃嫔』完全是不一样的身分,所以我没有必要以对待妃嫔的礼数对待你。」
卫青说得振振有词。单以制度面来看,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卫青冷冷地低头看着寿雪,继续说道:
「你说我讨人厌,却不准我这么说你?你以为我不敢对你说这种话,因为我是宦官?」
寿雪不由得面红耳赤,倒抽了一口凉气,卫青的一句话,竟将自己说得哑口无言。
她大感羞愧,忍不住垂下了头。在自己的心中,确实隐含着这种瞧不起对方的想法,眼前这个人是地位比自己低的宦官,绝对不敢回嘴……她的心中确实有着这样的念头。平常总是说自己不拘礼节,潜意识之中却早有高下之分。
──原来自己比对方更加讨人厌。
「……吾之过也。」
卫青凝视着寿雪,半晌之后转头就走。
「不过你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确实量窄又讨人厌。」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这么说道。
接下来两人皆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往前走。来到鳞盖门前,卫青停下脚步,转头又说:「你别再摆出那副窝囊表情了。」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不耐烦。「要是被大家看见,我会遭受责骂。」
「吾不见己面……何谓窝囊表情?」
卫青皱眉说道:「就是一副快要掉下眼泪的表情。」
寿雪将头转向一边,说道:「岂有此事?」
「你自己说你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怎么知道没有此事?」
「吾未曾落泪,便不见己面,岂有不知之理?」
「我刚刚说的是『快要』掉下眼泪,你这么快就忘了?」
「勿复言……吾不愿再与汝语!」
寿雪像个孩子一样闹起脾气。
卫青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正好,我也不想和你说话。」
此时寿雪深深感受到,她在口头之争上是绝对赢不了卫青的。面对卫青的时候,寿雪真切体认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就连面对高峻,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没错,在卫青的面前,自己只不过是个孩子。
身穿消炭色3长袍的老宦官,早已等候在凝光殿宝物库的门口。
那宦官正是羽衣,宝物库的管理者。
「吾欲一观石鳌宝物,汝应知之?」寿雪说道。
那羽衣抬起了头。他的脸孔就跟上次见面时一样,明明布满了皱纹,皮肤却是光滑红润,而且看不出丝毫表情。
「乌妃娘娘,小人恭候多时,请往这边走。」
羽衣一面说,一面推开宝物库的大门,那门扉看起来相当沉重,羽衣却推得毫不费力。寿雪再度感到好奇,无法理解一名老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踏进门内之前,寿雪转头朝卫青说道:
「勿损坏宝物。汝便不言,吾亦知之。」
卫青见寿雪抢先一步说出这句话,扬起了单边的眉毛,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寿雪不禁有些得意,转头踏入宝物库内,而羽衣旋即关上了门。
宝物库里有着许多棚架,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盒里装的都是珍宝。墙上画着一幅地图,地图的正中央是一座岛国,周围受大海环绕,大海的另一端有着神明的宫殿。
「乌妃娘娘,请在此稍坐。」
羽衣说完之后,便走入了两排棚架之间。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回来,手上捧着一只盒子。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盒里放着一个布包。
接着他取出布包,将布摊开,里头正是昨晚那幽鬼捧在手里的石鳌容器。
「这就是石鳌合子。」石头的表面看上去相当光滑。「这种石头有个称呼,叫波文岩,特征是上头有着美丽的条纹。」羽衣说明道。那石鳌雕得非常细致,从壳纹、头部到脚爪,全都栩栩如生,而其两只眼睛镶的是另一种颜色的玉石。「镶嵌在眼睛里的是琥珀。」羽衣似乎看穿了寿雪的心思,不等寿雪提问,便主动说明。
「可否取而观之?」寿雪问道。
「娘娘请自便。」羽衣回答。于是寿雪伸手拿起了石鳌背上的壳。下面果然有个空洞。
「从前这里头放着延命仙丹。」
羽衣的口气说得彷佛是亲眼所见。
「延命仙丹?可知其详情?」
「所谓的延命仙丹,指的是磨成了粉末的神爪。」
「神爪?」
「没错,正是神爪。」
羽衣泰然自若地重复了这个字眼。
「……乌涟娘娘之爪?」
羽衣摇头说道:「不是。」
「若非乌涟娘娘,却是何神之爪?」
羽衣目不转睛地凝视寿雪,双眸不带丝毫情感。不知道为什么,寿雪蓦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这张脸孔……
「羽衣?」寿雪喊了一声。
羽衣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
「这个神,指的是鳌神。鳌是一种大海龟。」
「大海龟之神?」
「没错。」
「古人磨其爪,制成丸药,置于此石盒之中?」
寿雪凝视着那龟形容器。
「此器既名为石鳌合子,应是依鳌神之形雕成?」
「是的。」羽衣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高峻曾言,此物年代久远……汝可知是何朝之物?」
「这是杼朝之物,至今约有一千八百年历史。」
「一千八百……如此之久?」
寿雪吃了一惊。一来惊讶于如此古老的东西竟然能保存下来,二来也惊讶于当时已有如此高明的石雕技术。
──这么说来,那幽鬼……
恐怕也是相同年代的人物。
「可知此石盒来历?」寿雪问道。
「这是杼朝之王命良匠雕制而成的宝盒。」
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可有幽鬼传说,与此石盒有关?如有老仆幽鬼,依附于此石盒之上……」
羽衣微微歪着头,以同样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说道:
「从来没听说过。」
寿雪不禁有些失望,低头望向那龟形石盒,石鳌的一对琥珀眼珠,彷佛也在看着她。
「杼朝……大海龟之神……」
寿雪看着那琥珀眼珠,嘴里低声咕哝。
半晌之后,寿雪将石鳌还给羽衣,起身离开了宝物库。
寿雪一回到夜明宫,立刻便启程前往冬官府。
原本寿雪打算直接从宝物库出内廷前往冬官府,但卫青不允许,认为乌妃从内廷的门走出去实在太引人侧目。寿雪无计可施,只好先回夜明宫再说。
寿雪一边换上宦官的服色,一边抱怨卫青实在太不通人情。
「娘娘,您真的是和卫内常侍处不来呢。」
九九一面协助寿雪更衣,一面说道:「简直就像猫跟狗的关系。」
「何者为猫,何者为狗?」
「卫内常侍像是忠心耿耿的看门狗,娘娘像是有着美丽毛色的小猫。」
「小猫……」
「是啊,虽然小猫很努力竖起身上的毛,想要和狗互别苗头,但终究是一只小猫……衣斯哈,你不是有阵子跟在卫内常侍身边?当时会觉得很痛苦吗?」
衣斯哈正坐在小几边习字,听九九这么问,抬起了头来。最近衣斯哈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坐下来读书识字。在旁边教导的人可能是寿雪、九九、红翘,甚至也可能是温萤或淡海。此时坐在衣斯哈旁边的是红翘。
「呃……一点也不痛苦。卫内常侍虽然很严格,但从来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而且他总是很细心地指导我每一件事……虽然确实有点可怕……」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衣斯哈的声音特别小。
「哎哟,原来他是个好人,怎么对娘娘说起话来这么恶毒?」九九说道。
「……吾不再与他口舌争辩。」寿雪气呼呼地说道。
「因为会输?」九九问得一针见血,寿雪不禁瞪了她一眼,她吓得缩了缩脖子。
寿雪换好衣服,走出了帐外。殿门敞开着,温萤就候在外头,两人一道离开了夜明宫。
「温萤。」寿雪一边走,一边转头望向温萤。
「走路请看着前方,小心不要跌倒了。」温萤如此提醒了一句,接着快步走到寿雪的身边,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此幽鬼之事,汝有何见解?」
「娘娘指的是内廷的幽鬼?」
「然也。」
寿雪原本以为温萤会露出一副「怎么会问我」的困扰表情,没想到他相当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说道:
「下官认为他应该是个忠义之士。」
「忠义之士?」
「大家知道他是一名老仆,不只是因为他身穿奴仆服色,更是因为大家看得出来他是一名忠心护主之人。」
「……何言忠心护主?」
「从他的举动,便看得出来。他虽然低着头,却是一心一意地为主人做着某件事。」
温萤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是宦官,在内廷目击那幽鬼的人也是宦官,所以我们都看得出来,这名老仆必定有个主人,而且他对于主人绝对是忠心耿耿。」
──忠义之士。
他的主人是谁?
「多谢,于吾颇有助益。」
「娘娘不用客气。」温萤说道。寿雪还想要和他多聊几句,但温萤说完了话,又退到后头去了。
冬官府位在宫城的角落,该处同时也是祭祀乌涟娘娘的星乌庙。一踏进门内,放眼望去,尽管依然是一片老朽萧条景象,但不管任何时候来访,必定打扫得干净整洁。寿雪走向位于星乌庙后头的冬官府,冬官千里已带着一群放下郎出来等候迎接。千里将寿雪引进了外廊,那里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棋盘,她蓦然回想起鱼泳与高峻曾在这里下棋的往事。
「汝与何人弈棋?」寿雪问道。
「微臣一个人独弈。一边回想从前跟鱼泳大人所下的棋局,一边思考各种解法。」
「为与鱼泳再战?」
「……是啊。」千里眯起了眼睛说道。
年过四旬的千里,性格与外貌给人的第一印象颇有差距。由于他身材高瘦,双颊无肉,再加上目光如电,因此给人一种相当神经质的感觉,但实际交谈之后,寿雪发现他不仅谈吐温和,而且常发出爽朗的笑声。
「身体无恙否?」
两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后,寿雪看着千里那苍白的脸孔问道。千里的健康状况不太好,近来因为天气闷热的关系,听说他卧病在床好几天,今日一见,果然他的双颊更加凹陷了。
「谢谢娘娘的关心。近来天气突然变得炎热,身体有些负荷不了。」
「多歇息,勿过操劳。」
「谢谢娘娘……娘娘今日莅临,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心思细敏的千里问道。
寿雪点了点头。
「汝可知大海龟之神?」
寿雪开门见山地问道。
「大海龟之神就是鳌神……又称龟王。」
千里想也不想地说道:「这是一种在古代受到广泛信仰的神只。直至今日,依然不时有古代的庙宇遗迹出土。在地方上,如今还保存着几间庙,当然数量并不多。」
「汝所知何其详也?」
「微臣长年研究各地庙宇及民间信仰……而且这鳌神是延命长寿之神,从前微臣的父母曾为了微臣而到其庙中祝祷膜拜……」
千里接着解释,他从小体弱多病,因此父母常到各地庙宇祭拜,祈求让儿子平安长大。
「所以微臣对这方面的信仰所知较多。」
寿雪点点头,接着问道:「汝可曾听闻以此大海龟之爪所磨之药?」
千里歪着头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微臣从未听过,也不曾在典籍上读过。」
「吾亦不曾亲见,然今宝物库内有收纳此药之龟形石盒。」
寿雪于是把手持鳌神石盒的幽鬼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千里静静聆听,完全没有插嘴。
「据闻此石鳌合子乃杼朝之物。」
「杼朝?那可是在乌涟娘娘到来之前的朝代。」
霄国有着两套历史,一套是台面上的正史,另一套则是夏王与冬王的秘密故事。在正史中,冬王的存在完全遭到了抹除。夏、冬双王共同治理国家的和平时代约持续了五百年,其后霄国因为失去冬王而进入了漫长的乱世,许多遗迹及遗物都在这个时代遭到了破坏,导致之前的历史几乎陷入完全失传的状态,如今宝物库内还能留下几件古物,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在正史之中,杼朝只不过是数个朝代的其中之一,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其王朝的历史几乎只剩下一些传奇事迹。但是另一方面,在夏、冬双王的历史之中,杼朝是将时代一分为二的重要朝代。
「乌涟娘娘是在杼朝灭亡之后,才来到了这块土地……」
换句话说,杼朝是属于「前乌涟娘娘」的时代,也就是乌涟娘娘还没有从幽宫来到这个岛国的时代。对于这些古老时代,寿雪所知不多,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暗藏于夜明宫的《双通典》对于这些古老时代并没有详实的记载。对乌妃──也就是冬王来说,乌涟娘娘来到之前的历史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从神只的尸体化为国土,到乌涟娘娘来到此地,这段期间里当然也有其历史故事,只是寿雪不知道而已。
「如此古物,竟然得以留存下来。」千里说道。
「或因石器坚固,故得留存……持此物之幽鬼,汝可知其底细?生前是何身分?何以直至今日方见其幽鬼?」
「这个嘛……」
千里抚摸着自己的修长下巴,沉吟了起来。
「愿闻其详。」
「唔……」
千里原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请娘娘恕罪,微臣并不清楚。」
「无妨……汝学识渊博,亦有不明之事?」
「娘娘,您太抬举我了。论及学识,我跟鱼泳大人比起来差得远了。」
千里面露苦笑,那笑容带着三分怀念及三分寂寥。
寿雪蓦然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曾看过类似这样的笑容。露出那个笑容的人不是千里,而是高峻,当时是在弧矢宫内,高峻同样是在谈及鱼泳的时候……
「……」
寿雪仔细观察千里的神色。千里察觉后,对着寿雪露出微笑,那笑容相当爽朗,与刚刚截然不同。
「乌妃娘娘,您想要拯救那幽鬼?」
「……聊尽微力。」
「既然是奴仆,必定有个主人。想来这整件事应该与其主人有关。」
温萤也曾说过,那老仆应是忠义之士。既然如此,关键果然在其主人身上。
「或许因为我自己也有病在身的关系,我不禁想像,这老仆的主人或许得了重病。老仆手上捧着装了延命灵药的石盒,这或许意味着……」
千里望向远方,没有再说下去。
洪涛殿书院通称洪涛院,内部每一间房间都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一座座的棚架上堆满了大量的木简、竹简、卷子、抄本及纸叠……整个空间弥漫着浓浓的墨水味。
「这个时期纸张很容易潮湿,真让人困扰。」
明允一边说,一边将高峻引进了一间房间内。那房间里一片寂静,高峻本以为房内没有人,没想到房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声响。明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
「之季,快出来叩见陛下。」
一名年轻人自棚架的后头走了出来,在高峻的面前跪下行礼。年轻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没有多花一分一毫的力气。他看起来年纪约三十出头,给人的感觉不像是走遍各地的能吏,反倒像是富商之家的三男,相貌虽然称不上俊美,却有一股清雅的魅力。
从当初明允的描述,高峻原本以为令狐之季大概是个放荡不羁且性格偏激的人物,没想到实际一见,竟然是这么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
「抬起头来。」高峻说道。
青年于是缓缓抬起了上半身。高峻仔细打量这名青年,发现他虽然神色慈和,表情却带了三分萧瑟感,而且眼神中流露出一股阴郁之气。高峻一接触到他的眼神,登时感觉这个男人与自己有几分神似。
──此人心中必定隐藏着某种恨意。
在青年的双眸深处,高峻看见了火焰,那是一种无处宣泄而静静闷烧的仇恨之火。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高峻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高峻坐了下来,指示之季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之季一愣,转头望向明允。
「你跪在那里,没办法好好说话。」高峻说道。之季这才依着吩咐坐在椅子上。
「听说你前阵子待在贺州?」
「是的。」声音简洁有力,而且带着一股深邃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