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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之川(1 / 2)



一、



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一下来就看到邻家院子中硕大的向日葵花朵仰望太阳露出笑脸。四周油蝉的叫声响彻天际,雪白的积雨云重重叠叠,微风温柔地拂过衣领。然而,我的荷包里却没有钱。



“贪得无厌的浑蛋和尚……”我又一次败在了那个和尚手下。



后面车厢里载着一张书桌,用绳子固定在那里。这就是刚才黄丰寺住持强行卖给我的破烂儿。上次“铜像纵火未遂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曾经逼我用七千日元回收了一个一文不值的衣柜,从中尝到了甜头,所以这回又把我叫去,威逼我高价回收这个遍体鳞伤脏兮兮的书桌。



和上次那个衣柜一样,这个桌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别人愿意买回去再利用的东西,所以我拒绝回收。但是,那个面目凶恶身材魁梧的住持却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我,慢慢摇了摇头,说我的话都是放屁,他不能接受。按照住持的逻辑,上次那个破破烂烂的衣柜都能用七千日元回收,这个书桌怎么可能一分钱都不值呢?最起码也得和上次一样用七千日元买回去。



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以六千日元的价格成交。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翻来覆去数着六张千元钞票的住持,然后把书桌装上车离开了寺院。



“华沙沙木又要大惊失色了……”



我解开绳子,把书桌搬进仓库。入口处挂着商店的招牌:



喜鹊·旧货商店



由于销路不佳,库存已经快把仓库挤爆了。儿童座椅、单人冰箱、九谷烧(注:九谷烧:产于日本石川县九谷的著名瓷器。)调料瓶、《小超人帕门》(注:《小超人帕门》:藤子不二雄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一个小学生从外星人那里得到力量成为具有超能力的正义使者的故事。)、小型台球球案、鱼缸……各种货物应有尽有。



我爬上仓库深处的梯子往事务所看了一眼,立刻听到有人说:“你回来了。”



华沙沙木不在那里,身穿初中校服的南见菜美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向我转过头来。她的一头短发被旁边的电风扇吹得乱蓬蓬的。



“日暮先生,看你这副表情,不会又……”



“没错……又被摆了一道。”



“是‘又搞砸了’吧。”菜美纠正了我的说法。



“日暮先生你还真是不擅长做生意啊。这样下去商店只会一直赔本,华沙沙木先生好可怜呀。”



“都是他的错好不好?我早就跟他说我不是这块料,是他非要让我跟他合伙的。”



我从美术大学毕业后没找工作一直混日子,是华沙沙木提议我和他一起开店的。我们是高中校友,但是大学时代从未联系过,有一次我俩在车站偶遇,他便口若悬河地力劝我加盟。“和我做生意绝对会成功”、“会赚大钱”、“万元大钞会像雪片一样飞来”……我把他的这些话当了真。两周以后,我接受了共同开店的提议。我,目暮正生,于二十六岁这一年荣任副店长一职,到现在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喜欢找借口的男人最讨厌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华沙沙木先生都绝对不会找借口的。上次那个‘铜像纵火未遂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一直拼命思考,从未想到放弃,最后终于查明了那个可怕的真相。”



如果她知道那个可怕的真相是我一手导演出来的,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如果她知道那时是我彻夜赶工才使得华沙沙木乱七八糟的推理最终成立的话,她又会说什么呢?



“嗯……华沙沙木是挺了不起的。”



如果我说出实情,菜美肯定会很难过。我不想再看到她脸上流露出那种哀伤的表情,只要“天才·华沙沙木”存在,菜美就会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



“对了,你为什么穿着校服呀?现在不是暑假吗?”



听到我的问话,菜美一面冲着电风扇吹风,一面用手指敲了敲矮桌上放着的一张纸。似乎是一份学校发的通知。



“这是什么啊……‘暑期强化合宿’?”



“今天傍晚开始,三天两晚的补习班,自愿参加。说是自愿参加,可基本上人人都会去。因为现在用功学习,以后升学考试才能取得好成绩。”



菜美的声音被风扇的风吹得断断续续。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沙发上放着一个大旅行包。



“你说中考?——但是,菜美你不是才上初一吗?”



“像我们这种注重升学率的私立学校,大家从初一开始就很辛苦呢。不过着急上火的只有老师和家长而已。啊,华沙沙木先生下来了。”



在事务所里面的梯子上先出现的是那家伙的两条长腿。上面的阁楼是我和华沙沙木共享的生活空间。



我立刻开动脑筋,必须得找个理由说明我为什么会高价从浑蛋住持手里收购了那个不值钱的书桌。——我才不会说自己是被他凶恶的长相吓住了呢。要是说了的话,肯定又会让华沙沙木张口结舌,继而被他嘲笑得体无完肤,而我的心灵又将再次遭受重创。对了,要不然就编个瞎话儿,说住持得了怪病,治疗急需用钱——



“雅各法则……人都会犯错——而人类更常见的做法是犯了错还归咎于他人。”



华沙沙木一边走下梯子,一边聚精会神地读着那本外文书,破旧磨损的封面上写着“Murphy's Law”。《墨菲定律》的原版,华沙沙木的最爱。他的话正好触及了我的痛处,虽然是巧合,可我还是吓了一跳。而我吓到的样子正好被华沙沙木逮个正着。



“日暮君,看你一脸惨兮兮的样子,出什么事了吗?”



是像一般人那样把错误归咎于他人,还是干脆实话实说呢?——想来想去,我选择了后者。



“又被耍了?就算你姓‘夜蝉(注:“夜蝉”一词在日语中的发音是higurasi,与“日暮”这个姓氏的发音相同。)’,也不能这么胆小吧。话说回来,你要真是个虫子也挺好,喝两口树汁就能活,省饭钱了。”华沙沙木叹息着说,从退色的史努比T恤里露出的白皙的胳膊环抱在胸前。和我料想的一样,先是吃惊,后是嘲笑,让我本来就脆弱的小心灵愈发雪上加霜。华沙沙木在沙发上坐下,菜美把电风扇转向了他。



“不过算了……以你的本事,总有办法把那个破烂儿变成值六千日元以上的东西,这样的话我就既往不咎了。”



“嗯,我一定努力。”



那张桌子必须得下工夫好好收拾收拾。它是复古式的造型,与其费力气把它翻新,倒不如凸显出那种古香古色的味道,这样也许效果会更好。



电话铃响了,华沙沙木在沙发上拿起分机。



“这里是喜鹊·旧货店。对,是的,啊,是的是的。”



华沙沙木的身体不断前倾,握住话筒的手越来越用力,他淡色的眉毛越挑越高,眼睛越睁越大。



“有…那个也有…那个也有…是的,那个大概也没问题。”



便笺便笺便笺给我便笺!他伸出一只手朝我们示意。我迅速从书桌上把便笺纸递给他。与此同时,菜美从包里掏出了一支涂改笔,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不对,又摸出一支圆珠笔递给华沙沙木。



“五叠大小的房子是吧……那么房宽多少?……明白了……那纵深呢?……对对。”



过了一会儿,华沙沙木用罕见的毕恭毕敬的口气与对方告别,挂断了电话。他撕下写满字的便笺,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衣柜”、“保温饭盒”,“小型电视(还有录像机)”、“晾衣服的东西”等各式各样家居用品的名称。每个项目旁边还写着客户需要的颜色和样式。最下方记录了一个以琦玉县秩父市开头的地址。



“华沙沙木,难道……这些全都是人家要买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华沙沙木回答。



“大订单来喽!日暮君。”



后来,我们在仓库清点货物的时候华沙沙木讲了那通电话的内容。



电话是“沼泽木工店”打来的,那是一家位于秩父山制造出售木艺产品的老字号。这次要为新员工布置宿舍,需要一次性把所有家居用品都买齐。但是,买新品经费又比较困难,为节省起见决定买二手货。然而,店里的员工都很忙,没工夫出门逛街。他们在介绍当地情况的网页上找到好几家旧货店,打电话询问之后却没有一家有他们需要的所有东西并能立即送货的。没办法,他们只能把搜索范围扩大到琦玉市一带。然后就找上了我们的店。对方问能否今天就送货,华沙沙木立刻应承下来。



“日暮君,这可是VIP客户啊!VIP!”



华沙沙木一边把小书架搬上轻型卡车,一边眉飞色舞地说。



“他们是付现金吗?”我双手抱着熨斗和烤面包机,有些担心地问。我总是习惯往坏处想。



“应该是。预算基本是那边订好的,不过我们谈得不错,应该没问题。”



“你们说这个可爱吗?”



菜美举起一个圆乎乎的白色小花瓶,一脸思量地问道。对了,华沙沙木的单子上还写着“小花瓶(要可爱的)”这么一项。



“南见君,这个就行。花瓶容易碎,你把它放在副驾驶席吧。”



菜美拿着小花瓶爬上副驾驶席,然后就赖着不下来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她似乎正在仔细对照着华沙沙木的清单和她那份“暑期强化合宿”的通知。



“这个木工店……就在合宿的那个宾馆附近。我说,日暮先生,我坐你们的车去行不行啊?”



“啊?但是这个车只能坐两个人呀。”



“没事啦,后面不还有个车厢嘛。”



于是,二十分钟后我们装完货物就顶着炎炎烈日朝秩父方向出发了。华沙沙木负责开车,菜美膝上放着小花瓶坐在副驾驶席,而我则坐在搭着车篷的后车厢里忍受着桑拿般的热浪。华沙沙木开车很猛,每次拐大弯的时候我不光要极力稳住自己的身子,还要努力撑住那堆摇摇欲坠的货物。



二、



引擎终于熄火了。



“南见君,合宿的时间来得及吗?”



“没问题,我们是六点半在宾馆集合。”



从后车厢下来的时候,我全身都快要散架了。一个多小时前,车上那堆货就一个劲地往后倒,我知道那是因为车子在爬坡。等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进入了深山。四周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黑色的土地向远方延伸,一栋木制建筑静静地矗立在角落。建筑物的玄关上悬挂着一块厚实的木雕匾额,上面写着“沼泽木工店”几个字。



“门铃在哪里啊?”



华沙沙木正在四处寻找的时候,拉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那人的风貌不禁让人心中一动,他的面孔俊美白皙,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工作服,就像一尊无机质的人体模型一般。看到我们那辆堆满货物的轻型卡车,他立刻猜出了我们的身份,他熟练而又优雅地向我们躬身致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歌舞伎女形(注:女形:歌舞伎中扮演女角的男演员。)般妩媚的风情。



“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他柔和的语调中夹杂着些许关西口音。



“我姓宇佐见,在这里工作。老板在里面。”



“老板就是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位吗?”



宇佐见用眼神给了华沙沙木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伸手邀请我们进入工作间,工作服袖子中露出的手腕如同瓷器般雪白。菜美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口型分明是在问:“他是同性恋吧?”



进入玄关,木香迎面扑来。这是一间较为宽敞的房间,一眼望去,各种各样的木工制品占满了地板上的所有空间。有风格粗犷的桌子,桌面很奢侈地用了整块木材,有做工精巧的化妆台,有曲线流畅优美的摇椅,还有打磨光亮的书桌。每件制品仿佛都笼罩着一种独有的朦胧光晕,而这种光晕则源自它们各自由内而外生发的“气质”。尤其是那几张书桌,螺钿工艺精细繁复,有种令人惊叹的美感,相比之下,黄丰寺收来的那个桌子简直就是扔了都没人要的垃圾。这里是作品展示区吧……不,也许是发货前摆放商品的地方。其中一些制品的边边角角都包裹着避免磕碰的薄质发泡材料。



穿过这个房间来到一条短短的走廊,可以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大房间,似乎是工作间。随着我们越走越近,各种嘎啦嘎啦、哐啷哐啷、刷啦刷啦的声音也就越发清晰可闻。我们最先看见的是一个盘腿坐在水泥地上拿着刨子的男人,他宽大的下巴棱角分明,长得有点儿像将棋里的驹。他身后有两个人正在默默地干着手头的工作,一位是年近七十的男人,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是一看就颇具匠人气质。另一位是女性,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



“老板,旧货店的人来了。”



听到宇佐见的话,长得像驹的那位抬起头,站起身,迈着方步走近我们。他神情十分阴郁,不过也许人家生来就是这副长相。他彬彬有礼地与我们打了招呼。



“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真是辛苦各位了。山路很难走吧?”



他瞪视着我和华沙沙木,然后又瞥了一眼身穿初中校服的菜美。



“不管路途多么艰险,我们绝不会让商品有一点损坏的。现在怎么办?要不要马上把东西都搬进来?”



听到华沙沙木的话,老板回头看了一下工作间。



“匠先生,倒棱(注:倒棱:刨去或削去材料的棱角。)的活儿快做完了吗?”



“按照这个速度,很难完成啊。”



“小早,打磨的活儿怎么样了?”



“啊,是的,大概勉强能完成吧……”



这位被唤作小早的年轻姑娘暂且不谈,那位匠先生看起来可比老板年纪大多了,但是似乎他俩都是老板的弟子。



“实在抱歉,现在真的腾不出人手,各位能不能先在那边稍微等一会儿啊?”



“没关系的。”



华沙沙木好脾气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大客户都是得罪不得的。



“看来大家工作都很忙啊。”



“嗯……今天正好有点儿麻烦事。”



老板说着移开了视线,又回到了刚才待的地方,再次拿起刨子干起活来。由于常年使用,那把刨子的手柄已经发黑了。刷拉、刷拉、刷拉,老板娴熟地操纵着手中的工具,削磨着一块厚重木板的边角。刨子每动一下,木屑就像艺术体操里的长丝带一样翩翩飞起,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我说老板,刚才咱们说的那件事……”



被唤作匠先生的那位年长男人一边盯着手头的工作一边说。



“要是抓到那个破坏神木的人,会怎么样?”



“这我怎么知道?别管这些,好好做你的工作吧。”



“老板,我可不想饶了他。委托我们加工大榉木的神官大人也……”



“匠先生!”



老板强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并用眼神警告他这里还有外人。匠先生咂了咂嘴,又继续投入了工作。



工作间的一角有个东西从刚一开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巨大圆木,横断面上可以看到无数美丽的年轮,它的质地呈现出一种稳重的光泽。从远处看也能知道这是棵老树,就好像一位饱经沧桑体形庞大的老人一动不动地横卧在那里。而这位老人的后背——就在正中的地方却刻着惨不忍睹的伤痕,似乎是用斧子或者砍刀之类的东西狠狠劈下去的。而且不止劈了一下,大概有五六下,甚至更多。这些残忍的伤痕在姿态安详的大圆木上显得异常突兀,这让我心底升起一种微妙的不安。而且,伤痕的附近还有一些字迹,好像是几句话,不过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具体内容。



“喂,小宇,还傻站着干吗,快把客人们带到里屋,给人家倒杯茶什么的。”



老板突然粗声粗气地对宇佐见说。宇佐见像孩子似的缩了缩脖子。



“请各位这边走。”



我跟着宇佐见离开工作间的时候无意中回了下头,正好对上了那位小早姑娘的目光。她像男人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刚才一直在努力打磨木材表面的她正透过被汗水濡湿的刘海直愣愣地看向我们这边。她没有化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在这种地方年轻女性总是能一下子吸引人们的目光。不过,如果她擦掉汗水,脱下工作服,换上便装进城的话,大概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孩儿吧。——这就是她给人的印象。



三、



“老板他吧,其实是个很腼腆的人呢。他怕自己专注于工作而怠慢了客人,所以才叫我好好招待大家……”宇佐见很开心地用手掩着嘴悄悄对我们说。



他把我们带到了起居室,屋里没开空调,山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让人神清气爽。宇佐见一走进厨房准备茶水,华沙沙木就立刻凑近我小声说道:“这里确实充满了木头的气味。但是,日暮君,我感觉比木头的气味更明显的是犯罪的气味哦。那种肉眼不可见的,名为犯罪余味的分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刺激着我的本能。”



他无视我的反应,继续小声说着毫无意义的傻话。



“我所到之处皆有犯罪。我有时也很讨厌背负着这种宿命的自己。刚才工作间里的那个圆木你也看到了吧?老板他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这个木工店里显然发生了恶性犯罪事件。”



“华沙沙木先生,轮到你出场了哦。”菜美多嘴道。



“我打算从他那里问出事件详情。”



华沙沙木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宇佐见的侧脸。



这时,后门开了,一个肥胖的女人走进屋。她穿着围裙,圆溜溜的脸,圆乎乎的身材,圆滚滚的手指。



“哎呀,欢迎光临。”她的声音也很圆润。



“你们就是我家那位打电话联系的旧货店的人吧。我看见外面的卡车,所以一下子就猜到了。哎哟,小字,沏茶这种事就让我来吧。”



“那好吧,拜托您了。——啊,这位是老板娘,老板的太太。”



我们一起向她行礼。



“你们大老远赶来真是太辛苦了。一个人用的家居用品其实也没多少,但是你们能一次性备齐,而且还能送货上门,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们店里每个人都很忙,实在没工夫出去买东西。”



老板娘一边唠叨着一边沏茶。



“不过,小早搬到宿舍去住的话,我就不能再和她一起睡了。这么一想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板娘,这样的话要不要从今天开始和我一起睡呢?”



“讨厌死了!小宇你别总胡说八道!”



看来这次我们送来的家居用品都是为了那个小早姑娘准备的。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这个木工店的情况也大致了解到不少。说话带点儿关西口音的这位有个装腔作势的名字——宇佐见启德,今年三十岁,比我和华沙沙木大两岁。他和刚才在工作间里见到的匠先生还有小早都是老板的弟子。匠先生叫匠川逸郎,他比老板年长许多,他本来是上代老板的弟子并一直在此工作。上代老板去世后,这间店面有了新主人,也就是现任老板,现在匠先生在这个比他资历还浅的老板手下干活。小早叫做田中早知子,从神奈川县来,是新入门的弟子,据说才来两年。



“不过,我家那位说才来两年就做得这么好的人可不多。而且在设计上也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致。木工以后也要多参考女性的意见才行。”



从壁橱里拿出的年糕片和芝麻薄饼分别盛在一套小圆盘里,老板娘嘴里塞得满满的,吃得不亦乐乎。



“小早明天就要搬进宿舍了,以后她就正式在这里干活儿了。我真为她高兴啊。”



听了老板娘的话,我们才知道他们这次购买家居用品是这么回事。——两年前,早知子因为非常喜爱这里的作品而决定投入老板门下。怀有同样志愿的人来过很多,但是严厉的老板一般都闭门不见。但是,干这一行的女性很少,老板觉得木工活儿也应该引入女性的视点,于是就收下了早知子。然而,收徒是附带条件的,一开始早知子作为一名“预备弟子”,不能住进员工宿舍,而只能与老板一家同吃同住,以便深入考察她的资质与禀性。



“事情就是这样,昨天我家那位终于承认早知子是正式弟子了,小早当时都高兴得哭了。”



嘴里嚼着芝麻薄饼的老板娘说着说着自己也决哭了。



“我家那位就是那个臭脾气,很少收正式弟子的。最近几年只有小早和小宇两个。啊,不过也不是说加上匠先生一共只有三个人啦。学成出师,独立开店的人也有不少。只是匠先生自己没这个想法而已。”



宇佐见本来在京都学习螺钿工艺,螺钿是将贝壳上有珍珠光泽的部分磨成薄片并镶嵌在器物上做装饰的技法。据说他在学习过程中,偶然接触到这个木工店的作品,并一见倾心,然后一刻都没耽搁就拜师来了。



“小宇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呢。他只比小早早来了半年。”



听老板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宇佐见白皙的眉宇间不经意地紧张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周围的温度好像都下降了一两度似的。



“什么叫‘只早来半年’啊?”



“啊?小宇,你说什么?”



“半年时间技术可以提高很多。其实,她和我的水平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不是吗?前些日子,她不是还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吗?”



宇佐见语气淡漠。



“她连扁柏和花柏都分不清,结果做出一个一半扁柏一半花柏不伦不类的信箱。幸好发货前老板及时发现了,要不可就麻烦了。”



“哎呀,小宇你真是的,干吗平白无故提起这事啊——”



“我就是觉得‘只早来半年’这个说法不是很恰当。”



宇佐见说到最后语调微微上扬,同时抬起眼注视着老板娘。



“小宇这是嫉妒了吗?没关系的,小宇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这只是一种措辞嘛。不要嫉妒嘛,像个女孩子似的。嘿嘿。”



这位老板娘看来是大大咧咧,不太会察言观色的那种人。但是却让我觉得很有魅力。也许是母亲早逝的缘故吧,我每次碰到这类人都会有种亲近感。



“花柏也是一种木材吗?”华沙沙木问。



老板娘喜滋滋地站起来,从后门走了出去,过不多久又回来了,双手各拿着一种细长的绿色东西。



“我给你讲讲吧。扁柏和花柏长得非常非常像。做成木材的话,扁柏稍微有点儿发红。但是如果长在地里的话,不看叶子是很难区分的。你看这个。”



老板娘手里拿的似乎就是扁柏和花柏这两种树的枝叶。我仔细地看了又看,两种树叶都呈暗绿色,鳞状小叶片紧密生长在一起。



“这是扁柏,这是花柏,你能看出区别吗?”



老板娘把手中的叶子反转过来让我们看它们的背面。



“两种叶片后面都有白色花纹,扁柏的花纹是Y形,花柏是X形。怎么样?好记吧?记住这个以后肯定会派上用场的。”



老板娘得意地把叶子放在桌上。忽然,她身体后倾,双手捧住脸,笑得无比灿烂。



“哎呀,多可爱的睡颜啊!”



我一看,发现坐在旁边的菜美挺直脊背,面朝前方,闭着眼睛,已经进入了梦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睡眠不足的原因,只是情不自禁地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儿一样盯着她的侧颜。



“我说,这个孩子难道是你们的女儿?”



老板娘来回打量着我和华沙沙木。对于这个诡异的问题,华沙沙木给出了一个更为诡异的回答。



“你说她是我们的女儿?两个男人怎么可能生出孩子嘛。俩男人生出的孩子都是神探科伦坡(注:神探科伦坡:美国著名电视剧《神探科伦坡》的主角,拥有卓越的观察能力,推理能力和记忆力。)和埃勒里·奎因(注:埃勒里·奎因:曼弗雷德·班宁顿·李(Manfred Bennington Lee,1905-1971)和弗雷德里克·丹奈(Frederinay,1905-1982)这对表兄弟台用的笔名。代表作包括《希腊棺材之迷》等。埃勒里·奎因也是他们创作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其角色本身就是一名侦探小说家和超级侦探。)这样的人。对了对了,说起科伦坡或者奎因,这个木工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件啊?”



不着痕迹地变换话题从来都不是华沙沙木的强项,但他总是自以为很擅长,真让人受不了。幸好这次碰上的是老板娘这种好脾气。



“事件?……啊,那个神木的事吧,怎么说呢,要说是事件也算是吧。”



“啊?神木?那是什么呀?能不能详细说说呢?”



“那个呀,其实最后也没什么事了……”



以此作为开场白,老板娘给我们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工作间里那个巨型圆木的前身是一棵榉树,生长在山脚下一家著名神社中,被奉为神木。度过漫长岁月的神木早在几年前就开始逐渐丧失活力,饱受病虫害之苦。打从前年,神木的枝叶已开始凋落,部分树干腐朽得厉害,如果刮大风的话随时都有倒掉的危险。于是,神官大人痛下决心,决定把树砍倒。



“但是,神木就算被砍倒,也不能随便丢弃对吧?所以,神官大人就想利用那个榉木做成某种可以继续在神社使用的物件。”



至于委托哪里进行加工,这个问题还在当地手工艺者行会中引发了一点儿小纷争。最后,这份工作还是交给了县里历史最悠久的木工店,也就是这间沼泽木工店。



“于是,就在去年,我们店里的人与伐木工人一起砍倒了那棵大榉树。但是,实际上那棵树被病虫害侵蚀的部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最后剩下的尚可使用的部分只有现在工作间里放着的那些了。其实那本来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呢。”



从神木上取下的圆木被运到了储木场,就在沿山路下去距离木工店不远的地方。经过一年的干燥期,明天终于可以进入加工阶段了,然而——



“就在今天早晨,我们店里的人准备用卡车把圆木运回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有人不知用斧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把那个圆木砍得乱七八糟的。”



“这简直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啊!居然敢破坏历史悠久的神木!”



听了华沙沙木的话,老板娘摇了摇头。



“还不光是砍伤呢。”



这时,坐在老板娘旁边的宇佐见张开嘴,似乎要阻止她进一步说下去。而对此全然无察的老板娘依旧滔滔不绝。



“圆木的表面好像还被刻上了奇奇怪怪的文字。”



“奇怪的文字?”



“对,好像是威胁的话…‘你也会是这个下场’之类的。”



你也会是这个下场——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恶作剧吧可能根本没佧么意义,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到底是谁干的啊!”



“这个嘛,老板娘,肯定是其他木工店的人干的啦。因为神社把这么光荣的任务派给了我们,其他人就嫉妒了呗。”宇佐见皱着细长的眉毛,说道。



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生气。



“唉,小宇你这么说……”



本以为她要表明看法,结果老板娘只是用手撑着脸叹了日气,又往嘴里塞了块年糕片,然后就没下文了。



“报警了吗?”



“木有——我是说没有。”



老板娘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叹息着说。



“我家那位不想报警。你看,如果这事闹大了,那么用这块圆木做出来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带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不是吗?这样一来就太对不起神社了,所以他说这事不要张扬出去。所以,我也决定跟谁都不讲。”



“就是说,圆木上的伤痕并不会影响生产是吗?”



“算你说到点子上了。”



老板娘猛然一拍手,菜美被吓醒了。



“哎呀,把你吵醒了?真不好意思。我们在说那个圆木上的伤痕呢。去年,准备砍倒大榉树之前,我家那位和神官大人商量过要用这块木材做什么东西。最后决定造两种东西。”



一种是鸟居(注:鸟居:神社参拜道路入口处的大门,两边各竖一根柱子,上部用横穿板固定住,其上再架上压顶木。),另一种是神轿(注:神轿:祭杷时抬神体或神灵的轿子,一般为木制黑漆。)。



“神社里原有的这两样都已经很陈旧了,所以决定两样都造。但是,刚才我也说了,把树砍倒才发现可用的木材比想象中要少。没办法,鸟居和神轿只能造一个。”



要造哪个好呢?——神官大人想来想去也决定不了,于是就对老板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他让我们做两手准备。不过,木材干燥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也就答应下来了。鸟居和神轿的设计图也都画好了。可是今天早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结果现在就只能造神轿了。”



“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那个圆木正中间的部分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如果造鸟居的话,就要从头到尾都用上,所以鸟居是做不成了。”



“原来如此。但是神轿还是可以做的——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老板娘抚摸着茶杯边缘,长叹一声。



“今天,我家那位和神官大人联系过了,说圆木出了点儿问题,不能做鸟居了。当然,他没有告诉对方实情。神官大人一听就说这大概是老天的旨意吧,居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真是太好了。小宇,你看,这下就该你一显身手了。”



老板娘朝宇佐见露出微笑,又伸手去拿芝麻薄饼。宇佐见表情一僵,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



“啊,这个……也许真是老天爷的意思吧。”



“宇佐见先生大显身手的地方是什么呢?”



这次发问的不是华沙沙木,而是我。这是大家一起开始喝茶聊天以来我说的第一句话。我问的是宇佐见,但是还没等他回答,老板娘就开口了。



“神轿整体都需要螺钿装饰,多亏我们店里有小宇。这一带能做螺钿工艺的只有我们这里。所以,最后决定做神轿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大概也是好事。现在让小宇停下手头的日常工作,也是为了让他腾出精力专心设计螺钿装饰,争取做到最好。别看小宇这个样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呢,对吧?”



原来如此。这是天降大任于宇佐见啊。



“这是我到这里以来……接手的第一份重要工作呢。”宇佐见望向窗外,自言自语道。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们回头一看,是早知子站在那里,她那被汗水濡湿的刘海贴在脑门上。



“让诸位久等,十分抱歉。老板说现在可以搬家具了,拜托大家了。”



四、



宿舍在工作室后面。



不过,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间旧仓库改造成的破屋子而已。平房样式,玄关直通外面的走廊,墙壁是薄木板搭成的,十分简陋。墙上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门,匠川住一间,宇佐见住一间。早知子一边指示家居用品的摆放位置一边告诉我们今天她也要入住这里了。“这个放这儿”、“那个放那儿”,东西很快就全部入位了,早知子似乎对这些很不上心。这大概是由于她每天都专注于工作和提高技术,无暇顾及个人生活的缘故吧。



“这个小花瓶放在哪儿好呢?”菜美问。



“放哪儿呢?就放那儿吧……”早知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指指镶嵌着薄玻璃的窗边。



“对了,菜美你时间来得及吗?”



“哦,我好像把通知上的时间看错了,是七点半在宾馆集合。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啦。”



东西都搬完之后,我们回到工作室向老板娘汇报情况。华沙沙木毕恭毕敬地递上价目表,这是我们的“喜鹊·旧货店”开张以来做成的最大的一笔买卖。老板娘逐一确认了每项金额,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淡定地交给我们。另外,作为“跑腿儿费”,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三根冰棍请我们吃。我们朝老板娘低头致谢,最后又去工作间与老板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大门。



“华沙沙木先生,你不能一边吃冰棍一边开车吧。”



于是,我们决定找个地方坐下吃完再走。在木工店附近来回转悠的时候,发现了店旁有一条细长的小路绵延至远处。我们试探着沿路往前走。



“啊,太美了!”菜美最先发出感叹。



小路尽头的美景让人眼前一亮。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河滩,清澈见底的河水朝下游流去,一直消失在密林深处。小河依起伏的山势蜿蜒流淌,美好如画。水中有一条小鱼宝宝正在欢快地嬉戏,搅起了河底的沙粒,待河水回复清澈时,小鱼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吃着冰棍。对岸茂密的树丛中传来阵阵蝉鸣,那声音忽远忽近,交相起伏,让人有种踏入老电影场景中的感觉。伴着大自然中和谐的乐曲,望着向远处奔流的小河,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去世的母亲,想起了母亲在我面前永远闭上了温柔的眼睛。想想看,母亲的人生轨迹就如同这蜿蜒流淌的小河一样。



无意中看向旁边,粉红色的可爱花朵在草地上竟相开放。那是抚子花(注:抚子花:石竹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具有观赏和药用价值。)。纤细的花茎笔直生长,顶部绽放出一朵柔美的花朵,五枚花瓣的前端分裂成细密的锯齿状,就好像一簇粉红色的羽毛。



“啊,是小早姑娘。”



听到菜美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早知子正站在小路那里向我们张望。一瞬间,她好像打算转身离开,但她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河岸这边走来。



“老板娘给了我们三根冰棍,现在我们正吃着呢。”



华沙沙木解释着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线投向天边的晚霞。



“这里是荒川河(注:荒川河:发源于关东山地,流经秩父盆地和关东平原,晟后注入东京湾,全长一百六十九公里。)的上游,很漂亮吧。”



她的口气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你不用回去工作了吗?”



“我是想继续工作的……但是,老板说今天就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让我出来转转,就我一个人。”



“他这是为你着想,你不是还要收拾房间嘛。”



是吗?她歪头思考,没有再说话。也许她不是那种健谈之人吧。菜美转向早知子,对她说:“小早姑娘你真是太帅了!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做起那种工作来也不输给男人。还有那个像浴衣一样的工作服也帅呆了。我以后也想穿着那种衣服工作!”



菜美的话突兀又失礼,然而早知子却回给她一个微笑。



“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在这个木工店工作。我神奈川老家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很大的榉木桌子,就是这里生产的……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做出这么棒的家具。所以,短大毕业以后,我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与他大吵一架之后就离家出走了,来到这里投入老板门下。”



“那就是说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喽。我以后也要找这种有腔调的工作,进公司当个普通白领多无聊啊!”



“普通的工作肯定也有它的乐趣。”



“但是,小早姑娘,你不是讨厌这种工作吗?”



“我——”早知子欲言又止,无意识地看向河面。她看上去就像个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孩子一样,这一刻她似乎显得比菜美还要幼小。



“我就是个普通人。”她垂下眼,坐在比我们靠后一点儿的地方。



“南见菜美这个名字真好。”



大概是因为听见我叫“菜美”,华沙沙木叫“南见君”,所以她才会知道菜美的全名吧。



“才不好呢。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南见是菜美母亲的旧姓。她父母离婚后,她才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离婚的事总是很复杂,所以菜美很讨厌别人提她的名字。我悄悄地观察菜美的表情,听到有人夸她的名字时她只是蓦然张大嘴,一副打心眼里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很讨厌自己的名字——田中早知子。”



“为什么?”



“因为这个名字不是太普通了吗?”



早知子的声音仿佛融入了蝉鸣中。



“华沙沙木先生和日暮先生的名字都很与众不同,真羡慕……”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我的名字。今天,华沙沙木还把我的名字和虫子的名字相提并论来着,所以早知子的话让我这个一直对自己的名字抱有一定自卑感的人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喜悦。“老板叫你呢。”背后传来宇佐见的声音。



“啊,好的。”



早知子就像个被老师点到名字的学生一样赶紧站起来,朝我们点点头就离开了河边。当她走过宇佐见身边的时候,他拽住了她工作服的袖子。他的动作对于女性而言稍微有些粗暴。



“回工作室之前我先跟你说明白,从明天开始,你也是这里的正式弟子了。正式弟子的话,绝不能再出现那样的失误了,知道吗?”



“知道了。”



“以后别再做出上次那样乱七八糟的信箱来了啊!你知道你给我、匠先生,还有老板添了多大麻烦吗?”



早知子低着头,回应了几句,但是从我们这里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听不清具体内容。夕阳照在坡度平缓的河滩上,把周围晕染成一片橙黄色。宇佐见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走吧”,早知子就略微点了下头沿着小路走开了。冲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宇佐见最后还扔下一句:“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



仿佛如锋芒在背,早知子纤细的背影微微一颤。



“有没有搞错啊,老板居然买了那么多酒回来。”带着一脸无聊的表情,宇佐见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酒?待会儿要举行宴会吗?”华沙沙木问。



宇佐见耸耸肩,百无聊赖地说:“是为了庆祝,庆祝她成为正式弟子。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什么的。老板,老板娘,还有匠先生真是不嫌麻烦啊……”



“原来如此。所以老板刚才才会让早知子到外面去的吧。”



宇佐见哼了一声,点点头,整齐的冠齿间挤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种没本事的人成为正式弟子有什么好庆祝的!真是搞不懂。”



宇佐见的眼中映出夕阳的余晖,但是在我看来他的眼睛似乎是灰色的。也许是不想让我读出他的想法,他垂下眼睛,盯着脚边的抚子花嘟囔了一句:“神轿上……就用螺钿镶满这种花也不错。”



他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爱怜的笑意,然后又说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用这种花形做出漂亮的螺钿装饰的话……也许那家伙就会明白了吧。”



话说回来,菜美参加“暑期强化合宿”的事完全是个谎言,太难以置信了。



“……啊?”



“所以说全是假的。我给我妈看了那份通知,告诉她我要离家三天,但是其实我根本没报名。我干脆全招了吧,那个合宿的地点也不在这附近,其实是在千叶县。”



正当我们准备下山,走到卡车旁边的时候,菜美全盘招供了。



“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



菜美说她就是想离家出走几天。最近她和母亲的关系日益恶化,再这么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爆发的,所以她想出来待几天,哪怕三天也好。



“昨晚我们也大吵了整整一宿,根本就没睡觉。我说一想到三天不在家就好开心,我妈就怒了。”



所以,菜美刚才才会打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