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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洞(2 / 2)




社长企图逃走,我抓住他的手臂并将他固定住,毫不犹豫地挥拳。我的手骨接触到他颧骨的瞬间,内心的聚合物破裂,里面喷出像脓一般的东西,朝他飞溅过去。



目睹队长被揍飞的三人,仿佛身体里装了新的变速器一样,朝我猛扑而来。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比起表面,我的内心更痛。



正当我打算闭上眼,就这样沉入暴力的沼泽中时,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



犹如对我们下了暂停的号令,是回到家的春樱。



「你们在做什么?」



春樱的惨叫声反射到混凝土天花板,再扎在我们身上。围着我的男人们像小孩一样害怕。惊慌失措的四人中,我发觉有一个胖子发现自己换错了档。这是只有男人这种生物,才会感染的共通语言。



「秋叶!」



春樱毫无防备地跳入这个如同洞穴的地方。我感受到男人们就像说好似地屏住呼吸。他们内心中真实存在的猖狂,慢吞吞地冒出来。我将最大能量的电力,流通到全身所有地方,用失去重力一般的轻快动作站起来,从四处散落的课本中捡起一个小纸袋,站在春樱面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男人,同时取出纸袋里的罐子,然后朝扑过来的男人用力按下喷射按钮。



「呜哇!」



男人们发出尖叫。四周扬起红色的烟,刺痛皮肤的辣椒气味扩散开来。买电击棒实在太夸张,但我为了以防万一,买了催泪瓦斯。



男人们转眼间就动弹不得。这时候,比电击棒更具有杀伤力的藤井华夜冲了过来。华夜抓住那群眼泪和鼻水流个不停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揍他们、踩他们、踢飞他们。她沉着地用着织布机织布一般的节奏,将男人们往上打又往左右揍。



我抱紧春樱,目睹着这一切。



华夜像猎人一样勒住胖子的喉咙,他发出了短暂的呻吟声。要是华夜的力气再大一点,那就会变成临死前的痛苦叫声了吧?



「华夜!快住手!」



春樱的叫声就像是要劝阻狰狞的狼,华夜立刻停手。



从华夜的暴力被解放的男人们,一边发出惨叫声一边散开。我还在发呆,忽然感觉到臂弯里的重量。回过神来,怀里的春樱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全身瘫软。



我一撑起她,她就斜靠在我身上,双腿跪了下去。



「牧村学姐!」



我和春樱一起瘫坐在地,华夜嫌我碍事,硬把我推开。



「快开房门!」



华夜从我怀里抢走春樱,轻松抱起后命令道。



7



华夜让春樱躺在床上后,拿起她的手腕低头看手表,看来是在量春樱的脉搏。接着站起来解开春樱衬衫的一颗扣子,用指尖梳理挂在她额头的头发。一连串的动作有着岁月带来的威胁,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我的嫉妒从心窝附近一涌而上,脸跟着发烫。



我挤到春樱和华夜之间,把水洗的冷毛巾放在春樱的额头上。春樱的脸还没有恢复血色。



「她心脏不好。」



一回头就看到华夜的双眼从正面直视着我,顿时让我有些胆怯。



「心脏……?」



「看来她没有告诉你。」华夜浅笑道。



她宣扬优势的冷笑表情,让我非常烦躁。



「我听说她母亲等不到心脏移植就过世了。」



「有一半机率会遗传的事也听说了吗?」



「有,她说她有去检查。」



「她没有发过病,但从国中开始,她只要受到强烈刺激时就会昏倒。」



「那这次也是吗?」



华夜没有回答。但她所说的强烈刺激,指的就是目击到我挨揍吧?我注视着春樱苍白的脸,对她的怜爱涌上心头,让我一阵鼻酸。我好喜欢春樱,喜欢到几乎要哭出来。



我将手伸向春樱雪白的脸颊,但一股责备的力量将我的手臂抓起来,让我构不到春樱。我一抬头就看到华夜冰冷阴沉的表情。



我们不断眼神交会,超越了男女这种非主观也非客观的认知,单纯以牧村春樱这个人为中心进行对抗。我们位于对角线上,共同拥有同样的情感。



「跟春樱分手。」



夜晚悄悄溜入房间,将室内逐渐染成蓝色。华夜的脸青白地燃烧着。



「我不要。」



「你只是她的计谋,是她为了弥补和冬月之间关系的棋子。」



华夜抓住我的手,使劲地用力。但我的表情并没有扭曲。



华夜和把春樱捧得高高地崇拜的那群人不一样。这家伙并没有醉心于春樱,但两人之间培养的也不是友情。我清楚地知道,华夜爱着春樱。



「我喜欢春樱。」



我一站起来就被赏了耳光,比刚才那群男人拳头还要强烈的剧痛冲上头顶。我用力咬紧臼齿,企图用别的痛楚来压抑脸颊的疼痛,同时用不输给华夜的力气赏她一巴掌。我们就像保护自己地盘的野兽,在沉默中互瞪着对方。



华夜毫不掩饰她明显的杀意。我明知会痛却不能胆怯。要是我退后了一步,就会破坏这个平衡,到时候可不是被赏几个耳光就能解决。但是现在,我的愤怒更胜于恐惧。



这把怒火是针对企图用暴力让对方屈服的人。



这世上太多人认为只要用拳头就能扭转局势。父亲是,社团那些人是,冬月是,连藤井华夜也是。



我和春樱都是活生生的人。挨揍会觉得痛,也会受伤。被人像撕面包一样撕走不想被人夺走的尊严,是无可替代的屈辱。揍人的一方根本不明白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我实在难以容忍。



「我不会把春樱交给你。」



华夜的手又飞了过来,我用双手按住,就这样把她压到墙边。



我靠男人的力气压制住华夜,华夜反抗并发出呻吟。我从咬紧牙关抵抗的华夜身上,窥探到她对于自己是女性的事实感到愤慨。



一瞬间我松了手,华夜毫不留情地攻击我的膝盖。我还来不及弯起身,华夜就把我打到整个人撞上书柜。冲击的力道让排列的书啪沙啪沙地掉到地面。



「秋叶……?」



这声音让春樱醒了过来,华夜立刻冲到她身边。



「别碰她!」



正要坐起身的春樱被我的叫声吓到僵住。华夜完全无视我的制止,像触摸小动物般把手伸向春樱。抬起头的春樱一看到华夜立刻往后退。



「不要!」她大声拒绝,「不要再束缚我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华夜可能会揍春樱,立刻冲到床前抱住春樱。



「秋叶!秋叶!」



春樱抽抽答答哭了起来,我用力抱紧她。



「你给我回去!」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吼叫道。



春樱在我的怀里发抖。



华夜就像电压急速下降一样,表情失去了活力。她脚步踉跄地走到玄关,打开大门。我心神不宁地看着她,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了眼帘。



华夜打开大门的另一头,站着兵头理央。



华夜离开后,走廊被电灯照亮,仿佛只有那里被切割成四方形,白亮亮地浮现出来,理央就站在中间。逆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凭感觉就知道她相当困惑。



「秋叶……对不起喔,突然跑来,那个……」



理央的声音引起了春樱的反应。一股冲动让我想抓头,几乎要窒息了。



「秋叶,有人……」



我想不到要用什么话来安抚春樱的困惑。脑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时,反倒是春樱恢复了冷静。



「秋叶,你去吧。」



「可是……」



「那个人是大阪来的吧?」她似乎是从理央的腔调发现的。她静静离开我,推了我的胸膛,「不能让她等太久。」



像孩子般哭泣的脸,恢复成一如往常的大方笑容。



我再次把春樱拉进怀里,在她耳边小声说:「等一下再跟你解释」,然后我站了起来,走出大门,理央看到我的脸大吃一惊。



「秋叶,你的脸怎么了?」



「总之我们先去外面吧。」



「等一下!发生了什么事?被刚才那个人打的吗?」



「别管了,先出去。」



我把吵吵闹闹的理央推出去,来到公寓前的人行道。理央背着一个很鼓的肩背包。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来?」



「都怪你不理我的信和电话啊!」



「抱歉……」



「伯母写信给你,你也视而不见对不对?伯母寄给你的信里面,也有夏芽的信啊!」理央歇斯底里地大叫道:「还有,刚才那个女人是谁?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所以不肯回大阪?」



「有一半是。」



「什么鬼啊!」



理央敲打我的胸膛。打一次不够,她连续打了好几次。看得出来理央纤细的肩膀正在发抖。



「我们一直在等你耶!」她说出口后,慌张地抬起头又订正道:「不是我,是夏芽!」



然而,就算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心意。在担忧我家庭环境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身旁看着她的情感转变成不同的形式。理央自以为她藏得很好,但越变越有女人味的长相就是最好的证据。



「理央,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来参观大学,跟朋友一起来。」



「这样啊。」



知道她不会要求我让她住下来,我如释重负。理央感受到我的心情,用力捏了我摩擦破皮的脸颊。



「住手!很痛耶!」



「我要让你明白夏芽更痛!」



「什么意思?」



理央弯弯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或许是因为她头发变长了,看起来比我认识的她更成熟。



「夏芽的生日,你不是送了运动鞋给她吗?」



「对啊……」



「鞋子,尺寸不对。」理央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鞋子小了一公分,但是夏芽却一直穿着那双鞋。明明脚趾应该很痛,她却一直穿,因为那是你送她的,是她最喜欢的哥哥送她的生日礼物!」



我太惊愕了。



虽然没看过,但我却仿佛看到了夏芽穿着那双粉红色鞋子的模样。明明很痛却绝口不说痛的夏芽,她纯真的笑容浮现在我眼前。



「夏芽她啊,因为哥哥很用功在学习宇宙没办法回家,所以一直在忍耐。」



结果却是因为女友?理央用责备的口气喃喃说道。



看到我毫无反应,理央恼怒地从肩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冷冰冰的路灯下,出现的是不适合秋天的红色郁金香。



「她说你的生日快到了,要我转交给你。」



那一朵花有着骇人的冲击,像是用比藤井华夜大十倍的力气甩了我耳光一样。理央把花按在我的胸膛,我小心翼翼地接下。一碰到那朵花,我就像被打了麻醉般动弹不得。



折得很立体的郁金香,有花茎也有叶子,还细心地绑上了红色缎带。教夏芽怎么折郁金香的人就是我。夏芽擅长画图,但折纸总是折到一半就气馁。



而这样的她却努力不懈,甚至能帮花加上花茎和叶子?比起我所了解的夏芽,她连脚都长大了。夏芽会越长越大,到时候就会越来越明白,我和她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吧?



「秋叶,寒假你会回来吗?」



理央不安地问道,而我没办法坦率地点头。心想非和夏芽见面不可的我,还有不想和她见面的我,就像站在一面墙壁的两侧互相推挤一样。理央看到我犹豫不决,伤心地低下头。



「你就这么讨厌大阪?」



「不是啦……」



「还是说,你不想跟女友分开?」



理央说出很幼稚的话,我没有回答。我想像如果让春樱和夏芽见面会怎么样,但这同时又会牵扯到父母。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东京这个安宁之地,不容许他们入侵。



我不想见任何一个家人,正当我这么想时,理央的表情变了。



「你到底要对『阿爸』执着到什么时候?」



理央用伯父伯母称呼我的父母。虽然没见过面,但她也学我,对我从小所提到的那个人,叫他「阿爸」。



「你认为阿爸离开是自己的错,到底要自责到什么时候?」理央情绪激昂地大叫道:「一直对小时候的事后悔,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振作?」



没错,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



8



名为学校的狭小世界中,名为班级的狭窄框架,就是我触手可及的世界。



我家工厂的经营情况,就像怀旧玩具的举重摇摆小铁人一样不稳定;但因为附近其他行业的小工厂情况都差不多,所以并不算特别糟。



就在这时候,美国传来了太空梭事故的新闻。那是太空梭返回地球时,在大气层爆炸的凄惨事故。事故原因是机械系统故障,在多达几百万个的零件中,世界上并没有人批判我们工厂的螺栓。



但不凑巧的是,自从那个事故发生后工厂就开始经营不善。应该是受到世界规模的汽车公司破产,所引起的全世界经济不景气的影响。父亲为了调度资金及接订单,每天四处奔走。



「筒井先生家不太妙」的传言,转眼间就扩散开来了,等传到最底层的我们耳里时,已经变成「筒井先生家做的螺栓,让太空梭掉下来」了。



班上的同学把我贴上了「制作瑕疵螺栓的犯人儿子」标签。太空梭升空时,明明说我是「打造那架太空梭的伟人的儿子」,小孩子翻脸真的比翻书还快。



我彻彻底底遭到不讲理的霸凌。当我看到被乱画的课本时,宇宙就离我远去;当我寻找遗失的体育服时,我就憎恨父亲。悲惨会树立敌人,我的精神完全崩溃了。



过了不久的某个夜里,我看到父亲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他和母亲坐在餐桌,和母亲高兴地分享工作已经有进展了。



那一天,我因为霸凌我的同学破坏我在美劳课做的纸黏土作品,陷入绝望的深渊。但最绝望的是,题目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却不能选太空梭或是星星的形状,只能选狗这个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主题。



其实我想做太空梭,但现在的我不能做。我甚至不能谈论宇宙和星星的话题。这几乎是剥夺了我的自我认同。



自从父亲做的螺栓被选为太空梭的零件,他就告诉了我宇宙的所有话题。他买了望远镜给我,还带我去山上看银河。



我们用宝特瓶做了火箭并且发射。我记住了很多星座的名字,父亲对我赞赏有加。而父亲并没有发现我不再聊宇宙,还心情愉快地喝着酒。父母完全没有察觉到我遭到霸凌。



「阿爸不可以做螺栓!」我竭尽全力喊叫道:「阿爸做的螺栓害死了很多人!阿爸是罪犯!不可以做杀人的螺栓!」



「伯母从来没有责备过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再婚也是,如果你那么无法接受,当初坦白告诉她就不会留下疙瘩。」



「因为她怀了夏芽,妈是故意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的父母!」



工厂不可能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话倒闭,原因是后来一直没有接到持续的订单。之后,父亲酗酒,为了泄愤开始对母亲施暴,再也没有心力让工厂东山再起。



我只不过从父亲身上夺走了热情、希望和进取心,但那肯定是父亲的自我认同。



「秋叶你讨厌伯母吗?讨厌伯父和夏芽吗?」



「不讨厌。」



「你脸上写着他们很烦!」



被理央说中了,我的身体有了力气,不由得捏坏了手心里的郁金香折纸。



「秋叶,你好过分!」



「……你回去吧。」



「你那么喜欢女友吗?」



「……」



「离家还不到一年,你就那么爱她吗?」



理央没有发现,她已经偏离了主旨。但理央会哭,是因为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早已去到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同情起惨遭绝望吞噬的青梅竹马,轻轻将手伸了出去。就在这时候——



「秋叶,方便的话,请她进来吧?」春樱从公寓走了出来。我条件反射地收回伸出去的手,将手藏在背后。春樱继续说:「我帮你们泡茶。」



理央看到微笑的春樱,瞪大了双眼。大概是因为刚才房间里很暗,她只看到人影吧?



「为什么『小春』会在这……」理央目瞪口呆地嘟囔道。



同时我也偏离了重点,暗自感叹她也到了会看流行杂志的年纪了。



「晚安。」春樱鞠躬打招呼,理央也不由得跟着鞠躬,「这里很冷,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



「你是牧村春樱,没错吧?」



「我是。」



「为什么,秋叶?」



这是「为什么会挑上秋叶」的意思,同时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秋叶」的意思吧?



「我们正在交往。」



这是省略公式和计算,只填入答案的说法。



理央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伤心。



「那个、秋叶。」



「我!失陪了!」理央制止春樱继续说,转过身去。



「等一下,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再见,秋叶。」



「……」



「我决定念大阪的大学!」



理央这么说,并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这应该是她竭尽全力的道别话语吧。



「秋叶,快去追她!」



「没关系,不用啦。」



「不行,你要送她才可以。」春樱替我打气,「在不熟的地方迷路会多么不安,你应该很清楚吧?」



为了送我走,春樱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回来之后,我帮你包扎手的伤口,然后一起吃饭吧。」



「好……」



「还有,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刚才那句话的后续,我会很开心。」



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要求春樱跟我交往,却对理央一口咬定说「我们正在交往」。



「那,我去去马上回来。」



春樱笑着送走我。



我把捏坏的折纸塞进牛仔裤的口袋,朝理央离开的方向跑去。



结果,我没有找到理央。我在车站等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没有见到她。因为没带手机,想联络也没办法。我很担心地在附近找了一阵子,但还是找不到她。



这么说来,理央小学和国中时,总是代表班上参加运动会接力赛,我以为我只是单纯追不上她。



「我回来了。」



回到家后,春樱正在打包行李。她要求我解释,结果却要离开?



我感到不知所措,她却笑着对我说:「明天起要去北海道。」



我差点忘了,春樱为了杂志的特别企划还是什么的,要去北海道一趟。



我忽然对很多事感到无力,顿时瘫坐在地上,春樱替我泡了茶。



「刚才那个女生,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她跑得很快。」



「这样啊……」



我感觉到「……」之中有春樱的疑问,于是将姿势坐正。



「她叫理央,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住得很近,从小学就是朋友。」



「是喔?」



「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



「我认为这是最不可以对女孩子说的一句话。」



春樱一边说一边拿水来,用她的化妆棉浸湿后,轻轻擦我的伤口。



「你是说朋友吗?」



「妹妹,女孩子最不想听喜欢的对象这么说。」



我的肩膀弹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春樱用沾了消毒药的化妆棉按在我的伤口。



「你好厉害,真敏锐。」



「当然啊,尤其面对喜欢的对象就一定知道。」



我又颤了一下,春樱对我的伤口吹气,我全身越来越没力气了。



后来,我们吃了春樱做的晚饭,各自洗澡,做好明天的准备后,各自躺进自己的被窝。



自从春樱住进我家之后一直是这样,今晚也一如往常,春樱睡在铁架床上,我则是把矮桌挪开,在空出的位置铺垫被睡觉。关了灯,我注视着顿时变得热闹万分的银河天花板。春樱没有追问那件事,我也错失了解释的时机,说不出口。



我对理央说「我们正在交往」那句话,就像贴在天花板的星星贴纸,搅拌在例行生活的时间中消失无踪。



「秋叶。」黑暗中忽然有人叫我,我吓了一跳。春樱躺着看向我,「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嗯?」



「我什么也不会做。」



这句话应该是男生说的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仰头看着春樱。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她不是天真地说出这种话。我下定决心,将棉被稍微掀开一点。



「好啊。」



紧张和喜悦在我们之间交错。春樱一滑入被窝,就把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跟你说,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



我心想,万一她说要和我结婚,那该怎么办?我没有理由像刚认识时那样拒绝她。



但春樱用比当初更严肃的声音说道:「我希望你写信给我,我也会写给你。」



春樱出发前往北海道后两天所寄来的信,厚到令人想笑。信中写到她选择浅紫色的信纸,是因为她知道龙胆花的花语。



我用电脑搜寻,第一个出现的是「深信会胜利」。毫不保留地撰述自己的爱情之后,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的春樱身上,有着和「美女的超级乐观思想」不同的坚强。



个性懦弱、任何事都说不出口的我,对理央说出「我们正在交往」,对春樱而言,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确信。



我把准备好的信纸摆在面前,苦思了一整晚。就像拧抹布一样绞尽脑汁,努力挤出要说的话。原本打算引用至今看过的小说文章,但找不到任何一句完全符合内心模具的爱情话语。



我把书柜从上到下乱翻了一通,结果还没写就天亮了。若不在今天以内寄出去,春樱就要回东京了。如果是电子邮件就能转眼间寄达,而必须透过人手运送的信,它的传递方式令人着急。



我慎重地折好信纸,装入信封。



我的话,春樱会明白吗?



我用限时寄出,避免信件和她擦身而过。



隔天晚上,春樱打电话给我。



「秋叶,你这是什么意思?」



春樱几乎泣不成声。我再次体认到,无论思虑再怎么周到的人,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言语来沟通。



「不是啦!」



我败给了没出息的自己。



春樱抽抽噎噎等着我继续说。无论何时,她总是做好准备要接纳我。我只要像拼图一样,把言语放在正确位置就好。不管我说什么都是正确答案,无论任何形状她都可以接受。



「我寄出白纸,是因为我写不完。」明明没什么信仰之心,我却向上帝祈祷后才小声说:「我想写出对你的思念,可是信纸的张数不够。」



只在故事中看过的「哈利路亚」,变成光粉从天而降。脑的突触火花四散,仿佛要短路了,一下分开一下又接触。



我全身无力,当场跪了下去。



电话另一头的春樱也用放松下来的声音说:「谢谢你。」



用不着多说,春樱回到东京的当晚,我们就结合了。



我非常兴奋。坦白说我真的兴奋到无法控制。沉浸在爱情的每一天,幸福到无可救药。我第一次明白,幸福这种舒服的感觉,必须和别人分享才能成立。



我从窗帘缝隙仰头望着逐渐变白的天空,一边轻抚春樱柔软的发丝。春樱在我的臂弯中一边滑手机,像猫一样眯起双眼。



必须先度过因热情而神魂颠倒的夜晚,才能迎接心醉神迷的早晨。



「秋叶,你看,龙胆花的花语。」



「深信会胜利,对吧?」



「还有喔,『爱上忧伤的你』。」



「不忧伤的话,你就不爱我了吗?」



春樱在我怀里转过身趴下。我把脸凑过去,她用嘴唇接住了我。



涣散的感觉侵蚀了全身。



她在尚未完全天明的夜晚终点喃喃说道。



「用爱陪伴你的忧伤。龙胆花的花语中,不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动人吗?」



「用爱陪伴你的忧伤。」这句话的口感,比刚才那句要来得更好,「换句话说,就是无论何时都会爱我,素吗note?」



注4:这里秋叶使用了关西腔,而春樱也使用关西腔回应。



「素啊!」春樱开玩笑地说,我连同棉被一起抱紧她。



「差不多该去买暖桌被了。」



「暖桌!终于到了!」



「也要买橘子。」



「太棒了!」



春樱或许也和我一样兴奋。我们只凭彼此,就让整个世界完美成立了。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我深信不疑。



9



我生日当天,春樱从早上就干劲十足。她说要请假不去上课,帮我做一桌好菜,我郑重拒绝了。



「小莉说几点要来?」



「三点,她说阿神会去车站接她。」



「你知道他们两人现在怎样了吗?」



「好像还没有正式交往,但迟早会吧?你和阿神不聊这些吗?」



「他好像是认真起来就说不出口的类型。」



我们互看后笑了。穿过了大学正门,春樱往文学系走去。她在半路好像发现了某人,小跑步冲了过去。藤井华夜从树丛后方走了出来。



我们越过春樱眼神交会,从她身上感受不到杀气和嫉妒,她和春樱并肩,就这样转身离开。我真是搞不懂女人。和社团那群人发生纠纷的那一天,春樱确实将华夜拒于门外。但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和好了。



知道华夜的心情虽然让人感觉很郁闷,但只要她陪在春樱身边,就能保障春樱的安全。就像华夜当作我不存在一样,我也决定只把她视为春樱的保镳。



只要能维持目前的生活,这样也没关系。只要能和春樱在一起,这样就好。



一下课,阿神就为了接小莉冲出了教室。我则是到大学校园内的图书馆还书。虽然隔壁就有区立图书馆,但校内图书馆的藏书也很充实。我逛了一下专业书籍的书柜,来到文学书区,将手伸向摆在那里的《银河铁道之夜》。



我当场随手翻阅,思想坠入了故事里。



小时候,第一次在理央家读到这本书时,我以为是旅行的故事。第二次看,以为是星座的故事。我用星座盘对照故事里出现的星座,反覆阅读。国中时,故事中出现的「真正的幸福」这句话,像鱼的小刺一样扎在我的胸膛,拔不出来。



高中时,我所背负的悲伤和痛苦,不知是否能通往「真正的幸福」,我感到很害怕。我喜欢这个故事,每次看都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而现在,无论撷取故事里的哪一段,我都会想到春樱。龙胆花和辇道增七的双星,北十字星到南十字星的旅途中,都有春樱的身影。



结果我当场看完,轻叹一口气后阖上书。我用鼻子感受着纸和墨水残留的气味,把书放回书柜。



「羽田。」



有人用提醒的声调叫我,我吃惊地回头,藤井华夜就站在那里。我不由得抱紧包包,保护我的身体。比赛的锣声随时会无预警地敲响。



「听说今天是你生日。」她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华夜看我畏畏缩缩的,用鼻子哼笑道:「这是礼物。」



她用了魔术师将手扭转后摊开,手心里出现花、鸽子或钱币那样的动作,把包装好、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盒子递给我,上面还细心地绑上了缎带。



我心生怀疑,深怕一收下就会立刻爆炸,华夜轻轻地笑了。像是摆脱了附身的坏东西,非常爽朗的微笑。



我战战兢兢地收下礼物。盒子轻到仿佛里面没有装任何东西,看来不是炸弹。



「再见。」



华夜转身背对我,我连忙向她道谢。她轻轻挥手,把手插进皮外套的口袋后,踏出了图书馆。我像解除警报般松了一口气,这次换成包包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你现在在哪?』是阿神传来的讯息。



那两个女生嫌阿神碍事,他闹着别扭回到校园内。



有合作社和学生餐厅的校舍前,排放着类似露天咖啡座的桌椅。中午人声鼎沸,我不会靠近那里,但这个时间几乎没有人,所以我和阿神约在那里碰面。



「我也很擅长下厨啊。」



「我家的厨房没那么大,装不下三个人啦。」



我劝说着嘟起嘴的阿神,内心依旧忐忑。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还是一样敏锐。



我从包包里拿出系上缎带的盒子给他看。



「怎么?谁送你的?你不是有春樱吗?」



「藤井华夜送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阿神的眉间就蒙上一层阴影。



「炸弹吗?」



「盒子很轻,应该没问题。」



「该不会装了虫子的尸体吧?」



我们目不转睛盯着放在桌上的盒子。



「打开看看啊?」阿神说道。



「你来打开。」



「才不要,我不想死。」



阿神摇摇头,有七成是认真的。



我们互相配合呼吸,眼神交会,做好完善的心理准备。阿神用三分紧张、七分好奇的心态看我解开缎带。我则是紧张的成分居多。



打开包装纸,里面露出了水蓝色的包装。一看到「极薄」二字,我马上理解那是什么东西。我用拆下来的包装又把它包回去。



我和阿神之间,弥漫着不愉快的空气。



「笑不出来耶。」



我垂下头点头同意。第一次看到这么冷的笑话。



「意思是叫你们避孕?」



「恶心死了。」



「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女人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送保险套当生日礼物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阿神,送你。」



「我才不要。」



保险套的盒子在桌面上推过来又滑过去。



我打从心底觉得气馁。虽说是条件反射,但我确实对这份礼物说了谢谢。现在华夜肯定在嘲笑我是个愚蠢的男人。



「真拿你没辙。」阿神连同解开的缎带和盒子一起拿起来,塞进自己的包包里,说:「我帮你处理掉啦。」



「抱歉……」



「受不了,你真的很苦命耶!」阿神像是想起了各种往事,耸了耸肩,「不过介绍你们认识的人,毕竟是我嘛。」



「啊——迎新联谊会?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有感谢我吗?还是很恨我?」



阿神凝视着我。



——牧村学姐是春天的樱花,这家伙是秋天的叶子。



那时候,如果阿神没有跑到春樱那一桌说这句话,我和春樱就不会有任何发展。春樱在我心目中,肯定会成为近似虚拟世界的人物。



我单恋桐原丽奈,一边看科幻小说一边幻想着宇宙,失意时就会去天文馆。这是多么容易想像的平凡日常生活。即使有点脱离正轨,大致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对那样的生活没有任何异议。



但是现在不一样。「平凡的日常」已经遭到粉碎,用完全不同的颜色、材质和形式,建构起目前的生活。还添加了名为牧村春樱的色彩。



「当然是感谢你啊!」



即使遭人痛殴、怨恨,比起走在事先安排好的轨道上,现在的生活好太多了。



十九岁的生日,是别人替我的出生感到开心的奇妙日子。春樱和小莉做的菜非常好吃,阿神讲的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阿神和小莉的关系似乎有了进展,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春樱一笑,我就由衷感到幸福。春樱陶醉地望着矮桌的四面都被坐满,这一定就是她所追求的幸福。她的桌子总是没有填满人,母亲在小时候就过世了,姐姐早早结婚离家,家人一个一个在她面前,从座位站起来离开。



最后父亲离世时,她看着三个空位,不知道内心到底想着什么?



隔天,我们结伴去春樱的公寓拿冬天的外套。虽然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回家,但没有确实落脚的房间,即使家具再怎么齐全,也缺乏生活感。



春樱从衣柜拿出黑白两件大衣和厚毛衣,装进了纸袋。



「这些就够了吗?」



「嗯,只拿我喜欢的。」



春樱放在我房间里的行李,只有最小限度的生活用品。



「我家太小了,没办法嘛。」



「不是这样,只要有生活必需用品就够了。」



我环视了春樱的房间。将泡水的东西丢弃后,这个房间没有增加任何物品。



「你的物欲呢?」



「物欲?不知道,我想我应该跟一般人差不多。」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看起来不像跟一般人差不多。」



春樱好像想起了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笑了出来。



「自从去过你家之后,我啊,开始学会拒绝。」春樱一边从衣柜下拿出靴子的盒子一边说:「即使有人推荐,只要认为不需要,我就敢说我不要。不管是大家都有,还是流行的东西,我觉得不需要就不会买。以前我甚至搞不懂自己不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如果没有拥有所有看到或碰到的东西,我就会觉得不安。自从和你一起生活后,我变得可以判断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因为你不买多余的东西,可能是受到了你的影响吧?」



「你不再觉得不安?」



「不会了。因为我最想要的东西,随时都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别开视线。



秋风从阳台吹进来。我抱着抱枕缩成一团,感觉全身逐渐变得透明。



在这个房间里,春樱是否很孤独呢?受到身边的人那样疼爱,把她捧得高高的,投以羡慕的眼光,但点亮这个房间的总是她自己的手指。



春樱的容身之处只有这里。二十一岁的女性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说「我回来了」、「欢迎回家」,这种生活方式有多么不安,我实在难以想像。



我以为春樱本身是个黑洞,其实并非如此。春樱是被黑洞吞没的那一方。



春樱拍了我的肩膀。我抬起头,她递给我装了果汁的杯子。她面露微笑,像是要帮几乎要哭出来的我打气。



「总觉得好浪费喔。」



「什么意思?」



我抱着抱枕环视房间,「你几乎住在我家,却还是在付这里的房租。」



「说得也是。」



「不如搬家吧?」



春樱的脸上参杂着期待和困惑。



「两个人一起。」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开朗,「真的吗?」



「我们租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就能装进这里所有的东西吧?」



「我好高兴!」



「抱歉,但房租要一人一半喔。」



「那当然。」



春樱兴奋地扑向我。我没有自然而然嗨起来的技能,只能接受她的兴奋,但我的内心是热闹无比的。



之后我们顺势就上床了。最初一切都笨手笨脚的,随着次数变多,行为举止也变得流畅多了。春樱从夏天尾声开始几乎不再穿裙子。可以的话,穿裙子比较好脱,但比起轻飘飘的服装,她更喜欢休闲服。



自从她明白我的心意从桐原丽奈身上切割干净后,服装也渐渐改变了。一开始很难对付的牛仔裤,现在也能轻易脱下来。



当我们一丝不挂,来到最后结合的阶段时,我忽然察觉到这里不是原本的房间。我忽然停下动作,身下的春樱也显得很着急,但她马上就明白我停下的理由,指着地板上她的包包。



「我有。」



她说得没错。包包里的化妆包,有一整盒保险套。我家里的份越用越少,所以她事先买好了吗?我心想,春樱应该是第一次去买保险套回来,这意味着我和她的行为,已经变成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吗?



我觉得很高兴了,并一直做到早上。达到顶点的情欲,在看到春樱也高潮后又回到起点,就这样不断重复。



我们还发生过两次戴套时,保险套不小心破掉的意外,我们看着对方笑了。不知道是第几次,我拔出插入的东西时,保险套的外面也沾满了精液,把我吓了一大跳。套子好像在里面破掉了,春樱却说不要紧,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我发现我们变得很从容,连意外也可以一笑置之,这件事也很令人开心;我不断顶着春樱,春樱则紧抓着我发出高潮的叫声,我陶醉于她的娇喘中。



不吃不喝拼命做爱之后,我们连洗澡都嫌麻烦,累得睡着,醒来时已经傍晚了。



我们走进春樱家附近的家庭餐厅,点好餐后,春樱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哈欠。



「还好吗?」



「啊,对不起。」



「不是,我是说你的身体。」身后有小孩子大声尖叫,在这种地方谈那种话题实在太露骨了,我只好含糊其辞。春樱轻笑道:「放心啦,我还年轻。」



她在胸前轻轻握拳,精力充沛。



我原本想用笑容回应,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做这种事,会不会影响心脏?」



「万一我因为秋叶发病了该怎么办啊?」



「喂!」



「放心啦,我今年春天的遗传病检查完全没事。虽然医生有说如果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原因,那就很难说了。」



「原因?比方说什么?」



「冬月姐姐那时候被说生产很危险,但最后她还是平安生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也没问题啦!」



平安无事就好。我希望春樱也像冬月一样结婚生子,获得做为女性的幸福。我这么想,同时也强烈希望未来那个对象就是我。



「怎么了?你的表情色色的。」春樱咯咯笑。



平安无事就好。希望她能像今天这样在我身边欢笑,然后度过明天,季节更迭,过着快乐的生活。



「我会努力。」



「努力什么?」



「念书。」



春樱纳闷地歪头,但我对于下定决心的事感到心满意足。



春樱在迎新联谊会上对我说的那句话,总有一天会轮到我对她说。一想像到时候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与其说是害羞,更觉得好笑。



当时的我恐怕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想和春樱结婚。



「秋叶,到底有什么好笑?」



「没事。」



「你好像时代剧里面的坏官吏喔!」



我把擦手巾扔到她身上,春樱快乐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