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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洞(1 / 2)



春樱没有参加社团的暑假露营。身边的人理所当然地跑来问,我知不知道她不参加的理由,但我怎么可能知道。



丽奈也没有来露营。理由很明白,而我也能够冷静接受这个事实。



从露营回来后,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春樱。本来想传电子邮件,但无论我写什么,只要想到对方不知会如何解读,我就很害怕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文字去沟通。



「啊,秋叶?真的是秋叶吗!」



春樱的第一声就让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我选择打电话。比起闪亮亮的邮件,她的声音更能彻底传达她的喜悦和安心,所以我也变得很坦率。



「我想见你。」



拍摄好像延误了很久,直到九点过后,春樱才来到约定的地点。冲进店里的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头发和衬衫都比平常乱。



还没有坐下,也没有任何开场白,她就先大叫道:「丽奈的事,对不起!」



春樱低下头,挂在肩膀的包包像撞击除夕大钟的圆木一样,用力打到冰咖啡的玻璃杯。翻倒的冰咖啡把我的上衣和裤子都染成了咖啡色。



「对、对不起!」



春樱着急地从包包拿出手帕擦拭,但转眼间手帕就湿透了。她陷入恐慌,用包包里的白色开襟外套,擦拭桌面和我的上衣。



「牧村学姐!那是衣服!」



「对不起,我明明是来道歉的!」



「没关系。你的衣服会弄脏的!」



「可是你的上衣湿透了。」



春樱狼狈到让我很惶恐。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啊。我一边心跳加速,一边用纸巾擦拭桌面和衬衫。我把被拿来擦拭的手帕和外套,装进跟店员要来的塑胶袋里交给春樱,她的声音几乎小到要听不见了。



「我会付洗衣费。」



「只是一件T恤,我不会送洗啦。反而是你的外套看起来很贵,我比较担心。」



「没关系,丢掉也无所谓。」



「不要丢啦,漂白后还可以穿。虽然会有一点咖啡的味道。」



我先笑了,春樱也跟着我笑了。



后来,我们聊了没见面的这段期间所发生的事。春樱说她只是单纯因为拍杂志很忙,所以没参加露营。不只《Sucre》,她还有其他杂志的工作,所以暑假非常忙碌。



「你还是老样子,过得多采多姿。」



「现在算是旺季嘛。」



乍听之下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稍微想一下就猜到了。



「意思是你自己赚生活费吗?」



姐妹之间有着约吃饭的那一方必须付钱的规定,怎么可能不独立。



「模特儿是华夜擅自帮我应征才开始的,但薪水比一般打工要好,算是帮了我很多吧?还可以趁机学相机的用法。」



「一举两得啊。」



忽然觉得脱口而出的话非常羞耻,我不禁低下头。独自谋生的春樱,感觉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对比少了父母的钱就无法生活的我,我实在幼稚太多了。



「秋叶在想什么,马上就会写在脸上耶。」



「对不起。」



「今天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啊。」春樱苦笑,接着她调整好坐姿,吐了一口气并冷静地说道:「丽奈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我摇摇头,「那只是我在单恋她。」



「可是你们是因为我才认识的,煽动滨崎先生的人也是我。」



「牧村学姐,后来你和那个人呢?」



「宾馆吗?他有约我,可是我没去。而且我有明白告诉他,我喜欢的人喜欢着丽奈,所以不能让她不幸福。我不知道滨崎先生会怎么做,但目前丽奈看起来很幸福。对不起。」



「不会……」



事到如今,听到她坦率地宣称「喜欢的人」,让我动摇了。



「阿神也来找过我。」听到意外的名字,我惊讶不已,她继续说:「他要我别把你给毁了,说你们是以宇宙为目标的伙伴。」



我害羞地抓了抓脸颊。



「我对你好像真的一无所知。」



「我也不了解你。」我们隔着桌子眼神交会,「可是社团的人都跑来问我,为什么你没有参加露营?你最近好不好?我答不出来。」



春樱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从包包里拿出万用手册,慢慢打开八月的页面。



「这就是我的暑假。下次被问到,你就能回答了吧?」



「我是经纪人吗?」



「你也告诉我你的事,好吗?」春樱问道,眼神就像充满好奇心的孩子。



那一晚,我和春樱只点一杯饮料就聊了好几个小时。我很投入地聊着宇宙的事,包括小时候第一次用望远镜看月亮,国中放暑假的时候,自己做了天象仪,还有迷上用宝特瓶做的火箭。



「原来是你父亲做的螺栓,把你和宇宙连结起来了啊。」



春樱毫不犹豫地跳进我的内心。她还是老样子,看不见那道不愿让任何人踏入的地区前,竖立着的「禁止进入」的警告。



但是,我并不觉得厌恶。对方太轻易就跳跃过来,我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那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



春樱说想去天文馆,当我们一边看她的万用手册一边调整行程时,我发现自己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同时也察觉到我对她的戒心,已经消失殆尽了。



但是约定的那一天,我们并没有去天文馆。



那天早上,我在车站等春樱,手机响了。电话另一头的春樱陷入恐慌。



我前往春樱告诉我的地址,看到一名女性呆站在公寓前。花了一段时间,我才认出那个人就是牧村春樱。因为她穿着皱巴巴的T恤、运动束口裤,还光脚用脚跟踩着运动鞋。



「牧村学姐,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跑过去,一名中年女性就将一叠文件和数位相机交给了春樱。



「把损坏的物品拍起来然后写在这上面。傍晚会有保险公司的人来拿。」女性用难以掩饰的烦躁口气喃喃说着,「唉!灾难,真是一场灾难啊!」



然后她就离开了。



「刚才那个人是?」



「房东太太。」



春樱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要我去她的房间。



春樱住的公寓是三层楼的单人房公寓。走上二楼,混凝土的走廊人声嘈杂。从正面看过去,每个房间都有阳台,但走廊这一侧却晒了一整排的床垫,每个房间前都堆满杂志或书籍。看起来就像只有这里在大扫除。



打扮成摇滚歌手模样的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堵在春樱面前。



「啊,牧村小姐!真的很抱歉。」



男人低下蓄着金发的头。看起来像在赔罪,但口气很轻佻,看不出有反省的样子。



「不会……请问工程呢?」



「啊——还没结束,我的乐器设备也弄湿了,真的很惨。」



「也不想想谁比较惨!」和摇滚男从同一个房间探出头的中年女性,用尖锐的声音说道,还瞪了一眼摇滚男。



男子咂了嘴,表情很明显地扭曲。春樱目睹房客的争执,不知所措。



「是男友吗?」



「咦?我吗?」



「有什么需要出力的粗活,尽管叫我,我会帮忙。」



「那就来帮我收拾房间!」中年女性不服气地说。



「烦死了!臭老太婆!」



「你说什么?」



「你还没帮我把房间收拾完喔。」看似上班族的男人从楼梯下走上来说。



「一楼的灾情又没有那么严重。」



「没这回事。」



「我家比较惨,你要先帮我才对。」中年女性说道。



「你这么说,最惨的是牧村小姐吧。」



「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我也会帮忙,你尽管说。」



摇滚男和上班族毫不客气地看向春樱。



「先帮我家啦!」



女人发出尖锐的声音吵闹着,春樱吓了一跳。



「牧村学姐,先去你家再说吧。」



「啊,好……」



春樱一脸疲惫地朝走廊前进。



「真的很抱歉!」



摇滚男的态度轻佻,完全没有得到教训,尖叫女又开始大吵大闹。



春樱把我推进家里,迅速锁上门。我正想她是不是对房客色眯眯的眼神有所警惕,一个冰冷的东西就掉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吓了一跳,仰头看天花板,这次是水滴从昏暗的玄关天花板滴到我的鼻头上。



「把袜子脱掉会比较好喔。」



打开进入房间的毛玻璃门,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我愕然。



「你家遭小偷吗?」我提心吊胆地问道,春樱回头对我挤出怜悯的笑容。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让别人来我家。可是房东太太和管理公司的人都说要进来看看情况,我真的很苦恼。」



这不是耸耸肩说很苦恼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我脱下袜子,卷起牛仔裤裤管后走进去,就像是把整个房间大旋转了一圈一样。面对眼前的光景,我像住在丛林深处的民族被带到海边,看到汪洋大海时那样手足无措。



「图书馆借的书平安无事,你放心。」



跨过衣服和杂志后,春樱在书桌的一角,像发现宝藏般举起了《银河铁道之夜》。



「太好了,这本没有弄湿。」



「好什么好,你倒是解释清楚啊!」我站在距离所有秩序都崩坏的一步之远处大叫道。



春樱一边打开房间所有的窗户,一边告诉我从今天早上到现在的来龙去脉。



2



「刚才那个住楼上的金发男,好像一直对快坏掉的水管置之不理。然后,前天晚上他喝醉酒回到家,喝了水就睡觉,昨天晚上又出去喝酒,今天早上就泡在水里了。」



「从前天就没关水龙头吗?」



「他喝醉,所以不记得了,应该是这样没错。快坏掉的水管就这样全坏了,还连累到楼下。」



「我知道泡水的理由了,那这个房间怎么会乱成这样?」



「小莉有时候会过来帮我打扫,不过最近她也很忙。」



「自己的房间,不是应该自己打扫吗?」



「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春樱指着书桌的一角,「图书馆的书、家人的相簿,还有莱卡。啊,纪念你来我家,我帮你拍一张吧。」



春樱打开镜头盖,盯着观景窗。她把焦点对准愣住的我,按下了快门。



「拍到了很棒的表情喔。」



「你是北七吗?」



「要不要再拍一张?」



我瞪了春樱,她耸耸肩。



「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总是会变成这样……」我环视物品散乱的房间,春樱用不怎么凝重的口气喃喃说道。



「总之先整理吧……」



「麻烦了。」



「你也要一起动手啊。」



「好。」



我们分头把损坏的杂志和衣服拍照,然后分类成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



「那个也不要。」



「这个呢?」



「不要了。」



无论我拿什么给春樱看,她的口气都很冷漠。



「这些杂志可以集中在一起吗?」



「嗯,麻烦你了。」



当整理到看得见木地板时,装不需要物品的垃圾袋堆满了房间。



「那个,牧村学姐。」



「什么事?」



「这些,全部都不要吗?」



「嗯,都不要。」



「这件衣服还可以穿耶?」



「那是造型师推荐我买的,没关系,我并没有很想要。」



「那这个像捶肩棒的呢?」



「讨厌啦,秋叶,那是美颜器,像这样放在脸上用的,但好像已经不会动了。」



「看来没有防水。」



「那是收到的试用品,我不要了。」



看起来很昂贵的器具,也扔进了垃圾袋里。



「要仔细分类喔,还要拍照才行。」



「啊——漫画全毁了。」



春樱似乎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从书柜里把黏成块状的少女漫画抽出来,皱起了眉头。她在拍湿掉的衣服时,看起来不怎么在乎,拍漫画时的侧脸却是打从心底闹着别扭。



「你的书柜都是漫画。」



「是吗?啊,摄影集没事,太好了!」



「文学系小姐,你没有都是字的书吗?」



「我不喜欢嘛,一下子就会想睡觉。」



春樱的书柜里摆满了少女漫画。下面那一层则全是莱卡和摄影相关的书,一本小说也没有。



「某种层面上还真是爽快。」



「秋叶不看漫画吗?」



「多少会看啦……」



「那晒干之后借你吧。矢泽爱的作品很好看喔!」



「少女漫画就算了。」



「我正在看《银河铁道之夜》喔,希望你也可以看矢泽爱。」



「你要借几次才看得完啊?」



听到坏心的发问,春樱气得鼓起脸颊。



「对了,你觉得亚瑟•克拉克哪一本最好看?宫泽贤治你也借过很多本,最喜欢哪一本?」



「呃——」



「其实你没看,对吧?」



被我说中了,春樱瞪大了双眼。



「你早就知道了?」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看过这个书柜就确定了。」



「外国人角色的名字,我记不起来嘛……」



「我也会看现代作家的书喔,也有改编成连续剧的。」



「图书馆也有吗?」



「我把我的借给你。但是那些书晒干之后,你要借我喔。」



春樱笑逐颜开。目睹有如花朵盛开的笑容,我真的觉得非常害羞,变得有点自暴自弃地打扫着。



结果整个房间里,春樱在乎的只有那些少女漫画。衣服、杂志、首饰和化妆品,她一点也不担心。连自己登上封面的杂志,她都毫不惋惜地说「我不要了」。



太阳下山后,我们一起吃了去超商买回来的中华冷面。垃圾袋已经超过十袋,我沉浸在完成工作的成就感,愣愣地抬头望着堆起的垃圾袋。



透过整理这个房间,我明白了一件事。



牧村春樱这个人是黑洞。



是吞下所有的事物,逐渐膨胀的黑暗。



造型师说很可爱就买下的衣服,大家说好看就跟着看的DVD,对方说很适合就送她的首饰,垃圾袋里装满了「大家」心目中的「牧村春樱」。一路走来,她毫不迟疑地接纳了这一切。



不断吸收别人给予的牧村春樱,这个房间终于承受不住了。



一边吹着从阳台吹进的风,一边吃着中华冷面的牧村春樱,才是她真正的模样。她是个穿着皱巴巴的T恤和运动束口裤,头发随便绑起来,用指尖抹去滴在脸颊的汗水,有一点漂亮的大姐姐。



「怎么了吗?」



「我一直很想问,你穿的是睡衣吗?」



「什么?」



春樱这才发现到自己的打扮,瞪大了双眼。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她端着中华冷面、惊慌失措的模样,直截了当地撼动了我对幸福的定义。



「对了,今天晚上你要怎么办?电应该短路了吧?」



「这个嘛……」



「打电话给藤井学姐吧?打给小莉也可以。」



「小莉晚上也要打工,很忙,不可以。」



「那打给藤井学姐。」



春樱的表情变得黯淡。



「我和华夜吵架还没和好,没有联络。」



「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她揍了你,我没办法原谅她。」



长到这么大,我从来没当过两个女生吵架的对象。这件事就像从阳台吹进的风一样,静静地震撼了我的自尊。毕竟是吵架,明知道我感到开心是一种轻率的想法,却也无法压抑住涌上心头的羞涩情感。



「对不起……」



「我们从国中开始就偶尔会吵架,我和华夜都很倔强,说出口就不会退让。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一直当朋友,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和好。」



「是这样吗?」



「是说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办好呢……」



春樱应该是脱口而出,但这句话带着重力,压到我们身上。放在湿漉漉的床旁边的时钟秒针,就像要催促我们做出结论似的,滴答滴答地前进。



我紧张到停止了呼吸。



这是做好事,绝对没有心怀不轨,更何况我对牧村春樱根本没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因此,做为一个人,说这些话是合情合理的。



「要不要来我家?」



暮蝉的叫声,响遍湿透的房间。



3



就这样,春樱搬到了我家。



明明说好条件是住到房间恢复原状为止,但房间重新装潢好、暑假结束后,春樱还是没有搬回自己的公寓。而我也容许她这么做。



我喜欢上了牧村春樱吗?



夏天的尾声,我开始思考这件事。



「你是同性恋吗?」阿神冷冰冰的眼神让我全身颤栗。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和牧村春樱共处一室,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啊?」



「我才没有……」



「女人主动送上门,你却碰也不碰,秋叶你真是男人之耻。」



「阿神你不懂啦!」他不知道那个毫无防备、从小到大暴露在男人下流眼神中的女人,到底有多么迟钝,「她老是被蠢蠢欲动的男人包围,早就习惯了啦。」



「你可以暗示她啊?」



「我哪有办法……」



「毕竟你是处男嘛。」



「不准说出来!」



阿神一边操作手机,一边继续说:「你啊,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跟春樱住在一起。」



「要是传出去了,我一定会被暗杀。又要上论坛了吗?」



「因为小莉叫我监视你嘛。」



「那你又是怎样?你们在交往吗?」



「她出乎意料地难追。我还没办法从『春樱喜欢的人的朋友』进阶到下一步,好伤心喔!我们一起加油吧!」



「我办不到啦!」



我已经快要短路了。自从暑假结束后一直是这样子。



烦躁的来源当然是春樱。



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



是一封责备我整个暑假都没有回老家的电子邮件,寄件人是我的青梅竹马。



我在图书馆的置物柜室穿上围裙,从包包里掏出手机。正想关掉电源时,手机就像要挽留我似地开始震动。



寄邮件给我的人是我的青梅竹马,兵头理央。



『我的信你不要已读不回。你就这么讨厌大阪吗?已经不打算回来了吗?』



理央最近寄的信,内容有很多问号。



小我两岁的兵头理央,是商店街酒铺的独生女。我经常帮酒鬼父亲跑腿买酒,理央的双亲很同情我,也非常疼爱我。



年幼时,我常常和理央在酒铺的院子一起玩。理央从小就喜欢看书,在理央家看她父母买给她的宫泽贤治全集,是我最大的乐趣。



即使喝酒的人不在了,即使母亲再婚后搬到了距离两个车站外的地方,即使母亲发现我常常去酒铺,我们仍旧保持联络。虽然母亲带着夏芽去酒铺购物后,叔叔和阿姨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家庭环境变化,但他们不是那么低俗的人,不会过度追问我。



对我而言,兵头家就像是鸟类保护区。



上高中后,我还当过理央的家教。但升上三年级后,可以悠哉休息的时间逐渐减少,我也就渐渐很少去了。



放暑假前,我也收过理央的邮件。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没有回答。下一封是夏芽的生日,再下一封是暑假结束后,理央的邮件也逐渐从不耐烦变成焦躁。



我轻轻关掉手机的电源。



电子邮件非常方便,不回信就能把千万个言语擅自传送过去。



回到家后,穿着我的T恤、披着连帽外套的春樱迎接了我。



「秋叶,你回来啦。」



春樱完全不理会我每天听这句话还是很不习惯,甚至会引起晕眩,满脸微笑地往房间里面走去。书柜前放着折叠梯。



「今天是夏季星座吧?」



「没错,我正在做天鹅座。」



「我也来帮忙。」



桌面上摊着星座的摄影集,旁边散落着涂了萤光颜料的星形贴纸。这一星期左右,我们都专注在将星形贴纸排成星座的形状,然后贴在天花板上。



「这样夏季大三角形就完成了。」



春樱贴上天鹅座尾巴的天津四,将已经完成的天鹰座的牛郎星,以及天琴座的织女星用指尖连起来。



「再贴上辇道增七,天鹅座就完成了。」



春樱拿起两张星形贴纸,我跟她要了一张,也站到椅子上贴在天花板。



「如果是看起来颜色不同的贴纸,那就更好了。」



位于天鹅嘴的辇道增七,是蓝色和黄色的双星,在《银河铁道之夜》中也出现过。春樱想跟故事一样忠实呈现吧?



「毕竟是为了纪念书来回借了四次才看完嘛。」



「对啊,对我来说,辇道增七就是纪念看完的星星。」



将两张贴纸并排贴好,天花板的夏季星座就大致完成了。



「啊,秋叶,有你的信。」春樱忽然想起来,指着矮桌说道:「唉,现在还不能买暖桌被吗?」



「太早了啦。」



「好想快点窝在暖桌喔!」春樱坐在折叠梯上陶醉地说。



这个人是打算住到冬天吗?



我有一半厌烦,但确实也有一半高兴。到底是尚未达到我男人本能的临界点?还是我早已站在断崖绝壁上?我一边想,一边拿起桌上的信件。



几封DM里混着母亲寄来的信,不用翻到信封背面,看笔迹就知道了。那是写过我名字几千次的笔迹。随着寄件次数越多,母亲的信也越来越厚、越来越重。透过笔迹冒出来的悲伤、爱情和憎恨,让我呼吸困难。



「秋叶,你看。」春樱忽然叫了我,我像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眼前的她就像解释上帝的启示般指着天空,「北十字星到南十字星的银河铁路开通了。」



春樱的指尖通过别名北十字星的天鹅座、天鹰座、射手座、天蝎座,来到半人马座,最后连起南十字星。



「哇!好厉害喔……」



天花板不只有故事中出现的星座,而是像把星座盘从底纸抽出来一样,完整透描在天花板,化身成繁星满点的地带。



「把电灯关掉试试看。」



春樱走下折叠梯,拉起窗帘。我像平常那样,趁机把信塞进书桌抽屉里。



「那我要关灯了。」



「等一下、等一下!机会难得,让我倒数一下。」



春樱设法压抑住兴奋的情绪,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开始倒数。毕竟这是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完成的旷世巨作。



「三、二、一、零!」



配合春樱的号令,我关掉了电灯。



下一秒,银河在头上蔓延开来。



「哇啊!」



春樱发出感动的叫声,而我连叫都叫不出来。我想起了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银河时,那种瞬间爆发开来的感动。



「宇宙耶……」



「嗯,好漂亮喔。」



「太厉害了。」



春、夏、秋、冬。所有星星全部到齐,即使那是便宜的贴纸,依旧有着带领人们进入幻想世界的力量。



我也在春樱旁边坐下。火车散发出波动的细微亮光,滑过我们头上。我甚至看到了飘动的芒草和龙胆花。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坠落到宇宙中,我爱死这个感觉了。活在只有自家和学校的狭窄世界,几乎要窒息的我,宇宙总是宽宏大量地将我包围,并毫不留情地将我沉入谁也不是、毫无个性可言的人群里。



正当我要融入无尽的黑暗中,有人碰了我的手臂。



我的身边有春樱。和他人以手臂相碰的距离一起仰望星空,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经验。



感受到身旁他人的体温,让我的心剧烈摇晃起来。除了想着宇宙,因无所作为而感到厌倦的人生在不知何时起,春樱就陪伴在我身边了。



「啊啊!要消失了!」



春樱的声音渴求着光。但贴纸上萤光颜料发出的颜色,仿佛从内侧吸收了自己散发的光芒,静静地失去了光辉。星星们就像说好了似的,缓缓融入、消失在黑暗中。



因为星星实在太耀眼,反而让留下的两人,像是从空间被切割下来一样,显得格外醒目。



「真的好美喔。」



春樱毫无防备地抬头看着我。我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可以了。



我慢慢掉入黑洞里,这感觉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坏。



我已经坠入爱河。



4



后来,我就像压抑多时后一口气爆发出来,自由自在奔跑似地陷入恋爱中。



我去车站接回因拍摄延误导致晚归的春樱,但反而是她先抵达车站,静静地站在柱子前面等我。来往的行人不分男女,所有人都被她吸引。



而她一发现我,表情瞬间就转变成少女,朝我奔跑过来。



表现爱情的词汇趋近于零的我,无法成功展现自己的喜悦,只能把视线转移到她抱着的花束上。



「龙胆花很漂亮对不对?」



春樱眼神向上看我,浅紫色的花全都摇晃了。



「车站的花店有很多,我就买了。」



「因为《银河铁道之夜》出现过?」



「对!」



回公寓的路上,我们聊着今天发生的事,同时计划着相当大的策略。我一手拿着龙胆花花束,另一只手寻找着去向。



连牵手也不俐落的我,可以感受到春樱等得很焦急。但今晚肯定没办法。转过那个街角后,春樱一定会主动来勾我的手指。



当我一只脚已经陷入自我厌恶的瞬间,背后传来强烈的气息,我不由得回头看。



「秋叶,怎么了吗?」



「没事……没什么。」



刚才通过的路灯下,静悄悄的。



像这样两人一起走在路上时,我偶尔会感受到背后会有像压下烙印般、自我主张相当强烈的视线。



大学同学都察觉到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无法想像学校论坛到底开了几个讨论串,阿神笑着说我最好不要看。



既然阿神笑了,我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多少有些疏忽。但要是我这样悠哉悠哉的,迟早会从背后遇刺吧?



一转过街角,如同我的预测,春樱勾住了我的手。



我想在遇刺前,明白地向春樱表达我的想法。还有,至少想做爱一次。



连牵手也力不从心的我,根本不可能约春樱上床。虽然春樱什么都不说,但她应该在等我。她主动牵手,表示她把主导权交给了我。虽然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春樱的贴心,还是难为情。



回到家洗完澡后,春樱很难得地打开笔记本在念书。我在她旁边坐下探查情况,发现她似乎正把笔记的内容抄在另一本笔记本上。



「你跟谁借笔记啊?」



「不是,我是为了华夜抄的。」



我就像被人拿刀抵在颈子一样,吓了一跳。



「藤井学姐去哪里了?」



「她一直待在俄罗斯。听说她奶奶病倒了,所以要回去照顾奶奶。等奶奶康复后就会回日本,她传邮件告诉我的。」



「你们和好啦?」



春樱停下笔,抬起头。



「我们并没有开口说要和好,只是她传邮件给我,说下星期会从俄罗斯回来。既然传了邮件来,就表示华夜心情变好了,等她回来后就会恢复原状。一直都是这样的。」



「男人也不会开口说要和好就是了。」



「秋叶你也要原谅她喔。」



被她这么一说,即使我被杀死,大概也会心软原谅对方。当我顺势要接吻时,手机就像要阻拦我似地大声响起,我慌张地把手伸过去。



手机萤幕显示兵头理央的名字。在春樱面前不接电话实在太可疑了,但接了之后就必须对春樱解释理央是谁,我也觉得很麻烦。



我立刻按下保留键,先让来电铃声停下,考虑了一下决定按下结束键。



「好像打错了。」



我面向书桌打开课本。开始念书后,春樱就完全不向我搭话。我偷偷关掉手机电源,不让她发现。



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现在的生活。



5



图书馆的员工洗手间在三楼。



上厕所时,我听到窗户下方传来学生们银铃般的声音说:「春樱学姐好!」



我穿好裤子从窗户往下看,春樱正好从后门走进来。



春樱回应对方,学妹们便尖叫出声。她不当一回事,往正面大门走过去。我觉得她充满气势,真的帅毙了,那个人是我的女朋友耶!我色眯眯地要离开窗边时,眼角瞄到了什么。像是光反射在镜子上射入眼睛,带有暗示的某个东西。



我再次环视窗外,看到向春樱搭话的女孩子们,走入了图书馆后方的儿童公园。和图书馆相邻的儿童公园里,放学后的小学生们到处奔跑,还有老人家坐在长椅上看报纸。



它无声无息,却像一把锐利的刀,不小心触到就会割伤小孩柔嫩的皮肤,和老人家薄薄的皮肤,穿越过混合了绝对动态和绝对静态的正中央,朝我而来。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立刻躲到毛玻璃窗户后面,只用一只眼睛追寻那家伙的动向。照春樱的说法,藤井华夜应该下星期才会回来,不是吗?



华夜穿过儿童公园,通过图书馆后门的这段时间,我觉得好漫长。我好希望她走春樱走过的路,但理所当然的,我的心愿并没有实现。



我一冲出洗手间,就立刻跑进隔壁的置物柜室,迅速拉起窗帘,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银发女子靠在楼下脚踏车停车场的柱子上,专注地操作着手机。我从自己的置物柜拿出手机,点了事先加入书签里的大学论坛。



手机画面立刻被「杀」字填满,甚至是用虫子尸体以等距所排成的。我哑口无言,战战兢兢地按下更新键。画面即时更新,浮现出的文字,是能感受到温度的「杀羽田秋叶杀」。



我再次从窗帘缝隙偷看楼下的华夜。她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滑手机。重整过画面后,浓烈的憎恨传达到我的手心。



留言的最后附有图片的网址,我提心吊胆地按了下去,接着差点发出惨叫,不由得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照片是拿着龙胆花花束的我,和春樱并肩穿过公寓大门的模样。我怕得回到原来的画面,发现又贴上了新的网址,一不做二不休。



照片是有人偷拍我们在天文馆贩卖部,选购星星贴纸的模样。后面还连续贴了走在路上的我,以及春樱穿着我的T恤去超商买东西。



被洒出去的鱼饵钓来看热闹的群众,仿佛是解除了做为人类的所有束缚,论坛里肆无忌惮地散播着野蛮的话语。那些令人作呕的对话,就像是用粪尿来泼洒手无寸铁的我,并在我眼前蹂躏春樱一样。



回到图书馆大厅,美智小姐骂我上厕所怎么上那么久?但或许是因为我脸色太难看了,她最后担心地问我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来到柜台,坐在阅览区的春樱对我微笑。我用眼神回应,同时若无其事地环视馆内。藤井华夜当然不在这里。



后来,我的身边有了小小的变化。只要别想得太严重,差不多就等于小孩子霸凌那种程度。



没有上锁的信箱、撕成碎屑的DM、零食空袋或宝特瓶之类的垃圾,还有没有写寄信人的信封。



至于信封里装了什么,以小孩子霸凌的方式来比喻,就是类似幸运信那种东西。这种行为虽然愚蠢,但要瞒着春樱处理这些东西,还真是有点麻烦。



其他还有被关在洗手间,上课时被人从后面丢橡皮擦或纸屑。凭我的臂力是可以爬到洗手间的门上面,至于飞来的东西就用垫板打回去;有自称少年棒球第四棒王牌的阿神和我一起对抗,还算应付得了。



「要不要买电击棒备用?」



阿神说秋叶原应该买得到。我趴在女仆咖啡厅的桌上,回答得模棱两可。



「你好像很累耶,秋叶。」端咖啡来的小莉在我头上说道。



「樱公主的粉丝发现他们在同居,怒火被点燃了嘛。」



阿神代替我回答,我抬起头,眼前有眉头深锁的小莉。



「我帮你揍他们吧?」



「北七,这样是火上加油啦!」



「小心不要害到春樱喔。」



「应该不要紧……」



「她身边有藤井华夜。」



「她回来了啊。是说,她根本没去俄罗斯吧?」



小莉好像一直有关注阿神告诉她的论坛。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们都认为偷拍的人是藤井华夜。我们也统一了口径,认为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春樱。



「她那样根本是跟踪狂。」



「在信箱恶作剧的人绝对也是她。」



「下次去埋伏看看吧?」



「好主意耶!」



假装是侦探的两人非常兴奋,我开口制止了。



「万一被她发现了,没死也去了半条命。」



「还是买电击棒吧?」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走出咖啡厅,阿神说要去附近晃晃等小莉下班,就此消失在电器街的喧嚣中。而我得趁春樱回家前检查信箱,便快步走去搭电车。



春樱今天去风间家了。她说她找到了《银河铁道之夜》的绘本,想要送给千景。我怕她若无其事地跑过去会被冬月揍,但她却高兴地说:「是冬月姐姐主动联络我的,她好像工作忙不过来。」



我知道只送千景礼物,妹妹小茜一定会闹别扭,便用纸折了动物让春樱带过去。她看到我用写报告的纸折了立体的猫熊和兔子,十分佩服折纸的完成度。多亏了夏芽常常要求我折纸,我学会了很多动物的折法。



我抵达公寓时,碰见了一群意外的人。



他们看到我忽然出现,瞪大了眼睛。我则是很困惑为什么这群人会在这里集合?我将视线转移到他们的手上,他们正把菊花花束塞进信箱里。



我既没有因愤怒而让血液倒流,也没有因恐惧而脸色发白;我冷静地思考,玩味着眼前发生的事。



「原来是你们啊。」



我的声音就像按下了播放键,让暂停的他们又动了起来。



「羽田,你的生日快到了。」



「所以我们特地来祝贺,毕竟我们同社团嘛。」



迎新联谊会上,嘲笑我和阿神名字的社长及副社长轮流说道。他们身后的两人也是社团的干部。所有人都露出同样的贼笑。我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下去,因为我认为这么做比较明智。



「请你们回去。」我别开眼神喃喃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他们的气氛顿时改变了。我还来不及抬起头,他们就抢先一步把我的背压在墙上。因疼痛而扭曲的视野中,我看到了负责指挥社员的社长,表情仿佛被什么附身,精悍的长相一脸苍白。



「你不要得意忘形!」



浓烈的恶意随着呼吸喷到我的脸颊,甚至让人感受到错觉,以为那样的热度会把脸颊肉烫烂。我的后方传来怒骂声。我早就猜到,暴力转眼间就取代了言语。



我倒在冰冷的混凝土地上,男人们轮流揍我。我被击沉到暴力的大海中,只要企图浮上水面,拳头就会飞过来。我一边在拳头的浪涛中挣扎,一边设法打开包包拼命翻找。那个东西还用纸袋包得好好的。我后悔死了,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应该在电车里就拆了它的包装才对。



我的头像足球一样在他们之间滚来滚去,然后用力撞击在墙上。刹那间有一种脑浆在头盖骨内转了一圈的飘浮感,紧接而来的是剧痛。应该是头还是额头裂开了吧?黏稠的温水从我的眼睛旁边流过。



男人们看到血还是会怕。说穿了,这些家伙并不是在揍人或挨揍的环境中长大的,参加露营社这种半吊子社团的人,只要悠闲地用饭盒野炊、唱唱露营歌就好了。



我意识模糊地想着春樱。这个伤势用一边看书一边走路,结果从陆桥上滚下来的借口,应该可以说得通吧?



「你笑什么笑?」



副社长抓起我的下巴。但我并没有在笑,看来是被揍得太惨,脸变形了。



「我没有笑。」



或许是他不爽我的口气不够诚恳,仿佛用火腿和热狗做出来的浑圆拳头飞了过来。我的身体和包包一起飞了出去,课本和笔记本散落在混凝土地上。



他们用亮晶晶的皮鞋和名牌运动鞋踩踏那些书本。我瘫软地望着那些惨遭蹂躏的书本,小麻袋映入我的眼帘。



只有一个人察觉到我正打算扑过去。尖鞋头的麂皮鞋抢先一步踩在我伸出去的手上。



六角螺栓在我眼前被践踏了。



毫无预兆的冲击,点亮了我脑里的聚光灯,鲜明地照亮了默默藏在深处的记忆。



6



员工全走光的工厂,仿佛缓缓入睡般死去。冰冷的机械再也不会响起打磨的声音,就这样落到他人手中。年幼的我看着空荡荡的工厂,觉得就像内脏被掏空的人类。



工厂的一隅,有个螺栓像残渣般掉落在地上。



父亲失踪时,除了离婚申请书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父亲不在后,母亲把他的所有相关物品全部处理掉了。唯独螺栓。那是留在我身边,足以证明我和父亲是父子的物证。



社长俯视着抬起头的我。我无视恐惧逐渐在他满是贼笑的脸扩散开来,缓缓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