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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主谋者(2 / 2)




“我弟弟不会来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真遗憾,我还想让小春帮忙调查日隅美枝子的笔记呢。”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对了,笔记还没检查。



“日隅美枝子的笔记?那是什么?”



光和晓人疑惑不解,我说明了在法律事务所发现受害人笔记的经过。



“这是很需要人手的工作。”晓人说。



老实说, 我对日隅留下的记录很感兴趣。而且也想确认调查的进度,了解教练的推理展开到什么程度。我又回头看了眼家的方向,决定跟着五十川教练行动。



我们在太宰府驾校的第一教室摆好了蜡烛和手电,然后就开始准备晚饭了。速食咖喱和原本用微波炉加热的速食米饭一起烹煮。五十川教练带来的野营用汽油炉在烧水方面大展身手。



大家都很久没吃热饭了,一个劲地往嘴里扒咖喱。晓人和光津津有味地喝着汽水。



“通过今天的调查,凶手的形象产生了变化。”



五十川教练一边把咖喱和茶交替送进嘴里,一边一刻不停地说着。



“在博多,系岛,太宰府这三个距离较远的地方短时间内发生了三起凶杀案。刚开始我以为是身陷自暴自弃的犯罪,或是因为城市机能崩溃而骚动起来的快乐杀人狂所为。但这些都是基于受害者们没有共同点的想法,即基于无差别连续杀人案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树立的凶手形象,要是三个受害者存在什么联系的话,也就存在了怨恨的可能性。”



“怨恨?两个月后人类都会一起死,有必要特地弄脏自己的手报仇呢?明明未来都没了,岂不是毫无意义。”



“在地球挥别之前,世间全部现象在广义上都是全无意义的。即便如此,人类也无法停止无意义的行为。你看,人总有一天会死,吃下的咖喱也早晚会变成排泄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吃咖喱。”



“吃饭的时候请不要讲这些。”



我发出了责难的声音。



光一边咀嚼,一边也加入了对话。



“这么说来,是凶手对三个受害者怀恨在心,想在地球毁灭之前亲手杀死他们吗?”



“还没有定论,但是现在我还在追寻这条线索。第一个受害者高梨佑一,他手机上的短信应用里还留有和NARU这个神秘人物的对话。第三个受害者日隅美枝子也用电脑给NARU发过短信。而且根据笠木真理子的证词,明确了高梨佑一和立浪纯也同在明壮学园初中部上学。第一个受害者和第二个受害者都毕业于同一个初中,第一个受害者和第三个受害者都有共同的熟人。会有这样的巧合吗?三名受害者,不对,包括NARU在内的四个人是有联系的,自然而然会这样认为吧。没能找到的立浪纯也的手机里可能也留下了与NARU的互动。”



“那么那个叫做NARU的家伙就是凶手吗?”



“他是首当其冲的。所以这位律师的笔记很重要。”



教练用手指了指教室前方长桌上的一沓笔记本,扬起半边的脸颊笑了笑。



“多亏了日隅美枝子是记笔记很勤快的类型。她接下的案件,也就是各种纠纷的记录有一大堆。要是循着这些,应该就能找到日隅和其他受害者,或者是NARU之间的交集。”



五十川教练一脸确信地说。而我却歪过了头。



“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要找到具有启示意义的记录似乎很难……”



“这里不是有是四个人吗?”



挽留我也是因为要搞人海战术吗?光轻轻翻开本子的光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吐了吐舌头,早已丧失了斗志。晓人却说了句“做吧”,表示愿意配合。到了这个地步,怎样都无所谓了吧。



晚餐后,五十川教练把一堆笔记分为四份。根据西历年份的不同分成数堆。罗列了从二〇一九年到二〇二〇年,总共四年的记录。



“那我就看二〇二〇年的吧。”



我从长桌上挑出一堆笔记,然后把各自负责的那堆笔记搬回自己的座位上。二〇二〇年的笔记共有十四本。安静的空旷教室里回荡着翻动纸页的声音。



日隅的笔记读得越多,就越能看出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虽说明知在电脑或手机上打字更快,她却还是想把纸质的笔记带在身边。这种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她大概是对记笔记这件事本身怀有感情的人吧。在不由自主地产生亲近感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不断膨大。



二日市法律事务所处理的领域从交通事故,房产纠纷到债务整理、离婚、遗嘱、继承、刑事案件等,涉及了多方面的领域,连同面向法人的企业法务似乎皆有包揽。从笔记的记述看,日隅美枝子所擅长的领域是虐待儿童、体罚、教室猥亵行为、拒绝上学、欺凌问题、与儿童咨询所等行政机构的交涉代理等——主要是儿童权利相关的业务。



光在最初的十五分钟似乎就已厌腻了寻找线索,手都没捂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与他相对,晓人则是一副用手指追寻着文字仔细阅读的模样。而五十川教练则以惊人的速度逐页往下翻。



阅读速度完全不一样,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但并非随便阅读,而是掌握了瞬间读取必要信息的技术。我被焦躁感所驱使,拼命把意识转回笔记本。



“光,好好看。”



见光的手没有动,晓人说了句像是老师的话。光不服气地回嘴道:



“可是哪有这样过除夕的。”



“盂兰盆节也好正月也好都没关系吧?”



“我知道。哎,没有红白就不像过年啊。”



光一面哗啦哗啦地翻着笔记,一边悠然地哼起歌来。虽然仍是五音不全,但还能依稀听出是《跨越天城(天城越え)》。



又过了五分钟,光一边喊着“休息一下”一边站起身来,五十川教练也抬起头来,只说了声“去趟厕所”就离开座位,教室里只剩下我跟晓人两个。晓人并没有把目光从笔记上移开,直接跟我搭话道:



“小春,你不怕我和光吗?”



“今天刚认识,所以还是有点怕……”



“不是这样吧,因为我是越狱的逃犯,杀人犯。做下了跟五十川和小春正在追捕的连环杀人犯一样的事。”



晓人和光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有着看穿人心的才能。我没有时间斟词酌句,只能表面上遮掩道:



“我觉得这桩案子的凶手和晓人不一样。”



“你是同情我的境遇吗?”



“嗯,或许吧。”



弱者的报复,复仇剧。由于了道晓人引发的冲击性事件连日在媒体上爆发热议。庸俗的周刊杂志甚至细心地加了插图,详细报道了杀人方法。晓人在伯父的饭菜里下了安眠药,在深夜时分实施了计划,他用塑料绳绑住了睡着的伯父的脖子,一头绑在阳台上,另一头卷入轮椅的驱动轮将其勒死。当时的报道将遭受伯父虐待的晓人当做了悲剧人物,被捕时的供述至今扔令人记忆犹新——“因为我觉得不杀了他就会被他杀掉”。



但如今我已无暇顾及晓人的过去,我们得追着眼前的文,我们必须把他找到,NARU,naru。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同情你。”



“没事,同情我这种人,我对不起才是。”



“晓人君人真好。”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文字潦草并不易读。眼前笔记本上的文字和晓人的话语在脑海中混杂在一起。



“因为我被抓了,光就成了杀人犯的弟弟……我后悔了,我真不该这样做。”



我想起一件事,是从网络新闻或者哪里的报道中获知的——了道晓人在杀害伯父后企图自焚,据说是同居的家人出来制止了他,并向附近的派出所投案自首、阻止晓人自杀的是光吗?



“晓人君,你后悔吧。”



“当然了。杀人还是不好的吧。”



“可他是个混蛋吧?”



“从小春嘴里说出混蛋什么的,好玩得很哦。”



把晓人逼到迫不得已选择杀人这一手段的伯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为什么不能杀了他呢?



难道因为杀死坏人变成杀人犯是愚蠢之举吗?还是因为“以眼还眼”迟早会导致人类灭绝呢?晓人的回答却不一样。



“因为不管什么样的混蛋都有不受性命威胁的权利,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晓人君的伯父要是没有被杀,而是继续活下来的 话,有朝一日会反思自己的行为吗?”



“不会吧,他大概根本就不会反省。”



“就算他这样……”



“嗯。不管我还是要反省,也很后悔。”



当教练和光结束短暂的休憩回来的时候,我跟晓人的对话中断了。我在手上的笔记本里找到了一个名字,当教练大大咧咧地说着“我回来了”的瞬间,我立马将笔记本藏进了背包里。



“你们俩在说什么?”五十川教练问。



“什么都没。”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



教练笑着坐了下来,这般继续调查笔记,我一时冲动站了起来。



“我还是回家吧。”



教练好奇地眨了眨眼。



“你要走了吗?怎么了?在担心弟弟吗?”



“嗯,对不起,没帮上什么忙。”



“那我送你回去吧。夜路很危险的。”



“不用了。”



“那可不行,万一被杀人犯袭击该怎么办呢。”



我坐进了教练车的副驾,一边望着五十川教练的侧脸,一边反复做着浅浅的呼吸。沉默令人难受,教练一言不发,我代替她开口道:



“五十川教练觉得是NARU杀了他们三个吗?”



稍作停顿之后,她回复说:



“我不知道。”



“那你明白了什么?明白到什么程度?”



“还没抓到什么头绪。只是你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我感到全身的血向心脏汇集。感觉要是一动不动,教练就会听到心跳,于是使劲抱住了膝盖上的背包。



“小春的弟弟,上的是什么初中呢?”



来了。



“能告诉我你弟弟初中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其实你很清楚吧?”



指尖在颤抖,已经很难假装平静了。



“教练在这方面我真的应付不来。请不要刨根究底地打听我的个人信息。为什么连我弟弟的初中都要问呢?”



“我一开始就觉得很异样。”



教练车没有绕道,一停不停径直开往我家,教练平静的话声在车里流淌。



“小春昨天提起你离家出走的妈妈。说她没带手机、钱包、存折、车钥匙,什么都没拿穿起衣服就跑出去了。小春的妈妈留下了车钥匙,也就是说她把车留在家里就走了。但今早我去接小春的时候,停车场里就只停了一辆车。明明有两辆车的车位,其实你爸和你妈的车都停在那里对吧?你爸在家里上吊自杀,你妈把车停在家里离家出走。那么停车场里消失的另一辆车又是被谁开走的?去了什么地方呢?”



她说的没错。四个月前,母亲把车扔在家里出走了。从那天直到前天,父亲的N-BOX旁边就一直停着母亲丢下的Delica D:2。



“白天我们去博多北署停车场看到高梨佑一乘坐的车把?当时银岛并没有提到那辆车的颜色,还弄错了车的型号,说成了Solio,而小春却径直朝着Delica D:2,也就是杀人现场的天蓝色车走了过去。若从远处看的话,应该看不见沾满鲜血的车座。小春却对那辆车的颜色和外形很眼熟,你是知道那是作案用的吧。”



我说不话,得说点什么才行。越是这样想,呼吸就越急促,思考也陷入停滞。



“我并不觉得小春就是凶手,只是觉得有可能为了凶手扰乱调查。小春意识到凶手的真实身份是在……对,就是在警署听到受害者名字的时候。”



一切都如教练所言,我对高梨佑一觉立浪纯也的名字早有耳闻,他们是弟弟的狐朋狗友。记得第一次听到她们的名字之时,还觉得他俩的姓氏都是以“Ta”开头的,比较少见。自从两年前就留在脑海的一隅,至今无法忘怀。



“还有,在二日市法律事务所里读日隅邮件的时候,小春的样子也很奇怪。你应该已经猜到NARU的身份了吧?”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请把你弟弟的名字告诉我。NARU 是小春的弟弟吧?”



NARU,Naru,成。



SEIGO,Seigo,成吾。我的弟弟。



NARU是弟弟初中时的绰号。成吾,当我在受害者的电脑里找到了你的邮箱地址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小春是为了确认真相才来调查的吧?然后在博多北署的停车场里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了吧。”



那是前天的事了。我从驾校回来的时候,停车场里的妈妈的车不见了。知道钥匙在哪的就只有我和成吾。只能认为是我这个把自己关在家里连驾照都没有的弟弟,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他去哪儿了呢?在不安的驱使下,我慌慌张张地进了家门,跟往常一样,从二楼的房间里传来了响声,我顿时没了干劲。弟弟就在楼上,那么,那辆车——那辆连同钥匙一起被母亲丢下的车,究竟去哪儿了呢?似乎是弟弟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车开走,然后抛在某地走回了家。当时并没有多想,反正地球马上就要完了,所以成吾想做些超脱常轨的事——比如无证驾驶之类的吧。不承想那辆被血染得通红的车再度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银岛曾说了这样的话——



“驾驶座的车门和方向盘上都有受害者的指纹,但也发现了数个并非受害者的指纹……简直就像是用来载一家老小的车。”



那辆车上应该能找到我弟弟留下的一大堆指纹,还有我的指纹,因为那是我们一家人坐的车。



“高梨和立浪都是十七岁,和小春的弟弟同龄,两人是明壮学园初中部的同级生。日隅是处理欺凌事件的律师。根据笠木真理子的证词,立浪在中学时代欺负过同班同学——小春,你弟弟不是被高梨和立浪欺负过,啊?日隅美枝子就是小春父母雇佣的律师吧。”



“不是。”



五十川教练一定在脑海中编排了成吾被高梨和立浪欺负,为了报仇而残杀了他们的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



“成吾并不是受害者。他跟高梨佑一和立浪纯也一样。他和两人同属加害者小组。日隅一定是成吾欺凌对象的家人雇佣的律师。”



两年前,母亲接到成吾班主任打来的电话时,第一句话就是“这怎么可能”。那天大学放假在家休息的我,听到母亲发狂的声音,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刚才打电话来的是谁?



——成吾学校打来的,是他的班主任。



诶,成吾做了什么?



——成吾欺负了同学……听说对方的家长明天会带着律师来学校。喂,小春啊,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



等下,成吾欺负人?是不是被欺负了,搞错了吧?



——成吾承认了。



成吾怎么会主动欺负人呢?肯定是被牵扯进来的。



——可老师说成吾是主谋。



主谋?骗人吧,成吾怎么会做这种事,不可能吧。是班主任被骗了吧,妈妈。



成吾是个胆小的孩子,我大体上来说是个老实人。但成吾却是个非常老实的孩子。心思细腻,不爱运动,连虫子都杀不死。虽然周围的少年都嘲笑成吾是“胆小鬼” “软脚虾”,但他性格并没有因此改变。



不会讲粗话,不会随便伤害别人。在身为姐姐的我看来,这些都是弟弟值得夸耀的优点。但弟弟却对此如弃敝屣。



升入初中后的弟弟一下子性格大变,校规宽松的私立升学学校,这里没有一个小学同学,是展现全新自我的绝佳场所。



“我不大清楚,大概是弟弟杀了那三个人吧。”



我再也不能包庇成吾了。弟弟不是杀人犯,不要找他的茬,这样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因为成吾在很久以前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我本打算妨碍五十川教练。要是有弟弟的蛛丝马迹,我甚至想把它抹去。在伴田骨科楼顶给弟弟打电话,也是为了告诫弟弟“你的所作所为快要暴露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教练车已经开到了我家的停车场。父亲被塑料膜盖着的遗体躺在路边,被车灯照得微微发亮。教练熄掉引擎,将身体转向副驾驶座。



“你把笔记本藏起来了吧。”



视线落在了我的背包上。



“我知道小春为什么要选择二〇二〇年的那一摞笔记了,因为那上面出现了你弟弟的名字对吧?”



今天早上看到躺在后备箱里的遗体时,我完全没想到这次的调查会波及弟弟。原本我并不知道受害者加速雇佣的律师的名字和长相。然而在日隅的笔记本上,却清晰地写下了弟弟的全名。



“小春,能让我进屋吗?我跟你弟弟见一面就走。”



“见到弟弟后你会怎么做?”



“我只是问他几句话。”



脑海里浮现出教练反复殴打笠木真理子的情景。



“你能答应我只是向他问话吗?”



“我答应。”



“你不会打成吾吧?”



“绝对不会。”



事到如今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下定决心,让教练走进玄关。



“成吾就在二楼,我让他见你一面,请稍等。”



我一声不吭地走进黑洞洞的房子,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照亮玄关的同时,二楼传来的响动,成吾似乎在家里。



虽然拜托教练等一等,他却拿着从教练车里带出来的常备灯自说自话上了楼梯。看吧,她根本就没有保障成吾安全的意思。在太宰府署见到的市村对五十川教练的评价是“这个人很危险”。他的话中之意如今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我独自走向厨房。水槽里放着背面的空杯,看来成吾是一个人吃饭的。我又气不打一处来。只有我单方面记挂他,跟傻子没两样。我从水槽下面的收纳架里抽出一把菜刀,插入了裤带里。



上楼以后发现五十川教练仍在走廊上,似乎是在琢磨哪个是成吾的房间。我扔掉手里的电筒,双手拿着菜刀挡在了走廊尽头的门前。掉在地上的手电与成吾放在走廊里的塑料瓶相撞,发出的漫反射光线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周围。



“请回吧。”



“小春,你把刀收起来。”



“不要,不回去的话我只能杀了教练了。”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杀不了她,根本没有胆量做出这种荒谬的事。



“教练,求你了,放他一马行吗?”



“不行。”



“为什么?明明你没管晓人的事。”



“因为你弟弟可能还会杀另一个人。”



教练说得没错,成吾还没杀够。他一定很想抹去那个错误,所以就拜访了知晓自己过往的人,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掉了。



欺凌的事曝光之后,弟弟的人生变得一团糟。不离开房间,连高中也不上了。没法构建新的人际关系,也不再和家人说话。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倒也罢了,我那可怜的弟弟在人类灭亡面前就只能怨恨他人了。



“这跟教练没关系吧。”



“不,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不管。”



“已经够了吧。求你了,请回去吧。”



我把刀刃伸到身体前方,表现出拼死抵抗的姿势,但这对五十川教练而言是行不通的。



教练大步流星地拉进距离,然后拿起菜刀。并非刀柄部分,而是刀刃。就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教练的右手划开了一道红线,鲜血滴落,地板被濡湿了。



我一声惨叫松开了手。



“谢谢,小春真温柔呢。”



我伸手想拉住教练,可教练无情地打开了门。



弟弟并不在里面。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正瘫坐在地板上。



*



我拾起手电,战战兢兢地照着屋内。



“谁?”



我盯着少女看了一段时间,终于吐出了这个字。她年纪约摸十二三虽,看上去像是在上小学高年级,或者刚进初中的年纪。她骨瘦如柴,从肮脏的运动服下露出的脚踝仿佛马上就要折断的样子,大概好几天没洗澡了,一靠近少女,就闻到了一股馊臭味。



房间里不见成吾的身影,连气息都没有。



“成吾在哪?”



对方并没有对我的问题做出反应。少女紧绷着脸,屁股贴在地板上慢慢往后挪动,五十川教练走近少女身旁跪在地上,令视线高度保持一致。她把鲜血淋漓的右手藏在背后,露出了微笑。



“小姑娘,你肚子饿不饿呀?”



少女摇了摇头。



“吃饱了吗?那太好了。这间房子不是你家,是小春姐姐的家吧?你是什么时候在这个房间里的?没事的哦,姐姐和我都没有生气。”



少女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令人意外的是音调却很清爽,吓了我一跳。少女那滚圆的大眼睛里交替映出了我跟教练的身影。



“你说的是谁?”



“那个带满耳环的人,就是他让我来这间房子。”



脑海中即刻浮现出带着一大堆耳环,两耳闪闪发光的成吾的身影。是成吾把我家的事告诉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吗?简直让人头晕眼花搞不清状况。



“你是在哪见到这个人的?”



我怯生生地搭话道。



“在太宰府车站附近。”



少女也流露出警戒心答道。



少女的裤子上绣着眼熟的文字,是母校的运动服。她是附近的初中生吗?



“前天早上,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一辆车开了过来,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坐在车上的就是那个人。”



“你还记得是几点吗?”



五十川教练柔声问道。



“我没带表,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是九点到十点吧。”



“那辆车是天蓝色的吗?”



少女使劲地点了点头。若开着天蓝色的车,又戴了很多耳环,那就一定是成吾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路很危险,问我有没有可去的地方。”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少女再度缄口不言,这种时候还独自在街上徘徊,看来是有什么内情。



“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告诉我说,要是吃不饱的话,可以去河边便利店后面的那户人家,他说那里有他的家人,可以分我一些食物。”



“就这些吗?”



“是的。”



“说了这些以后,那人去哪了呢?”



“他说自己已经不打算回家了,把家门钥匙也给了我。”



少女向五十川教练伸出右手,手里紧握着一把带着绿色大象挂件的钥匙。



“是成吾的钥匙……”



他在路边跟一个孤身一人的少女搭话,告诉她那里有食物,难不成是心境发生了变化吗?疑问接连涌现出来。弟弟究竟去了哪儿?为什么没跟我打招呼就出去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知不觉间,我用责备的语气质问起来。



“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个房间里的?”



“……从前天。前天那个戴耳环的人告诉我了他家的位置,我就一直在这里了。”



我哑口无言,少女辩解似地补充道:



“我按照那个人的吩咐来到了这栋房子,发现里面没人。因为肚子饿了,就擅自进了家门,吃些拉面和罐头什么的。我怕挨骂,就躲在了二楼……”



少女躲在楼上,我从驾校回来的时候,将别人的发出的声音误以为是弟弟的,所以照常度日。我没有叫弟弟的名字,也没跟他说话,只是时不时把食物送到他的房间门前,在她看来一定是个无情的姐姐吧。



“因为我很怕,有个我不认识的大叔死在榻榻米房间里。”



这三天里,我误以为属于弟弟的气息和响动都来自这个少女。成吾不会被教练杀死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安又涌上心头。成吾跟少女分手后去了何方?如今又在哪里做什么呢?



——成吾真的是杀人犯吗?



少女向着发怔的我说:



“那个人不会杀人的。”



隔门有耳,她似乎听到了我跟五十川教练的争执。



“他救了我,是个好人。”



如果对方不是孩子,我就会追问“你怎么能这样断言呢”。明明一无所知,要是知晓成吾的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好人。



“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五十川教练用宽慰的语气问道。



“NANAKO。”少女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答道,“七片菜叶的孩子,七菜子。”



汉字和读音都与我好友的名字一模一样。即便不愿意也会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小七呀。”教练笑着说,“小七,我们去外边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吃点巧克力之类的吧。”



“巧克力?”少女的眼眸动了动。



“嗯,绝不会让小七遭遇可怕的事的。刚刚吓到了你,真对不起。我叫五十川,这位姐姐是小春,就是帮助七菜子的那个耳环小哥的姐姐。我们正在调查一桩案子。”



教练摸了摸她的背。七菜子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她流着泪点了点头。



看到自然而然想要保护七菜子的五十川教练,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在紧急状况下帮助孩子不需要理由,教练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跟只考虑自己的我迥然不同。



教练的右手流血不止,根本没法握住方向盘。七菜子和教练坐上后座,我驾车朝驾校飞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冷汗顺着脊背淌了下来。



“教练,手没事吧?”



“没事,不是小春的错哦。”



很快就赶到了太宰府驾校,正当我们急匆匆地准备踏进第一教室时,听到了晓人呼唤光的名字,我们在门口停了下来。



“光,该出发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急?再缓缓不行吗?我们要找出连环杀人犯。”



“为什么?”



“当然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



“你把我放出来,还说这种话?”



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看到晓人缠着绷带的脸。光背对着走廊,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别再插手这件事了,小春可能是想保护凶手。”



“春?为什么?”



“我看到她把笔记本藏起来了。小春放过了我们吧?我们也假装不知道,早些离开这里为好。”



光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传到了走廊上,晓人继续说道:



“光,要是你真想活下去,就该把目标定得远些。”



穿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瞬间照亮了教室。晓人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光,带着淡淡的微笑。



“怎么说?”



“韩国是不行的。我们要去中国,那里的交通系统兴许还能运作。我们可能拿不到去南美的机票,但或许能逃到欧洲或者西亚附近。”



“别担心,韩国有避难所。”



“你真以为这些东西能救命吗?”



光哽咽着低声说道。



“要怎么去中国啊?”



“我有办法。”晓人毫不动摇地说道。



“听我在监狱里认识的人说,他在外边的同伴帮忙准备了偷渡到中国的船,还说可以让我上船。只要行动的那天去港口就行了。”



“喂,是那些人吗?”



“是黑社会的人。”



“大哥也和那些家伙扯上关系了?”



“没办法,都是狱友嘛。喂,光去代替我上船吧。”



晓人用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说出了残酷至极的台词。



“不用考虑我,光把自己管好活下去就行了,我会留在日本的。”



在一瞬间的寂静后,光的语气变得暴躁起来,愤怒表露无疑。



“别胡说八道,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没人要你帮我越狱。”



“什么意思?喂,你想清楚,在日本会死的。”



“嗯,那样也不错。”



“……哈?”



“大概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有了寻死的念头。嗯,我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我真的一直认为,小行星的降临对我来说是幸运的事。”



“开什么玩笑!”



光像小孩一样捶胸顿足,发出无以言表的谩骂。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也能知道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就在这时,五十川教练猛地推开了门,大踏步走了进去。晓人和光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停止争吵回头看了过来。



“怎么了,两个人的表情干嘛这么难看?兄弟吵架了吗?”



教练用调侃的语气质问两人。兄弟之间的争吵是在过于激烈。光慌忙别过脸去,粗暴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被浇了冷水而无从发怒的两人怔了一会,然后发现身旁的七菜子,双双皱起了眉头。



“这孩子是谁?”光讶异地说。



“七菜子。她孤零零一个人,所以我保护了她。”



“别省略说明啊。”



晓人的视线落在了教练的右手上,“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五十川姐,你的手怎么了?血……”



“我只是摔倒了而已,手碰到了地面。”



从五十川教练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动摇,大概是打算就这样用谎言搪塞过去,但我没法忍受。



“是我伤了教练。”



“所以不要省略说明啊。”光说。



首先要处理手上的伤,我翻了翻驾校收纳杂货的箱子,找到了未开封的库存小毛巾,把它用力按在教练流血不止的手掌上,用橡皮筋绑好。要是伤口太深,需要缝合的话该怎么办呢?要是霉菌进去的话会死的。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感觉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一处。



“凶手是我弟弟。为了庇护弟弟,我想妨碍调查。”



我盯着渗血的毛巾坦白道。五十川教练打断了我的话。



“还没有确定是小春弟弟干的吧。”



“别这么说,教练也觉得成吾是凶手吧?”



我只觉得纡郁难释,不知不觉之际,差点淌了下来。我拿出背包里的笔记本,当着众人的面在桌子上摊了开来。



二〇二〇年十月二十七日 和受害学生,家长的第三次面谈



受害学生的身体状况较为稳定,第三次面谈得以进行事实询问。备注:原本与园田律师两人负责,但由于身心压力,园田律师被调离。



一、欺凌发生时间



二〇二〇年五月至今,升入三年级时会分班,与加害者小组的学生同班。



二、欺凌行为的具体形态



无视、诽谤、殴打……多方面。有索求钱物的行为,后面叙述。



三、校方回应



从九月上旬开始,受害学生的迟到、早退、旷课等行为有所增加。九月三十日,班主任向其询问身体不适的原因,被告知了受害情况。受害学生要求以单独教室指导的形式对加害者学生进行隔离,但班主任传达内容后,加害学生表示拒绝。最终受害学生被要求去保健室上学。因为没有采取换班等措施,受害学生对于校方的应对产生不信任。是否应追究违反安全照料义务?



四、受害学生现状



因欺凌缺席的天数为三十五天。正在精神内科治疗。



身心俱疲。向校方提出索赔,对加害学生进行退学处分并追究刑事责任等法律目标尚未确定,明确了查明欺凌行为真相是最优先事项。



五、加害学生及监护人姓名,联系方式



加害学生团体的成员是高梨佑一、立浪纯也。主谋犯学生是……



注意到我藏起笔记本的晓人看起来似乎接受了,但光的视线还是不安地有意着,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的坦白。



“这是我弟弟的名字。跟受害者们都有联系的NARU就是我的弟弟。”



不知何时,七菜子靠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纸黑字写在笔记本上的成吾的姓名。



“他叫成吾吧。”



“是啊。”虽然有些疑惑,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成吾君是不会杀人的。”



我情不自禁地生起气来,对一个可能杀了人的男人,竟然叫他“成吾君”。七菜子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却想象只有一面之缘的成吾。我忍不住想要否定七菜子心目中逐渐确立起来的成吾的形象。



“成吾并不像七菜子想的那样好。我觉得他更像是坏人。”



成吾是个坏人。话音刚落,两年前的记忆就宛如开闸泄洪般一涌而出。接到学校的通知后,母亲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哭泣,父亲向着成吾怒吼道“瞧你干了什么烂事”。成吾则像没事人一样看着这一切。



“成吾在初中时欺负过同学。他的行为太过分了,甚至都不敢用欺凌这种简单的词来形容。不仅背后诋毁和无视,还在众人面前取笑,让人喝马桶里的水,用剪刀强行剪头发。七菜子,要是班上有这样的人,你会怎么想?你也会觉得他是神经不正常的人吧。”



“小春,等一下。”



对于兴奋起来的我,无法坐视的晓人喊了出来,可我是那种一旦说起来就停不下来的类型。



“成吾不是正派的人,就是他杀的。虽然不晓得他的动机,但他或许会因为怨恨四处杀害以前的熟人。到了地球即将完蛋的身后,他就自暴自弃了。所以你明明不认识他,能不能别天真地替他说好话?”



见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七菜子沉默了,怯生生地想要躲在晓人的轮椅后面。



“你说的太过了。”



晓人的话令我回过神来。是我不好,对着孩子瞎嚷什么呢?这只是迁怒而已。仿佛被泥泞吞没一般再度陷入沉默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了五十川教练的声音——



“该睡了吧。”



打断了交谈进程的一句话,瞬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累得神经都过敏了。疲劳和压力是争吵的根源哦。”



的确,大家都累得不行,所以我们决定把所有争执不下的问题暂时搁置,先去睡觉。



由于教练带进驾校的被褥只有两床,所以我们就在炉子跟前躺成了“川”字。我到了还是没有回家。弟弟和我都不在的家,就只是没有灯光的漆黑房子而已。成吾也是时候睡觉了吧。



*



越是想入睡,睡意就越是远离,拜托的黄金深深地烙印在眼睑背面,挥之不去。我在被子里辗转反侧。行李箱道理装着的日隅美枝子的遗体,聚集在伴田整形外科的老人们,座位上满是血迹的母亲的车,银岛心如死灰的表情,在海边嬉笑的晓人和光,坐在弟弟房间里的七菜子。月光延伸至脚下,我躺在地上,仰望着窗外的星星。



若把夜空看作一个巨大的半球,那么附在球面内侧的行星和和恒星,从表面上看是以北极星为轴逆时针旋转的。每天晚上从东面地平线的固定位置升起,到西边地平线的固定地点下沉。只要记住每过一晚,南中时刻——星星升到正南方向的时间——就会提前四分钟,星星和星星的位置关系是固定不变的。那么夜空既可以作为指南针,也可以当做时钟。



二十点左右,本该在东方天空看到的冬季大三角已经向西南方向移动了,根据星座的位置关系推测,此刻大约是一点。用手电筒照亮时钟确认了一下,果然刚过一点。



“啊,新年到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日期已经变更。在毫无迎来新年的实感的情况下,绝望的二〇二三年终于到了。从被子里爬出的我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溜出教室。并没有什么贴别的目的,就像被寒冷的空气引导着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当我走到可以看见调度候车室大厅前门的地方时,骤然停住了脚步。



停在教学楼前面的是二十八号车,旁边有一个人影。



抱着胳膊倚在教练车上的是五十川教练,教练一边呼着白气,一边抬头仰望着天空。



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教练蓦地把头一低,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



“数羊数完了吗?”



“没睡着。”



“真试过啊,好可爱。”



她的手指上挂着粉色猴子的钥匙扣,一边哗啦哗啦地挥舞,一边看着我的脸。五十川教练的眼眸反射着月光,泛起点点星辉。



“去兜风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没有拒绝邀请的选项,也许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手掌受伤的五十川教练握着方向盘。



“我可以开车吗?”



“好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在这座城里住了二十三年,却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驾车路线。在见惯的道路转来转去,好像是一场漫无目标的兜风。但既没有路灯也没有便利店灯光的夜路或许本身就很新鲜。



坐进副驾的教练微微蹙着眉头,单手系上了安全带。右手手帕渗出的鲜血让人心痛。



“手弄成这样,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涂点口水就好了。”



怎么可能啊!



我笨手笨脚地将大灯切换成远光,我们出驾校右转,上了筑紫野古贺线。穿过停车场集中的街道驶入安静的住宅区时,视线的边缘出现了一个垃圾袋模样的东西。经过的时候仔细一看,是一束枯萎的花束。似乎在高声主张无论人类消失还是小行星撞击,这条路都是悲惨的事故现场。这么说来,前天培训的时候似乎也见过这束棕色的花。教练瞥了一眼像垃圾一样在路上摇曳的花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从警局退职呢?”



突然被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在惊讶的同时,也闪过一丝不安。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教练提出的这个话题的意图我完全不能理解。



“你不是说是不幸的事情吗?”



“那是不幸的事呢?”



“就算你让我猜谜……唔,抓错人之类的?”



“哦,不错的思路呢。”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后视镜。



虽然不是说笑的场面,教练却用戏谑的口吻说:



“正确答案是非法搜查哦。”



突然蹦出这句令人不安的话,我不由地轻轻倒吸了口凉气。我缓缓放慢速度,做好倾听教练讲话的准备。



“我在南福冈署的时候, 是在名为组织犯罪对策科的部门任职。简单地说,就是管制黑社会和非法药物的部门。有一次,我在追捕涉嫌卖药——也就是贩卖兴奋剂的指定黑社会组员的时候,在没有搜查令的状况下查了那家伙的车,没收了毒品,还把他抓到警署尿检。我知道这是违反规则的,但那家伙身上不干净,我有自信让他认罪。有好几个年轻人被这家伙打乱的人生。我想在损失扩大之前尽力阻止他们,但最后还是被认定为非法调查。”



“根据非法收集证据排除法,虽然持有兴奋剂的罪名坐实,但使用兴奋剂的罪名被豁免了。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还被缓期执行。全都是我的错。后来那家伙酒后驾驶卡车,在太宰府市内轧死了一个小学生。死的是一个九岁的女孩,北泽若菜。是在天满宫附近的住宅区发生的事故,小春你也知道吧?”



我说不出话来。刚才经过的那条供花的路上发生的悲惨事故至今记忆犹新。上小学的女孩被醉酒驾驶的汽车撞倒,连同司机一起死亡的重大事故,当时轰动了全国,更不用说附近了。



我把教练车停在路中间,拉起手刹。迫不及待想要和五十川教练面对面谈谈。



为抓捕罪犯所做的事反而缩短了刑期,结果导致无辜儿童丧命。且不论非法调查,酒驾引发的事故是在教练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但教练似乎要担负起所有责任。



“从以前开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违法搜查的边缘。上司经常训斥我说‘法律不仅仅是用来抓捕罪犯,也是用来束缚警察手脚的’。”



“你后悔吗?”



“是啊,我后悔死了。那时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死那家伙。这样的话,若菜就不会死了。”



“什么?”



“诶?”



“要是能把人渣一个不留地杀掉就好了,要是不行,给有前科的人戴上装有GPS的项圈,一干坏事就爆炸,把脑袋炸飞的那种。”



这是意料之外的回答。我条件反射般地看向副驾驶座,五十川教练漆黑的眼眸抓住了我。这并非无聊的说笑,而是他的真心话。或许是觉察到了我的不安,教练在座位上正了正身子,刻意咯咯地笑了起来。



“要是警官有这种想法的话,肯定不行的吧。”



我紧紧抿着嘴唇,专注地看着五十川教练的眼睛。既不想听她说笑,也不想看她迷惘的样子。五十川教练终于停止了假笑,垂着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为警官,我们必须理解自身权力所包含的暴力性。必须不让超出法律范畴的搜查危害市民权利,并为此不懈努力。”



“没什么可笑的,这不是当警察的人很重要的心态吗?”



“是啊,道理我懂,全都懂。可我不能理解应该保护的市民为何会包括罪犯。我们干嘛要关心那些危害他人生命和精神的罪犯?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们都要把罪犯除掉才行。”



坦率地说,教练的主张是不正常的。他对正义的妄念令人感到恐惧。



“是有过什么事吗?”



家人惨遭杀害,友人横遭抢劫,她是不是有过这样凄楚的经历,才开始憎恶罪犯的呢?虽然直截了当的提问被我说成了拐弯抹角的问题,但教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没亲人被杀,也被遭受什么创伤。又不是什么刑侦局里的主角。这是来历不明的异样正义感。不对,或许不能称之为正义感,这样对正义很失礼。”



“以前就这样了吗?”



“嗯,从记事起就是这样。应该说我不能很好地理解他人后天养成的正义感。”



“后天的正义感?那是什么?”



“我只是随便这么叫的。比如哪怕是年幼的小孩,也能明白杀人跟偷窃是坏事,不能伤害别人和不能从别人那里夺走东西,这是一条我们通过近乎本能的部分就能认识到的规则。但也有通过后天学习才能明白的感觉,虽然从感情上想要否定,但通过人的理性所选择的正义感。”



“哦。”我心虚地附和着,视线却不曾离开教练。虽说一眼看不出来,但我还是仔细拒绝,好好领会。虽然没法认同,也不能产生共鸣,但就是想要理解她。



“我从很早以前都极力赞成死刑制度。因为被剥夺的生命和权利是无法恢复的。凶犯被扔进牢监里屋里多少年也无法赎罪。因果报应,早死早超生,我一直秉持着这样的想法,直到现在也是一样。但废除死刑是世界的潮流,全世界的刑法研究者都觉得‘死刑是侵害生存权的野蛮,残虐,非人道的制度。’——再说一遍,从道理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还是存在差距,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样的话,抢劫的人不就赢了吗?”



给威胁他人生命的坏人戴上项圈就行了。让杀人的坏人已死抵罪吧。对坏人必须要严加管束,为此警察无论做什么都行。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改变过这样的想法。教练叹着气说。



“归根到底,我这只不过是像把坏人们赶尽杀绝的原始欲望而已,这和罪犯有什么分别呢?”



“怎么可能跟罪犯一样……”



“都一样的,因为我会凭借自己感情选择原谅或是不原谅。晓人君虽犯了杀人罪,但通过直觉可以理解他还有同情的余地,所以我就放过了他。但我不能同情笠木真理子,所以我打了她。要是小春的弟弟真是连环杀人犯,我是不能原谅的。所以我就闯进了房间。怎样,很霸道吧。”



夜晚十分安静,甚至感觉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



这人为什么要向我吐露心声呢?大概没什么深刻的理由,只是因为想说才说的吧。仅仅是因为罪恶感和孤独感膨胀的时候碰巧凑在一起而已。尽管如此,能被选为倾诉对象,我还是觉得有些荣幸。



我紧紧握着粉色猴子的钥匙扣,再次发动引擎。车子刚一启动,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月光正好照亮了信号灯的绿灯部分,就像是再喊我前进一样。我在十字路口前三十米处亮起转向灯,开始打方向盘。



“其实我来驾校是为了偷汽油的。”



教练猛地转过身来,看着突然开始发言的我。



“啥?”



见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平时受惊吓的人只有我,所以看着教练狼狈的样子感到很开心。



“那是十二月初,不幸的星期三之后我第一次来驾校的事。我打算在地球灭亡前去熊本,本想开车去,但光靠父母的车,汽油可能不够用,所以就来这里偷油了。本以为应该没人吧,结果教练也在,我情急之下撒谎说‘我来驾校学车’。当时是骗你的,对不起。”



“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总觉得现在是必须吐露秘密的气氛。”



“真傻,闭嘴不就没人知道了。”



教练苦笑着又说了遍“好傻”。



“话说小春也挺有两下子的嘛,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乖孩子呢。”



“我只是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想让别人也觉得我是个好人而已。”



“是么。”



“只要一遇到与人为善的机会,就会拼命地想‘啊,这是个展示好人的良机’。真是个讨嫌的家伙。”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地方,不是吗?”



教练挠着脸颊哼哼地笑了。若是现在,趁着这一夜的气氛的话,感觉可以问一直没能说出口的问题。



“教练为什么留在这里呢?”



“这个嘛。”教练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总觉得跟一大堆人一起逃出日本会很累,互相依偎着避难,又是绝望又是嚎叫,光是想象一下就受够了。我只是觉得这样还不如一个人死呢。”



“教练也不擅长集体行动吗?”



“可能吧。就算竭尽所能,自己的想法也没法完全传达给别人,麻烦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一起搜查呢?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不是更轻松吗?”



“不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想法吧?”



冬天的夜空美不胜收。昴宿的星团用肉眼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七八个,所以今夜是一个相当澄澈晴朗的夜晚。特别显眼的红色星星是金牛座的一等星毕宿五,在往东是等距排列的三颗星星——被称为猎户座的参宿三星。猎户座的脚下可以隐隐看到蹦跳逃窜的兔子,天兔座是有三等星和四等星组成的稍显昏暗的星座,但今夜连竖起的两只长耳的尖端都清晰可辨。这么说来,今年是卯年吧。



干扰观测星空的夜晚灯光被称为光污染,自从不幸的星期三以后,街上的人消失不见,电也停了,夜空这才完全拜托了光污染。这是自家族旅行是在熊本天文台看到星空以来的第一次吧,简直就像天穹上洒满了银色的首饰。



话语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流露出来——



“弟弟跟我很像,生性迟钝,怕生,不擅长说话,也很难适应集体。”



想必弟弟也跟我一样,期待有什么东西能将自己黯淡的未来统统撞飞吧。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闯进房间。”



“我也做了傻事,伤害了教练,对不起。”



“嗯,伤得不轻哦。”



五十川教练翩翩起舞地挥舞着缠着手帕的右手,哈哈大笑着。不是扬起半边脸颊的讥讽式笑法,而是脸皱成一团的笑。



“我想把弟弟捉拿归案,你能帮我吗?”



教练不置可否,而是从副驾上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本想轻轻把那只手拂开,却被教练提醒说“你这样是单手握方向盘哦”,令我有点恼火。



“换个话题吧。小春开车是想去哪?刚才说是想去熊本,熊本可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还不能说哦。”



“怎么了?不是吐露秘密的气氛吗?”



“那是刚才的事。”



结束了夜晚的兜风,我们返回了驾校。



回到驾校教室的我在确认五十川教练入睡后,便联系了市村。



这是我头一次使用卫星电话,从按下电源开始就有些惴惴不安。



在独特的拨号音之后就只听到了水波般的杂音,起初我并不知道有没有接通,但当问出“能听见吗”的时候,马上就有了回应。虽说时值深夜,市村好像还没睡觉。



“晚上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是有点说不出口。”



我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



“因为五十川教练好像很讨厌你,所以我不敢偷偷联系。对不起,卫星电话还是还你吧。”



难得的好意却被辜负,市村一定很不快活吧。我已经做好了被讥嘲几句的觉悟,然而,通过铱星电话传回来的确实若无其事的清爽声音。



“既然小姑娘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了。”



“真,真的可以吗?”



“完全不要紧。”市村干脆地说道,“但一定会有用得上的时候,还是先留在小姑娘手上吧。我想帮助前辈,这点和你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