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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留守者们(1 / 2)



第一教室的桌面上摊放着一堆打开的罐头,吸吸果冻等应急食品。这是一个既没有年菜也没有年糕汤的乏味新年。



“晓人君为什么留在福冈呢?”



七菜子一边喝着速食汤,一边毫不认生地向晓人搭话,七菜子似乎对温柔平和的晓人毫无戒心,主动选择了晓人边上的座位。



“为了和光一起逃到韩国。”



“韩国?日本周边不都会被陨石撞飞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七菜子只要和我对上视线,就会立即挪开眼睛。



因为昨天那件事,她似乎把心封闭了起来。



晓人和光之间默默无言。两人一边分担着七菜子的聊天对象,一边似乎在互相窥探脸色。一夜过后,眼看就要爆发的寂静气氛虽然消散了,但两人仍处于冷战状态。



“进入正题吧。”



正在我感到腹中饥饿的时候,教练开口道。



“应该考虑凶手今后的动向。杀三个人就够了吗?还是打算杀更多?”



晓人和光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原本觉得哥俩的脸部轮廓不是特别相像,然而因担忧而晃动的眼睛和歪着脑袋的姿势却一模一样。



“凶手真的是小春的弟弟吗?”



“小春的弟弟——成吾君,在小行星撞击公布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九月十二日,通过电邮联系了日隅美枝子,当天也确认到他和高梨佑一曾通过短信交流。虽然没能确认立浪纯也的遗物,但成吾君很可能跟他联系过。”



“他只是跟那些被杀的恰好认识而已。”



“非但如此,小春妈妈的车也被成吾君开走,在博多被发现了。高梨佑一在成吾开走的车里被杀害的。虽然不能断定他就是凶手,但毫无疑问是嫌犯的头号候补。如果不能找他问话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



众人都只是在观望情况,没有人想发言,于是我接过五十川教练的话头。



“我想寻找弟弟的下落。”为了不动摇自己的决心,我抬高了声音,“我觉得成吾应该想尽可能地杀掉两年前校园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现在还不回家,一定是为了找寻下一个目标。”



弟弟是加害者,杀人的动机不可能是复仇。所以这是转嫁责任——自暴自弃的杀人。能想到的动机就只有这个。



“我要去弟弟,把他抓回来。”



杀人仍未结束,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被杀害的三人只是碰巧没离开福冈避难。原本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多半已经逃离日本了吧。即便如此,弟弟还是企图把最后的时间放在杀人上。



“很抱歉在这种时候让各位听了难受的话,想忘了的人就忘了吧。”



话音刚落,五十川教练就打趣地举起右手,强行打断了我的话。



“不想忘记的人,就去帮我寻找成吾,好吗?”



“当然要帮忙了。”光即刻接话道,“最后的分别竟然是这样,春也太不容易了。”



光一脸痛苦的表情,在旁人看来悲伤比我更甚。他似乎是真心为我跟弟弟在互相不理解的情况下迎来地球的终结,他的单纯令我羡慕。



“没事的,春,我们都会帮忙的。赶快找到弟弟,跟他好好谈谈吧。”



既然光说要帮忙,恐怕连晓人都要也要卷入其中了。我无法抹消心中的愧疚,垂下了眼睛,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七菜子身上。



说起来,我们还没讨论过这孩子今后的去向。



“教练,要带七菜子一起去吗?”



“干嘛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被七菜子锐利地瞪着。她只有面对我的时候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一起去不就行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教练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的话。



“不会有危险吗?”



“把她一个人丢在杀人魔游荡的城里更危险吧。”



七菜子夸耀胜利似地挺起了胸膛。搜查小组的成员不知不觉增加到五人,成了个大家庭。



“日隅女士是欺凌事件的负责律师吧。”



晓人忽然嘟囔了一句。



“嗯。”



“跟你弟弟关系密切吗?”



“我不清楚。但假设弟弟想要接触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日隅应该是距离比较远的人。”



听说两年前欺凌事件被发现的时候,通过律师进行过几次,面谈。从NARU——成吾发给日隅邮件中的“幸好我保留了两年前日隅女士告诉我的有事联系的电话号码”,估计两人之间有交换联系方式程度的因缘吧。但是在家人之间从未提过她的名字。



重新想想,日隅和成吾的关系并不密切,杀害美枝子的优先程度可能很低。



“还有谁跟成吾君的事件关系比较深呢?”



弟弟最想除掉的人是谁?这应该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中野树”——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脱口而出。



“中野……谁?”



“中野树,成吾欺负过的同学,要说成吾会反过来怨恨谁的话……”



很有可能是想把他杀了。



我渐渐想起来了,那个被成吾虐待了数月的男同学。我在班级合照上见过他的脸。是个纤细老实的孩子,感觉和过去的成吾在气质上有几分相似。成吾杀了三个人后,很有可能去找他了。



重新调查日隅美枝子留下的笔记,一下就找到了中野树的名字。幸运的是,昨晚我打算隐匿的笔记本上甚至还记载了貌似是中野树监护人的联系方式,是中野树的母亲,中野美也子的电话号码。



我蓦地站了起来。



“我来开车吧。”



目标是伴田整形外科。虽然不清楚他的下落——或许老早就去国外避难了——总之现在必须去能收到信号我屋顶尝试联系,在弟弟找上中野树之前,我们必须告知危险。



我们匆匆上了二十八号教练车。五十川教练坐在副驾,晓人,光和七菜子坐在后座。



“要怎么打电话?”



七菜子一脸奇怪地问道。我望向放在后座的背包,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在整形外科遇见了一位老奶奶,她告诉我只要把手机举高,就容易收到信号。”



背包里装着自拍杆,是昨晚和五十川教练开车回家时顺便从自家带出来的。



“去年黄金周,我跟三个朋友一起去了迪士尼乐园,自拍杆就是当时买的,我拿来了。真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我房间的壁橱里静静地躺着两根自拍杆。



在从迪士尼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朋友七菜子的行李超过了飞机规定的重量,登机时间也快到了。大家慌慌张张地把七菜子的行李分了一点装在行李箱里。而当时七菜子的自拍杆还寄存在我这里,没来得及还给他。如今这成了她的遗物。



沿着县道南下去往伴田整形外科的时候,右手边的自助洗衣店背后突然出现了一辆警车,没有亮警灯,但在阳光下,黑白的车身显得格外醒目。



警车迎面开来,对方渐渐减速,我也踩了刹车。车身上写着“福冈县警察”的字样。不出所料,驾驶座上坐着的是市村。市村把警车停在教练车旁,摇下了车窗。



“别管他,现在马上把车开走。”



虽然五十川教练说了句不讲情理的话,但不管这么说,在这个时候佯装不知也逃不自然了。我不情不愿地打开驾驶座的车窗,市村友好地向我们打了招呼。



“前辈,好巧啊,小姑娘也一起去吗?”



教练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微笑的市村。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昨晚通过卫星电话的对话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我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这家伙是谁啊?”



身后传来了光的抗议声。警惕着警察的光拼命探出身子,想要掩藏晓人的身影。



市村看了眼教练车,打量着后座的三人。



“咦?”市村用手扶住下巴,“后面的人是?”



“亲戚。”



教练简略地回答道。



“是吗?不愧是前辈的亲戚,这种世道一起开车兜风,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你呢?是来炫耀警车的吗?”



“正在进行防盗巡逻哦。”



“别瞎说八道。”



“呵呵,其实是为了制作资料而跑外勤,但兼做巡逻是真的哦。”



“那就亮警灯啊。”



“前辈还是那么严厉,我也很辛苦哦。”



虽然嘴上说辛苦,但他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辛苦的神色。



“你想干啥?”



“没什么,不过是看见了你,我就停下来了。想跟你叙叙旧嘛,你看,一个人也会想念另一个人的吧。”



当教练对他怒目而视的时候,我不经意瞥了眼市村驾驶的警车,发现前保险杠凹进去一大块。市村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从车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车身。



“太惨了。就在两三天前,我在市内的山路上行驶的时候,突然掉下来一具吊死的尸体,撞凹了一块 ,可把我吓了一跳。”



前天我们去北谷水库进行山路驾驶培训的时候,的确也从头顶上掉下了自杀者的尸体。市村也遭遇了同样的事吗?我无意中插嘴道:



“我们在山路上开车的时候也是这样,是内地自杀吗?是腹地自杀么?”



“就是这个,小姑娘也不容易啊。平安无事就好。大家哪怕是吓坏了也不能自杀哦。”



“你会吗?”教练啧了一声,恨恨地说道。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市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可能不久就满足了吧,他轻轻发动了引擎,准备把警车开走。



“你不问我调查进度吗?”



面对教练挑衅的问题,市村不为所动。



“前辈自己裁量吧,我相信你一定会破案的。”



市村再次将目光投向后座,单手握着方向盘,微笑着挥手离去。



“那家伙是谁。”



满脸不悦的光再次问道。



“不认识的人。”



教练撇着嘴说。



抵达整形外科的时候,伴田医生张着嘴,对人数大大增加的调查组表示惊讶。



“哎呀,都是年轻人,怎么啦?”



没有监护人的七菜子,全身缠满绷带遮着脸的晓人,紧跟着晓人的光。怎么看都是些怪人。但好在伴田医生并没有刨根究底,而五十川教练手上的伤,也二话不说地帮她处理了。



屋顶依旧是老人们的聚集地,集合在此的人和昨天也几乎没有变化。昨天坐在候车室沙发上的长川先生今天也上了屋顶。我向他们传达了想利用屋顶的信号打电话的意思,大家都欣然接受了。



将手机抬到高处的必须工具就只有自拍杆,用有线自拍杆夹住手机就酸准备完成了。以手边的快门键替代通话键。或许是对利用自拍杆的通话方式很感兴趣吧,在我们准备的时候,之前远远观望的老人们接连围了过来。特别是长川先生和另一个老婆婆——也就是昨天建议我使用自拍杆的那位——似乎很在意我们的动向,凑到跟前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



虽然很想立刻给中野美也子打电话,但观众如此热闹的话总感觉不大好办。



“对不起,能让我好好看看吗?”



跟我搭话的还是昨天那个爽朗的老婆婆。



“我们这些老头子和老太婆们都想打电话,长川先生也想联系孙子吧?”



老婆婆征求长川的意见,长川却板着脸一言不发。



“孙子?发生什么事了?”



听我这么一问,老婆婆一边斜眼看着长川先生一边跟我们聊了起来。



听老婆婆说,长川先生并非老早就住在这附近的居民,而是在不幸的星期三之后来到伴田整形外科的。



患有胃癌的长川先生,在九月七日——也就是小行星撞击公之于众的那天,为了切除一部分胃和淋巴结,正在福冈市内的医院接受剖腹手术,刚从麻醉中醒来世界就陷入了癫狂状态,错过了避难时机。



长川的女儿在一家驻德日企工作,幸运的是,她拥有在相对安全的欧洲逗留的权利。她为了带长川先生逃离,打算逆着人流返回福冈。但长川先生决定独自留下来。从那以后,据说长川先生对此生的别离很是不舍,日日夜夜都用手机和女儿一家联系。



但九月下旬,他家附近是无线基站停止运行,无法打电话。于是他便骑着车踏上了旅途,寻找可以收到信号的地方。十一月,他终于来到了这家整形外科医院。近来伴田整形外科屋顶的信号明显很不稳定,但他在同龄人聚集的避难所过得相当舒适,所以就选择了此处作为最终的栖身之地。



与喋喋不休的老婆婆相反,长川先生本人则不置可否,在波澜不惊没有表情的脸孔下,似乎有种抹消不掉的孤独感。



“是吗。”在一旁静静聆听的晓人寂寞地嘟囔了一句,“一定有很多人因为患病动不了而来不及逃离九州吧。”



“哎呀,不用那么安静嘛。对了,这位小哥,你全身缠了一圈一圈的绷带,是不是也受伤了,没能逃出去呀?”



“差不多吧。”



晓人朝着光的方形瞥了一眼,低下头说。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这么不容易呀。”



我拿出朋友的自拍杆,递给了老婆婆。



“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给您用吧。长川先生和其他人也一起用。”



“这是我朋友的,我拿着两根也没用,请收下吧。”



“那就算借你们的。”



老婆婆推辞了一会,还是半推半就地接了过去。放在手边只会徒增寂寞,所以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长川先生依旧默默地看着我们的对话。



我们在老人们的注视下,终于拨通了中野美也子的手机。高个子的光拿着自拍杆拼命伸长手臂,屏幕上总算立起了一根天线标志。七菜子喊了声“太好了”,观众们也骚动起来。



看来自拍杆果然适合抓去高处的信号么。试着输入日隅笔记本上的号码,立即响起了呼叫声,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咕嘟”了一下。



对方迟迟不肯接电话,中野一家已经离开福冈避难去了吗?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会被除了车以外没有其他移动方式的成吾袭击了。呼叫声仍在继续。



就在我打算挂断的时候,第十三声呼叫声中断了,耳边传来了某人的声音——接通了!



(怎么办,小春。)



教练以对面听不到的声音问道。



“我来说吧。”



我踮起脚尖,把脸凑近设置成外放的手机屏幕。



“喂喂,你好。”



我用兴奋的声音喊道。电话那头的人一言不发,只能听到微弱的喘息声。



“你好,能听到吗?不好意思,突然给你打电话。”



我自称是成吾的姐姐,然后问:



“是中野美也子的电话没错吧。”



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事?”



是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中野美也子。



“该不会是中野树?”



“嗯,是啊。”



接电话的正是中野树本人,被弟弟残酷凌虐的受害者。此刻我正隔着电话跟那孩子交谈。



“那个,我弟弟的事,真的……”



“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



“就算道歉我也很为难。我是问有什么事?这种时候你打电话过来,说实在我心里也很不舒服。”



与夹杂着焦躁的台词相反,他的声音微颤抖着。一旦说上话,出于罪恶感和明哲保身,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道歉的言辞。但作为成吾的姐姐,我也有保护他的责任。于是我转换情绪,进入了正题。



“中野同学,你还留在福冈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你跟家人都留下了的吗?他们都好吧?”



“不太方便。多亏家里有风力发电机,这才没死。”



“我不是担心电力的问题——其实,我弟弟现在不知去向了。”



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了在博多,系岛,太宰府三处发生的连环杀人案。三名受害者中,有两名是参与欺凌中野的人。



“起初我们以为三起案件中的受害者没有共通点,是无差别的连续杀人。但是第一个受害者高梨佑一和第二个受害者立浪纯也曾是是同学,属于成吾发动的欺凌事件的加害者小组。再加上在太宰府发现遗体的律师,也是中野同学的斡旋人。三起凶案是有联系的。”



说话的时候,我不知该如何选择言辞。我弟弟成吾是杀人犯。成吾对与案件相关的人心怀怨恨,会要了你的命。所以你快逃把。他会认真对待这样的忠告吗?



“我不知道成吾去了哪里。那个,我弟弟有没有联系过你呢?”



我语无伦次地问道。中野树突然激动起来。



“难不成是我杀的吗!”



这般跳跃的想法把我吓了一跳,一时间说不出话,但随即否定道“不是不是”,都怪我解释得不到位。



“不不不,我不是把你当做凶手。”



“你是在怀疑我吧,觉得我是因为旧仇杀了他们,所以才打电话来的吧。”



“不,我认为成吾是凶手,担心你会遭到袭击。”



“胡说!嘴上这么讲,归根到底还是要袒护他吧!”



怒吼过后,电话那头回归了寂静,默然无声。过了片刻,中野树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真是太好了。”



“你说啥?”



在身后竖起耳朵听着的光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但我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



“作为那家伙的姐姐应该知道吧,那些人死的活该。”



我没有资格对他的发言生气。这孩子在校期间究竟遭遇了什么,我只了解其中一小部分。



中野树是个老实的学生,虽说朋友不多,但也并非融入不了班级,只是不擅长大声朗读文章而已。他一点错都没有。



听说每次在古典文学课上被指名朗读的时候,成吾都会嘲笑他的发言和语调,这就是遭到欺凌的契机。嘲笑逐渐升级,成吾等人的加害者小组甚至开始恐吓,施暴。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五十川教练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来跟你说几句。”



教练撇下不知所措的我,强行插入了通话。



“你好,我来跟你说吧。我叫五十川。”



“哈?”中野树发出了困惑的声音。“……你谁啊?”



“我是跟小春一起查案的人。跟小春是在太宰府汽车学校认识的。”



“到底是谁?”



“这个时候突然联系是在抱歉。不过这是一桩谋杀案,能不能请你协助调查?”



“我早就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这么说。成吾没去你那里吧?”



“——是的,我不知道那家伙在什么地方。”



“是吗?你没见过成吾是吧。”



虽说态度得体,可她却用飞快的语速压倒了对方,不停地提出问题。狼狈的中野也被五十川教练的步调带动起来,自然而然变得饶舌起来。



“那么,你最近见过被杀的受害者——高梨,立浪,和负责的律师了吗?”



“不可能见到。转校后连面都没照过。即便是日隅律师,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



“哦。”



教练把手按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两三下头。仅凭这些动作,我就知道教练得到了一些线索。



“了解受害者生前情况的人几乎已经不在这里了。之前提到中野同学现在还在福冈把?要是可以的话,我想亲自跟你谈谈,能约个地方见面吗?”



听筒里传来了呼哧呼哧的风声,是中野树的呼吸声。当教练邀请他见一面时,他的呼吸明显紊乱起来。



“……不要。”



“这里有代步工具,你不必费心。”



“不见,我跟你们无话可说。”



说完这句,中野树就挂了电话,话声戛然而止,唯有寂寞的嘟嘟声仍在回响。不知是不是太过深入了,再度举着自拍杆回拨也没应答。



聚集在周围的老人们,在听到“连环杀人”“欺凌事件”等令人不安的声音接连蹦出来的时候,跟我们拉开了距离。留下的就只有长川先生和那个爽朗的老婆婆。光,晓人和七菜子脸上浮现出严肃的表情,似乎在回味刚才和中野树的谈话内容。



“怎么办,五十川姐。电话被挂了吧。”



光不满地把手机屏幕伸向了五十川教练,教练一脸平静地说:



“收获已经够多了。中野树撒了谎。”



我大吃一惊,我跟一旁的七菜子一起“诶”了一声,面面相觑。七菜子在反唇相讥之前似乎就觉有些尴尬,马上就挪开了视线。



“怎么说?”



“很简单,小春之前说明情况的时候,是称日隅美枝子‘律师’的吧?”



是这样吗?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有些记不太清,但我感觉是叫过“律师”。



“我也照着小春,没有提起她的名字。向中野提问的时候说的也是‘最近见过高梨,立浪,和负责的律师了吗’,你还记得中野是怎么回答的吗?”



——不可能见到。转校后连面都没照过。即便是日隅律师,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



“根据日隅的笔记,她当初是跟其他律师一起受理案件的。上面写的是‘原本与园田律师两人负责’,也就是说有两个负责律师。我和小春都没有提到日隅的名字,中野却断定是‘日隅律师’。自从欺凌事件了结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律师。他是怎么知道被杀的是日隅呢?对话太过顺畅了。”



根据五十川教练的推理,既然他看出受害者是日隅美枝子,那么在接到电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日隅已经遇害了。



听了一通解说,七菜子突然来了精神。



“这么一说,成吾就不是凶手了吧?”



她像征求同意一样转向了光和晓人,但两人默然不语。七菜子毫不介意地继续道:



“凶手不是这个叫中野的人吗?他在撒谎吧?果然不是成吾呢。”



这份对成吾的纯粹信任又该如何应对呢?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就算中野树在撒谎,成吾是嫌犯这点也没有改变。”



“为什么?”



“如果不是凶手,成吾就没有理由玩失踪。他开着妈妈的扯出门,而那辆车成了博多那起凶案的杀人现场。仅凭这些就足够可疑了。”



“可是……”



我没有理会七菜子的主张,而另一方面,五十川教练像是支持七菜子般插嘴道:



“成吾君不知去向,或许是有原因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如果成吾君是知道了中野树要来报复自己,为了不把小春牵扯进来才离家出走的呢?”



“……什么?”



光是附和一声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如果认为他是害怕波及小春才驾车逃跑的,那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那就是说,中野树就是杀了这三个人的凶手?这也太奇怪了吧?”



“有啥奇怪?也存在这种可能性吧。”



“中野君的确憎恨成吾等人,但日隅美枝子是负责律师,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吗?不可能去杀她啊。”



“真正的杀人动机谁也不知道。可能是对她律师工作的不满,也可能抱有什么其他的怨恨。”



“……退一百步讲,如果中野是凶手,那么高梨佑一又怎么会死在成吾开的车里呢?”



“成吾君离开家后,跟同样想要从中野树手上逃离的高梨一起行动,让他上了车,但随即就被中野发现杀害在车里。这样的情节很符合逻辑。”



“本该同乘的成吾哪去了?”



“可能逃命了,或者说已经被杀了。”



“干嘛当着小春面说啊。”晓人责备道。



“我不认为这个假说百分之百正确,只是中野树的确在说谎。”



就在数分钟前,她还毫不怀疑地坚信弟弟是杀人犯,认定中野树会是成吾的下一个目标,真心为他担心。而现在这个时间点,他才是真凶的可能性摆在了我的面前。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要是弟弟已经被杀了,我该怎么办呢?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找到中野树吧。”光说。



可是跟他的联系方式彻底被掐断了。因为已经有所警戒,哪怕再打回去,恐怕也不会接听了吧。



“记下来的就只有这个号码吗?”



听七菜子这么一问,教练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我们手上就只有中野树母亲的手机号码。



七菜子接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春……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决定叫我春小姐了。



“没有,成吾出事的时候,只有父母被叫到学校,我也没亲眼见过中野君。”



“你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吗?”



“我弟弟上的是博多区的初中,或许中野君的家也在那一带……”



他用母亲的手机接的电话,说明他跟家人一道度过最后的时光吗?不,也有可能是独自留在福冈。目前得到的情报,就只有中野树还留在福冈的某个地方而已。



“虽然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



突然有人上来搭话。我们一齐回头看向说话的人。开口的是长川先生,他从上衣里拿出口袋本地图,把它摊了开来。这是福冈县内的城市地图,在分割成数页的地图中,用红色的马克笔标注了数个箭头标记。



“这是什么?”



“能打手机的地方。”



他淡薄的回答道。



为了寻找能接通手机的地方,从博多区的家骑车一路来到太宰府的长川先生,记下了路上发现的可通话的区域,标记在了地图上,箭头标记分散在城南区、早良区、西区、那珂川市等地,由此可以窥见长川先生是一路迂回抵达整形外科的。



对于分散的箭头标志所包含的意义,最先理解的是晓人。



“对啊,中野君就在这个箭头附近。”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光摆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别撇下我啊,讲得简单一点。”



“唔,能让手机打电话的装置你总该知道吧。”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是在嘲笑我吗?”



“对不起。”



昨晚的沉默之后,兄弟俩看起来彼此间都不太自在,但也在笨拙地尝试对话。晓人主动承担了说明的角色。



“手机虽然是通过无线电波进行通话的,但终端之间并不能直接传送电波。当我想给光打电话的时候,首先我的手机会向无线基站传送电波,无线基站接有光纤之类的有线电缆,从这里经由各种通行设施。也就是说,我的手机所发出的电波会通过无线和有线的网络,最终抵达我想要通话的对象——也就是离光的手机最近的无线基站,再从无线基站把电波传到光的手机上。”



“……我不懂,你直接说结论吧。”



“我们收到的是整形外科楼顶附近的无线基站信号,要是对方周边没有无线基站,手机就没法接通。所以中野君的周边势必也有还在工作的基站。中野君应该就在长川先生在地图上标出的可通话区域内。”



“晓人君太敏锐了。”



七菜子赞叹道。



“是啊,哥哥跟我不一样,聪明得很。”



“小光瞎吹什么呀。”



长川先生所经过的路线上标注的箭头标记,似乎主要对应了市政府、区政府、村公所等采取过停电应对措施的无线基站位置。假设中野树现在还在明壮学园附近,那他应该是收到了附近无线基站的信号。



距离明壮学园最近的车站是从博多站搭乘福冈市地铁机场线的下一站东比惠站。我对博多站附近的街道熟门熟路。当我盯着地图时,一个巨大的标志引起了我的注意,箭头直指区政府。



长川先生追着我的视线,点了点头。



“城里不行,没有食物。不过这一带信号很好,只要找找区政府附近的公寓和房子,说不定就能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长川先生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把刚才我递给他的自拍杆迅速拉长举到空中,大概要跟远在天边的重要人物聊天吧。



我们再次前往博多方向,如今只能沿着这条线索走了。



*



沿着国道三号线前行,走普通道路前往博多区政府。五十川教练用不算开心的淡然声音说道:



“锵锵,问题来了。”



“什么?”



“仔细听问题。用胎压低的轮胎行驶时,轮胎爆裂的现象叫什么?”



“驻波(Standing wave)现象。”



我勉勉强强地回答出来。



“回答正确。那么,路面湿滑时导致轮胎悬浮的现象叫做什么?”



“滑水(Hydroplaning)现象。”



“真不错。小春很擅长记笔记嘛。”



不知为何,教练一再问我驾照笔试考试中经常出现的问题。不知单纯是闲的没事,还是像以自己的方式缓和气氛,倘若是后者,就太没有谈话的品味了。隔着后视镜观察后座的光、晓人和七菜子的表情,大家都怀疑地看着教练。



我那愚钝的头脑至今仍未把握住状况。



我把脚放在油门上沉思着。



中野树为何没有逃离福冈呢?难不成是得知成吾他们还留在福冈,所以制定了杀人计划吗?如果她是凶手,动机除了怨恨以外就没法想象了。但在人类即将灭亡之际,他还会去实施杀人吗?难道说正因为没有人能活命,才不想错过亲手完成复仇的机会吧……



“我仍旧不认为中野君是凶手。”



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过了片刻,教练问道:



“小春认为成吾是凶手吗?”



“是的。”



“明明是亲人?”



“正因为他是亲人。”



“是吗?负罪感?”



大概也有这方面吧,我想。不过我觉得把中野树认定为凶手还为时过早。



“教练不是也怀疑成吾吗?”



“一开始是很怀疑。”



“现在不怀疑吗?”



“不好说怀不怀疑,我有一个疑问。”



教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双臂抱在胸前。教练的右手经过伴田医生的治疗,暂时没有大碍,精心包缠的绷带映入眼帘。



“就如小春说的那样,假定成吾就是凶手,他把车从家里开出来前往博多,在车内杀害了第一个受害者高梨佑一——倘若这样假设的话,就会产生这么一个疑问。为何成吾把高梨丢在驾驶座上就不管了呢?”



第一起凶案的曝光,是银岛在停放于住吉路便利店的停车场的车内发现了尸体。这究竟有什么疑问呢?我以沉默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从死亡推定时间来看,高梨佑一是第一个被杀的,其次是系岛的立浪,最后是太宰府的日隅。也就是说,如果把车停放在博多的便利店,就没有去杀立浪和日隅的代步工具了。因为从系岛到太宰府有一段距离,所以第二、第三起凶案的杀人现场只能开车,那么成吾在博多杀害了高梨后,在没有车的情况下,是怎么到系岛和太宰府的呢?”



“在别的地方抢了辆新车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把能用的车抛弃,特地换了新的交通工具?之后不是还要杀掉立浪和日隅吗?”



“高梨是坐在驾驶座上被杀的吧?是不是不想开死过人的车呢?”



“你弟弟是这种神经质的类型吗?”



我不认为杀过人的人会在意驾驶座上溅出的鲜血。确实,弃车并非合情合理的行为。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后座的每一个人都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我们的对话。晓人像支持教练的主张似地插话道:



“我也觉得五十川姐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假使成吾是凶手的话,他的移动路径也未免太不自然。从太宰府的家里出发,先在博多杀死高梨,再去系岛杀死立浪,然后回到太宰府杀死日隅律师。应该先在太宰府杀死日隅后再前往博多发现,这样路程会比较短吧。”



大概有鼓励的意味在吧。晓人的声音很是温柔。光和七菜子也探出身子帮腔道:



“是这么回事,春的弟弟不是凶手呀。”



“春小姐就相信一次吧。”



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假定成吾是连环杀人犯的话,移动路径和交通工具就会产生龃龉。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反驳“凶手就是成吾”。



“小春啊。”成吾语气温柔地对我说,“小春是希望弟弟还活着吧。”



我真是无意识地希望弟弟还活着吗?



如果中野树是真凶的话,弟弟大概已经遇害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失去了体温。与其被杀,还不如夺走他人的性命让自己活下去,我内心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宁愿他被杀。”



为了将迷惘一刀两断,我特地这样说。



“与其去做主谋,还不如死了干净。索性在哪个地方被杀掉算了。”



从博多口沿着博多站向只园站进发,开进博多区政府大街,数分钟即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距离博多区政府及明壮学园最近,至今仍在运行的无线基站。抬头一看,顶端立着一根长矛形状的天线。晓人环顾着周围数不清的高层公寓和大楼,苦笑着说:



“可能能收到信号的地方比想象的还要多啊。五十川姐,难不成要把所有地方搜一遍吗?”



“那是最终手段。”



结束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兜风。我们想出去呼吸一下外边空气,便下了教练车光把收好的轮椅从座位上拽下来,麻利地引导着晓人。



兄弟俩用手指着作为基站的大厦,一边抬头看着屋顶的天线,一边说着什么。相比基站,更让我感兴趣是设置在中央隔离带上的护栏。



那是分隔四车道的白色车用护栏,栏杆的一部分被压扁,扭曲变形。“什么啊”——七菜子也发出一声突然发疯似的声音。朝着中央隔离带轻快地走去。周边不见一辆车,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中央也没有危险,但我又不能放任不管,只得跟在后面。



“发生事故了吗?”



七菜子蹲着查看护栏,我也蹲在她的身旁,顺着七菜子的视线看了过去。



“九月上旬的时候,大家都慌慌张张地想要逃出九州,据说当时市内发生了数千起连环相撞事故,这应该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吧。”



受损的护栏诉说这事故的惨烈,护栏是标准的高度,若将教练车横向停放,刚好可以遮住车身侧边印着的“太宰府汽车学校”字样。



“这不是血吗?”



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光把手从晓人的轮椅上松开,指着护栏的一部分。与车辆擦碰部分残留着黑色漆膜不同,护栏上还有一道红褐色的线。五十川教练也走了过来,凝视着白底上飞溅的褐色血迹。



“跟光君讲的一样,是血迹。”



这个地方发生了事故,有人流了血。但护栏依旧是变形的状态,血迹也还残留于此。恐怕警察和消防人员都没有前来救援这个流血的人吧。



刺骨的冷风吹着寂寥的道路,即便把上衣的领口收拢,寒气丝毫也没有减少。



“这是最近才有的吧。”



背后突然传来陌生的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一看,只见教练车旁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是一个驼背的男人,身穿一件旧羽绒服,蓬头乱发的脑袋上夹杂着斑斑白发,但看起来并不老,所以应该是少白头吧。从胡乱生长的刘海后面露出了一双远远的眼睛,就像刚打了一个哈欠一样显得倦怠不堪,惺忪而湿润。在如今这个世道很少见,怎么看都是个平凡的男人。



“这个护栏——”



男人继续说着。若是前天的我,对于在路上遇见别人这事本身就该万分感动了吧。但我已经开始逐渐习惯了。走到外边才知道,福冈居然还有人。



“是暴走出租车撞的,你们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