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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留守者们(2 / 2)


“暴走出租车——”五十川教练把男人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事我第一次听说,听起来挺不安的。”



或许是警惕男人吧,教练挡在了七菜子的面前,而另一边,白发斑驳的男人也满腹狐疑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们。



“是没见过的脸孔呢,你们是哪里的留守市民?”



“留守市民?那个,我们现在在福冈。”晓人说。



“那是当然的了。你们不在福冈留守村里吧。”



留守市民,留守村,又蹦出了陌生的词句。



“没有金钱,没有门路,没有体力,只好留守在这里的人,这就是留守市民,或者说留守者。你们也是这种吧?”



看到我们无论怎样也理解不了的样子,男人似乎很是困惑。



“你们是从哪个留守村来的?北九州?难不成只有你们五个留在这里吗?”



“不是,以前更加分散。”



男人明显地变了脸色,惊惶失措地环顾着四周。



“等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就是平常地过着日子罢了。听你这么讲,你是属于福冈留守村的吧。能告诉我那个留守村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能跟你们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讲话……”



“现在才说这种话啊,第一个跑来搭话的不就是你吗?”



教练吊起半边脸颊对着男人笑了笑。



“你放心,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只是在调查县内发生的凶案时才辗转到这里。”



“警察吗?把证件给我看看。”



“麻烦的是我并不警察。我是凭着正义感和好奇的本性才继续调查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男人就跑了出去。



为了把他叫住,五十川教练将手伸向男人的肩膀。男人紧紧攥住教练的手腕,扭过身去,尝试过肩摔。但教练这边反应更快,只见她漂亮地一个转身,反将男人摔在柏油路面上。



男人发出“咕哇”一记蛙鸣般的喊声,仰面倒在地上,光立刻冲了过来,摁住了男人。



“教练,你没事吧?”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担心男人才对吧。我慌忙跑了过去,跟抬着下巴痛苦喘息的男人四目相对,而那个人的脸上挂着笑容。



“上钩了。”



瞬间,后背直流冷汗——从身后又感觉到了另一股气息。



转头一看,后面站着三个人。所有人都用布条裹嘴遮脸,手上都拿着武器。边上的两人手里拿着球棒和木棍,杀伤力似乎有限,然而中间的人却拿着吓人一跳的武器,是西洋弩箭。



箭矢对准了教练的胸口,拿十字弓的人说:



“我们换个人多的地方谈谈吧。”



是响亮清澈的女声。



“还有小孩呢。我这边也不想伤害孩子。”



五十川教练举起双手。



“我认输。”



*



身穿格子花纹的衬衫式连衣裙的人体模特双手叉腰摆着POSE,橱柜里陈列就只有秋装。九月七日过后,城里的季节就停滞了。



位于川端街商业街附近的综合商城一楼的服装租赁店就是蒙面人的据点。原本整个商城都是他们的栖身之所,服装店是为了关押我们而准备的吧。



他们抢走了车,把我们带进了这家店里,行李也被收走了。虽然晓人的轮椅还在,但那些拿着武器的蒙面人命令我们手撑地板席地而坐。



抢掠,集体私刑,猎女,满脑子都是这般负面词汇。



我们一定会被关禁闭,直到地球毁灭,被剥夺食物,惨遭拷打。虽说如此认定的我很是害怕,可蒙面人非但没碰我们一根手指,反倒拉开距离站在一边。



“可真是优待俘虏啊。”



五十川教练嗤之以鼻地说。



那个拿着十字弓的女人在拘禁了我们之后便脱离队伍不知去向,在店里监视我们的,就只有最先跟我们说话的年轻白发男子和两个蒙面人。



“会被打个半死吗?”



也许我无意中吐露的心声,七菜子的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水。防波堤一旦崩溃,不安和绝望就会漫无边际地喷涌出来。



“……妈妈,爸爸。”



七菜子终于像着了火般哭了起来,在不停打嗝的间隙,用无助的声音呼唤父母。为了安抚陷入恐慌的七菜子,晓人强自镇定,向他搭话说:



“没事的,又不会被抓走吃掉。”



“那他们为什么会有武器?”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是一路人,把话说清楚就行了。”



“不要,我想回去。”



在街上突然被一群蒙面人用武器指着,掳到了他们的据点,真教人想哭。而且七菜子还是个孩子。果然应该考虑得周到一点,不该把七菜子带来这里。



“让,让我死吧。”



七菜子含泪挤出的话着实悲戚不已,众人都一言不发,狭小的店铺内一片沉寂。



“让我死吧,要是能跟妈妈他们一起死就好了。”



七菜子的父母都死了,虽然早有预料,但直接从七菜子口中听到,还是难受不已。她是被父母抛下,一个人活到了现在吗?



“你的妈妈和爸爸都死了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死了。他们说要一起去死,我害怕得逃走了。”



从抽泣的七菜子口中得知,十二月中旬,因小行星撞击而一直饱受焦虑症折磨的七菜子父母,终于决定全家自行了断,可七菜子害怕死亡,丢下服完安眠药的父母逃出家门。正当她在无可依靠的街上徘徊之时,突然被成吾叫住,就这样住进了我家。



太可怕了,你要好好活着。我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嘴巴和脑子都不能好好运作,只得默默地抚摸着七菜子的背。



“不要说什么想死的话。”



光首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说想死有什么错吗?”



“没什么错,但会很难受吧。”



光爬到七菜子的正前方,握住了她小小的手。



“如果七菜子真心想死,那也没办法。不过如果是被寂寞或者痛苦压垮才想寻死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是啊,我说着说着也糊涂了。但我会想方设法消除七菜子痛苦的原因,不想听你说出想死之类的话。我们能帮七菜子做些什么?要这样才能不让七菜子有想死的念头呢?”



光一直如此直率,他毫不犹豫地想要拯救七菜子。光喃喃地说着,一旁的晓人则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传来了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我想一直都在一起。”



七菜子含着泪说道。



一段影像猝然涌入我的脑海,是记忆的碎片,不足以称为走马灯。



我和母亲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妈妈是凯特 · 温斯莱特的狂热粉丝,虽然称不上痴迷,但非常喜欢《泰坦尼克号》。一有机会就邀请我一起观看DVD,最后一次应该是在我大学入学考合格的那个晚上吧。



不要,妈妈,我向记忆中的母亲大声呼喊。在小行星即将撞击的当下,我不想看那部电影。我没能上船,母亲丢下我逃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后边传来了一连串大喊,七菜子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本该在店内一角观望的年轻白发男人扯着嗓子叫了出来。看到哭出来的七菜子,男人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他不顾两个看守的蒙面人,向这边跑了过来。



“等等,别哭了,对不起,吓到你了。”



“别过来!”



七菜子藏到了光的身后,直直地瞪着男人。被拒绝后,男人再次低头道起了歉。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会做,别哭了。”



他的态度很和蔼。凭直觉判断,似乎不是个狂暴的人。光趁此机会靠近了男人。



“干嘛把我们关在这里,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七菜子被吓哭都是你们的错。”



“我只想问你们一些事。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就可以了。”



“有话快问。”



“现在要等老师回来。”



“老师就是那个拿着十字弓的女人吗?她去哪了?”



“老师很忙的。”



“现在的人都成了家里蹲,忙什么呢?”



“不,听说要忙各种事情。”



蒙面人默默地听着光和那个男人的对话,发出了责难的声音:



“仓松先生,用不着对杀人犯这么毕恭毕敬吧。”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说谁是杀人犯?”



当光怒气冲冲地瞪过来时,蒙面男的口气更加笃定了。



“难道不是吗?你们不是开那辆车撞死了好几个人吗?连小孩都绑走了,到底想干什么?”



蒙面人的视线集中在七菜子身上,说我们绑架了七菜子,开什么玩笑。



虽说不知道契机是什么,他们似乎是在寻找杀人犯的过程中不知为何把我们当成杀人犯了,也难怪会如此敌视。



但让人惊讶的是,那个少白头的男人——蒙面人称呼他为仓松——站出来保护了我们。



“这些人还没被确定为暴走出租车的凶手吧。”



蒙面二人组吃惊地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人小瞧,仓松你真是太老实了。”



“英子老师也说过,要和这些人好好谈谈,再决定怎么处置吧。”



英子老师是谁?暴走出租车又是什么?



“英子老师是什么人?”



“众议院议员桧山英子老师,现在是前议员了。她是这个留守村的村长,把来不及逃的人聚集在此的人。”



“福冈留守村是英子老师建立的福冈近郊留守者避难所,不对,说是自治团体更合适把?离陨石坠落还有两个月,虽然时间不长,但也是独自一人无法生存的天数吧。所以大家都要互帮互助。”



把来不及逃的人召集起来建造避难所,这意味着留在福冈,自愿放弃逃离日本的时间和手段。我不禁疑惑起来,真有如此愿意献身的政治家吗?



“你和英子是什么关系?”



“老同学,小学的。”



那个拿十字弓的女人——桧山英子晚了十分钟才到。作为女性来讲,她的个子少见得高。她低着身子穿过悬挂的海报走进店铺,遮住嘴脸的布被解了下来,露出的真容。



看到他的相貌,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粗眉毛和令人过目不忘的鹰钩鼻。她就是接连三届当选福冈县议会议员后,在二〇二一年的众议院议员总选举中首次当选的桧山英子。



瑞希,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是个对政治和社会运动兴趣浓厚的人。她经常对我说,“某某法案通过了”“有某某新闻”之类,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参加选举的时候,瑞希也一起来了。虽说跟桧山英子的选区不同,但她是瑞希时常挂在嘴边的支持政党的候选人,所以在头脑的一隅留下了记忆。



英子看了眼脸颊上斑斑泪痕的七菜子,眼角往上一吊。



“仓松君,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叫你把这孩子领到别的房间避难的吗?”



她大步走近仓松,穿着便于活动的大衣,非常合身。站在小个子的仓松身边,就像大人和小孩一样。



“可是老师,要是分开的话,这孩子会很寂寞吧。”



“总比跟嫌疑人放在一起要好得多。”



“算了算了算了,不要妄下结论。”



“这孩子也有可能是绑架来的,在嫌疑打消之前应该先带走吧。”



虽说语气相当严厉,仓松却不为所动,不难窥见两人之间的信赖关系。



“我没时间奉陪了,你可以出去吗?”



兴许是看着掐起架来的两人不耐烦了吧,光也扯起了嘴皮。



“是说什么暴走出租车吗?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你们干嘛要在现场转来转去。”



英子锐利地瞪着光。



“车和汽油是从那里搞来的?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英子和仓松不同,看起来非常强势,要是不把这边的情况讲清楚,就会一直遭到怀疑。该如何打消误会呢?五十川教练缓缓地举起了手。



“我们只是在追查另一桩案子,来博多区市政府楼顶上的无线基站这边办点事,真的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教练把事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县内发生了三起凶杀案,警方认定这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但在独自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凶手只针对某少年在过去引发的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而该少年如今下落不明。我们追着遭少年欺负的受害者学生中野树前来的了博多的基站。



就在教练歇口气的时候,英子惊诧地插嘴道:



“你们不是警察吧?为什么是你们在调查?”



“顺势而为,然后就是我个人的追求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现在是驾校教练,以前是刑警。”



“原来如此,那辆车是驾校的吗?那汽油是怎么弄来的?”



“驾校里车多的是。”



把汽油的获取途径告知他们后,英子和仓松的表情松弛下来,看起来稍稍安心了些,为什么这么在意车的事呢?和暴走出租车有关系吗?



“还有,你跟那边的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有关了道兄弟的身份不能公开,只讲了光是立浪纯也遗体的第一发现者的事实。教练似乎刻意模糊了我和成吾的关系,但我并不打算隐瞒。



“我是成吾的姐姐。为了抓住弟弟,一直跟着教练调查。”



英子睁圆了眼睛。



“那……真是太值得同情了。”



“值得同情的是被成吾欺负过的孩子。”



要是不坦诚相告,对方是不会相信的。我用膝盖发力,从地板上站起身子,抬头看向了英子。



“接下来可以告知你那边的情况吗?”



英子直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对我进行甄审。不多时,她与仓松对视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道:



“福冈留守村是我和仓松君着手建立的。在这间商城里聚集着来不及逃和没法逃离的人,共享食物和物资,现在这里生活着五十个人。”



“五,五十个人?”



真是难以置信,居然还有五十个人在福冈呼吸,生活。



“我们原本打算安稳地过日子,直到世界末日,这是唯一的愿望。之所以现在这样全副武装,是因为福冈县内有了横冲直撞的暴走出租车。”



英子的视线在斜上方游移不定,漂亮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副回忆痛苦往事的表情。



“第一起案件正好发生在一个月前——十二月一日,福冈留守村里的一位名叫筱田文惠的七十多岁的老阿婆失踪了。文慧养了一条名叫坦子的狗,长期独居生活。被带进福冈留守村后,每天一大早都会和坦子出门散步,但十二月一日那天早上,文惠和坦子出去散步后就没有回来。很难想象文惠阿婆事到如今还要逃离日本,大家都很担心她会不会倒在留守村附近,于是我们组织了一支搜索队在附近搜索,结果只找到了坦子。”



“坦子没事吗?”



七菜子的喉咙咕嘟了一声。



“不,它死了。我们发现它的时候浑身是血,倒在中洲河边冷泉公园附近的马路中央。不过残留在柏油路面的血迹显然不知一条狗的量,文惠阿婆和坦子都血溅当场。我们检查了坦子的尸体,断定这是一起撞人逃逸。恐怕她俩是在散步的时候被车撞了。但文惠阿婆的遗体不知去向。”



“你是说凶手带走了尸体吗?”



这次换做晓人提问。



“应该是吧,不知是埋了还是抛尸。起初我还以为是有人驾车撞死了文惠,惊惶之余想把尸体藏起来。虽然令人恼恨,但仍觉得这是可悲的事故。但从那以后,每隔几天就有人失踪。”



和文惠一样出门散步后就没有回家的还有植村,以及为筹措食物一去不返的菅野和川上。他们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据说留守村的管理者会定期和福冈县内其他的留守村定期联络——留守村似乎不止一处——据说现在九州和筑后的留守村也出现了很多情况类似的失联者。县内至少有十五人下落不明。按英子的说法,这并非意外事故,而是故意的连环撞人逃逸事件。



“等等。”五十川教练打断了谈话,“所有失踪者都是撞人逃逸的受害者?是不是有人改变主意,离开了留守村,也可能是突发性的自杀?”



“是有这样的道理。不过福冈留守村的第五名受害者——持田明就是被暴走出租车撞死的,准确无误。我和仓松君都是目击者。”



涌起一阵寒意,全身寒毛直竖。



“一周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傍晚,我带着福冈留守村几个身体健康的人外出搜寻失踪者,也就是筱田、植村、菅野、川上四人。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事连环撞人逃逸事件,纯粹是担心那些失踪者,觉得他们可能就在什么地方,想着要找到他们。我们决定兵分三路在留守村附近搜索,我的组里是仓松,持田明和我三人。持田明是在县内上大学的女生,虽然还年轻,但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所以一直住在留守村。我们一直搜索到十八点,周围一片漆黑,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线索。阴云密布的天空没有月光,我担心手电筒的电池用完,所以打算立刻返回留守村。持田小姐说想要上厕所,就跟我们分开了一小会。我和仓松君把她放在那个地方,也就是你们徘徊的基站附近,在稍远的地方等着。然后突然传来一记很大的声响。



回头一卡,一辆出租车撞上了护栏,满眼七零八落。持田被夹在保险杠和护栏只见,而且司机在撞上之后还一直踩着油门。那家伙是故意把持田小姐撞死的。”



英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膜。事情发生在一周前,当时的情形想必一定生动了烙印在了英子他们的脑海中。悲伤,无力,懊悔。我无法直视英子那满溢着无以言表痛苦的眼睛。



就像是为了保护说不出话的英子,仓松插话说:



“当时我没想这么多,只想冲到持田小姐身边,结果英子老师拦住了我。如果当时我就那样靠近出租车的话,肯定也会被撞死的。”



听仓松说,一眼就能看出持田先生当场死亡,现场一定相当凄惨吧。



“从暗处窥探时,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那家伙打开后备箱,把持田的遗体扔了进去,就这样逃走了。我们推测就是那家伙四处残杀福冈的留守者。不管是福冈留守村的失踪者还是其他留守村的失踪者,一定都是被这个开暴走出租车的家伙杀死的。”



“扔后备箱了?出租车的?”



光神色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因为躲在护栏后面,我只看到一部分白色的车身,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出租车。”



“所以你们就怀疑上我们了?我们坐的那辆教练车看起来的确像出租车。从车里出来的家伙长得像我们中的某人吗?”



仓松闭口不言,英子有些尴尬地补充道:



“不是,那个……天太黑了,看不清楚。看上去个子很高,只能说是个男的。”



“能站着走路的男人只有我,可我不会开车,也没有驾照。”



“如果你们一开始就把撞人逃逸的事告诉我们,我们也会说明情况的。”



晓人追加了一句。英子惭愧地挠了挠鼻子。



“我为强硬行为道歉。但没有证据表明你们不是凶手,哪怕没有驾照,也是可以开车的。”



“我们还有嫌疑吗?”



“不,一说话就明白了,你们不一样,这点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的。对不起。”



英子再度说出了道歉的话。



随着英子他们态度的软化,七菜子终于恢复了冷静,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擦着眼睛。



“撞人的情况你们只见过一次吧?即使这样,你们还是认为所有的失踪者都是暴走出租车的受害者吗?”



“肯定是同一个凶手干的,因为他们不可能瞒着我们去别的地方。”



英子信任留守村里的人们。当我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知为何,胸口升起一股暖流,我用深呼吸掩饰着有点想哭的样子。



“你对凶手的动机有什么想法吗?”



“老实讲,我一点头绪都没有。看起来并不是冲着留守村的食物和燃料来的。如果想抢夺物资的话,直接攻击留守村就好了。但被袭击的总是那些单独外出的留守者。”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吧。”



在这个警察和行政几近无法运作的世道,偷窃也好,杀人也好,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任何人追责。



九月七日以后,众人都拼命追求着世界末日之际想要达成的心愿。有想见心爱之人最后一面而四处寻觅的人,也有为了忘却现实而用酗酒,吸毒,犯罪来逃避的人,当然了,也有渴望生存到最后一刻的人。想杀人的人也会在冲动之下攻击他人吧。



“对想要杀人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乐园啊。”



教练喃喃地道。



人类灭亡的时间大限,正是驱动出租车的汽油吧。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七菜子的肩膀。



谈话的主导权不知不觉已然落到了五十川教练身上,教练像刑警一样向英子等人确认详细的目击情报。



“车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博多站。”



“然后呢?”



“我不知道。不过,大概逃到哪都行吧。”



五十川教练用手托着下巴,俯头深思。大脑似乎彻底切换到了搜查模式。



“请给我福冈留守村失踪者的信息,哪怕是福冈留守村以外的失踪者,如果知道的话也请告诉我。”



七菜子抬头看着教练,诧异地问道:



“跟这边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吗?中野树这个人也是暴走出租车的凶手吗?”



“天晓得。或许有什么关联,也有可能是福冈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杀人魔。”



暴走出租车事件乃是福冈全境十五人被袭击的所谓无差别连环杀人事件,而另一方面,我们追查的凶案是针对相关人员的有动机的谋杀,这似乎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家里似乎对这两件事都抱持着同样的关心。



“教练,难道你还想调查暴走出租车是事吗?”



“当然。”



虽然心里想着教练会这么做,但对英子和仓松而言,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你也太会照顾人了吧?我们刚才还把你们当凶手对待呢。”



“既然让我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真是警察的榜样,在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候,居然还在为市民鞠躬尽瘁。”



“你这是开玩笑吗?”



或许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场合,五十川教练回复英子他们的语气带着几分和蔼。



按英子的说法,福冈留守村有五人失踪。



筱田文惠七十七岁,植村茂八十岁,菅野清子七十二岁,川上行雄七十四岁,持田明十九岁。受害范围扩大是从去年十二月份开始的,据说每周都会有五至六人失联。



持田明被撞身亡后,各留守村都严加守备,禁止单独外出。若为了补给食物和物资需要外出的时候尽可能武装起来。也许是行动奏效了吧,自从持田小姐遇害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以后,留守村再也没有出现下落不明的人。



可是,越听越觉得线索太少,目击车辆的人只有英子和仓松,因为失踪者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因此可以预料到凶手在现场试图毁灭证据。



一脸认真地听着英子讲话的五十川教练突然抬起了头,我不由地跟她对视了一眼。



“教练,你发现什么了吗?”



“你看我像发现什么了么?”



“因为你突然转头过来。”



“不好意思,就这些信息还不够,看,这边。”



顺着教练的视线,可以看到一家商店的橱窗,就像是贴在玻璃上似的,两个孩子正朝这边看。一个是刚上初中的女孩,一个是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女孩和七菜子差不多大,扎的麻花辫很是合衬,远远看去,表情也非常丰富。



“喂,不是告诉你们很危险,叫你们不要来吗?”



看守的蒙面人注意到了孩子们,慌慌张张地想要把他们赶走,但英子说了句“不要紧”,制止了他们。



“这些人没问题,他们不是暴走出租车的凶手。”



一听到这句话,正在往这边窥探的孩子一齐“唉”地惊呼了一声,



“我们是听说抓到凶手才来看的!”



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不满地噘起嘴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给人一种活泼的运动少年的印象。女孩则依次环视着我们的脸,当她发现七菜子时,面带羞涩地轻挥着手。



这个留守村里还有孩子吗?英子招招手把店外的孩子们叫了进来,让他们在七菜子的面前肩并肩站着。



“这边是由理奈和芳郎,他俩都住在留守村。七菜子是初中生吧。”



“是,是的。”



七菜子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那就让由理奈陪你吧。”



“初一?”



紧张兮兮的七菜子点了点头。



“我也是初一哦,请多关照。”



由理奈是话音柔和的孩子,笑容也很轻柔温婉,和自我感觉良好的七菜子完全是相反的类型,过了片刻,七菜子小声地回了一句“请多关照”。



“芳郎是小学三年级学生哦,在这个留守村里是年纪最小的。”



“不是姐弟吗?”



“嗯,我们是独生子女,七菜子呢?”



“我也是。”



由理奈柔声地问道。七菜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看着她俩笨拙地迈出交友的第一步,我想起来已然不在人世的三个朋友。



瑞希,亚弥和七菜子,大家对我都很温柔,我配不上她们。对于天真烂漫且生性孤僻的我来说,是为数不多的无可替代的好友。



被叫做芳郎的少年瞪圆了原本就溜圆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七菜子。或许是想进入七菜子他们的对话,精神满满地说着“我,我”。他们似乎完全不把身边的大人们放在眼里,同龄人间的气氛立即热络起来。



不知为何,我觉得七菜子应该能在这里过得很融洽吧。七菜子最后应该待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



“方便的话,七菜子,去留守村逛逛怎样?”



英子弯下腰,将视线正对着七菜子。



“这样最好。”



仓松地快活地表示同意。



“吓到你们了真对不起,作为道歉,我带你们四处看看吧,由理奈和芳郎也一起去。”



为了参观福冈留守村,调查会议暂时中断。整个三层楼的综合商城正发挥着留守村的作用。由于电梯无法使用,只能依靠楼梯出行 。晓人以自己会妨碍大家为由想要推辞,不过英子还是召集众人,把轮椅抬上了楼梯。



福冈留守村住着五十多名留守市民,主楼一楼作为食品和备用品的仓库,三楼主要用作就寝,二楼则是生活场所。一边走路,我一边向英子问一些在意的问题。



“这个商场里有应急备用电源之类的吗?”



“那些早就用完了。我们从家庭超市里借来了气瓶式家用发电机,还偷来野外的太阳能电池板自制太阳能发电装置。幸运的是,这里配备里利用地热的热泵系统。多亏了地底深处埋的地热交换器,暖气的消耗的电力足够用了。”



说起来确实如此,刚才软禁我们的服装店里感觉很温暖。



“食物该怎么办呢?”



“这里的租户有很多点心铺和特产店之类经营视频的店,所以我们主要消费这里存放时间长的食物,有时也会组团去外面寻找。”



“哦。”



“生活倒是挺便利的,只是这附近没什么车,出行是个问题。”



福冈留守村里的人没有车,出行基本靠骑自行车。在博多九月上旬乱作一团的时候,很多人准备开车前往本州避难,所以能用的车几乎没有剩下来。这就是驾驶教练车的我们看起来很可疑的原因吧。



“没有加油站,也搞不到燃料。屋顶的停车场有一辆为紧急状况而秘藏的车,大家都舍不得用。只是这么锁着怕是要坏掉了。”



商场是半室外的天井结构。当我们穿过外边的走廊时,在内院看到了我们的教练车,英子有些抱歉地说:



“你们的车钥匙已经还给五十川女士了。”



走进二楼的美食广场,那边聚集着一大群人。他们停止了闲聊,纷纷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们。



“好厉害,真有很多唉。”



晓人发出了惊叹声。



一眼望去,大都是老人,年轻人似乎很少,就连中年的英子也算相当年轻的吧。有和家人坐在一起的,也有一个人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六点半,留守村的人们正聚集在美食广场上早早地享用起晚餐,似乎是利用快餐店的柜台配发汤和饭团等食物。人们在店门口排成一列,从当班的人手中依次领取食物。仓松让我们也去排队,但我和晓人同时挥了挥手表示谢绝。



“我们会自己准备食物的。”



“别客气,看,你们的同伴已经在排队了哦。”



定睛一看,五十川教练和光毫无顾忌地加入队伍,甚至还领了我们的托盘。



我们挤在十字脚的塑料桌上,和留守村的人们一起吃饭。七菜子在距离人群稍远的地方跟由理奈和芳郎坐在一起,偶尔会听到他们欢快的声音。



“咦,七菜子也是吹奏部的吗?我是小号。”



“由理奈也是吗?我是长笛,我们吹奏部很弱的,而且学校也关了,所以一年都没练过。”



“我也一年没练过了。你看,芳郎君的钢琴弹得很不错哦。别看芳郎君这么小,是弹钢琴的哦,弹得可好了呢。”



“真的吗?”



周围的人对从外面来的——而且前不久还有杀人嫌疑的我们都满腹狐疑地远远观望,但是英子四下奔走向他们解释说“这些人没问题”“听说是太宰府附近来的留守市民”,警戒也就渐渐解除了。



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坐在隔壁桌的老爷爷终于跟我们搭话了。



“你们会加入这个留守村吗?”



五十川教练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不,我们只是来这里查案的。”



“是吗?有住的地方吗?有食物吗?”



“都有的。”



“你们不孤单吗?”



教练越来越困惑了。



五十川教练,晓人和光究竟顾不孤单呢?我不清楚。那七菜子呢?至少现在的七菜子——跟由理奈和芳郎聊天的七菜子,看起来并不孤单。



“留在这里不也挺好的吗?”



听了仓松的发言,大家都抬起了头,仓松快活地问边上的英子说:



“喂,英子老师,现在再增加五个人也没事把?”



“嗯,人越多越能解闷。”



我呆呆地盯着英子和仓松,说道:



“我认为七菜子应该留在这里。”



“同意。”



五十川教练即刻表示了赞同,大家都觉得不能带七菜子四处走动的。光和晓人似乎也没有异议。



“其他人呢?”



晓人摸着脸上裹着的绷带的边沿笑了笑。



“我就算了,又帮不上忙。”



“帮不帮得上忙都没事的,只要你们愿意在这里就像,跟那某某方舟不一样哦。”



与晓人一笑了之的语调相比,英子显得有些悲伤。我们很快就听懂了“某某方舟”指的是什么,就算那艘载着大人物们发射在即的宇宙飞船。



“你的好意我的心领了,我是不适合留在这里的人——光呢?”



“我也是。”



教练看了我一眼,用眼神询问“你怎么办”,我摇了摇头,我得找到成吾,而且我始终不愿意一大堆人共同生活。



“我有个不情之请。”五十川教练一边郑重地拒绝两人的提议,一边补充道,“调查完凶杀案后,我还想去寻找一个名叫内田瞳的女性。要是找得到的话,希望能让她加入这个留守村。”



我们在系岛的调查中遇到了内田瞳,之后她就不知去向了。虽然从那以后就没再提起过,但想必教练一直很在意吧。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不过这是不是太想着别人了呢?”



英子把手放在腰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没有拒绝这个请求。



“天快黑了,晚上行动很危险。我不会再挽留你了,但今晚还是在这里过夜吧。”



晚饭后,他们领着我们参观了再利用雨水的盥洗室和厕所等生活设施。留守村始终保持着其乐融融的气氛,看得出来,为了不让身为外人的我们感到疏离,他们对我们很是关心。到了日落时分,我们和其他留守市民一起去往商场三楼的卧铺。商场的北侧分配给男性,南侧分配给女性。



大家一边说着晚安,明天见,一边慢吞吞地走向铺位。临别之际,光压低声音问我:



“喂,春,你觉得她会接受吗?”



“是说七菜子吗?”



被问到的我小声反问。



“嗯,把她留在这里真的可以吗?她好像很想一起去吧?明明对大家都很亲近。”



“可还是这里最好吧。有同龄的孩子,也有吃的,有很多可以依靠的人。”



“是啊。嗯,我也明白。”



南侧的空间原先似乎是体育用品商店,这里摆放着从其他租户那里收集来的毯子和被褥,挺像模像样的。包括英子在内,总共有二十六名女性。



“喂,明天几点出发呢?”



说话的人是七菜子,本该和由理奈并排睡的七菜子突然站在了我的身后,令我一时不知所措。



“诶,出发?去哪儿?”



“我不会离开的。白天出去查案,晚上回到这里就行了,对吧?五十川阿姨和春小姐都会这么做吧?”



七菜子一副深信明天也要一起去查案的样子。但我们不能让七菜子再遭遇危险了,也不能把原本就被暴走出租车事件吓坏了的福冈留守村的人牵扯进我们的案子中。



我本该把话说清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回头向五十川教练求助,教练微微一笑。



“好主意。好吧,那我们明天也回这里。”



这谎撒得太轻率了,甚至都没法责备。



教练打算不做任何解释就丢下七菜子一走了之。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吹过一阵冷风。



“明天七点出发,早点睡吧。”



“好,晚安。”



七菜子情绪很好。她一边和由理奈愉快地说着什么,一边钻进被窝。蜡烛被吹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教练,你睡了吗?”



熄灯将近一个小时候,我悄声呼唤着睡在左侧被褥里的教练,五十川教练也小声应道:



“已经睡了哦。”



“这不是还醒着吗?”



我想尽量抹消一些无以言喻的不安,就向教练问道:



“七菜子是要在留守村里生活下去吧?”



“不用担心,七菜子可以在这里幸福地迎来最后的日子。”



“……不过,还是觉得太可怜了。”



“什么?”



“可是七菜子才活了十几年啊。”



不管七菜子有多大,再过两个月小行星就要撞上地球了。虽然跟教练说也没什么用,但我真想大喊一声,这样太过分了。



“长寿并不代表幸福哦。”



没有照明和窗户的房间无比昏暗,就连近在咫尺的五十川教练也融化在了漆黑的世界中。我想向教练伸出手去,却还是放弃了,因为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时候,实在是冷得不行。



“不过在我看来,小春还是个孩子呢。晓人和光君也是。”



教练嘟哝了一句,翻了个身,将背朝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