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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身不由己(1 / 2)



里谷正明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活。自打孩提时代开始,孤独对他来说,就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里谷正明的日常生活,被往返于宿舍与工厂之间所占据着。在工厂做工的时候,不允许和他人闲谈,收工后直到就寝,也大都是一个人在宿舍的单独房间里度过。纪藤看正明孤零零颇为可怜,一旦下了工,便偶尔叫他一起喝酒;而里谷正明认为,与他人的瓜葛,有这种程度就够了。



待在宿舍里,他基本上是在看书。对高中学历感到自卑的里谷正明,希望拥有不输给大学毕业生的知识储备。为了习得教养,为了提高自我,独自一个人的时间,里谷正明全部用于苦读。



原云独身宿舍的玄关里,有一部入住的人可以公用的粉色电话,不过也有人拉电话线到自己的房间里。



一〇二室——里谷正明的房间里,也拉了一条个人专线。母亲去世时遗留下的电话权,正明没有卖掉,被继承了下来,并试着把线拉进了屋里。不过,能够让他切身体会到专线之便的,也仅限于患了风寒、需要请假的时候,不必出门就可以接到从工厂,打来的紧急核实电话。发着高烧卧床不起,裹在被子里就能够答复电话,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除此以外,里谷正明并不觉得,拉电话线有什么特别优势。自己拨出去的电话很少,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更是少之又少了。



因此,一月五号晚上九点钟过后,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的时候,里谷正明没有迅速拿起电话听筒,反而考虑起了,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五声,六声……当响到第七声时,里谷正明终于提起了电话听筒,却没有像通常那样,问一声“喂”,而是一言不发地,等着对方开口,于是……



“喂。”电话里传来了女性的声音。音色经由线路变化了少许,但是,里谷正明一耳朵便听出来,那是内田春香的声音。



“啊,我是里谷正明。”里谷正明激动地说,“你是……内田小姐吧?”



“对,是我,前些日子,承蒙您的照顾,您现在方便说话吗?”电话那头的内田春香说。



里谷正明不记得,自己给过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大概是纪藤前辈和高田尚美,硬塞给她的吧。



“那个……在滑雪场,时间虽然不长,但是过得十分愉快。哦,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情况。”内田春香愉快地说,“然后,我希望能和里谷先生再多聊一聊,就从阿尚姐姐那儿,要了您的电话号码,不知道是不是给您添了麻烦……”



“怎么会呢,哪儿来的麻烦。”里谷正明条件反射式地回答道。



他把手上用手指代替书签夹着的书,轻轻地放在了榻榻米上。事到如今,书的后续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可是,其实,我不怎么擅长讲电话,所以,如果能够直接见面,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就好了。”



里谷正明这边的情况——那又如何呢?在电话里讲话不习惯,见了面说话也不拿手。但是,如果一定要在两种情况中选择其一的话,自然是有内田春香陪伴在眼前更好。



“我,这也许有些令人难以相信,不过,自己还是第一次,像这样邀请别人;但是我想,如果是里谷先生的话,一定会理解我的。”



“哪里……我才是,拜托你了,我会尽力在时间上配合你。”



“那么,这个星期日——就是九号中午,行吗?”内田春香激动地说。



“嗯,没问题,请问……需要开车去吗?”



由于第一次见面,是驾车的滑雪之旅,所以正明决定一问。



“请问,您是有车的人吗?”



“啊,不,没有,我是想说,如果是以开车为前提的话,也可以去租一辆,我有驾驶执照。”



星期日恐怕纪藤前辈也有约会,不能够指望开前辈的车。



“您不需要这么费心,没什么关系的。”



如果是在东京市内的话,就算没有汽车,单靠轻轨和徒步移动也足够了。



两个人约定了在涩谷的八公像前碰面,内田春香打来的电话,就这么结束了,时长大约为五分钟。



“自己刚才真的和内田春香说过话吗?真的约好了星期日那天,要和她见面吗?”



里谷正明以为,在滑雪场和内田春香度过的时间,只是当日即逝的一场梦,他怎么也无法相信,现实中还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约定的时间是一月九日下午三点钟,而里谷正明提前半个小时,已经赶到了涩谷车站。他穿着牛仔裤和运动上衣,和正月滑雪那天没有任何区别,尽管如此,这身行头对他来说,也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涩谷八公像前的广场,比想象中的还要人头攒动。里谷正明守在广场一角的电话亭旁边,目光始终追寻着涩谷车站周边的人潮。红灯的时候淤积在便道上的人潮,在信号灯变绿的瞬间一涌而出,和现实中冲上海岸的浪潮一样,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一次绿灯,有多少人穿行于交叉路之间呢?一眼望去,估计有五百来人,合算下来就有数千人,在短时间内从里谷正明的眼前经过。他们每个人都经营着各自固有的人生,有着自己的家人、友人、恋人。里谷正明过着与他们无缘的生活,家人、友人、恋人,他都没有,说起熟人来,也只有原云工业的同僚。



里谷正明不是第一次来到涩谷了,之前他来过几次。上东京来之初,他曾经走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孤独罢了。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他有一个人约好了要见面。



内田春香早了约定时间五分钟,出现在了八公像前的广场,身穿黑色长衣的她,左右晃动着视线,从里谷正明的位置看去,正从右往左阔步前行。



里谷正明没有大声呼喊,他穿过人群,绕到了她行进的方向上。内田春香发现了他的身影,脸上绽放出了笑容。这是他们时隔一周的再会。



“让您久等了。”



周围的人群不容分说地,将两个人越推越近,里谷正明感到喘不过气来。



“咱们先换个地方吧。”



里谷正明转过身去,涩谷行人交叉路口的信号灯,正巧变成了绿色,他沿着人行横道,朝人少的一侧走去,并不时留意背后,内田春香正紧紧地跟在正明的后面。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眼前的希望和将来的失望,往往是两件一套。”里谷正明心里暗想着,尽管对此心知肚明,现在在自己心中燃烧起来的,分明是希望的火焰。



过去的四天里,里谷正明体味着不知何时,会被背叛的惊心动魄,是距离感伴随着他一路走来。突然打来电话被告知“果然还是不方便……”,这种情况他想象过,在涩谷空等而归的自己的身影,他也设想过。



迄今为止,自己一直不抱有任何希望地,过着悄无声息的日子,然而,现在希望之火开始在心中燃烧起来了。这团火焰会在什么时候,又会以何种形式消灭——将守望这一瞬间,作为生命的目的,不也是一种乐趣吗,正明转变了看法。



穿过信号灯,来到距离交叉路口大约百米的地方,里谷正明停下了脚步。西武百货商店前面,远离人潮的便道一角,他面向着内田春香,保持着比刚才稍远的距离。



“抱歉,也没有个目的,就走了起来,我不习惯待在人群里。”



“我想也是,该道歉的人是我,选了涩谷这么个地方。”内田春香微笑着摇了摇头,“那么,从这里往前再走一点,有一家我之前留意过的咖啡厅,可以去那里吗?”



于是,两个人又走了大约五分钟,来到了这家名为“安克雷奇”的咖啡厅。店内装饰看上去颇为沉静,上座率约有五成,客席上摆放着注满咖啡的玻璃壶。总之像这种店,里谷正明一个人是不会进的。



窗户旁边空着一张双人桌位,于是,内田春香放下了随身物品,脱下了外衣,里面穿着白色的毛衣和绀色的裙子。里谷正明对女性的时尚,自然是一无所知了,但是,他总还看得出来,这身衣装和春香很是般配。



里谷正明不习惯喝咖啡。香味倒还好,但是不会特地花大价钱,去喝这又黑又苦的饮料。他看菜单上也有红茶,便点了这个。内田春香点了咖啡。



今天纪藤和尚美都不在,自己只好和她正面相向了。里谷正明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对面,那张美丽的脸庞,而脸庞上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正在望着里谷正明。就算是正明,神经也没有粗大到,可以在这种状况下,始终保持沉默。



“学校开学了吗?”为了避免冷场,里谷正明开口问道。



“从明天开始。”



这番对话在内田春香看来,实在普通得很,里谷正明却免不了一通杞人忧天:对内田春香来说,寒假到此为止,游玩到此为止,和自己的游玩到此为止……



那就这样吧,最初认为并不存在的梦境延长,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今天就放下顾虑,尽情地体验吧。



“大学和研究生院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感觉?”里谷正明好奇地问道,“我只上到了高中,对大学的生活很感兴趣。”



里谷正明想着她可能不了解,自己只有高中学历,所以铤而走险,搬出了这个话题。万一自己已经,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却由于没有能够及时地交代,给她甩下一句“还以为你是大学毕业”,扬长而去……



考虑到这种情况,里谷正明觉得唯有一搏。



然而,内田春香说:“嗯,一进大学首先感到的,就是和高中时候相比,不论什么事情都相当自由。就拿安排时间来说吧,当然啦,必修课也是有的,但是,可供选择的学分也很多,星期一的第一节课选这个吧,星期二的第二节课就选那个好了,像这样由自己来决定,如何安排授课时间,感觉非常注重学生的自主性。”



以此为开端,内田春香条理明晰地,介绍起了大学生活的情景。交谈告一段落时,里谷正明的红茶和春香的咖啡,正好端上桌来了,在这改变话题的绝佳时点,这次换内田春香提问了。



“里谷先生在高中毕业以后,一直在现在的公司里工作吗?”



“不,最初是在滨松的一家——的确也是和木工相关的工厂上班。”



“滨松……你说的是静冈县的滨松吗?”



“对,就像之前说的,上初一前是在长野的饭田市。”里谷正明点了点头,“从初二到高中毕业这段时间,上的是滨松的学校,所以就职一开始,也是在当地的公司。”



以此为开场白,里谷正明决定在此,将自己的生平全部道尽。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日,里谷正明作为近松家的长子,降生在了饭田市。曾在战前拥有多数农田的近松家,在战后的耕地解放运动中,丧失了大部分资产。正明的父亲近松正午,自幼目睹了本家的没落,在亲戚介绍下取妻成家时,性情已经从根本上遭到扭曲,并逐渐转变为家庭内部的暴君。对妻子阿常以及与她所生的长子正明,近松正午施尽暴力,以此发泄对世间的怨气。



里谷正明十三岁那年的某天,父亲突然死了。当时的近松家,正午的母亲,也就是正明的袓母尚且在世,然而逃过正午束缚的阿常,还是带着正明离开了近松家。



离开饭田市,阿常和正明在滨松市北郊,租了一间公寓,开始了新生活。里谷正明在学校里,常常是形单影只,但是学习还算不错,升入公立高中后也保持了相当的成绩,生活如此继续下去,大概能够进入一所说得过去的大学吧。



然而,高三那年初夏,里谷正明的母亲阿常病倒了。多亏她做事务员的那家木工所的社长,在住院费和正明的生活上,提供了种种帮助,里谷正明好歹高中毕了业,却不得不放下考入大学的念头。他一边在恩人经营的木工所里做工,一边照顾着病床上的母亲,就这么过了两年时间,阿常终究还是成了不归人。



由于母亲加入了生命保险,里谷正明不仅还清了木工所和医院的借钱,为母亲出了殡,手上还余下了三百万元之多的现钱。社长挽留过他,但是,他没有放弃考上大学的梦想,独自一人前往东京。然而,二十岁时报考的大学全部落榜。没有办法厚着脸皮回去滨松,迫于生计的里谷正明决定,在都内寻找再就业的机会,当时他所选择的,就是现在的公司。



“当初想着哪怕上夜校,也不放弃上大学的梦想,但是,越学就越是搞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学历还是知识。如果只是想获取知识,只要自己有这个意向,就还有自学这条路可走,没有必要交那么多钱,去上大学嘛。不过能在这个社会上,通用的还是学历。那时候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结果,这个疑问不过是自己,放弃考大学的借口罢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里谷正明推心置腹地讲了许久,内田春香始终没有插话,看似饶有兴致,听得入神。现在话讲完了,正明想着春香会说些什么,等着她开口。



“我终于知道,里谷先生强韧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