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七章 太宰读轻小说(2 / 2)


「他投河的地方就在自己家附近,所以我觉得他这次是真的死了」



这位檀大仙还发表神谕说:



「他又搞恶作剧了,这是一个恶作剧啊。死的那天是十三日,《Goodbye》也刚好发表到第十三回,这个『十三』真有点……有点……」



檀大仙排出来个『十三』,听得我目瞪口呆,因为我原来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还是这位大仙有眼力啊。



一阵令我头晕目眩的战栗顺着背脊放射开来。



我死后的庆幸经坂口先生之手下了下来,檀君在里面登场。



我继续读《不良少年与救世主》。



太宰治的死我知道得比谁都早,因为消息还没见报的时候,《新潮》的记者就来告诉我了。一听到这消息,我急忙留下一封信就溜了。我在上面写到,我直觉上料到报刊杂志会因为太宰的事冲过来找我,然后署明是给各位来访记者留言,留下信就出了家门。这就是误会的根源。



我留下那封信的日期比这个消息的见报日期早,新闻记者觉得奇怪,认为太宰治的自杀是在演戏,猜测是我把他们俩窝藏了起来。



我开始也怀疑他还活着,然而听说河边还清楚地留有他滑落的痕迹后,才感到他是真的死了,不可能连那个滑落痕迹都是恶作剧。新闻记者还是拜鄙人为师,学学侦探小说怎么写吧。



假如新闻记者这次歪打正着的话,那就太好了。如果是我藏匿太宰治一年之久,又出人意料地让他死而复生,新闻记者和社会上那些有良知的人或许会气得暴跳如雷的。其实偶尔搞那么个恶作剧不也挺好的吗?我心想,如果这次不是真的自杀,而是策划的自杀骗局,那太宰治的文学今后的势必会更加杰出吧。



现实的捉弄则要比那过分得多,我竟莫名其妙地转生到了未来日本。坂口先生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笑一笑原谅我呢。先不管原不原谅,这最后一句话我不敢苟同。我要真是能玩出伪装自杀的大骗子,我的文学早就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朋友三田君玉碎化身护国神的时候,我提出为他出个遗稿集,可是我看不懂三田君的诗,一不注意就说出「最开始的时候应该不是太理想」这话。当时受邀同席的山岸外史山岸外史先生就对我苦笑说「看来不能死在太宰先生前头啊,不知道到时候会被说什么」。我觉得他讲得太对了。死人不会开口,被判缺席,根本不知道会被如何评论。



太宰治虽然自称M.C,我的喜剧演员(My Comedian)但他不论如何也没能彻底当个喜剧演员。



他晚年的作品,我总感觉写得不好。小说《晚年》就写得毫无章法,很差劲。在他离死不远的作品中(我这话说得有点糙),《斜阳》是最优秀的。然而他十年前写的《鱼服记》(这也算他后期写的)不是很棒吗?那才是M.C的作品。《斜阳》基本上也挺M.C的,但他还是怎么也没能完全变成M.C啊。



没那回事。我不论在小说上还是人生中,都把M.C坚持到底了。我把小丑的角色当到了最后,把戏演演到了最后。哪怕是在我自杀之后,也不容否定这一点。更何况还偏偏被滥用那个叫Adorm的安眠药,正天东倒西歪的坂口先生这么说,我就更不愿意了。



《斜阳》中的奇怪敬语太多,譬如对「在客房打开盒饭,喝起自带的威士忌」句子中的「客房」「盒饭」「喝」「自带」全都用了敬语。我又想起了这篇小说里和田舅舅一坐上火车就兴高采烈地哼起谣曲的情节。这种描写贵族的老套子真是太平庸了。想必作者以为这种地方没什么文学的真实问题,所以写得很随意,而这里恰恰就是那种宿醉般的最丢丑的地方。



这种丢丑没有任何意义,对文学来说,也是不足取的。



志贺直哉那个人抓住太宰治的这个问题就是一通抨击。这件事说明,志贺直哉怎么算文学家?他不过是个文章家。不过,他的抨击也戳中了宿醉般混沌状态所造成的最大软肋,所以肯定让太宰治丢尽了脸,激得他恼羞成怒了。



在那场座谈会上,坂口先生和我一起否定了志贺直哉的做法,但看来他在这里又否定了我的做法。我继续读《不良少年与救世主》,看上面还写我被虚弱所累当不成M.C,只会一个劲发出宿醉的叹息。上面还写,我以出身在富贵人家为耻,同时也引以为荣。



太宰治的这种『无法获得拯救的悲哀』,那些太宰迷是无法理解的。每当太宰治轻蔑地冷眼嘲笑不成熟的青涩思想和人们莽撞招致的失败,或是宿醉般地折磨自己时,那些太宰迷都在为他喝彩。



太宰治当然不希望出现宿醉般的状态,他对此深恶痛绝。他也希望生活得更好,哪怕那生活方式再幼稚、再不成熟也没关系。为了这个目的,他当然费尽心思想当个好人,不管世俗认为的善事还是别的什么都拼命去做。



是他的软弱不让他这么去做。这使他迎合现世的太宰迷,没能变成历史上的M.C,而是只成了太宰迷的M.C。



「《人间失格》《Goodbye》还有什么『十三』都令人讨厌。哼!」如果这是别人干的事,太宰治不也必定会这样说吗?



要是太宰治当时大难不死,又活过来的话,肯定早晚也会在宿醉的羞愤、苦闷、心乱如麻后写道:《人间失格》《Goodbye》、自杀都令人讨厌。哼!



我被戳到痛处。实际上我就是没死成,现在就在丢人现眼的饱受苦闷。最好的证据就是,明明坂口先生听不到,我却还在空洞地反复拿我已经把M.C贯彻到底的主张去回复他。



要是坂口先生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对我说「喂,太宰,你这就叫宿醉味的叹息。但凡讲点常识,谁会对着空气反驳」。



是就是吧,我不在乎。



坂口先生,我们继续座谈会。



什么殉情?弥天大谎!魔术只让他喝得如醉如梦去迷恋女人,他酩酊大醉之后已经不是本人,而是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如何迷恋女人,他本人是不知道的。



首先,真的由于迷上女人而去寻死是荒谬的,因为迷上女人之后应该活下去。



坂口先生,你总爱写明明白白的大实话。殉情确实是个弥天大谎,就是场三流闹剧。我没有爱过小佐,只因为在我虚弱到极点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就是小佐。真正的爱不是寻死,而是求生。道理或许如此,可我这个人太懦弱,我惧怕爱。因为,我曾被爱伤害过。管它神圣还是污秽都能囫囵啖下的坂口先生是不能理解的吧。



太宰治的遗书写得太不像样。他死前不久的文章虽然带有宿醉味,但还能算是个面对现世的M.C。不过,《如是我闻》的最后一回(记得是第四回)写得很糟。那里面几乎没有M.C,只有牢骚。我感觉,他写这种东西使自己内心的羞辱与愤怒愈演愈烈,消耗了精神,自己也变得窒息、郁闷。然而,他越不像M.C,周围人的喝彩就越热烈。他明知这样很蠢,也感到厌烦,却似乎仍然去迎合他们。在这一点上,他直到最后还能算是M.C,只不过是在围绕在他周围的那个最小的圈子里的M.C。



他的遗书中,连属于那个最小圈子的M.C也看不到了。



在最终成为我遗作的《如是我闻》连载上,我忍不住在上发泄了我对志贺直哉为首的前辈们的不满。其实我知道,我那时已经自暴自弃了。我知道我既不是M.C也不是小丑,只是纯粹在疯狂抱怨。写得那么糟糕,哎,反正大家都懂。但我就算明白,我还是忍不住那么干了。我很明白为数不多站在我这边的人会对我失望,但我还是写下了那些东西。我不写就受不了。



因为,我想赢。



问他对出身做何感想,他回答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太宰治脑子里净是强迫观念,结果使他心里巴不得自己真是华族子弟、天皇血脉什么的。这种无聊的梦想就是这家伙内心的人生。



太宰治提起父母、兄弟、前辈、祖先,便敬畏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总是惜口如金,避而不谈。不过太宰治对他们倒是爱到几乎浑身颤抖、失声痛哭的地步。这是不良少年典型的心理特点。



他到了四十岁也还是个不良少年,没有办法变成不良中年、不良老年。



不良少年是不服输的,总想设法显得非同一般,就是上吊自杀也想死得别具一格。正如他恨不得自己是皇族子弟、天皇后裔那样,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尽管年逾四十,太宰治依旧是这种不良少年心理,他当真去寻了短见,足见其错乱之甚。



我花了十五年开始靠笔挣钱,那时我人微言轻。我又花了足足二十年才能够正常应对前辈们。我对前辈尽了二十年礼数,安分听话,这才总算愿意听我说话。这正是我的虚弱所不堪承受的。



别想要去取得胜利,不可能取得胜利。你以为你要赢过谁?



我明白啊,我明白啊,坂口先生。胜利的空虚与痛苦,我全都明白。就算这样,身为人,不,身为男人,也必须为了生存而战,而且必须取胜。哪怕明知没有胜算,哪怕明知根本就不存在输赢,我们也必须战斗,不容失败。



学问就是发现限度。我,为此而战。



《不良少女与救世主》以这一句话结尾,我不禁这样叫喊起来。



「看啊!坂口先生不也在战斗吗!」



人只能选择战斗。



不能不战而活,也不能不战而死。



4



《不良少女与救世主》刊登在昭和二十三年七月的《新潮》上,所以是坂口先生在我死后立刻写出来的。坂口先生写得真好。我怀着一种类似怨恨的感情,向你致以感谢。



许许多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让我产生了几乎近似宿醉的症状。



《堕落论》的解说是檀君执笔。



檀君写到『因此我如今依然认为安吾的死是壮烈战死,喷出淋漓鲜血』。卷末年表中写,『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二月十七日,于家中因脑溢血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九岁』。坂口先生战死了。想必檀君也是战死了。



大家都死了。



就我还活着。



活着的,就只有一直寻死的我。



我感到坐卧难安,飞奔出胶囊旅馆。



外面已经入夜。



我独自一人在夜色中奔跑。玉川上水就在附近。河已完全不见当年的面貌,水也干涸了,只剩一丝细流。看到这玉川上水,我悲从中来。啊,连玉川上水都在战斗。



「咦,大叔?」



忽然传来声音,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乃乃夏。



她头发随意地扎着,肩上跨着撑得鼓鼓的包,眼神就像在看怀了小猫的猫妈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蹲在护栏旁边的我。



「好久不见啊。谢谢你为我介绍旅馆,帮了我大忙」



我觉得我这话说得很没劲,不过现在的我没什么余力,想不出来作怪表演的好点子。



「大叔,你还在三鹰啊」



「谁让我无处可去呢」



「然后,你在那儿做什么」



「该问你在做什么才对。大晚上带个大包,难道是离家出走」



「这是服装……反正你管不着吧」



「是啊,我管不着。你往包里装什么,与我无关」



「怎么,这么失魂落魄,是不是钱花光啦?」



「夏子小姐她,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啊,对了,劝你还是赶紧离开三鹰。我家爸妈正到处找你呢」



「我已经习惯被人追了」



「大叔,你难道醉了?」



「迷恋而死,毫无意义是吗?」



「突然说什么啊」



「迷恋而死,毫无意义是吗?」



「迷恋的话,通常只会数量变多才对」



「数量变多?」



「会生下孩子呀」



「啊,说得对。迷恋而死毫无意义,是迷恋而生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