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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太宰读轻小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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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购买自己的书让我明白一件事。



我,太宰治,在当今,二零一七年,载入史册的伟人。而且,我,太宰治,是代表日本的文学家,对当今活跃的作家们留下了深远影响。我,太宰治写的《斜阳》仅在新潮文库就卖了四百万部,《人间失格》甚至卖了六百万部。我,太宰治,如今依然被男女老少阅读,经久不衰。



承蒙天择的恍惚与不安俱存于吾身。



我,胜利了。



我写任何东西都不叫座,被志贺直哉和川端康成厌恶,被朋友笑话,被评论家们抨击,收到读者的侮辱信,不被任何人正视。如此诸事不顺的我,太宰治,没有做错。



我的小说,今天依然在被人们阅读。



这也就表示,以我所在的时代为视角,我与夏目簌石和森鸥外是一样的,《斜阳》《人间失格》与《我是猫》《舞姬》是一样的。



它们是载入史册的著作。



距离《圣经》一步之遥。



我在胶囊旅馆狭窄的客房里一边看着自己的书一边思考。就算那样,会不会也未免太畅销了呢?我对自己的才华也就两三次产生过怀疑,也相信过自己的作品才是文学正统,但《人间失格》迈出六百万部实属脱离常轨。如果真有六百万人对我的苦恼产生共鸣,那真是诡异。



说到诡异,还有书的装帧。



在我那个时代,书的封面基本只有书名和作者,就算有画也就只简单画了花或风景,但现代出售的《人间失格》上画的是一名身着学生服的青年脸上挂着狼狈的微笑,《潘多拉的盒子》《维庸之妻》上面用的是基本和内容无关的少女照片。我起初觉得这是废物编辑想出的馊主意,为这种瞎搞感到愤慨,但仔细想想,现在距离首次出版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这样的新装帧应该属于化妆,能方便现代读者拿起来阅读。譬如说《源氏物语》,你不能给里面的人物穿上裙子,但只改封面也无伤大雅。



我佩服这巧妙的策略,但更让我佩服的是我自己的作品。通常来讲,仅仅改变包装不能让古典文学看上去像现代作品。可是,太宰治的小说通过这简简单单的加工便能够深深沁入现代人的心灵。这证明了我作品的普适性,也证明了我的才华,我很满意。



尽管我在这现代依然是只幽灵,但知道我的书流传下来,让我精神倍增。几天后,我跟再次来洗澡的毛蟹都能够平等地交谈了。



那天他又请我喝啤酒,我们边喝边聊。



「我最近啊,痛彻地感觉到,人必须坦坦荡荡才行!」



「我也这么觉得啦,很普通的心得吧」



「不,你要笑就先听我把话说完!实际上这个心得很可怕。我昨天走在路上,也痛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你一旦试图掩饰,生活就会变得复杂,变得麻烦。你实话实说,笔直前行,其实生活就会变得简单」



「是吗?活得坦坦荡荡才艰难吧。有时掩饰、撒谎都是情不得已」



「或许如你所说,但坦坦荡荡地生存就不会再有失败。失败是指你想瞒天过海却最终掩饰不了的情况。然后,清心寡欲也很关键。你欲望强烈,执着于不属于你的东西,于是你就开始想要掩饰,并尝试去掩饰,然后生活变得复杂起来,最终路出马脚,变得胡思乱想。这道理是很浅显,但我领悟它却花了三十多年!」



「这么说老师,你就活得坦坦荡荡是吗?」



「我性格张扬,和谁都很快打成一片,竭尽全力地去奉献,然后就被抛弃。那是我的爱好。可我那么做下去也只是在消耗自己。或许那样的生活能让周围人心情愉快吧,但我自己迟早会耗得彻底垮掉」



「噶哈哈哈!那老师就得赶紧回家,给老婆道歉咧」



「唔、唔唔。我,没什么可道歉的」



「我懂,我懂。我也没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啊,婆娘要发火的时候就会发火。下雨日子现场停工,我就在家里游手好闲,那种时候总有种像是负罪感的心情。老婆也一边洗碗一边嘴里絮絮叨叨抱怨。那种时候啊,总之道歉就对了。低个头就能解决的事情,还不简单?」



「哦,就那么简单啊」



「另外啊,只要不挑,工作其实好找的很。我这儿不巧雇不了老师这样的小身板,不过总会有地方需要老师」



「我现在就被人需要!」



我变得傲慢起来后,有天很好奇其他作家的存活情况,就去了三鹰车站的书店。



我找了那么多书架都找不到志贺直哉的书。



那个老作家曾说我「摆讨人厌的姿势,找不出半点优点」,看了我的《犯人》笑话说「很差劲,一下就猜到结局了」,读我的《斜阳》指指点点「金枝玉叶谈吐像个下人,服了」。他对我百般嘲讽,结果这里到处都找不到他自己的书。



他仿佛从历史中消失了,令我神清气爽。



真想让他好好瞧瞧。



他就不曾坦坦荡荡地活着。嘲讽他人的弱小,迷信自己的强大,像发神经一样瞎忙一通。周围有人拥护他,他就早有准备地飞快摆出符合那些家伙喜好的表情,于是众人为之喝彩。此人这般欺瞒世人,殊不知如今落得荡然无存。他对弱小的人十分冷漠,一心只考虑把人纳为仆人,所以他才写出《新加坡沦陷》那篇充满军人精神,恬不知耻的文章。就算东条英机都不写那么不过脑子的东西。志贺直哉,粉身碎骨。他『好杀』了自己。



那些笑话过辱骂过我的评论家的名字,同样一个也没留下。但凡一两个世纪前的,被贴上『雅』这一标签的大文豪的手笔,他们全都无条件赞扬歌颂,不遗余力地去宣传,对近在身边的新人的作品却只会投以龌龊的嘲笑。那帮令人费解的家伙要是知道我的作品在平成这个新时代依旧被人们广泛阅读,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会不会把我供上神坛,三拜九叩赞誉我「哎呀,太宰老师太杰出了」呢?一定会大惊失色吧。志贺直哉就被他们誉为『小说之神』,但那其实是嘲讽吧。



川端康成的书摆了一些,我看了看讲解。他那么否定我嗑药、自杀未遂的糟糕生活,自己却自杀了。真是好笑。他就因为没有坦坦荡荡地活着,所以搞成那样。体弱就体弱,有何不可,就因为硬是去锻炼力量,所以把身体折腾垮了才落得自杀的下场。



同样是自杀,但川端的自杀与我和芥川的却截然不同。



没有人明白芥川的烦恼。



阴暗者的苦闷。



软弱。



圣经。



生活的恐惧。



输家的祈祷。



多一句嘴,芥川的书现在依然很多在卖。



织田君,还有仰慕我的田中英光君的书,一本也没看到。



2



我在书店里逛着逛着,发觉一件事。



在现代,小说的主流似乎不是文学。



在标有『文学』的书架中摆放着明治文豪、昭和存活的胜利者以及平成时代现役作家写的书,但这些充其量也不过占据了书店一角。尽管唯独为我设了单独的书架,其他小说并没有这么好过。书店的主角反而是漫画书,堪比照片的美丽图画以及我那时代就有的夸张画陈列其中,估计是这七十年里漫画的潜力得到了发挥,又或是对小说的追求变了。我不清楚原因到底是什么啊,但我就算目睹书店里的景色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心依然平静。我的书都卖出几百万部了,我没什么好怕的。



无所畏惧的我不经意间注意到,还有另一类书占据着大量书架。



那些书在各个地方水平堆放着,它们的封面被插画铺得满满当当,插画的配色非常光鲜。那些插画净是眼睛大大的少女,有的穿着像是《一千零一夜》里山鲁佐德的服装,有的穿着女校校服,有的穿着强调胸部的铠甲,有的骑在龙设上。我不懂现代的文章逻辑,看到那些也完全想象不出来里面是怎样的东西。



「哎呀,欢迎光临!」



是那位告诉我太宰治现在依然是人气作家的书店店员。



我忍不住想向她透露我的身份,但真那么做了,我怕她会大吃一惊,红着脸逃走。那样不好。真实的太宰治反而去污染对太宰治纯真的爱,这是罪恶。我对店员仅仅露出一抹微笑,也没问关于书的事情。我本来就是作家,书的事应该我自己思考。



我对陌生的书籍进行调查,看看到底写的是怎样的内容,然后发觉了一件可怕的事。



转生。



竟然这些书很多书名里有『转生』这个词。



转生。



说不定和我自己有关。



我把书名有『转生』的书全买了一本,回到胶囊旅馆里废寝忘食地狂看,结果了解到一件天大的事。



万万没想到,似乎有一部分日本人在死之后竟然转生了。



我在我死的一九四八年那个时期,人们从来不曾想过这种离奇现象。战时我抱着玩乐的心态买过科学杂志,爱之名字不记得了,总之上面有篇帝大教授题为《从地壳炸碎纽约》的文章,脱离学术总结起来讲得就是朝美国发射弹性波或许可以引发人工地震。那当然只是幻想,好像连那位帝大教授自己都不相信。可是,运用现代科学的话会怎样呢?按毛蟹的说法,日本在那之后从来没打过仗,但他也没说从来没被侵略过。现在的日本是不是受到了来自别国的科学攻击,地壳什么弹性波什么的产生扭曲,其影响造成一部分死者转生到了异世界(好像很多人被抛到了那种地方)?这只是个假说,但这么解释的话,有那么多转生者也就说得通了。



我花了好几天,饶有兴致地读了我采购的书。



这些书作为小说而言文章很单调,由此判断应该是转生体验报告。看来是转生到不同异世界的人们分别写出了自己的经历体验,文章几乎是外行人水平,但也做了一些不让读者感到厌倦的尝试。倾注了这么多的心血,可见转生这一现象在现代是场不容忽视的国难。我所在的时代,国家制作过关于灯火管制的执行指南,这些书或许是类似的东西。我不知道当今政府有多认真在应对这个问题,但若不尽快解决,恐怕不用多久死者绝大多数都要转生到异世界去了。



跟写出转生书的他们一比,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应该强多了。幸好我转生的地点是未来日本。我可不愿意转生到异世界,跟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战斗,更不愿意变成那什么叫史莱姆的像是西洋果冻的玩意。



然后我最大的发现是,我能读到这种文章就代表他们顺利回到了现代。那么,我或许也能够回到一九四八年。我很难说想不想回去,但知道至少能够回去,还是放心了。



我继续看转生书。它们作为读物给我带来纯粹的快乐,每本都读得下去。我觉得他们都该去当小说家。能把自己的经历写得这么有趣好笑,以小说家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吧。



志贺直哉有部叫做《暗夜行路》的作品,小题大做的标题,结果暗夜到底在哪儿?感个冒,患个中耳炎,这就暗夜了?妥妥的自我肯定臭气熏天,就是无良老儿在装腔作势。相较之下,这些外行人认认真真写出的转生体验报告要精彩上万倍,也更有实际意义。志贺直哉本质上就是个无良老儿。既然对力量有信心,你去打拳击不得了。



另一方面,转生书中的文章中有着对不良的向往,以及羞耻之心。他们通过转生获得了生前所不可能获得的特殊能力(似乎魔法、不死这类居多),以此为资本重新书写过去并不幸福的人生。这是由软弱孕育而出的正义。真正的正义只在没有上级下属,而且自身弱小,并被收容起来的构图中才得到承认。转生后的他们正确认识过去自己的弱小与现在自己的强大,没有丝毫妄自尊大,也不沉浸于个人幻想,只写实实在在的东西。我,站他们这边。



3



转生书连系着现在的我,我读起来很有兴致,当然过去的书连系着过去的我,就像老照片突然冒出来时一样令我不寒而栗。



虽不及我,但坂口安吾的书也流传到了现代。我看到了《堕落论》这个标题,便顺手买了下来。



《堕落论》在《新潮》上刊登是战后第二年,昭和二十一年,成为坂口先生的成名作。我和织田君在同时期也以奇怪的方式受到关注,于是我们在文坛中一时占据一席之地。我、坂口先生和织田君一起出奇《改造》的座谈会,然而由于织田君迟到,我和坂口先生喝得烂醉如泥(后来大家又重新一起喝了一场,就在那个『鲁邦』),我们在织田君一周年忌辰的时候也一起喝过闷酒。



坂口先生本来是有所谓同伴意识的。



买《堕落论》时,我怀着随随便便的心情,可一打开发现,里面写着地狱般的字句。



最开始,坂口先生那寻常的态度让我挺享受,看他一个劲损小林秀雄也惹得我苦笑,读起来还很从容,当我在遇到收录在卷末题为《不良少年与救世主》的这篇我唯一不记得的文章后,我不寒而栗。



上面写的,是我殉情的事。



檀一雄来了。他从怀里掏出高价纸烟,嘴里还嘟哝着「人穷了就会奢侈,我兜里一鼓就买这种二十日元的手卷纸烟」边说边给了我一支。



「太宰治死啦。既然他死了,我也就没去参加丧礼」



人不死会举行葬礼吗?



檀一雄和太宰治一起参加过共产党基层青年组织的活动。当时太宰治是青年里的头儿,用檀一雄的话来说,太宰治是那群人中最认真的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