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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宰和女高中生偶像过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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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去寻死,是去呕心沥血成就毕生之事业,但结果还是没用。我在去沼津途中想起过去,成了一个伤心汉。我感到凄凉,但这凄凉反而沁我心脾,令我感到可耻。



高速电车新干线速度特别快,坐在上面也很舒适,但车站便当的味道与我那时代相比并没有进化。说到底,车站便当这东西全都油乎乎冷冰冰,一点都不好吃。我三两下干掉了车站便当,每过一站就拿出小瓶的威士忌喝上两口。



再说乃乃夏,她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嘴里嘀咕「能离开东京真不错」心情大好。她有说有笑,那声音听上去就犹如蝶儿开始羽化,破茧而出。『作家』这个新头衔已是囊中之物,她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照理说来,我身为制作人,与乃乃夏一同喜悦是职责所在,但奈何被惆怅与醉意向我奇袭,维持自我已是捉襟见肘。日本酒是喜剧,威士忌是悲剧。



省省吧,太宰,你不是去寻死。



抵达。



骏河湾还是当年的骏河湾,伫立在河畔上的安田屋旅馆也还是当年那个安田屋旅馆。



不,唯有一个变化非常之大。旅馆里肆意张贴着动画海报。



看到那些,我感到沉闷的心豁然开朗。



我现在之所以以制作人自居,是因为不久前受到我格外喜爱的人物所影响。



管理、培养众偶像的他似乎在业内非常出名,我拜读他遍布于互联网上的种种传说后对他五体投地,同时也找到了属于自己转生到现代之后的天职。只要在互联网上搜索『偶像大师 工口同人』,便会出来许许多多关于制作人的传说。



旅馆大厅内张贴的海报与《偶像大师》中出场的偶像们很像,于是我才想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怀着兴奋的心情打了听了一下。原来那是一部叫做《LoveLive!》的动画,当中出现过安田屋旅馆的场景,于是漫迷们蜂拥而至,海报也是漫迷们留下的。得知情况后,我大失所望。



不知是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被带到的客房正好是我当时闭关住的房间,而且书架上还有《斜阳》。



看样子我跟《LoveLive!》一样,也被拿去做远传了,客房的陈列全都维持当时的样子。



那是我和小佐殉情的上一年,一九四七年。



我从那位女性……『斜阳人』手中借得日记后,正是在这个房间里写出了《斜阳》的第一章和第二章。想来,收到她『您似乎在写小说,还请您指导』的便条就是一切的开端。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我和她犯下了错误。啊,然后,结果……



「大叔,快看快看」



乃乃夏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浴衣。



这么说未免有冒犯之嫌,总之没想到她脱掉洋服盘起头发后如此楚楚动人。虽然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穿浴衣,但这次远比上次更加触动我。她脖子雪白,脚趾像和睦的鱼秧一样排列整齐,看着这样的她,一股情感俄然在我心中萌发。那不是儿女情长之类的感情,而是纯粹想和这个姑娘一起殉情的冲动。



省省吧,太宰。



你可不是去寻死。



你是要拿下芥川奖才对吧?



「大叔,你怎么了?表情看上去好吓人啊」



「……我,传世重生了」



「还真喜欢那设定啊」



「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没有关系,罪不问来世。我还管过去干什么,又不是要编《今昔物语集》。现在就该一门心思去复仇!要死也得先看过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



「乃乃夏小姐,立刻开始修正原稿吧!」



「突然就有干劲了呢」



「鼓起干劲的太宰,特别强!」



我硬着头皮将诸多思绪斩断,将这次的课题,《披夜鸟》的原稿在桌上展开。



修改工作立即展开。



不过,这个工作不是让教琴师傅一个音一个音好好弹来演示再有样学样,而像用筷子从配给米中挑出稻壳。它并不优雅,反而又脏又累。



我寸步不离乃乃夏身边,协助她修正原稿。就在这时。



「大叔」



「什么事」



「可以休息吗?」



「才开始半个小时啊」



「我休息了」



乃乃夏擅自放下原稿,伸了个懒腰。



浴衣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雪白的胳膊。



「好你个不良少女,你肯定是觉得修正太无聊了吧」



「不是,是你的话让我听累了。又是让我改助词,又是让我考虑文章平衡性,又是让我剪掉不小心惹读者发笑的句子,又是让我不要逮着机会就用名言,要写得不露声色。就算提这么多要求,我也完全搞不懂怎么改啊」



「搞不懂的东西就谈不上艺术,那种事要用感觉去领悟」



「天啊,一股文酸臭」



她这一句话打醒了我。



我说话何时变得像文坛中蔓延的,坏前辈们的那种口气了。



乃乃夏看向钳口不言的我。



「原稿的修正能不能就这样?我们又不能凭这个短篇拿下芥川奖,不是吗?」



「……不行。战斗已经打响了。这部《披夜鸟》是你身为作家的处女座,你必须靠它向文坛宣传自己」



「什么意思」



「你听好,要拿芥川奖就需要面对文坛的规则,毕竟芥川奖的评委就是他们。你要靠这次的《披夜鸟》好好宣传自己。『瞧,我写的是正统文学对吧?我绝对没有忤逆各位的意思,还请放心提名我为芥川奖候选』」



「献媚的意思?」



「不,也不是那个意思」



「麻烦死了!」



「是啊,文坛就是麻烦」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我呢,并非想让你成为一流作家」



「咦?」



「不,如果最终是那个结果,自然皆大欢喜。但是,我们的野心是,芥川奖」



「……也对」



「我最先决的目标,就是让将你打造成芥川奖作家。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有事情得现弄清楚。写出好作品,不等于写出能拿芥川奖的作品」



「不是那样的吧。写出好的作品就能获得好评吧」



「好评!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就算写出出色的小说,文坛那些老古董们也不见得识货。这里要提醒一句,他们反倒会非常怀疑。怎么样,他们彻底错乱了吧」



「大叔,你现在也有够错乱」



「川端康成否决我时给的理由,是我的现实生活一团糟。按道理,作者的生活和小说应该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因为那种原因没有把芥川奖颁给我。他的意思是,嗑药写出来的小说犯规了。这不奇怪吗?我们又不是在办奥林匹克运动会!」



「那么,有谁又理解太宰呢?评论家吗?」



「评论家!那帮混账既不懂诗歌又不懂基督教,却自以为振振有辞对我诉诸笔伐,骂得还是非颠倒张冠李戴,令人唏嘘。就只知道崇拜上古作品,就只会写一文不值的随笔或者文艺时评!简直欺人太甚!」



肯定是威士忌的酒劲还没消退,我唤醒了过去的记忆,整个人化作一团怒火。



复仇。



这个词汇熊熊燃烧起来。



事先声明,我并不喜欢复仇。讲得再明白些,我讨厌复仇。『忠臣藏』这种故事成为佳话就很奇怪。像强盗一样闯入毫无防备只妇孺的宅院,一大批人围攻杀死一个老头,这难道不卑鄙?而且大石内蔵助还谎称自己毫不考虑复仇,却在暗地里坐着杀人的准备,手段龌龊。曾我兄弟也是,从小就只想着报仇杀人,母亲还拼命从旁教唆,何其阴狠。



但就算这样,赤穗浪士还有曾我兄弟也都拼上了尊严。



人在关键时刻会超脱正义诉诸行动。



而且,世道就是成王败寇。



「为取得芥川奖所必须创作的不是杰作,而是艺术。不,你别笑,我也知道所谓的艺术是含糊光鲜的概念。生存不是艺术,自然也不是艺术,小说也不是艺术。不用沿袭范本,不用做字面修饰,不用刻意回避汉字,不用作多余的风景描写,只需实事求是地把印象写出来。这种事,我在清楚不过了。但是,凭那种小说拿不下芥川奖」



「……意思是,要表演?」



乃乃夏基本上头脑聪明,恐怕对小说也有不错的审美,把我要讲的话抢先讲了出来。



「你的《披夜鸟》的确是篇优秀的小说,令我钦佩。但是,它不是艺术。它如同一道美味佳肴,原模原样地上了桌,不会让早已习惯刺激的文坛老资格们产生意思反应。这个时候,你就得加入独特的表演,在上面撒上艺术的辣椒,否则他们甚至都不能理解那是道好菜」



「听起来就像纯粹的被害妄想」



「才、才不是!我所讲的都是事实!」



「真是那样,这业界病得不轻啊」



「可不是吗。这是恶魔的美学。你感到反感了吧?」



「无所谓……。总之就是说,我的小说缺乏能引起文坛关注的扭捏?」



「没错。让恶魔忍不住上钩的表演还不够」



「具体该怎么做呢。你说的表演,原理和感觉之间还有些鸿沟吧。我还是个新手,一上来就对我提这种要求我也不懂啦」



「会懂的,读了太宰就会懂了。因为,太宰治的小说里包含了一切。你看,那里就有本《斜阳》,先读一读吧」



「行行行,谨遵制作人先生吩咐」



乃乃夏像只小马驹四体伏地爬向书架,取出《斜阳》



我注视着她,开始讲解



「我……太宰治的表演手法就是装疯卖傻,M.C,我的喜剧演员。故意在人前摔倒,逗人发笑」



「那么做不就输了吗」



「然后趁对方笑的时候,抓住破绽一刀斩去。本人都没发觉自己被砍,笑着笑着就倒在地上。你说究竟谁滑稽?不论小说还是现实生活,太宰都靠扮演小丑的表演克服了过去。不过,凡事都有其副作用。不断扮演小丑,演着演着,终于忍不住只会去写自己的耻辱和心声,最后丧了命」



「没听说过长寿的喜剧演员呢」



「嗯。小丑容易把自己搞垮,我不推荐那么做。另外,属于你的表演手法只能靠你自己去发现。我不是把问题推给你就甩手不管,是唯独这件事我教不了你。总之先读太宰吧,读了就会有答案」



「但是啊,太宰不是落选芥川奖了吗?」



「……」



「而且文坛的风评好像也很糟糕」



「……」



「大叔,你为什么一脸受伤的样子?你又不是太宰」



「不知从这个窗户跳下去,死得成吗……」



「别吓我啦。算了,我先写写看看」



不知乃乃夏是想扭转不安稳的氛围,还是当真从《斜阳》中获得了灵感,她再次投入改稿工作,严肃的气氛转眼充满房间。该讲的已经讲完,我便轻轻起身。



这间客房位位在转角,与外走廊相连的两面都有窗户。窗外是苍劲的青松,再远方是骏河湾,还能看到富士山,与我写《斜阳》时目睹的景色并无二致。一点没变,依然是尘世生活。是啊,还是老样子,生活就是在那里而已啊。然而,我自己也,一点没变。



变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的心。



我心想,我,历史,都不能重演。



中途我们吃了个午饭,之后乃乃夏继续修改,好不容易在日期变化之前完成了。



「大叔,我完成了。给,请过目」



「我看看」



修改后的《披夜鸟》乍看之下给人的印象变得十分新潮,但加分项在于表演。修改前的原稿故事尽管凌乱,但魄力十足,如果乃乃夏没有采取独特的表演手法,那肯定不如不改。我留意着这一点往下读,原来如此,的确运用了表演。



乃乃夏所开创的表演,是偶像。



文章里执着却又不动声色地主张,自己是一块前途无限的璞玉。



她宣传自己可爱、机灵、强大、坚韧,充满才华与潜能,但不会招人反感。这正是偶像的手法。我一遍读下来不禁钦佩,竟然还有这这一手。



「喂,说点什么啊」



乃乃夏也许是看我盯着原稿一直不抬头,心里没了底,声音比平时弱了一些。



我觉得一直不发表感想会让她不愉快,便回答他说「非常好」,但光凭这句话我发平复我的心情。



「所有瑕疵都祛除了,你创造的表演也发挥出了效果。这是,完美的原稿!」



「真的?太好了……。实话说,我读《斜阳》的时候读着读着自然而然就明白过来了。你看,那个小说的行文非常简单,但却特别有深度是吧?我以前都没发现,小说不是做加法,而是做乘法呢。我以为字句减多少,分数就会减多少,可是这次修改之后,虽然篇章很短,但感觉到分数蹭蹭蹭地变高了」



「那个感觉只属于你,我无法置评,不过我看你领会到了一些东西,这令人开心。看完这片原稿,我非常确定,你离成为辉夜姬只有一步之遥!」



这创作速度,这完成度,这改稿能力,最关键是对小说的审美,全都无比出色。



说不定……不,没什么说不定。



乃乃夏一定能拿下芥川奖。



2



「泡得真舒服。这么晚也没什么人,还畅快地游了泳。大叔,你要不要也泡一泡?」



「那我就去泡吧」



我嘴上这么说,结果醉意上来直接躺了下去。喝多对我而言不是新鲜事,不过这次原因也在于改稿结束,整个人松懈了下来,结果喝酒喝到要吐不吐的状态。当酒劲上来感到痛苦的时候,我又重读《披夜鸟》,独自感慨这部杰作,感慨前途无量的新人诞生了,到头来又继续喝起来,如此这般之后最终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啊,这么幸福的圣诞节,上次是什么时候啊……」



舌头都伸不直了。



「大叔,你和太多啦。再说,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这种小礼,就算不是圣诞节,给你多少都可以啦」



乃乃夏笑着说道。



圣诞节,红和绿。



这次一定会记在心上。



我曾以照顾过我的女性以及她的女儿为原型写过一部题为《圣诞快乐》的短篇。那篇小说正好是在十二月刊登于《中央公论》,于是我带着杂志去拜访母女家,装模作样地对她们母女说「这是我给你们的圣诞礼物」。她们态度严肃地阅读那篇小说,我则偷偷观察她们的反应。如果那位女儿还活着,现在一定是一位可爱的老婆婆。



那真是,幸福的一天。



尽管我觉得人生中净是种种幸酸苦楚,但幸福确实垂怜过我。



醉意中冒出一股不合时宜的浪漫情愫,与酒精相交融,温柔地流遍我的全身,让我在被窝里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