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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宰闯讲谈社(2 / 2)




「我年轻时对漫画很疯狂,痴迷过《巨人之星》和《明日之仗》等。《三目童子》也是那个时代的作品吧。《爱与诚》被拍成电影的时候,我和妻子还一起去看了。我青春年代的书,全都是讲谈社创作的。所以呢,我就想要保护这个公司,退休后当上了这里的保安」



「那些书,都是好书吗?」



「天下没有哪本书是坏书啊」



我听着听着,眼眶变的滚烫,想对这位化身盾牌守护讲谈社的老人致敬。天下间,没有哪本书是坏书。也许是这个道理。对不喜欢的书就攻击,不就跟那个野蛮的希特勒一路货色吗。



保安又用对讲机和什么人谈了一会儿。



「你要找的人过来了。那么年轻人,你就努力写书吧」



「不,我并不是作家……」



保安没听我说,离开了房间,同时一名女性走了进来。



「每次闹事的总是您啊,川柳先生」



是《群像》的总编。



总编应该是断定在公司里谈很危险,于是把我带到了附近的『发迷累死』。我其实是想喝酒的,但我正在戒酒,另外和保安促膝长谈后感到神清气爽。这种感觉是酒给不了的。



总编点了冰咖啡后叹了口气,说



「这次就不追究了,但你要是再敢胡来,以后就禁止你进入。『FRIDAY袭击事件』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转换心情,继续扮演川柳。



「你们真是,把我蒙骗得好惨啊」



「蒙骗?」



「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吧。实话说,这次的事让我很不愉快。你们居然不征得我这个经纪人的同意就让乃乃夏写新书」



「这哪里蒙骗了?乃乃夏小姐正在创作《群像》上刊登的小说,川柳先生对此应该知情啊」



「我说的不是那种事」



「我们只是诚挚地听取作家的意见。乃乃夏小姐说了,想只凭自己的实力尝试创作」



「我听说了」



「是吗,那么这件事听说过吗?她说想不借助你的计划,按自己的想法试试」



「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不知道啊。偶像的管理应该是你的工作啊,高明的经纪人先生」



「她说的计划,是指小说的事情吗?还是指别的事?」



「何不自己去问问?」



「乃乃夏不可能提出那种错乱的要求,肯定是你们向她灌输了奇怪的意见。再说了,乃乃夏没有我的建议,怎么可能写出小说……」



「不就写出来了吗,事实胜于雄辩」



「……」



「《副的初恋》看过了吗」



总编问我。



我在来讲谈社的电车上带着一腔怒火看完了。



《副的初恋》是一篇自传体小说,讲述不起眼的偶像遇到颇具个性的文学师傅,觉醒了文学才华,成为小说家的故事。与《披夜鸟》相比,文章一气呵成,显然未经反复斟酌,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其中存在诸多不成体统的场景,最重要的是与其说它是文学,更像是面向大众的通俗小说。尽管这类的意见不剩枚举,但《披夜鸟》改稿时反省获得的经验得到充分运动,诸多瑕疵不值得引起注意,不妨碍《副的初恋》是部杰出的小说。



写得很精彩。



尽管有一定的大众性以及篇幅上存在问题,但论质量,提名芥川奖都不足为奇。



当然,它并非光凭乃乃夏一己之力完成,或多或少有《群像》编辑部的建议在里面,但创作部分是由乃乃夏个人完成。不论其他人的服务再怎么周到,写不出来的人照样写不出来,但乃乃夏写出来了,而且写出了如此精彩的小说。



她的才华,开花结果了。



即便,缺少了我。



总编似乎把沉默视为我对作品的肯定,稍稍后撤了阵线。



「姑且让我辩解一下。对川柳先生隐瞒创作《副的初恋》的事是乃乃夏小姐提出的要求,她嘱托我们保密。以我们的立场自然把作家的意见放在首位,而且只要能在《群像》上刊登优秀的小说,其他事并不是很重要,所以我们就答应了。另外,我们绝对没有对乃乃夏小姐给过任何指示」



「我不相信」



「信不信是您的自由。下面轮到我问了,您和乃乃夏小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至少我没头绪」



「是吗,那也就是说,没人知道乃乃夏小姐的真心想法了。您身为经纪人,管理她的工作业务是您的职责所在,我们编辑就没那个权力了。我们的工作是,保障作家在自己想走的路上稳稳前行。我们要共命运的人不是您,是作家」



「可是,可是,这也太不厚道了吧。这件事你应该跟我商量。竟然这样将乃乃夏从我身边夺走,卑鄙!违反合约!」



「我们并没有签订过合约」



「我和乃乃夏同心同德,绝不能让乃乃夏一个人去工作。再说,说好下次要在《群像》创作的是中篇小说,可《副的初恋》是长篇啊。一切都跟说好的不一样!」



「您刚才这番话,我对前半部分表示认同,川柳先生也有自己的立场。如果因为这件事不再与我们合作,我们也只能表示遗憾。您可以挑选其他出版社发布《副的初恋》的单行本」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果然很卑鄙。事到如今又解除关系,你夺走之后还要扼杀她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并不苟同您所说的后半部分。夺走是什么意思?乃乃夏小姐不属于任何人。川柳先生,你似乎在小瞧我们。坦白说,只要能刊登优秀的小说,其实我们并不介意这样。我们只求在自己的杂志上创作优秀的小说,其他的都不重要」



总结刚才这番话,这位总编是在宣布,她们已经将乃乃夏视为独当一面的作家。



《群像》终于认可了乃乃夏。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这么说,也对,但是,乃乃夏得有人来好好培养啊……」



我彻底意志消沉,用约莫六号字的微弱声音念着莫名其妙的话。



「川柳先生,您也看过《副的初恋》了,所以您该转变观念。这样还不明白吗?乃乃夏小姐已经不是普通的偶像了,而是作家。而且她似乎拥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去认可她。在承认她想法的基础上让她去从事偶像的工作如何?当然,包括乃乃夏小姐的偶像活动在内,我们都会支持」



最后,我反而被总编鼓励了。可是,我对乃乃夏的『想法』丝毫没有头绪,脑子里唯有一片混乱。



3



《副的初恋》被套上标有《紧急出版!》等字样小题大做的书带,于五月中旬出版。窝在胶囊旅馆之中我透过互联网得知了这件事。结果谁都没来通知我。



然后今天是六月十九日。



我的,生日。



从肉体上来看,我已四十岁了。



是不惑之年。



人到四十即明白道理,不再迷惘。这是孔子说的。胡说八道,理想主义就省省吧。



我对叫做《论语》的东西一直都无法感同身受,最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论语》什么都不算,就跟推特上深夜发的呢喃一样。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只看字面让人感到大义凛然,意思是「真的知道是指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智慧」,不过是用摆架子的态度说出来罢了。看看深夜里的推特,这种格局的格言多得是,让人都懒得去看。



孔子说这话肯定是在大半夜。他被只会阿谀奉承的弟子们围着,说着「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之类的话,喝了很多酒,翌日日过正中才起床,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顿时面赤愧然。然而,愚蠢非凡的底子却深深感触,就记了下来。秦始皇之所以焚《论语》,估计不是出于看出儒教思想危险之类夸张的理由,只是因为儒子不懂闭嘴。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秦始皇看过《论语》后唾骂「废话连篇,烧了罢」的样子。



即便迁怒于孔子,我的心情依旧毫无好转。



这不奇怪,毕竟我有生以来所受的打击从未如此之大。



我近乎从未遭到所谓的背叛。



尽管我这一生充满可耻之事,可只有我辜负别人。我擅自收手离开左翼活动,把檀君当人质逃离热海的旅馆,和小佐一起殉情,遗书上写「井伏先生是坏人」,还有,对『斜阳人』也……总之,背叛的人,总是我。



我是卑鄙的犹大。



我是不跑的梅勒斯。



我度过了这样的人生,所以我很少遭遇出乎意料的,过错不在我自己的背叛。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次的乱子。我实在想不通,我为什么非得遭这种罪不可。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谋反。



我寸步不离胶囊旅馆,一直过着颓废的生活,当六月都快过完的时候,事态突变。



「大叔……这么晚才来见你,对不起」



乃乃夏竟然来见我了。



可能是出于虚荣心,也可能是出于乡下人的固执,抱着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现成的机会摆到我面前,我从来全都简简单单推掉,不能诚实地去抓住。机会这东西就像是掉在路上的钱包,让我觉得捡起它属于无耻。可是无度着一次,我连自尊心都不要了,勇敢地,迫不及待地做好准备,站到了乃乃夏面前。



「嗨,乃乃夏小姐,你来的正好」



「大叔,你没生气吧?」



「我怎么可能生气啊。再说,我们照这样子都算恩断义绝了,你还专程来见了我不是吗?我怎么会用愤怒来回应你的勇气呢?我没那么野蛮」



「……你愿意原谅我吗?」



「什么原不原谅,我根本一点都没有生气。我说真的。耶稣就原谅了一切罪过,甚至还给三十枚银币就把自己出卖的犹大洗脚。原谅迷途知返的弟子,是为师的义务。而且,浪子现在回头了」



我拼了命才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这个时候表现得出气度狭小不是上策。如果能藏起真心话,表现出不惑之人的从容,我们还能重头再来。我这样盘算着,硬是挤出微笑,装出圣人的面孔。



「大叔,你总是这么温柔。那个……有件事我要向你报告。尽管已经晚了,但我觉得还是要清清楚楚自己讲出来」



「是吗,你带来的报告总是让我开心。哎呀,我都迫不及待了」



「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究竟怎么了?」



说完,乃乃夏对我道出的是,远远比犹大还要残忍的背叛。



「我的小说被提名了。提名直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