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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主要登场人物



永泽三知也——故事的叙述者。小学六年级的夏天在“惊吓馆”认识了俊生,两人成为朋友。



十志雄——三知也的哥哥。



比出彦——三知也的父亲。



古屋敷龙平——“惊吓馆”的老主人。



美音——龙平的养女。



梨里香——美音的女儿。



俊生——梨里香的弟弟。



关谷——古屋敷家的帮佣。



新名努——大学生,俊生的家庭老师。



湖山葵——努的表妹,三知也的同班同学。



中村青司——神秘的建筑家。



鹿谷门实——神秘的推理作家。



★第一部★



☆惊吓馆的回忆☆



1



那是距今多年以前的事情。



在那栋房子里有着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和内向的少年,以及有点古怪的人偶。



人偶的名字叫梨里香,和年老的屋主死去的孙女同名。



少年的名字叫俊生,是小梨里香三岁的弟弟,而我和俊生则是朋友。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六生。俊生虽然和我同年,却比我小一届。他似乎是因为常常请假没有去上学,所以才会晚了一年。



即使如此,俊生还是比我班上的同学都要来得聪明,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



他比谁都还喜欢看书,也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他身材瘦小,看起来身体很差,但是有着白皙端正的五官。如果换个发型和服装,骗人说他是女孩子也没问题。俊生虽然内向,却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感——至少我戚觉俊生有着其他小孩没有的、不可思议的魅力。



俊生家位在兵库县A**市高地上历史悠久的屋敷(注:“屋敷”一词在日文中有豪宅之意,惊吓馆所在地的六花町是豪宅集中地,因此书中人物有时会将六花町称之为“屋敷町”。)郊外。



那一带盖了不少有着宽广庭院和高耸围墙的豪宅,而俊生家那栋洋馆散发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氛,看起来彷佛里面有着“什么秘密”。附近的孩子们总是半好玩地四处散播关于那个“秘密”的传闻——



于是,当时的我们便这样称呼那栋房子。



“屋敷町的惊吓馆”——



2



我之所以会思索起尘封在心里角落多年的“惊吓馆”的记忆,其实是有原因的。



事件的契机在于我在六月五日星期天的下午,在某家旧书店偶然拿起了一本书。



那是一家开在学生街一角的老式旧书店。平常我总是经过店门口,从未踏进店里过。那天不知为何就这么走了进去——要说这件事情本身是出于奇妙的偶然,也的确是如此。



看店的是一个男人,他在梅雨时节却穿着一身黑色斗篷似的松垮衣服。因为这家店很小,不太可能雇人看店,所以我想他应该就是老板。明明在室内,他却把头深深地藏进连衣帽里,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孔。不过从那句嘶哑的“欢迎光临”听来,可以知道他是个老人。



虽然还是白天,店里却很阴暗,没有颜色的灰尘在快要熄灭的日光灯下飞舞着。



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里紧紧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在最里面的书柜,恰好和我的脸同高的那一层书架里,有一本被抽出一半的书。那本书似乎在说“快把我抽出来”——这又是个要说奇妙,也的确十分奇妙的偶然。



然而,我认为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像这样,即将发生某件特殊的事情时,就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奇妙的偶然。



《杀人迷路馆》鹿谷门实



从书名就知道这是本推理小说。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少年侦探团》(注:《少年侦探团》系列小说是日本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在一九三六年所发表的少年推理小说,系列总共二十六册。)、《怪盗亚森罗苹》之类的作品,但是在某个时期之后,找就完全不碰这类的书了。与其说是“慢慢地不看了”——不如说是因为太喜欢,反而不想看了。



因此直到现在,我所读过的成人推理小说,数量寥寥可数,对于“鹿谷门实”这个名字当然也没有任何戚觉。要不是在这天碰上了一连串的偶然,说不定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书名中的“迷路馆”这个词。



我一方面单纯地觉得这个词很有趣,一方面也可能是突然怀念起自己长久以来敬而远之的推理小说。又或许是在那一瞬间,我已经不自觉地对这三个字产生了某种反应,翻出了尘封在心里角落已久的“惊吓馆”的回忆。



总之,我就是默默地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拿在手上,然后——



我看了一眼被手垢弄得有点肮脏的褪色封面后,翻到背面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封底除了有介缙内容的短文之外,还印着写有“作者近照”四个字的作家照片。看到照片的瞬间,我不禁有些惊讶。



那是一张瘦骨嶙峋的浅黑色脸孔,有着一对眼神锐利、眼窝却有点深的双眼,以及不太高兴似地抿得紧紧的双唇……



这个人是?——啊!说不定是……



从遥远的回忆中传来某种钝钝的疼痛感。



莫非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这个人?



我跟这个人在某处见过面……地点是在哪里?我们又为什么会见面?



我翻到书的最后面——版权页确认了一下。



上面写着“昭和六十三年九月五日初版发行”。昭和六十三年就是一九八八年,也就是说这本书是十七年前出版的……



书的内容我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拿着它去柜台结账。



看似老板的黑衣老人,不论足结账的时候,还是我走出店外的时候,一直都把脸藏在连衣帽里。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请多小心。”



3



那天,一回到独居的单人套房后,我便立刻读起《杀人迷路馆》。



根据书后面所附的“后记”所述,这本小说虽然是以小说的形式发表,然而却是从实际发生过的案例改编而来的。故事的舞台“迷路馆”是一栋宛如角色扮演游戏中的城堡地牢那样有着地下迷宫的奇妙建筑物,就坐落于京都的丹后半岛上。



而这本小说正是描写发生在那栋“馆”中,怪不可言的连续杀人案件。



——内容的确十分有趣,但是与其相比,我却对故事中某个登场人物的名字产生强烈的反应,甚至比让我戚觉“以前曾经见过”的推理作家照片的反应更为强烈。



中村青司。



这就是那个名字。



书中那名设计了“迷路馆”的神秘建筑家,正是中村青司。他虽然已经离世,据说仍在各处留下了几栋奇妙的“馆”。



中村、青司……。



——于是外公便委托了某位建筑家。



记忆中响起了这个声音。犹如“一幅画”似地浮现在我脑中的是那个古怪的……“梨里香”的脸。那张嘴配合着说话声啪嗒啪嗒地开合着。



——那个建筑家的名字叫做ㄓㄨㄥㄘㄨㄣㄑ一ㄥㄙ



ㄓㄨㄥㄘㄨㄣㄑ一ㄥㄙ……建筑家,中村青司。



对,就是他没错。



这个名为中村青司的人物,是确实存在的建筑家。



——他所设计的就是这栋房子……惊吓馆,对吧?



这个声音是——当时在那个房间上演的诡异腹语表演中的台词……



4



一旦开始在意,我就变得坐立难安。



因此我试着以“中村青司”和“惊吓馆”两个关键词,在网络上搜寻相关的消息,结果很快地就找到不知是什么人架设的网站。



中村青司的“馆”和杀人案件。



我不禁吓了一跳。



看来中村青司所设计的“馆”似乎都和“杀人案”脱不了关系。《杀人迷路馆》中也有类似的记述,不过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以此为主题架设网站。



网站首页上并排着几个山青司设计的“馆”名,然后我……



……找到了!



那上面有“惊吓馆”这个名字。



的的确确是首页里其中一个名称——



虽然有些犹豫,不过我仍然移动鼠标点了进去。



兵库市A**市六花町四十九番地的古屋敷宅邸,通称惊吓馆。



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馆内发生了杀人案件。



被害者是屋主古屋敷龙平,七十一岁。



犯人身分至今不明。



一般认为犯人极可能是打算入屋行窃的小偷,但是迟迟未能找到决定性证据,使警方的调查陷入僵局……



我读着网页上显示的文章,但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陷入了混乱。



明明房里只有我一人,我却厌觉似乎有人在某处窥视我。我不禁回过头去,看着窗户的方向。心中涌起一团灰色的迷雾,逐渐扩散开来。



我……



我当然知道这个案件。



不,不仅只是知道而已,因为第一个发现这桩命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一九九四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距今正好十年半前的那一天,圣诞节的晚上,在那栋“屋敷町的惊吓馆”的其中一个房间,的的确确发生了那么一件杀人案件。



我当然知道那件事。



即使事过境迁,只要稍加回想,我依旧能清楚忆起案发时的状况。



虽然那是长久以来尘封在内心一隅的记忆,但我并没有忘记,应该说不可能忘记。



那是,没错……



☆惊吓馆的密室☆



1



……我记得是那天晚上七点半的事情。



我们,包括我——永泽三知也和同班同学湖山葵,以及当时念大学三年级的新名努大哥二个人站在那间房门前的时候,房门的确是锁上的。



即使握住门把又推又拉的,那扇漆成粉红色的门扉依然动也不动,我的确确认过这件事。而且就算我们透过门扉大声叫喊着,里面的人也没有传出任何回应的声音。



但是那个时候,房间里应该是有人的,屋主古屋敷龙平先生应该正等着我们到来。



“古屋敷先生?”



新名大哥反复叫了奸几声。



“古屋敷先生,你在吗?”



他一边叫着一边以拳头敲了好几次房门,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响应。



此时,外面已经下了一阵子的雪。当我们的叫声和敲门声一停下来,馆内立刻陷入了一阵死寂,安静到让人觉得诡异。



这是栋两层楼的建筑物,二楼最东边的房间被称作<梨里香的房间>我们擅自称呼那间房间为<人偶的房间>或是<惊吓的房间>。



连接着东西两边的长长的走廊中间,有一道从一楼延伸而上的阶梯。从阶梯定上来,转往左边,就会走到我们目前所在的<梨里香的房间>,而隔着两个房间就是<俊生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一扇漆着明亮水蓝色油漆的房门。



新名大哥稍微转头瞥了那道门一眼后,朝着眼前的粉红色房门蹲下身来,把眼睛凑到门把下的钥匙孔窥视后,自言自语道:



“看来里面插了钥匙。”



我很清楚地记得古屋敷先生拿的钥匙,那是现在任何一家镇店都没在卖的、古色古香的大型钥匙。



“这么说来,古屋敷先生果然在这里……”



新名大哥话说到一半,转头看着我说:“永泽,我们合力撞开这道门吧。”



2



幸好门是内开式设计的,所以从外侧施力多少会有效果。我和新名大哥在走廊上以最大限度的距离助跑后,一起喊着:“一、二、三!”接着同时以肩膀撞向房门。



在我们试第三次时,传出了叽的一声。



第四次时,房门发出了轻微的断裂声。



第五次、第六次,门终于打开了。然而——



我们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3



在宽敞的西式房间深处,有张摆在正面偏左、紧靠着墙壁的气派三人沙发。沙发的靠背处于两星期前的俊生生日派对上被刀子割坏了,上头留下了用布块修补的痕迹。沙发正前方是铺着红色地毯的地板,而——



古屋敷先生就倒在地板上。



他穿着和两星期前相同的黑色厚毛衣和暗红色的背心。他虽然面朝下,但是脸却像是将下巴向前突出似地朝着前方,有如圣诞老人的长长白胡须在地板上伸展开来。他以恐怖的表情盯着空中看,动也不动……



我在第一时间还以为古屋敷先生是心脏病发作,但我立刻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看到那把深深地插在他背上的刀子,和它的金色刀柄。从我和新名大哥背后窥看室内状况的小葵微弱地“啊”了一声。



“古屋敷先生!”



新名大哥叫着冲进了房间。



我本来也想立刻追上去,但是走了两、三步后,双脚就害怕地走不动了。



我大致看了一下,在视觉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躲着小偷——或是其他的可疑人物。



除了沙发、桌子,还有几张椅子以外……称得上家具的只剩一个大型的装饰柜。柜子里面放广西洋的古老陶瓷娃娃、日本制的法国人偶、兔子和熊的布娃娃等等,各式各样的玩偶塞得满满的。地板上和桌上还放了很多塞不进柜子里的玩偶。



在门门的左手边——也就是东侧的墙边,我看见了“梨里香”。



这个比房间内其他人偶都还要大、感觉还要诡异的“梨里香”……靠着米色的墙壁,双腿向前伸直地坐在地板上。



【插图1】



她穿着鲜黄色的洋装,长长的金发垂至陶前,头发上还夹着翠绿色的蝴蝶发饰……她的脸就面对着倒在地板上的主人,一对又圆义大的蓝眼睛无神地睁开着,从嘴角的两端到下巴有两道又深又粗的黑线。她那张腹语表演专用的脸孔,在此刻看起来更让人觉得诡异。



“为什么?”



小葵在我身后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即使如此,我的双腿还是动弹不得。



新名大哥走到倒在地上的古屋敷先生身旁,紧盯着被刀子刺穿的背部,发出了不知所措的叹息。接着他弯下膝盖,将脸凑近表情狰狞的古屋敷先生的脸旁。



“不行——他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啊啊,古屋敷先生果然死了吗?有人用那把刀子刺进他的背部,所以他才……



4



我拚命地要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室内的状况。



房里电灯一开始就亮着,暖气也开着,室内非常温暖。



我先回过头去看我们刚刚撞开的房门。



果然就如新名大哥看见的,钥匙孔从室内这边插着—支钥匙。而且门上除了这个锁之外,还有另外一条紧紧挂上的锁链。被我们用力一撞后,那个锁链就掉了。



房间里总共有三扇窗户。



一扇在东侧的墙上——



那是一扇装在位置相当高的椭圆形窗户,上面镶有彩绘玻璃,并没有任何被打开或打破的迹象。



其他两扇在我们正面,也就是正对着南方的墙壁上。



那是上下开启式的窗户,位置刚好一左一右。不论哪一扇都上了锁,关得紧紧的,玻璃也没被打破。而且,窗户外面还装着十分坚固的木头格子。就算窗户打开了,也没人能穿过格子的间隔。



我接着看向房间西边的墙壁。



墙上有着合计二十八面的各种颜色的四方形嵌板,这些嵌板分别是墙上二十八个箱子的盖子。



说这些箱子看起来就像是车站的投币式寄物柜应该比较容易理解。盖子每一个都一般大——都是四十公分的正方形,底下连接的“箱子”以上下四层、左右七排的方式并排着,整个嵌在墙壁上。



所谓“各种颜色”正确说来足“七种颜色”。



红、橙、黄、绿、蓝、靛、紫……和天空中的彩虹一样是七种颜色。每个颜色各四面,总共二十八个盖子。颜色的配置是不规则的,每个盖子上都有银色的把手,就像足寄物柜门上的设计一样。



我们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



这二十八个“箱子”全部都是为了这个房间特别订做的“惊吓箱”(注:这里的“惊吓箱”指的是打开盖子就会有玩偶或其他吓人的东西跳出来的盒子(Jack-in—the—box),中文没有固定的译名,于此书中统一为“惊吓箱”。)。



只要一打开盖子,就会有各种东西从里面弹出来。有老鼠和蜘蛛的玩具,有假手和假人头……总共有二十八种不同的“吓人一跳的东西”装在里面。



然而那个时候——



并排在墙壁上的二十八个盖子全部紧闭着,七彩惊吓箱没有一个是打开的。



我再次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果然没有藏着任何可疑的人物。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藏身其中的空间或阴影。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颤抖地摇着头。



说不定,这是……



我害怕地又看了一眼气绝的屋主、不会说话的“梨里香”……接着再看了一次三扇窗户和七彩惊吓箱,确认它们没有任何异状。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小葵颤抖地问我。



“为什么会……”



我竖起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窥看着正要从尸体旁边起身的新名大哥的表情。



“永泽。”



彷佛响应我的视线似的,新名大哥说道。他一定和我思考着相同的事情。



“这个房间是——密室呢。”



5



我们处理完必须立刻处理的事情之后,为了慎重起见,又再一次检查了<梨里香的房间〉。



我想确认每扇窗户都真的没有异状吗?墙上的惊吓箱真的统统都没打开吗?我们撞开的房门四周,没有任何被动过手脚的痕迹吗?没有除了我们之外的第三者躲在某个地方吗?……



经过我们仔细确认过,事实是毫无疑问的,这里的确是——



当我们抵达这里时,这个杀人现场是完整的密室状态。



不论是窗户还是房门……在可以进出的地方全部由内锁上的密室之中,占屋敷先生被杀了。也就是说——凶手果然是……



不论怎么看,我们都只能认为古屋敷先生的死亡就是“那种类型”的事件。



6



当雪花化为雨水之际,大批的警察闯入了惊吓馆。是新名人哥打了110。



初次遭遇“真实杀人案件的搜查工作”,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和小葵来说,实在是害怕得不得了,我想就算已经是大学生的新名大哥一定也是如此。可以的话,我真想立刻就逃回家。小葵和新名大哥一定也和我有同样想法。



俊生这时候应该还躺在(俊生的房间)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地熟睡着。在监护人古屋敷先生死去的此时,被独自一人留下来的他,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虽然十分在意俊生的事情,但那并不是我能帮得上忙的问题。因为在过完年后的第二学期(注:日本学校是实行三学期制,第一学期从四月至七月,接着放暑假,第二学期从九月至十二月,接着放寒假。第三学期从一月至三月,接着举行毕业典礼,而入学典礼在四月初举行。)一开始,我就要和爸爸离开这个国家,暂时到国外生活了——



★第二部★



☆惊吓馆的少年☆



1



事情要从案件的前四个月,也就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底开始说起。



那是小学时光的最后一个暑假即将结束之际……我和俊生——古屋敷俊生在那一天初次相遇。



事情发生在我每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的路上。



从家里到教室的路程骑脚踏车不到十五分钟,不过那天傍晚我下了课之后,稍微绕了点远路。



问我为什么要绕远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没有任何确切动机的行动,纯粹是心血来潮而已。没错,就是如此——



那时的夏日夕阳呈现非常不可思议的颜色。



不论是天空还是云朵都染成了一片红色,但不知为何云朵的缝隙间却出现宛如各式油彩胡乱调合成的黑色物质……看起来就像火山岩浆一样。倾斜的太阳不知何时变得又大又红,不禁让我觉得要是继续燃烧下去,它或许就无法再升起了。



我背对着深红色的夕阳独自骑着脚踏车,追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同时,我也觉得自己彷佛在追逐某种不知名的存在。



我一方面不安地想着得快点回去,一方面却也想继续被这种不可思议的颜色包围。我既觉得害怕,又怀着一种雀跃期待的心情……



我想或许正是这种心情,才让当时的我不愿立刻回家,反而绕了远路朝着那个因为有许多豪宅而被称为“屋敷町”的区域——六花町去。或许也因此才会想经过位在六花町郊外的“惊吓馆”门口再回家。



2



我和爸爸永泽比出彦两人是在那年的年初——也就是我小五的第三学期开学时搬到A**市的。在那之前,我们一直住在东京,当时我不只和爸爸一起生活,还有妈妈和哥哥。



虽然搬到位于关西这个爸爸年轻时居住过的城市,并转学到新学校后的时间还不满半年,但是我已经听说过不少围绕着“屋敷町的惊吓馆”的传闻了。



“总之那里有很吓人的东西,所以才叫惊吓馆。”



这是我在五年级的时候,听班上一个很爱说话的女孩子说的。那时我才刚转来没多久,既没看过传说中的豪宅,连那栋豪宅所在的“屋敷町”也没去过。



“总之就是很吓人啦!听说那栋房子里每个地方都很吓人,有小孩子因为太害怕还哭出来了呢!”



“到底是什么很吓人呢?”



因为根本搞不懂她的意思,所以我疑惑地反问她。



“就是很吓人嘛!我不是说过了吗?所以才叫惊吓馆啊!”



她似乎有点不太高兴,声音提高了不少。



“我哥哥的朋友以前曾进去过那栋房子,他说总之进去就是会被吓一大跳啦……”



不论她怎么用力地重复说着“就是会吓一跳”,我仍旧无法理解她想说什么。



听到惊吓馆这个称呼,我脑中首先浮现的是游乐园中的“吓一跳屋”。游客走进微暗的小房间,坐在长椅上之后,房门会被关上,接着四周会变得更暗。不久,随着游戏开始的声音,地板会前后摇晃,接着愈晃愈大,最后整个房间会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其实真正旋转的是四周墙壁和天花板,椅子根本是固定在地面上的,这样一来会让游客陷入自己也一起旋转的错觉。说穿了就是这样的手法—



以前全家曾经—起去浅草的“花屋敷”(注:浅草的“花屋敷”是东京历史悠久的游乐园。),那里就有这种吓一跳屋。我和大我三岁的哥哥两人一起进去……当时真的让我们吓了好大一跳——不过仔细一问,她所谓的“吓一跳”似乎不是这种“吓一跳”。



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游乐园的“镜子屋”或是“鬼屋”之类的设施,不过惊吓馆似乎也不是这样的房子。



我实际看到惊吓馆是在几天之后,因为我实在很在意它究竟是栋什么样的建筑物,所以拜托了班上知道地点的男孩子放学后带我去。



那栋房子的外观其实不怎么特殊,和惊吓馆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搭。墙壁或是屋顶既没有漆上斑斓的色彩,也没有奇怪的形状,更没有整栋房子朝向某个方向倾斜,或是上下颠倒……总之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房子,当然也和游乐园的吓一跳屋完全不同。



但是惊吓馆也绝对不是随处可见的建筑物,那是一栋不会随便在路上行走就会撞见的洋房,而且不知为什么,还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房子外有老旧的红砖围墙,青铜格子的铁门还关得紧紧的。现在可能没有人住,门柱上也没有名牌。铁门另一边的庭院杂草丛生,似乎没有人整理……



“听说晚上来的话,就会碰上惊吓幽灵。”



带我来的男孩子这么说道。



“那是什么?”



“听说和一般那种飘出来吓人的幽灵不一样,而是会突然从某处飞出来,所以才叫惊吓幽灵。”



我一边想着才不会有什么幽灵,一边点头附和“是喔”。但是当我站在铁门前盯着门内的洋房看时,渐渐有种不舒服的戚觉……不是“惊吓”,而是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3



我之后又陆续听到一些关于惊吓馆的传闻。



这些传闻清一色都是学校里流传的故事,在英语会话教室也曾经成为话题。当时是网络和手机都不甚普及的时代。



那栋房子究竟为什么会被称为惊吓馆呢?



惊吓馆的“惊吓”,究竟是什么样的“惊吓”呢?



包括所谓的“惊吓幽霞”在内,惊吓馆有各式各样的传闻,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惊吓馆的“惊吓”指的就是惊吓箱的“惊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说法的可信度也很高,因为好几个不同版本的传闻内容都曾经出现这件事情。



那就是——



曾经有个奇怪的家族住在那栋洋房里,但是自从多年前的某天发生了某件很严重、令人震撼的事件后,就再也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总之就是那一天——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心血来潮地前往了六花町,决定看一眼惊吓馆后再回家。就在那里,我遇见了那个少年——俊生。



4



当我来到可以看见惊吓馆铁门的地方时,突然发现一件事。



被藤蔓缠绕的青铜格子的铁门门扉,此时被稍微地打开了。之前每次来时,铁门总是关得紧紧的,而且还上了有铁链的锁——



我将脚踏车停在眼前的围墙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似地靠近门边。这时我才发现门柱上挂上了名牌。



那是刻着“古屋敷”三个字的白色石头制成的门牌。在今天之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



这个叫古屋敷的人是最近才搬进这栋房子的吗?古屋敷……好奇怪的姓,屋敷盯的古屋敷家……真是绕口。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内心突然涌起某种奇妙厌觉。



傍晚的屋敷町没有任何行人和汽车,就连倾泄而下的蝉鸣声,都像是融化在染红了这一带的夕阳里似地消失无踪。而我也咸觉到自己似乎突然被丢到一个没有其他人存在的世界里,这种奇妙的戚受究竟是……



等我察觉到时,我已经穿过大门的缝隙,无意识地踏进了杂草丛生庭院里的蜿蜒小路上。



小路前方是建筑物的玄关,那里有扇镶着两片彩绘玻璃的气派大门。我抬头望向二楼,上头也并排着几扇镶着彩绘玻璃的窗户。由于屋里没有开灯,所以我无法看出那是什么图案。



这栋房子究竟是哪里让人“惊吓”呢?



我前进了两、三步,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插图2】



我想象着如果我不小心踩到开关的话,是不是会突然响起什么吓人的声音,或是从地底飞出什么诡异的东西……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既紧张又兴奋,心跳也开始加速。



小路在到达玄关之前就弯到建筑物后面去了。虽然我有种彷佛在冒险的刺激威,但是那种“被丢到没有其他人存在的世界”的戚觉仍旧挥之不去。



不久,我来到建筑物后面的庭院。



那里有奸几棵枝紧叶茂的树木,以及只有杂草的花坛和一座老旧的秋千。



秋千是由油漆已经剥落的铁架、两条铁链和一个踏板组合而成——以前这栋房子里曾经住着会玩秋千的孩子吗?



我走近秋千,一只脚放上踏板轻轻地摇晃着。



已经生锈的铁链发出很大的声响,彷佛是某种信号似的,蝉鸣声再次响彻这个世界。温暖的晚风吹了过来,树木和杂草发出了轻微的骚动声,就在这个时候——



“不要坐上去比较好喔。”



突然传来了这个声音。



“那个很危险,不要坐上去比较好喔。”



是小孩子……还没变声的少年声音。不知道声音从何处传来,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难道他藏在树木的阴影下吗?



“我在这里。”



这次我很清楚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立刻回头看向房子,声音的主人站在比我的头顶还要高的位置,我可以隐约看见二楼的阳台边有一个影子。



阳台有一道直接通到后院的楼梯,从那里传来缓缓走下来的脚步声……没多久,声音的主人就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秋千已经很旧了,铁链也快断掉了……所以不要坐比较好。”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完全没有关西人的门音。他皮肤白皙,虽然带有稚气,但是长得很好看,还剪了一道齐眉的刘海。



我猜想他大概是小三或小四生,总之就是比我小上几岁吧——明明足夏天,他还穿着长袖衬衫,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嗯,那个……”



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背包,对他说道:



“对不起,我随便进来了。”



“没关系。”



少年这么说着,唇边浮起了害羞的笑容。



“我不会跟外公说的。”



“外公……是古屋敷先生吗?”



“对,我外公叫古屋敷龙平。”



“那你也姓古屋敷啰?”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地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俊生,古屋敷俊生。”



5



“俊生……”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后来我才知道俊生名字的汉字写法,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十志雄”(注“俊生”与“十志雄”的日文发音都是“Toshio”,而三知也的哥哥就叫“十志雄”。)这三个字。



“你什么时候搬进来的?这里不久之前还是空屋耶。”



听到我这么问,俊生将双手插进吊带裤的口袋里回答道:



“我们是这个星期二才回来的。”



“回来?”



“对。以前大家都住在这里……外公、妈妈还有姊姊。”



“那现在你妈妈跟姊姊她们呢?”



俊生沉默不语,暧昧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不能继续追问下去。



“前年夏天外公跟我搬去别的地方,但是最后又搬回这里了。”



“那么学校呢?你现在几年级?”



“思……其实应该是六年级,不过我现在还是五年级。”



“你晚了一年吗?”



“——思。”



虽然看不出来,不过俊生似乎和我同年。



“我的身体不好,所以很少去上学……应该说现在几乎不让我去了。”



“你是在第二学期转来这里的吗?”



关于这个问题,俊生很明确地摇头否认。



“我念的是其他学校,在神户,是私立学校……”



“这样啊。”



“我虽然很少去学校,但是我很会念书喔,也很喜欢看书,我还会看写给大人看的书……昨天新来的老师还称赞我呢。”



“新来的老师?”



“新名老师,是我的家教老师。”



因为不能上学,所以请了家教吗?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俊生突然这样问我。



“咦?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慌张地向俊生自我介绍。



“我叫三知也,永泽三知也,念六年级。”



“你是补习班刚下课要回家吗?”



“对,英语会话课。”



“你会说英文啊?”



“我四月才开始上课,只会说一点点。”



“那我也请新名老师教我英文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可以追上你呢。”



“其实我不想学英文,我想学柔道,但是我爸爸要我学英文。”



“柔道!”



俊生突然眼神发亮,他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会柔道就好了,就可以把恶魔的手下摔出去。”



“那你可以去学啊。”



转眼问,俊生眼中的光芒消失,他露出寂寞的表情,低下了头。



“——不行的。我身体不好,而且外公也绝对不会让我去的。”



俊生低语着,接着露出了撒娇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我下次介绍你给外公认识,要再来玩喔。”



“可以吗?”



他一脸寂寞地低着头,“嗯”了一声。



“因为……我没有朋友。”



“——原来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将双手放到后脑勺,挺直了背脊。夕阳已经逐渐被黑夜取代了,就在这时候——



“咦?”



突然有某个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静静地指着那边。



那是俊生刚才走下来的阳台右边几公尺的地方,有两个咖啡色格子、向外凸出的窗户玻璃,在玻璃的另一边隐约可以看见像是人影的影子。



“你外公……在那里吗?”



俊生抬头瞄了我指的窗户一眼,摇了摇头说了声“不是”。



“那是梨里香。”



“梨里香?”



“看起来像是有人在那里吗?——其实那不是人,是放在窗户旁边的人偶。”



“人偶……”



我眨了眨眼睛。



“那是叫梨里香的人偶?”



“对。那里有很多人偶,梨里香是里面最特别的一个……那个房间就叫(梨里香的房间)。”



俊生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就像是烕冒时确认自己有没有发烧的动作。



“那里曾经是姊姊的房间。”



“曾经?——那现在呢?”



“姐姐已经死了。”



听到俊生的回答,我倒抽了一口气。



“姊姊大我三岁,叫做梨里香,可是她已经死了,所以外公才把那个人偶取名为梨里香……”



☆惊吓馆的诡异传闻☆



1



惊吓馆的“惊吓”指的是惊吓箱的“惊吓”。



我整理了一下我听过的传闻中最有力的讲法,大致如下。



听说多年前建造这栋洋房的人是某间玩具公司的总经理,不过有人说不是玩具公司,而是贸易公司,也有人说不是总经理,而是董事长,甚至还有是某处的大学教授的说法。



——就是这样。



总而言之,不论是总经理、董事长或是教授,他都是个十分热中的惊吓箱收藏家。他购买了许多古今中外十分稀奇的惊吓箱……也就是说,这栋洋房是“惊吓箱的收藏馆”——所以才叫“惊吓馆”。



据说热爱惊吓箱的屋土,最后终于在屋里设计了各式各样惊吓箱的机关……



像是信箱、后门,或是碗柜、冰箱,甚至是厕所马桶和客房的衣橱……到处都被偷偷装置了惊吓箱,屋主只要看到访客不小心触动机关而吓一跳的样子就会很高兴。而被招待前来的客人,也因为在意惊吓箱而坐立难安——所以才叫“惊吓馆”。



还有传闻说,只要有小朋友到那栋洋房玩,屋主就一定会送对方惊吓箱当礼物。甚全还有人说屋主晚年全心全意在研发独创性的惊吓箱,最后终于完成了所谓的“超级惊吓箱”。



据说之前有孩子打开那个“超级惊吓箱”后,因为受到太大的惊吓而吓死了。后来,那个孩子的灵魂就变成了“惊吓幽灵”出来四处游荡……



还有一个大胆的假设是整栋洋房其实是巨大的惊吓箱——然而到底是有何种机关的惊吓箱,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因为这种种说法,这一带的孩子们都对惊吓馆有着无比的好奇心。但是大人们——尤其是孩子的父母们几乎都会对孩子耳提面命地要求:“不能靠近那里。”



原因当然和多年前发生在那栋房子里的“事件”有关。虽然没有人说过“事件”的具体情况,不过人人就是认为因为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所以那里很不干净,才会一直没有人住,也很危险等等……总之就是这些原因。



第二学期开始之后,我不曾对班上同学提起俊生的事情。



就算我不说,“最近有人搬进屋敷盯的惊吓馆了”的传闻也立刻在班上传开,大家也会彼此谈论着:“究竟是什么人搬进去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俊生的事情,或许我是想将他的事情当成自己的秘密吧。



遇到俊生之后,我有时候会在学校或是英语会话课下课的路上,绕到惊吓馆去。然而洋房大门总是关得紧紧的,看不到任何人。



有时候当傍晚四周微暗时,也能看到灯光从窗户透出来,但是我就是没有勇气按下门铃。我只是在房子四周打转,最后什么都没做就回家了——这种事我已经做过不只一次了。



2



我的父亲永泽比出彦搬到这里之后,开始在大阪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家。



因此我晚上都得吃外面的便当或是外送披萨,早上则是两人一起吃吐司。



爸爸大概是觉得让我每天吃这些东西很过意不去,所以只要偶尔早归,或是放假时,就会很豪爽地带我去吃大餐。



九月中旬的某一个星期六,当我从英语会话课下课后回到家,发现爸爸竟然很难得地在家理等找,还问我要不要去吃很久没吃的牛排。



“学校怎么样?”



“——还好。”



“已经习惯班上的关西腔了吗?”



“——还算习惯。”



“有交到好朋友吗?”



“——算有吧。”



就算偶尔在外头吃饭,我们父子的对话也总是这种戚觉。虽然不至于气氛冷淡,但也绝对称不上什么相谈甚欢。



“律师的工作很辛苦吗?”



我这么问道。爸爸那声“是啊……”的口吻听来似乎有点不满,他摸着对年过四十的人来说太过显眼的白发说道:



“因为我还是新人,得有一些表现,所以的确很辛苦。”



“比检察官还辛苦吗?”



听到我这么接着问,他“嗯?”了一声,有点闲扰似地皱起了眉头。



“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不过可以这么说吧……”



到去年夏天为止,爸爸还是东京地检处的检察官,他在秋天辞掉工作搬到这里……转换跑道当上了律师。社会上似乎对他这种辞掉检察官来当律师的人有种特别的称呼。



“英语会话课有趣吗?”



听爸爸这么一问,我老实地回答他:“嗯……不太有趣。”



“是吗?——但是从现在就学着听说英文比较好,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爸爸说着这句他老是挂在嘴边的话。不过就像我对俊生说过的,我真正想学的其实是柔道。



柔道、空手道,不然合气道或是拳击也可以,总之我想变强——当坏人来找我麻烦时,我可以自己解决他们。



我想爸爸一定知道我的想法……所以他才会反对让我去学柔道,而改以学英语会话来代替。可是,那当然不是什么能“代替”的东西。



“三知也明年就要升国中了啊。”



爸爸似乎是不小心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表情有些黯淡了下来。



“如果十志雄还在,也要考高中了。”



“——是啊。”



“时间过得真快,到今年冬天,他刚好离开两年了。”



“——嗯。”



十志雄是大我三岁的哥哥的名字。爸爸总是说“他离开……”绝对不说“他已经死了”。



在那之后,我们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中。



暍完附餐的咖啡后,爸爸叫了一声:“对了,三知也。”而我则抢在他前头说道:



“对了,爸爸,你知道六花町那里的那栋惊吓馆吗?”



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谈到惊吓馆的事情。



“惊吓……那是什么?”



“那你知道六花盯吗?”



“我知道,那里从以前就是豪宅的集中地。”



“惊吓馆就盖在六花町的郊区。对了,它和神户异人馆的‘鱼鳞之家’有点像……外型和颜色虽然不一样,但是给人的戚觉很像。”



“是吗?”爸爸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栋房子叫惊吓馆吗?”



“大家都这么叫的。”



“这样啊。”



“听说惊吓馆在多年前曾经发生某个案件,爸爸你不知道吗?”



“什么样的案件?”



“我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很可怕的案件。”



“很可怕的案件……是绑架或是杀人案吗?”



“爸爸你不知道?”



我本来期待以前是检察官的律师爸爸会很清楚那方面的消息,不过看来期待是落空了。爸爸以手指轻轻敲着下巴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重新看向我问道:



“你很在意吗?”



“不会啊,还好。”



我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决定不告诉爸爸俊生的事情。



3



我第二次遇见俊生是在九月下旬的时候。



那是个一早就阴沉沉的星期天,下午之后还飘起了小雨。我在小雨中骑着脚踏车,独自一人前往六花町的惊吓馆。



我超过撑着伞、看来像是一对母子的行人,来到就快要看见洋房大门的地方。正当我心想今天应该也是人门紧闭的时候,“水泽?”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我。



“永泽……三知也?”



我对这个声音有印象,那是俊生的声音。



我停下脚踏车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我刚刚超过的那两人的其中一人原来是他。因为他撑着很像女孩子才会撑的红色雨伞,所以我完全没注意到那是他。



另外一人是有点胖的中年女性,手上提着几个超市的塑料袋。她是俊生的妈妈吗?我记得他之前说过他并没有和妈妈一起住——



“嗨!”



我举起一只手向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我刚好到附近。”



“你来找我玩吗?”



俊生笑容满面地问我。正当我要回话时,他转头向旁边的女性说道:



“这是三知也,是我的朋友。”



她有些惊讶说道:“是吗?是神户小学的朋友吗?”



“不是啦。是回到这里之后,偶然认识的——对吧?”



俊生回头征求我的同意,我点头说:“嗯,是啊。”



“这是来帮忙照顾我的关谷太太。”



俊生立刻向我介绍身边的女性——原来不是妈妈。



“她带我去买东西。因为今天外公出去了,这是秘密……对吧。”



“是啊,不能说出去喔。”帮佣的关谷太太说道:



“万一给古屋敷先生知道了,我会挨骂的。”



当两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雨势突然大了起来。



我一边心想着真伤脑筋,一边以手腕擦掉脸上的雨水。这时候俊生大步走到我身边,替我撑伞。当他站到我身旁时,我这才发现娇小的俊生只到我的下巴左右而已。顺便一提,我在班上也不过是中等身材。



“要不要在我家等雨停?”



“咦……可以吗?”



“你不是来找我玩的吗?”



“嗯……是啊。”



“那就进来吧——”



俊生转向胖胖的帮佣,告诉她我要留下来。



“你把脚踏车牵到屋檐下吧,不然会湿掉的。”



4



“三知也,你今天也是去上英语会话课之后过来的吗?”



“英语会话课是星期六,今天是班上同学说要举行电玩大赛,找我去他家……”



“电玩?是电视游戏任天堂吗?”



“是超任的对战型格斗游戏。”



“啊!就是电视上广告的那个?”



“对、对!就是那个。我们用两个两个对战的方式决胜负。”



“是喔。”俊生很有兴趣似地眨着双眼,问我:



“那你赢了吗?”



“我第一回合就输掉了。”



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轻轻地摇头说道:



“我本来就不擅长打电动,觉得很无聊,就先离开了。”



“所以你就来找我玩了。”



“嗯,是啊。”



俊生招待我进去的古屋敷家——也就是惊吓馆中的气氛和我暗中想象的阴暗气氛不一样。



墙壁的颜色以白色为底色,地板也是明亮的原木风格。和房子外观给人的印象不同,既不老旧,也不会让人戚到有压力,而且也没有如传闻所说的到处都设置了惊吓箱的机关。



从玄关走到房子最里面有一个客厅,客厅里摆放着历史悠久的沙发组,我和俊生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从来没打过电动。”



俊生突然吐出这句话。



“一次也没有吗?——那还真是稀奇。”



“我好想玩一次看看……但是外公说不可以沉迷那种东西,不然会变成无法区分现实和游戏的孩子。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外公的说法正不正确,不过,我想就算电玩消失了,也不会让人戚到困扰。”



其实我家里也没有任夭堂或是超任,只有一台十志雄的Game boy放在书桌抽屉深处。虽然我偶尔也会陈今天一样和同学一起玩,不过我—点也不在意自己没有电动玩具,可以说,当我看到喜欢电玩的人整天都在谈论游戏内容、喊着“升龙拳”又叫又跳的时候,还会觉得有点悲哀。



关谷太太送来了果汁和点心,我说了声:“我要开动了。”便伸手拿了点心,然后抬头看着几乎有整面墙壁那么大的彩绘玻璃。



透过玻璃射进来的阳光让室内充满了各种鲜艳的颜色,由红、黄、蓝、绿的彩色玻璃描绘出来的图案是三只展开翅膀的蝴蝶,不论哪一只蝴蝶都有着很漂亮的绿色——是翠绿的颜色。



我这才发现玄关大门的彩绘玻璃上也画着一模一样的蝴蝶图案——这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俊生,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我虽然只是随口问问,但是俊生将手放在额头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道:“很多事情。”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白皙光滑的左脸颊上贴着小小的OK绷,是摔倒擦伤厂吗?



“你看很多书吧?”



“——嗯。”



“你喜欢什么书呢?”



“我什么书都喜欢,就算不是小说,我也喜欢……图鉴或是百科全书也很有趣——三知也呢?”



“这个嘛……我最近看了《穆尔格街凶杀案》,内容是关于密室杀人的故事,听说那是世界上最早的推理小说。”



“是爱伦坡的作品吧,我也很喜欢推理小说。”



“你经常看电视吗?”



“——不太看。”



“音乐呢?”



“我会弹钢琴。”



“是吗,你在学钢琴?”



“我妈妈教我的……她教过我一些。”



“——这样啊。”



我随意地再次抬头看着彩绘玻璃,闭口不语,俊生也沉默了下来。就这样过了几秒钟后,我又看向俊生。



“你说你姊姊去世了。”



我下定决心丢出这个话题。听到我的话,俊生低下头去。



“——对。”



声音非常微弱,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年的春天。”



“前年……你们就是在那之后搬到其他地方去的?”



“——嗯。”



莫非那件事——俊生的姊姊在前年春天去世的事情,就是传闻中的“多年前发生在惊吓馆中的案件”吗?我脑中瞬时掠过这样的想法。不过我没有立刻往下追问,反而谈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也有过一个大我三岁的哥哥,不过就和你姊姊一样,他在前年——我四年级的时候死掉了。”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告白,俊生似乎受到了桕当的惊吓,他抬起头,露出了“真的吗?”的表情,歪着头看着我。



“我哥哥的名字叫十志雄,我想和你名字的写法应该不一样。”



俊生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地紧盯着我的嘴。



“所以第一次见面,听到你叫俊生时,我不禁吓了一跳。”



“你哥哥为什么死掉了?”



俊生看着我的嘴问道。



“这个嘛……事情有点复杂。”



我避重就轻地回答他,然后说道:



“俊生的姊姊足叫梨里香吗?”



“是啊。”



俊生将桌上的便条纸拿了过来,在上头写下了“梨里香”三个字。那是和他稚嫩的外表并不相衬、十分好看的成熟字迹。



接着他在姊姊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我这时才知道他的名字写作“俊生”。



“你姊姊——梨里香为什么会在前年春天死掉?”



听到我这么问,俊生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个嘛……事情有点复杂。”



和我方才一模一样的答案。



虽然我们相视微微一笑,但俊生的笑容里还透着一股阴郁,我想我一定也是同样的表情。



5



“那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关谷太太端来了新的饮料后,对俊生说道:



“我已经跟平常一样做好晚餐了,要吃的时候就用微波炉热一下……”



俊生坐在沙发上,小声地“思”了一声。



“今天带少爷出去的事情,请务必保密?”



“嗯,我知道——谢谢你,关谷太太。”



我等到她走出客厅,听到玄关大门打开又关十的声音后,才对俊生说道:



“我还以为她和你们住在一起呢。”



“不是,她是从她家里过来的。”



“每天吗?”



“不,一个星期三天而已。”



“这样的话,平常这么大的房子里就只有你跟你外公了。”



“是啊——还有梨里香。”



“梨里香是人偶吧。”



“话是没错……但是外公把它当成姊姊的替身看待……”



俊生的外公一定非常疼爱孙女,所以才会对孙女的死亡悲痛不已。虽然我不知道其中有些什么“复杂的缘由”。



“你如果自己出门会被骂吗?”



“——嗯,我一定要和外公一起才能出门。”



“因为你身体不好吗?”



“——或许吧。”



俊生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



“总之就是不行,我外公人很顽固,他说如果想出去玩的话,就在院子玩就好。”



“你今天跟关谷太太出去时,买了什么东西吗?”



我改变话题之后,俊生的表情瞬间明朗起来。



“我买了撒拉弗和基路伯的饲料。”



“撒拉弗和基路伯?你有养宠物吗?”



他大概是养了猫或狗——不过这两个名字都很奇怪。



“撒拉弗是蜥蜴,基路伯是蛇舅母。”



“蜥蜴和蛇?”



“不是蛇,是蛇舅母,是蜥蜴的一种。你看过吗?”



我有点怕爬虫类。当我摇头说“没看过”时,俊生说道:



“那下次我再拿给你看。蜥赐的背部很漂亮喔,舌头伸出来动来动去的样子也很好玩……”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瞄着墙上的挂钟,已经超过四点了。他有点坐立难安地说道:



“外公应该快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跟着坐立难安……甚至紧张了起来。因为到目前为止,俊生的外公给我十分严厉、恐怖的印象。



此时,俊生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紧张。



“我会跟外公好好介绍你的,没关系的。”



“呃……嗯。”



我虽然点了点头,但还是无法放松。



外面还是在下雨,连客厅里都能听到雨声,就知道雨势还是很大。



“对丁,三知也,你知道六花町的‘六花’是什么意思吗?”



“六花……六朵花?”



“不是,所谓六花是雪花的意思。”



“雪花?”



“因为雪花的结晶就像是有着六片花瓣的花朵一样,所以才叫六花。不过也有很多人念作‘rikka’,而不是‘rokka’。”



“真的啊?”



明明不是雪国,却叫做六花町——雪花町,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今年冬天会下多少雪呢?”



俊生这么说着,抬头看向彩绘玻璃。



“你喜欢雪吗?”



“我的生日是十二月,我是在大雪的日子里出生的。”



“十二月几号?”



“十二号——三知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一月十二号,正好差一个月。”



“真的耶。”



俊生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姊姊是在六月六号出生的,我的生日正好是她的两倍,很有趣的偶然吧?”



6



“你知道这栋房子被称作惊吓馆吗?”



我终于找到提出这个问题的时机。听到我这么一问,很意外的,俊生只是淡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



“那你也知道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传闻吗?”



“——好像有呢。”



“为什么会叫惊吓馆呢?”



我继续试着追问:



“我听说惊吓馆的‘惊吓’指的是惊吓箱的‘惊吓’,这是真的吗?”



“嗯,那个嘛……”



俊生像个小大人似地,双手环抱在胸前。



“如果是惊吓箱的话,这里的确很多……”



就在他话说到一半时——



从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俊生的外公——古屋敷龙平回来了。



“喔,这孩子是谁啊?”



古屋敷先生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俊生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是三知也,永泽三知也。”



他的口气就像是在强调自己的清白似的。



“他是我的朋友,是来和我玩的。”



古屋敷先生只回了“这样啊”,接着用嘶哑尖锐的声音说道:



“喔!你就是那个随便进入我们家院子的恶作剧小鬼吗?”



我不禁在喉咙深处呻吟一声,从眼角瞪了俊生一眼。他那时候明明就说要瞒着他外公的……



古屋敷先生的个子很高大,除了满头的白发之外,还留着一把长长的白色胡子。虽然看来很适合圣诞老人的打扮,然而只要穿上黑色衣服的话,就会像是让人害怕的魔法师了。



“呃,这个……”



我学俊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候古屋敷先生而不知所措的时候——



“你叫永泽吗?嗯——”



古屋敖先生低语着,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我:



我全身僵硬,直冒冷汗,害怕自己会遭到严厉的责骂。



“你和俊生同年吗?”



“——啊,是的。”



“也就是说,现在是六年级吗?”



“——是的,没错。”



“你家在哪里?”



“呃,在车站前的公寓。”



“你和俊生很投缘吗?”



“嗯……是啊。”



“永泽吗?——嗯。”



我本来以为他又要重复刚才的低语,没想到一直眉头深锁、一脸不高兴的他,突然笑容满面地说道:



“哎呀!真高兴你来家里玩。”



就连声音也变得十分柔和。



“俊生是很聪明的孩子,只是从以前就很容易生病,所以很少上学,也不能出去玩。我很欢迎你和他当朋友。”



虽然我对古屋敷先生的大转变感到有些困惑,不过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我本来希望你能再待久一点,不过真的很不巧,等一下家教老师就要来替俊生上课了。”



“这样吗?我知道了。那我就告辞了……”



“下次再来吧。”



“好的。不好意思,打扰了。”



在我和古屋敷先生对话的时候,俊生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他露出了有些害怕的表情看着我和他外公的互动。听到外公说了“下次再来吧”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他嘴边浮现难以言喻的愉悦笑容。



然后,当我走到玄关时——



古屋敷先生说:“把这个拿去吧。”便将某个东西递给了我。然而,那并非是当作礼物的“惊吓箱”,而是为了遮蔽下个不停的大雨的黑色雨伞。



☆惊吓馆的腹语人偶☆



1



虽然我以“事情有点复杂”来搪塞俊生,然而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前年冬天,我哥哥十志雄死了,当时他是十三岁的国一生。他的死亡突如其来,没有任何人想象得到。



在他死后不久,我们才知道他在学校受到了长达数个月的霸凌。他并没有告诉家里或是老师,一个人为此痛苦不已。在他留下的日记里,详细地记载了那些残酷的事实。



我到现在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十志雄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他明明就只是个不论怎么看都毫不起眼、十分平凡的国一男生。



他在念书和运动方面的表现都算普通,喜欢足球、电玩以及海洋动物……虽然多少有些内向,但是一点都不阴沉,和朋友的往来也没有什么问题。对身为弟弟的我而言,他可以说是个十分亲切、个性善良的好哥哥。但是……



在第二学期快结束的某天下课,霸凌集团的几个成员将十志雄叫到校舍屋顶上。那是栋四层楼高的古老钢筋校舍,屋顶上只围了轻轻松松就能爬过去的低矮栅栏。



“事件”,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那家伙突然像是抓狂一样,一边大叫一边乱跑,一看就觉得很危险。”在场的所有学生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着:“他冲到屋顶边缘,打算直接翻过栅栏跳下去……”



其中一个追着十志雄的学生急忙想要拦住他,但是十志雄没有停下来,反而喊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还抓住对方的手腕将他拉出栅栏外……两人拉扯了几秒钟后,便一同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大楼下是水泥铺成的道路,所以两人根本没办法得救。十志雄因为脖子和头部骨折当场死亡,一起摔下来的学生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霸凌引起的跳楼自杀。



恐怕是一时的冲动造成的——



除了欺负十志雄的一行人之外,还有其他的目击者看见了事情的经过,所以事件的“真相”或许就是如此吧。



将打算拦住自己的对方也卷进来,恐怕是被逼到绝境而自暴自弃的十志雄最后的反击,或者该说复仇吧。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我在事情发生之初,只知道“哥哥发生意外去世了”。或许是担心年幼的弟弟会受到打击,也或者是觉得十岁的孩子没办法完全理解大人说的话,所以大人对我隐瞒了事实。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那么顺利就隐瞒一切。



事情发生过后没几天,“真相”就自然地传到我耳里了。



对我而言,那当然令人戚到震惊,但在此同时也没有任何真实感,仿佛那是发生在别的世界的事情。



我虽然知道“自杀”这个字眼,但是无法顺利地将这个字眼的意义和现实结合在一起。对当时的我来说,我甚至以“重新启动”的游戏用语来解释哥哥的自杀。哥哥将自己重新启动了。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游戏只要重新启动就能立刻从头开始,但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游戏里的主角能够死而复生,但现实世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但是到我能够完全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为止,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2



在事件发生之后,妈妈的精神陷入了疯狂状态。



她悲叹着孩子的死去,为自己未曾察觉到他的异状而自责;她憎恨欺负孩子的学生们,责备没有发现这件事情的老师和学校。



但是爸爸的态度和妈妈完全不同。



他当然不可能对孩子的死去完全无动于衷,他一定也和妈妈一样为此自责不已。然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和妈妈却全然相反。



“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十志雄还是害死了一个人。”



我不只一次听到爸爸严肃地说道:



“因为自己的自杀事件,而牵连到其他不应该死的人——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就算人家骂他是杀人犯也没办法,毕竟这是重罪,我们必须尽一切方法赎罪才行。”



在这点上,爸妈的态度完全相反,那段期间,我每天晚上都能在房间内听到他们的争吵。



妈妈太过感情用事,而爸爸却是太过压抑感情,打算以理性面对这件事情——我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哪一边的态度和意见才是正确的,然而我认为爸爸真的太冷淡了。虽然我觉得妈妈很可怜,但是又对她只要一提到十志雄便开始嚎啕大哭的模样感到十分恐惧。



妈妈是在事件发生的半年后离开东京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在她离开前,家里每天都会听到“我们分手吧”、“我要离婚”等等的话。



我决定留在爸爸身边。妈妈的身心状态不稳定是最大的理由。



“虽然对你很抱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爸爸打从心里抱歉地对我这么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在心里拚命地说服自己。



在这之后不久,爸爸辞去了检察官的工作。



所谓的检察官,是透过审判来追究犯罪者的“罪行”。十志雄虽然是霸凌的受害者,可是最后却成了加害者,而且还成了“杀人犯”。爸爸一定是无法背负着孩子的“罪行”继续做这样的工作吧,所以才会……



“哥哥做的事情真的是不对的吗?”



当爸爸退掉东京的房子搬到这里之后,我曾经这么问过他一次。



“爸爸,哥哥做的事情……”



“虽然令人同情,但是害人死亡是不对的。”



爸爸眉头深锁,面容严肃地回答我。



“真的吗?”



我再次追问:



“真的吗?……爸爸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啊。”



“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检察官,而是律师了耶?”



“不是这个问题。”



爸爸有点生气地睁大双眼。



“三知也,你听好了。就算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都不该夺走他人的生命,那可是重大的罪行,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严格规定的。”



“但是,不是也有正当防卫这回事吗?”



爸爸“喔”了一声,重新看着我。



“如果对方先攻击我的话,为了保护自己,我可以反击吧。那么就算杀了对方,我也没有犯罪,不是吗?”



“的确是有被视为正当防卫或是紧急避难而不被定罪的例,,但是十志雄的状况完全无法适用。”爸爸这么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哥哥一直被欺负,这不就是对方先攻击吗?这不是对方的错吗?”



我不由自主地反驳了爸爸。



“哥哥一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无法忍耐,所以才会……”



“三知也,不是这样的。”



爸爸再次摇头。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是错的。”



即使爸爸费尽力气这么说,脸上却浮现了痛苦的神情。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我突然 想到“这个国家的法律”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所谓法律,不也就只是人类自己制定出来的东西吗?



在江户时代有所谓的“复仇法”的杀人法律,在特定情况下,武士甚至有杀人的特权。就算 不谈江户时代的事情,只要是战争,不论杀害多少敌方士兵都不会被问罪。根据时代或状况的不同,法律不也常常在变吗……在这之中,究竟有多少真实存在呢?



我愈是深入思考,脑中的疑问愈是不断增加。



3



因为古屋敷先生说了“下次再来吧”,所以在那之后我便经常前往惊吓馆。



每个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我都会特别绕远路到六花町去,有点紧张地按下门柱上的门铃。有时候可以和俊生见面,有时候则是古屋敷先生会出来告诉我:“俊生今天不太舒服。”而让我打道回府。



到了星期天或是假日,俊生有时也会叫我过去玩。不过就算过去,也只能和他见上一、两个小时。俊生的身体似乎真的很差,体力远不如一般的小孩。古屋敷先生总是会在我们玩到一半时突然出现,询问俊生的“身体状况”。然而不论俊生怎么回答,古屋敷先生的结论总是“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不过就算如此,只要每次能和俊生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就觉得很快乐。和俊生在一起的感觉跟我在学校里和同学聊天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有种神秘、脱离现实的感觉,彷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阴影。那种剌激感,不知为何总让我心情愉快。



俊生带我去:一楼的书房兼卧室——也就是〈俊生的房间〉,是在—月后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时候。



房间里有着对小孩来说太过气派的书桌,和装有玻璃门的书柜,以及对独自一人睡觉的孩子来说太大的床舗……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有一个巨大的水槽,水槽里放着泥土和树木的枝叶,里头就是撒拉弗和基路伯,也就是俊生饲养的蜥蜴和蛇舅母。



在俊生的催促之下,我战战兢兢地探头看着水槽里面,看到树枝上和树叶阴影下各有一只生物蹲踞着。



两只都比我想象中的大,从头部到尾巴的长度大概有十五或二十公分。究竟哪一只是蜥蜴、哪一只是蛇舅母,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爬虫类的我根本分不出来。



“你会怕吗?”



俊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有点讶异地这么问我。听到我“呃,是啊……”的回答后,他又问:



“你也害怕青蛙和昆虫吗?”



“我一直住在东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东西啊。”



听到我老实的回答后,俊生一脸认真地说道:



“嗯,原来是这样啊。”



他这么说着,将盖着水槽的铁丝网稍微移开一些,还把右手伸了进去。接着他以食指轻轻地抚摸着爬在树枝上、身上有着黄色线条的那只褐色爬虫类的背部。



“这是撒拉弗,牠是日本蜥蜴——你看,牠很乖巧吧。”



“牠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撒拉弗和基路伯都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



“不同阶级的天使的名字。撒拉弗有三对翅膀,基路伯有两对。”



既然要取这种名字,那何必养蜥蜴呢?养小鸟不是更好?



“我不喜欢有体温的动物,我觉得很恶心。”



彷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俊生说道:



“我觉得蜥蜴摸起来冷冷的很舒服。不过外公和三知也一样,不太喜欢蜥蜴。”



没有体温所以摸起来很舒服。一般来说应该是相反才对吧?俊生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觉得。



俊生离开水槽旁,走向窗边。



在南边的墙壁上并排着几扇上下开启式的细长形窗户,另外还有一扇嵌着玻璃的门,可以从那道门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八月底第一次见面时,俊生就是从这个阳台看见我,走下庭院的。



“三知也,你看这个。”



俊生拿起放在向外延伸的窗台上的某个物品,将它递给我。那是个长约二十公分、黑色金属制的圆筒,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个小型的望远镜。



我接过望远镜后,用两手握着将它朝向窗外,接着将目镜抵在某一边的眼睛上,然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发现物镜上还盖着塑料制的保护盖。



我将圆筒重新拿好,摘下盖子,这时候——



咻!随着一阵尖锐的声音,筒子里面有东西用力地飞了出来。



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声,俊生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飞出来的东西是以黄色布料做成的蛇,圆筒里头塞着发条。我以为是镜筒的部分其实是中空的,里头就塞着那个东西。只要拔下盖子,里头的东西就会因为弹簧的力量飞到外面,是原理非常非常简单的惊吓箱——



“我不是说过房子里有很多惊吓箱吗?”



俊生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咯咯笑个不停。



“虽然很奇怪,但是很好玩,对吧?”



我“嗯”了一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蛇塞回圆筒中。



“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吧?”



“如果在储藏室之类的地方找找看,应该会发现很多这种东西。”



“这么说来,果然就像传闻所说的,你外公——古屋敷先生是个很狂热的惊吓箱收藏家。”



“我觉得外公并不是什么狂热的收藏家。”



“而且光是用买的还不够,最后还开始研究开发独特的惊吓箱……”



“不对!外公才没有做那种事情呢!”



俊生干脆地否定了“传闻”。



“其实是我妈妈小时候很喜欢惊吓箱。”



“你妈妈?”



“——嗯。”



俊生脸色有些发青地点头响应我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露出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所以以前外公和外婆为了妈妈,搜集了很多惊吓箱,那些东西就留到现在了。”



4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问俊生为什么〈俊生的房间〉的门在面对走廊这一面会漆上明亮的水蓝色,感觉和整栋房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八月搬冋来之后,外公就把门漆成这样了,还可以闻到一点油漆的味道。”



俊牛回答道。



“之前这里和其他门都是同样的颜色。”



“你外公故意这么做的吗?”



“很奇怪吗?”



“与其说怪,倒不如说有些格格不入。”



古屋敷先生的审美观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梨里香的房间〉的房门是粉红色的喔。”



俊生说着,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也是你外公故意漆的吗?”



“外公说漆成明亮的颜色,心情会比较好。因为这个家发生太多事情了……”



“太多事情……是指你姊姊死掉的事情吗?”



“嗯——是啊。”



“〈梨里香的房间〉就是放那个人偶的房间吧?”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夏日,那个在二楼窗边若隐若现的人偶影。



“那个和你姊姊有着同样名字的特殊人偶……”



俊生说在那个房间还有其他很多人偶,和它们相比,梨里香除了名字之外,究竟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你想看梨里香吗?”



被这么一问,虽然内心有些犹豫,我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是啊。”



“那么我再拜托外公看看。〈梨里香的房间〉上了锁,不能随便进去的。”



接着俊生离开蓝色的门前走向楼梯,我走在他的身边说道:



“对了,俊生,死去的梨里香是怎么样的姊姊呢?”



听到我的问题,俊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姊姊吗……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姊姊。”



他的表情很悲伤,但是音调却不知道为何有点紧张。



“我不了解她……但是,我想她或许是恶魔吧。”



突如其来的“恶魔”两字,让我不由得“咦?”了一声,疑惑地反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她是很恐怖的人吗?”



“——我不知道。”



俊生低下头,缓缓地摇着头。



“姊姊对我很温柔,外公也很疼爱她。但是我看过姊姊露出很恐怖的表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令人不舒服的诅咒人的话。”



“嗯——”



“而且姊姊的眼睛……姊姊眼睛的颜色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是很不可思议的颜色。”



“不可思议?那是什么颜色?”



“各式各样的颜色。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看起来却又带着金色……当她露出恐怖的表情时,眼睛是很可怕的橘色。”



“该不会是你太多心了,或是错觉吧?因为光线的关系,让你不小心看错了……人类的眼睛是不可能变色的。”



“——或许吧。”



俊生还是盯着地板不放,再次缓缓地摇着头。



“但是……一定是因为这样,妈妈才会讨厌姊姊的。”



“你妈妈讨厌你姊姊吗?”



“——对。”



俊生轻轻地点点头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然后像是逃离现场似地下了楼梯。



5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家教老师”也是这一天的事情。



当我准备要回家而走到玄关时,碰到了偶然提早到的他。



他似乎是骑摩托车来的。背着黑色背包、腋下夹着银色安全帽的新名大哥,顶着一头染成深褐色的长发,戴着浅色镜片的无框眼镜……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很多,看起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虽然知道他是神户的大学生,不过因为“老师”两个字,我还是会把他想象成更成熟、更严肃的人。



“喔!你就是俊生老挂在嘴边的朋友吗?”



俊生还没介绍,新名大哥一看到我就露出了亲切的微笑说道:



“我记得你叫永泽是吗?我从俊生那里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啊,是的。嗯……我叫永泽三知也,请多指教。”



“嗯嗯。我是俊生的家教老师,我叫新名努。请多指教。”



因为俊生和古屋敷先生也在场,所以我和新名大哥只进行了这短短的交谈。



我听说新名大哥现在念文学系三年级,主修法国文学。虽然是在关西出生,不过从小就搬到东京,到进大学为止都一直住在东京。他因为学长的介绍,从今年夏天开始担任俊生的家教。还有,他骑的是意大利出产的“伟士牌”二手摩托车……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6



“永泽同学最近经常去古屋敷先生家呢。”



听到同班的湖山葵突然对我这么说时,我吓了一大跳……或者应该说非常震惊。那是刚过十月中旬的某天午休时的事情。



在这之前,我从未和她好好地说过话。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安静不起眼的人,相反的,她是班上数一数二活泼又出风头的女孩子——湖山葵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所谓的“班长”型的人。她长得很高,留着一头适合她的短发,功课表现虽然普通,但是运动万能,总是团体的中心人物,举手投足充满活力……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和“开朗又受欢迎”的女孩子交朋友,因此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和她说话的机会。



“我在叫你啊!永泽同学。”



我因为太过震惊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小葵便凑近我的脸问道:



“那里有一个男孩叫俊生,对吧?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有点粗鲁地问我。



她为什么会知道?我到现在还不曾告诉周围任何人关于俊生的事——



“我家在六花町,就在那楝房子附近。”



小葵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我说道:



“所以我才会看见你从那里出来。我本来想叫你的,不过你已经走远了……”



原来是这样——我暂且接受了她的说法,然后反过来问她:



“既然妳住在附近,应该比我更淸楚他们家,就是古屋敷家的事情吧?”



“我是听说过不少传闻,但是我没进去过。”



接着小葵说着“对了、对了”,再次凑近我问道:



“那栋房子真的到处都是惊吓箱吗?”



“这个嘛——”我有点装腔作势地把双手环抱在胸前。



“是有惊吓箱啦,但并不是到处都是。”



“那他们有送你惊吓箱吗?”



“没有。”



“那打开后会吓死人的超级惊吓箱呢?”



“这个嘛,应该是没有那种东西才对——那栋房子并没有像传闻所说的那么夸张,也没有会让人惊吓的感觉。”



“那惊吓幽灵昵?”



“我想那也是随便捏造的传闻而已。”



“是喔。”



小葵有些失望似地噘起了嘴。我问她:



“妳对那栋房子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啊!”



小葵这么说着,用力地眨了一下双眼,就像猫咪一样。



“那可是神秘的豪宅,惊吓馆耶——家里附近有那样的房子,会不在意才奇怪,你说是吧?”



“也是啦。”



“喂,快告诉我,你是怎么进去那里的?”



我想了一会儿,认为那并不是非得要一直保密下去的事情,再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说出来了。我一边简短地说明和俊生认识的经过,接着继续向她提出问题。



“那我可以问妳几个问题吗?”



“好啊。”



“妳既然住在附近,说不定会知道。妳听过古屋敷家除了俊生之外,还有一个叫梨里香的人吗?她是俊生的姊姊。”



“啊……嗯。我是听过他们家有一对姊弟。”



“那妳知道梨里香死掉的事情吗?好像是前年春天发生的。”



“死掉?前年?”



小葵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歪着头说道:



“我妈妈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那妳没看过梨里香吗?”



“没有。”



“根据传闻,那栋房子在好几年前曾经发生过可怕的案件,妳知道吗?”



小葵再次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听说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们家也是去年年初才搬到六花町的,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住在京都。”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我的希望落空了,看来关于“案件”的详细内容,还是得找机会问俊生了。



“对了,永泽同学,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小葵突然这么说道。



“什么事?”



“下次带我一起去可以吗?”



我吓了一跳,高声回问道:“妳说什么?”



“你下次去古屋敷家玩的时候,带我一起去嘛!好不好?”



“呃,这个嘛。”



因为事出突然,我完全无法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个……妳那么想进去惊吓馆吗?”



“这是原因之一,另外我也很想见那个叫俊生的男孩子。”



说着,小葵又像只猫似地用力地眨了一下双眼。



“他好像是个很不可思议的男孩子,对吧?”



“妳被勾起好奇心了吗?”



其实我根本没有立场说她,不过还是稍微挖苫了她一下。结果小葵一脸无所谓地点头说道:



“那当然,因为我从努哥哥那里听到了一些俊生的事情。”



我又吓了一跳,再次大声地“咦?”了一声。



“努哥哥是谁?”



“俊生的家教老师新名努。”



“妳跟他认识吗?”



“他是我表哥。”说完,小葵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笑容。



“你知道吗?这真是个有趣的偶然,我也是最近才从努哥哥那里听到永泽同学的事情……知道我跟永泽同学同班时,哥哥他也吓了一大跳喔。这就是所谓奇妙的缘分吧。”



7



就因为如此,我被迫和湖山葵订下了要带她去惊吓馆的约定。在那之后,我立刻询问俊生可不可以带她一起去,他回答我:“如果是三知也的朋友,那就没关系。”



就这样,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三十号的下午,我带了小葵去古屋敷家。



“难得有女孩子来玩。”——因为这个理由,帮佣的关谷太太把她辛苦做的手工蛋糕端到我们眼前。小葵很开心地一口接一口,不过我却觉得太甜,不合我的胃口。俊生大概也是同样的感想。



“难得有女孩子来我们家。”——接着说出这句话的是古屋敷先生。



“今天就介绍梨里香给你们认识吧,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同年龄的女孩子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古屋敷先生说着说着便转向俊生,希望。到相同的反应。



“俊生,你说是吧。”



俊生露出有些困扰的眼神,不过还是淡淡地微笑说道:“是啊。”



不知道内情的小葵一定很惊讶。梨里香明明在前年春天就已经死掉了,古屋敷先生却一副彷佛她还在世的口气说“介绍给你们认识”。



我根本没有时间向惊讶的她说明梨里香的真正身分,占屋敷先生就说:“那么大家跟我来吧!”接着就带领我们走向楼梯的方向。



我们上了二楼,到了走廊后便转向左边的方向。



经过〈俊生的房间〉,再经过两道门后,就来到走廊最深处的〈梨里香的房间〉。



位在建筑物东边的这间房问,就像俊生说的,房门被漆上了明亮的粉红色,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油漆味。



古屋敷先生从裤子口袋取出一把钥匙,接着插入门上的锁孔。那是把外型很老旧的大钥匙。



房门打开后,古屋敷先生催促我们进去。



于是由我带头进入房问,接着是小葵和俊生,古屋敷先生则是最后一个进门,并且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们正对着的墙.壁上有两扇上下开启式的窗户,而那两扇窗户的左边——也就是东边的墙壁上有着椭圆形的彩绘玻璃。虽然午后的阳光从玻璃射了进来,但室内还是有些昏暗。房间大小大概是七、八坪……不,应该更大一点。或许是天花板很高、家具很少的关系,看起来甚至比我家的LDK(注:日本公寓常见的客厅连接餐厅和厨房的格局。)更大。彩绘玻璃上的图案和房子内其他的彩绘玻璃一样都是蝴蝶。



就像俊生说的,房间里有好多人偶。



有的收在柜子里,有的则放在地板或沙发上。从古董西洋人偶到动物的布娃娃,几乎什么种类都有……简直就是〈人偶的房间〉。



俊生说这间房间最早是他妈妈年轻时使用的卧房,后来让给了女儿梨里香住,变成了〈梨里香的房间〉——这么说来,在这里的许多人偶究竟是为谁购买的?是为了梨里香?还是为了她妈妈?



古屋敷先生穿过我和小葵的身边,走向房间正面深处。他走近右边窗户的前方,然后——对着那里的梨里香说话。



8



“梨里香,我要介绍朋友给妳认识喔。”



古屋敷先生这么说着,然后双手抱着那个人偶,转向我们。我倒抽了一口气。的确就如俊生所说——梨里香确实和房间里的其他人偶完全不同,是个“特别的”人偶。



如果站直的话,她从头到脚少说也超过一公尺吧。梨里香光是体型就比其他人偶大上不少。



她穿着鲜黄色的洋装,垂到胸前的金发上别着蝴蝶形状的翠绿色发饰,有着光滑的白色肌肤和又圆又大的蓝色双眼。那根本就是“像人偶一样漂亮的女孩子”的脸孔。但是——



奇怪的是那张脸的嘴巴和嘴边的构造,从嘴角两端到下巴有着两道直直的黑线……不,那不是“线”,而是“沟”才对。因为那两道沟,使得人偶难得的美貌显得很诡异,也很滑稽。



——你们好。



她发出了声音。在说话的同时,梨里香的下唇沿着两道沟喀啦喀啦地上下动着。



——我是梨里香,请多指教。



那是很不自然、硬装出来的声音。



一瞬间,我还以为梨里香真的在说话,然而那只是瞬间的错觉——



我脑中立刻浮现出“腹语”二字。



我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也对嘴巴可以上下活动的人偶有印象。梨里香——是个腹语人偶。



“这是三知也和小葵喔。”



古屋敷对梨里香说道:“他们都是俊生的好朋友。”



——我是梨里香,请多指教。



她的嘴巴再次喀啦喀啦地动着,重复了同样的台词。在此同时,两边的眼睛也啪嗒啪嗒地眨动着。



——谢谢你们和俊生做朋友。



古屋敷先生用左手撑着人偶的臀部,右手则绕到人偶背后蔵在衣服底下。他一边以右手操作其中的机关,让人偶活动嘴唇和双眼,一边配合人偶的动作发出奇怪的“梨里香的声音”。



【插图3】



我已经看到呆若木鸡,小葵则在我身旁动来动去,她恐怕比我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外公年轻时是很有名的舞台剧演员。”



俊生小声地告诉我们:



“腹语和魔术是他的业余爱好。”



原来如此,所以才……我似乎可以理解古屋敷先生的心情。



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孙女梨里香,悲伤过度的古屋敷先生才将那个腹语人偶取名为梨里香。他透过自己的操纵,让人偶看起来彷佛是梨里香的灵魂寄宿在其中,藉以抚慰自己的哀伤。因为他想忘记梨里香已经死亡的事实——对,一定是这样。



然而——



古屋敷先生以人偶梨里香表演的腹语,就连小学生的我都无法昧着良心说精采。



他虽然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来表演自己和梨里香的对话,但是梨里香说话的时候,古屋敷先生的嘴唇也动个不停。如果说腹语表演的最高境界是表演者的嘴巴完全不动就能发出各种声音的话,那古屋敷先生的水平还差得远了。究竟是年轻时很厉害,现在退步了?还是本来就不怎么出色呢?……



——我叫梨里香,古屋敷梨里香。我是一九七九年六月六日出生的。



古屋敷先生往靠着墙边的豪华沙发上坐下,继续和梨里香的对话。



“那边的男孩子是永泽三知也,女孩子则是湖山葵,两人都是六年级喔。”



——三知也跟小葵吗?我比你们大一点点,请多指教,也请你们跟我做朋友喔。



古屋敷先生的右手操纵着梨里香向我们点了个头,我跟小葵也跟着向她点头致意。



——对了、对了!



梨里香——严格来说应该是操控着梨里香的古屋敷先生——说道:



——虽然还早,不过俊生的生日就在十二月喔,对吧,俊生。



俊生稍稍低着头“——嗯”了一声。



——这是俊生的十二岁生日呢。外公,我们把三知也和小葵一起找来,举行生日派对吧。



“喔!这主意不错!”



古屋敷先生瞇起了双眼。



“很好、很好。这样的话,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得做很多练习了。”



满脸皱纹、笑个不停的占屋敷先生,和在他身边不停眨着眼睛的梨里香——不知为何令我感到不舒服,却又有种悲伤、难受的复杂感受。我将视线从两人——正确来说是“一人和一具人偶”——的身上移开。我眼神游移着望向彩绘玻璃上的蝴蝶,还有彩绘玻璃正对面的墙壁……我到现在才发现那里有东西。那道墙壁——也就是西侧的墙壁,外型和一般的墙壁完全不一样。



那道墙上紧紧排列着各种颜色的四方形嵌板……



那是嵌在墙壁上的收纳箱吗?全部都是吗?——如果真的是收纳箱,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呢?



“俊生,那是什么?”



我靠近俊生身边,小声地问道:“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



古屋敷先生突然开始发出诡异的声音,那不是以腹语表演的“梨里香的声音”,而是他自己的呻吟声。他将梨里香放到沙发上,用双手压着自己的胸口。



“呜……呜呜……”



他方才的愉快表情早已消失无踪,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



“外公!”



俊生冲向沙发。



“外公,你没事吧?”



“药、我的药……”



古屋敷先生用左手压着胸口,右手指着俊生的方向。



“我床边的书桌里面……”



他费尽全身力气这么说着。



“外公卧室的床边吗?那里放着平常吃的药吗?”



“抽屉……最上面的抽屉……”



“我知道了!我立刻去拿!”



俊生回答得很快,接着立刻冲出房间,还差点绊到脚。



我和小葵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直到俊生回来之前,我们两人都只能害怕地看着痛苦不已的古屋敷先生。



9



古屋敷先生之所以痛苦呻吟,是因为宿疾心脏病发作的关系。



俊生事后告诉我那是名为狭心症的病症,如果不赶快处理的话,很有可能会就这么死了。



俊生拿回来的药立刻发挥了药效。古屋敷先生从银色的外包装中取出了白色的小药丸放进嘴里,不到五分钟症状就平复了。这也是俊生之后告诉我的,那个药丸据说叫硝化甘油。讲到硝化甘油,我只知道它是只要一点点震动就会引发大爆炸的超危险物品,听到它原来也能当作药物使用时,我感到非常惊讶。不过据说硝化甘油从以前就一直被当作狭心症的治疗药物。



即使发作已经停止,古屋敷先生还是脸色发青地对我们说道:



“不好意思,你们两俩今天就先回去吧。”



我们当然只能听他的话回家。



他将腹语人偶梨里香放回原来的窗边,然后再次锁上了〈梨里香的房间〉。



☆惊吓馆的惊吓箱☆



1



从九月底开始,A**市陆续发生令人担心的新闻事件。那段时间内,市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多起手法类似的闯空门和强盗案件。虽然不见得是同样的犯人所为,不过始终没听说有人被逮捕的消息。



小葵告诉我六花町最近也发生了小偷潜入家里行窃的案件,那是发生在我们拜访惊吓馆隔天的事情。深夜里,有好几台鸣着警铃的警车开到了六花町,引起了附近居民很大的骚动。



“犯人听说是高个子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穿得一身黑,还戴着毛线帽和很大的口罩,让人看不到他的脸。他用刀子威胁人家,然后偷走钱和宝石——这是我姊姊从社团学姊那里听来的消息,听说那位学姊的爸爸是报社的记者。”



小葵有一个大她四岁的姊姊,名字叫“奈波”,现在念神户的女子高中。



“为什么说‘也有可能是女人’?”



一听到小葵说的话,我内心就浮现了这个疑问。



“就算脸被遮住了,但是从声音和体型不是可以判断小偷究竟是男是女吗?”



“那是因为——”



小葵得意洋洋地答道:



“小偷偷闯进去的那一户人家只住了一个老太太,她已经八十岁了,虽然身体还很健康,但是听说视力很差,所以根本看不清楚小偷的体型。”



“那么,她也有重听啰?”



“我想应该有。不过听说犯人好像是用很奇怪的声音说话……”



“奇怪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了古屋敷先生在〈梨里香的房间〉里以腹语表演的“梨里香的声音”。



如果犯人是以那种声音说话的话,老人家或许真的分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男是女。



“好像一直还没有抓到犯人耶,所以我妈妈一直叮咛我要特别小心奇怪的人,啰嗦死了。”



要说啰嗦,我家也是。



要小心门窗、一个人在家时就算任何人来敲门都不可以开门、如果发现陌生人在大楼里四处张望时,就要把对方当成是变态或是小偷——爸爸简直就是照三餐反复叮咛我这些事情。难道这是前检察官、现任律师的职业病吗?



“俊生家没问题吧?”小葵接着有些担心地说道:“等那位帮佣的太太晚上回去后,他家里不就只剩下他和他外公两个人而已吗?”



“嗯嗯——的确如此。”



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是小葵似乎非常喜欢俊生。她说我们虽然同年,但她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把俊生当作弟弟看待。



“我从以前就很想要有个弟弟或妹妹。”



听她这么说,我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当妹妹实在太吃亏了嘛。”



她语气平淡地回答我,两颊却气鼓鼓的。



“不管什么事都是姊姊优先,如果我下面还有弟弟或妹妹的话,情况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这个嘛——谁知道呢?”



我暧昧地歪着头,想起了十志雄还没死之前的事情。



我们家是否发生过小葵所谓的“兄弟姊妹之间的不公平待遇”呢?



我记得的确是有过因为“他是哥哥”,所以让十志雄“优先”的事情。但是相反的,有更多因为“他是哥哥”,所以要求十志雄要负起“责任”的事情,特别是爸爸的态度更是如此。



如果是我在学校被其他同学欺负,甚至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不得不反击、导致对方死亡的话——爸爸也会和十志雄自杀的时候,样地追究我的“责任”吗?



想到这里,我悄悄地叹了口气。



2



先不管要不要带小葵去这件事,到了隔周的星期天我又想去找俊生了。除了古屋敷先生的病情、用梨里香表演腹语这两件事之外……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不过我更单纯地关心在那之后俊生的身体状况。



但是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古屋敷先生接的,他每次都说:“俊生在那之后,身体状况变得有点差了。”不希望我去找他。听说每年的这个季节,俊生的身体状况都会比较恶化。



我虽然很担心,但也不能就这么直接找上门去。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做些什么,否则我根本就坐立难安。因此,在那个星期天——十一月六日的傍晚,我骑着脚踏车前往六花町。



只是我还是不敢靠近惊吓馆,万一在附近打转时被古屋敷先生发现那就尴尬了,而且我总觉得被发现的话一定会挨骂。因此,我爬上惊吓馆所在的屋敷町郊外那个稍微靠近东边的小山丘。



那个小山丘上有个小公园,正式名称是“六花第二公园”,不过这一带的小孩大多称呼它为“小公园”。从山丘后方直直往下走,穿过黑暗的树林后,便会来到一个古老的墓地,所以那里本来是称为“墓地公园”的,之后从墓地(bochi)的发音,转化成“小”(bocchi)的谐音,所以才叫“小公园”——这是俊生告诉我的。



在小公园的西边角落,有一块地刚好可以眺望到古屋敷家——这也是俊生说的。俊生则是之前从姊姊梨里香那里听来的。



所以我才想爬到山丘”,我想从那个地方看看惊吓馆的状况。



公园前面的马路上停着一台车子,是台蓝色的双人座敞篷车,车子里面没有人。我并没有特别在意,骑着脚踏车就进到公园里了。



此时这一带已经开始天黑了。



我穿过没有半个人影的小公园,走向所谓的“西边角落”,眼前的那一片天空可以看到美丽的夕阳。我在暑假尾声第二次见到俊生时,天空中的夕阳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颜色,当时的情景我始终牢牢地记在心中。而此刻的夕阳和当时的情景似乎合而为一了。



公园的外围有一圈低矮的铁栅栏,在栅栏的另一边则耸立着高大的树木,遮住了我的视野。我挺直身子,一只脚跨过栅栏,从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山丘下的街道,但是我不知道哪一边才能看到我想看的房子。



我慢慢地横着走,从这头走到那头,就是找不到那栋房子。究竟是地点不对,还是必须等到冬天树叶都掉光的时候才看得到呢?……



“喂!”



突然有个声音从天而降。真的就像字面所说的,是从上方传来的,所以我吓了好大一跳。



“难道你也是来看惊吓馆的?”



事后每当想起此时的情况,我就觉得既懊恼又丢脸。那个声音的主人并非故意躲藏在某处,其实他一直坐在我背后几公尺远的“那个”地方,可是我却一直到他出声叫我为止,都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你也爬上来吧。”男人对我说道。“正如我所想的,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那个”地方,其实是个非常寒酸的公园游戏设施——老旧的立体方格攀爬架。那是用漆着深蓝色的铁管建造而成的城堡,男人就坐在上面的一角,低头看着我。



3



“你看,就是那边那栋有着灰色屋顶的洋房,就算是盖在神户的异人馆(注:神户开港时,有许多外国人居住在山手地区。多年后,被保存下来的洋式住宅便称为“异人馆”,也成为神户地区最具有代表性的观光地标。)街也不会显得突兀……喔,二楼有彩绘玻璃的窗户,玄关大门上也有彩绘玻璃呢。从外观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会让人惊吓的房子啊,但是大家却都叫它惊吓馆。”



男人一边从像是扁平小箱子的双筒望远镜远眺,一边说着话。我搞不清楚他是在对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反正是很难听得清楚的低语声。



“——嗯?怎么了?”男人再次低头看我。



“你不上来吗?你不是也想看那栋房子吗?”



“啊……不,呃,也不是那么想……”



“你可是骗不了我的喔,你刚刚一听到‘惊吓馆’,一边的眉毛就挑起来了。我猜对了吧?你该不会是那家孩子的朋友吧?——喔喔,看来我又猜对了。”



男人露出微笑。



“快上来吧。你不用那么提防我,我不是什么可疑的家伙。”



就算他那么说,我还是觉得他的打扮看起来十分可疑。



他穿着黑色衬衫、黑色外套和黑色长裤,全身都是黑的,年龄大概和爸爸差不多吧。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自己一个人在这种公园的攀爬架上用望远镜窥看惊吓馆呢?——



我愈看愈觉得他实在很可疑,太可疑了。



我虽然这么想,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反抗他的话。结果我还是爬上了铁架,在离男人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



从这里的确可以清楚看见六花町内的每一栋房子,而且我很快就找到了古屋敷家的房子。



“这个歌剧望远镜的倍率虽然不高,不过要不要用用看?”



可疑的男人将望远镜递给我。我战战兢兢地接过它,将镜片贴近眼睛时,我感到很害怕,脑海里随即浮现了〈俊生的房间〉中那个形似望远镜的惊吓箱。



“——啊,看见了。”



当望远镜正确无误地对准惊吓馆时,我小声地叫了出来。



“你能看见二楼的彩绘玻璃吗?”



听到男人这么问,我透过望远镜着着惊吓馆,默默点了点头。



“上面画的是什么图案呢?”



我听到男人这么问时,不自觉地回答他:



“那上面画的是蝴蝶,非常漂亮的绿色蝴蝶……”



“喔,绿色的蝴蝶啊——你曾经进去过那栋房子吗?”



“呃、这个嘛、是啊……”



“原来如此。”



我放下望远镜,以眼角偷偷瞄了正在点头的可疑男人,他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似地抿着双唇。



“其实我刚刚才去拜访过那栋房子,但是一下子就被赶出来了。那个白鬅子老人就是屋主吧,名字是古屋敷龙平吗?你朋友是他的孙子吗?”



“啊,是啊——他叫俊生。”



“我是有事到这里,所以顺便去看一下那楝房子。虽然我一开始就抱着应该进不去的想法而前去拜访……不过看那样子,不论去几次都是同样结果吧。”



男人遗憾似地再次抿着嘴唇。我好奇地问他:



“请问你为什么要去古屋敷家?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A**市六花町的惊吓馆在某方面来说可是相当有名的建筑物,所以我一直很想去拜访看看,乘机好好地观察馆内的状况。”



“——这样啊。”



“你知道那栋房子为什么被称作惊吓馆吗?”



“我听说有很多传闻。”



“好像是如此呢。”



可疑男人将双手放到后脑勺,瞄了我一眼。



“你要小心那栋房子。”



他出乎意料的警告,让我觉得很困惑。



“为什么……我要小心什么……”



“那栋房子是距今三十年前左右盖好的房子,听说当时屋主委托的是在某方面非常有名的古怪建筑家。”



“——啊?”



“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在他死之前,他在各地设计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房子,不是有着奇怪的外型或构造,就是在房子内部各处隐藏着机关……像是外型是十角形的房子,还有整个房子里都是时钟,或是以诡异的面具为主题的房子等等。”



【插图4】



“是喔。”



我最初只觉得很有趣,但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影响了我的想法。



“而且,他设计的所有房子到目前为止全都发生过恐怖的杀人案件。”



“杀人、案件?”



“对,也就是说——”



可疑男人双手抓着攀爬架的铁管,长长的双腿晃来晃去。



“只要是那个建筑师盖的建筑物,都很不吉利。”



“不吉利的意思是——”



我大大地吞了口口水。



“那些房子被诅咒了吗?”



“是啊,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怎么……可能?”



我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看向刚才拿着望远镜窥看的地方。虽然我不太相信“诅咒”这回事,但是“恐怖的杀人案件”仍旧令我毛骨悚然。



“我到最近才知道那栋房子,也就是惊吓馆的存在,所以做了一些调査。结果正如我所预料的,前年春天那楝房子也发生了某个案件。”



“前年春天?”我急忙向他确认。



“你知道这件事吗?”



“那也是杀人案件吗?”



“是的——看来你似乎不晓得详细状况。”



可疑男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开口说道:“被害者是当年念国一的女孩梨里香。”



“啊……”



“她是古屋敷龙平的孙女,也就是你朋友的姊姊。她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被人用刀子杀死了。说不定就是你刚刚看见的那间有彩绘玻璃的房间。”



我虽然觉得有点意外,但在此同时,却也觉得事情果然如此。我想起了俊生当时被我问到梨里香的死因时,口中说着“事情有点复杂”的阴郁笑容。



“这不是适合说给小孩听的故事哪。”



看着沉默不语的我,可疑男人有点困扰地歪着头。我无言地将他借我的望远镜递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