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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etch 1(2 / 2)




我的视线落到了走廊外侧,以及挑高空间相邻的木头扶手上了。



扶手的一部分有损坏的痕迹。



某人用新的木材直接盖住破损或断裂的地方,怎么看都像是先应个急而已。



我望向扶手下方的一楼地面。



原来那天晚上,我临死前所倒卧的地方就在这正下方啊。这么说来……



我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啰?头部因而受到重击,颈椎说不定骨折了……



我诚惶诚恐地探索那宛如浓雾笼罩的白色记忆,结果……



……有声音(做什么……晃也)。



有某人的声音(……住手)。



好几个人的声音(……别管我)(怎么这样说……不行)。



突然间,那段记忆仿佛就要拨云见日了(不要管我……),但最后还是没能突围。



我继续在二楼的走廊上移动,接着进入一个房间。



我的寝室。



苔藓色的窗帘是拉上的,但户外光线从缝隙中射入,室内微明。



里头放着一张小尺寸双人床,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很久没人睡了。



床边桌上放着小小的时钟。



是吃电池的电子钟,此刻也正常运作着,不像「正厅」的老爷钟……它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五分,日期是五月十七日,礼拜天。



看到这个钟,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两个礼拜了。



两个礼拜前的晚上,这栋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样的前因后果带领我走上死路?



笼罩四周的浓雾迟迟不肯散去。



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却不记得死前和死亡当时的事情。我这个「患了失忆症的鬼魂」还真是滑稽啊。我这样想的同时——



心中也浮现了一个迫切的疑问:



我为什么会丢掉性命呢?



就在这时,我眼中的世界出现了沙沙杂讯,宛如收讯不良的电视。有个画面瞬间闪过我眼前。



床边桌上。



好像放着什么瓶子和杯子,还有……



房间中央。



有某样白色的东西垂下来,摇晃着……



……咦?



那是什么玩意儿?心中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那些影像便开始淡出了。



我满心困惑地喃喃自语:「到底是……」



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不过是「生之残影」,但同样身为残影的我却仍然听得见。我生前的嗓子十分圆润,音域不高也不低,如今发出的却是开岔、粗哑的声音,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自己的颈子。



仅只是残影的指尖,抚过仅只是残影的肌肤——啊,靠这份「触感」无从判断,可是……



「我的喉咙。」



我再次低语。



声音果然很粗哑,难以入耳。



我的喉咙肯定已经摔烂了。在两个礼拜前的那一夜,我从二楼走廊跌落到一楼地面,颈椎八成跌断了,所以才……都变成鬼魂了,我还这么凄惨……



空洞的「黑暗」再次朝着怅然伫立原地的我席卷而来。



5



一般人总是用「出没」来形容鬼魂的活动。



比方说,在墓地出没。



比方说,在废墟或空屋出没。



发生过不祥之事的十字路口或隧道内……会有鬼魂出没。



对于目击者来说,所谓的鬼魂基本上应该是平时看不见、感觉不到的存在吧。他们基于某种契机而撞见或感觉到鬼魂的第一时间,肯定会撇下一句「出现了」,并为之诧异、畏惧。



一般而言,人类无法正确预测鬼魂出没的时间和时机。就算做出预测,也往往会失准。正因为它们总是在意料之外的时刻现身,人类才会觉得它们可怕——应该是这样吧。



不过自己化身为鬼魂后,我才发现「出没作祟的那一方」面临的状况也颇类似。



死者的灵体(——魂魄?)在肉体「死后」继续滞留世间原本就是一件不太自然的事,其「存在的本质」非常不安定。



缺乏连续性。



不是确切的整体,而是受外力集合,勉强维持同一性的一团碎片。



所以说——



身为鬼魂的「我」并非无间断地存在于每分每秒。这种状态不能以「我在」来称呼,果然还是说「我出没」比较精准。



无规律、无目的、无意义(——这是我的看法)地出没。偶尔现形,偶尔又消失。我不知道这符不符合一般鬼魂的状况,也无从查证,至少我的亲身体验是这样。



姑且可用「睡」和「醒」这两个状态来譬喻吧,虽然我总觉得还不够精准。



死后化身为鬼魂的「我」,平时沉睡于先前提到的那片空无「黑暗」中。偶尔会「苏醒」过来,徘徊于人世间,也就是所谓的「出没」。



出没期间,我的思路总是绕着自身的「死亡历程」打转。



我为什么会死呢?



我刚死的那段期间碰上了什么样的状况?



我……



「患失忆症的鬼魂」心中抱持着许多切身的疑问,还有……



仿佛淹没我整个人的深邃「悲伤」……



我到底在难过什么呢?



是我死前这二十六年的人生令我如此哀戚吗?



还是……



6



自从我在五月十七日醒来后,偶尔会出没于这栋「湖畔宅邸」中。



出没期间,我会在如今空无一人的家中独自徘徊,同时将日渐淡化的「生前的自我」的轮廓重新描深……



贤木晃也。



一九七二年五月三日诞生于夜见山市。



男性,单身——得年二十六岁。



父亲名为翔太郎,贤木翔太郎。



他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但在六年前大病一场,撒手人寰。当时我才正要满二十岁,真是不幸。享年六十岁。



母亲名为日奈子。



她比父亲还早过世,四十岁出头便骤逝了。我当时还在念国中,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我的姐姐月穗大我八岁。



她第一个结婚对象很早就过世了,十一年前带着当时年仅一岁的阿想回到老家。家母在同一时期去世……最后我们一家就这么离开了夜间山。



最初找到的落脚处就是这间「湖畔宅邸」。



这栋建于绯波町水无月湖畔的宅邸原本是我父亲翔太郎的别墅,因此十一年前的迁居可看作是紧急避难。我的家人其实在隔年就在别的地方买了新家,然后搬了过去。



父亲死后不久,我才搬进这栋由我继承的房子。当时我是县内某私立大学的学生,趁此机会我申请了休学,但拖了两年,最后我还是辍学了。



从那之后我便过着独居生活,从未做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因为父亲留给我巨额的遗产,却也等于给了我任意妄为的自由。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这里呢。」



印象中,我曾对某人如此诉说。到底是对谁呢?



「我爸也很喜欢这里,常常借故跑过来住个几天。」



掐指一算,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某个外国企业家在这里建造了母国风格的宅邸,父亲碰巧发现,龙心大悦,就决定买了。



除了二楼书斋外,一楼深处还有一座大书库。塞满架上的数千本书(搞不好还不只)几乎都是亡父的藏书。



孩提时代,只要大人带我过来这里,我一定会进书库窝上好一阵子。书架上不仅塞满了来自各领域的「大人读的书」,也有小朋友读了会很开心的漫画或小说,藏书非常丰富。



我成为屋主后,侄子阿想经常过来玩,他就像以前的我一样,把这个书库当成是图书馆来窝着。从比良冢家骑脚踏车过来至少要三十分钟,还挺麻烦的,但他却……



月穗在父亲辞世的前一年开始与现在的丈夫比良冢修司交往,最后踏上了红毯。她怀美礼的时候,和我搬进这里差不多是同一时期的事。



阿想他……把身为舅舅的我视为兄长,十分仰慕我。这是件好事,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有点担心他。看到月穗再婚、生下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的心情一定也很复杂吧。这孩子乖巧内向,但头脑很好,所以才格外地……



「晃也先生一直以来都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是说,阿想不知何时曾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不结婚吗?」



「因为没有对象啊。」



记得当时我故作幽默地回答。



「一个人过活也很轻松啊。我喜欢这栋房子,而且……」



记得我想不到要接什么话,只好闭上嘴。阿想歪了歪他小巧的脑袋,望着我的脸。



7



世人到底如何看待我的死亡呢?不对,应该先问:「我死于五月三号晚上」是否已成为众所皆知的事实?



到了五月下旬,这疑问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已经死亡了半个月,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我却觉得这栋房子本身还没有断气,仍然是活生生的……或许可以这么形容吧。



厨房有冰箱运作的声音,我在某次出没时甚至还听到电话铃响。



摆放在「正厅」的电话响起时,我人在二楼书斋。我好奇地下楼去看,但身为鬼魂的我当然不可能接听。



那是一支附留言功能的无线电话,哔声之后,来电者的嗓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嘿,Sakaki吗?好久不见啊,最近还好吗?是我啦,Arai。



Arai……新井?还是荒井?



我翻查有如断简残篇的记忆,最后总算有了结果:以前有个同学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我还真有脸叫阿想「多交点朋友」啊。生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我根本没有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交际对象。



我想我并不是极度讨厌社会关系的那种人,但我很不擅长配合别人的兴趣和兴致聊天,所以关系难以长久维持……



——我之后会再打来。



Arai接着说。我完全想不起他的长相。



——你应该还是过着悠哉自在的生活吧?我有事想找你这个公子哥谈谈……嗯,你要是有兴趣的话也可以主动联络我看看啰。好吗?



世人肯定认为生前的我:「年纪也不小了,还不肯好好工作,整天混吃等死。」也可换个方式形容,感觉会比较不一样:「高等游民式的生活」。「游民」就先撇开不谈了,但真的称得上是「高等」吗?我自己也感到疑惑。



我偶尔会带着心爱的相机开车出远门闲晃。大学休学时期,甚至会晃到海外去,像是拜访过东南亚的印度,印象中也去过一次南美洲。可是……



那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现实感稀薄的梦境,感觉好遥远。



我到底是为了追求什么才踏上那些旅程呢?现在的我完全无法体会当时的心情。



这栋宅邸内到处摆放着我拍的照片,有些是在旅途中拍的,而在附近拍的也不少。有次我碰巧在海边看到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因此拍到了一张稀有的美景照,它也列在宅邸内的收藏之中。



8



我坐在(正确的说法是:「自以为坐在」)二楼书斋的书桌前,思绪绕着生前的自己打转。



大书桌的一侧放着旧型打字机,但现在的我并没有启动它的「能力」。



对不具备肉体,也就不具备实体的鬼魂来说,按下这种机器的电源开关或操作这类机器……等等的积极作为似乎都在能力范围之外,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不过鬼魂也并非完全碰触不到、移动不了物体,比方说打开书或笔记本、开门等等行为……就办得到了。



到底哪些行为可行,哪些不可行?区隔两者的界线并不明晰,不过后者的物理运动在「活人」眼中看来,应该就相当于捣蛋鬼作祟等等的灵异现象吧?那情形不难想象。



「这是什么照片?」



记得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发问者又是谁?



「右边这位是年轻时的贤木先生吗?」



可以确定对方不是阿想,因为他不会叫我「贤木先生」。



书斋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朴素的白色木头相框,对方问的就是相框内的旧彩色照片。



它现在也还放在原位。



照片中有五个年轻人。



三男两女——站在画面右手边的男人确实是我。当时我身穿绀色的POLO衫,右手扠腰,笑脸迎人,左手握着茶色的拐杖。



照片好像是在附近拍的。以湖为背景,可见是在水无月湖畔拍的照片啰?



照片右下角印有摄影日期「1987/8/3」,相框上有手写字迹:「国中最后的暑假」。



一九八七年。对,就是母亲骤逝、我们全家离开夜见山那一年,已经是十一年前了。这是在暑假拍的……



国三生,十五岁的我——贤木晃也。



另外四个人……对,他们是和我同年的朋友。



「这是很有纪念价值的照片喔。」



记得我是如此回答对方的问题。



「对,是纪念照,那年暑假拍的。」



「这样啊。」



对方语气平淡地回答。



「照片中的贤木先生笑得好开心,跟现在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我对着记忆抽丝剥茧,最后终于想起对方是谁了。



原来,是那个少女啊。



去年七月底,在海边和我重逢的异色瞳少女。她后来进了这栋屋子,才和我进行了那段对话……



那少女叫Mei,见崎Mei。



「Mei」写作「鸣」——见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