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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etch 1(1 / 2)



人死后会怎样呢?



——嗯?



死后,会到「他界」去吗?



这个嘛……不知道耶。



会上天堂或下地狱吗?



不清楚耶,因为天堂和地狱也都是人类想象出来的。



那就是说,人死了以后真的会彻底消失啰?会变成「无」啰?



……不会,我不觉得会。



是吗?



对啊。人死后啊,一定会……



1



印象中,我是去年七月底,于看得见来海岬灯塔的海边遇到那位少女的。确切的日期,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名字是Mei的国中女生,记得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也就是距今两年前,印象中是八月初的事。我接受月穗姐姐的邀请参加了见崎家别墅的晚宴,所以才——



当时我们只聊了一、两句话,等于是打个招呼而已。少女身形纤弱,气质娇柔,肤色苍白。话少,沾染着些许寂寥之气,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当晚的聚会——在我记忆中是这样。



当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少女的蓝色左眼。据说是身为人偶师的母亲特地为女儿制作的义眼。



这就是原因了。



那眼珠之蓝散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气息,在我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所以——



所以去年夏天重逢时,我才会脱口说出:



「喔?你戴着眼罩啊。」



接着还说了这样的话:



「异色瞳很美啊,为什么要掩藏呢?」



来找我玩的侄子阿想问我:



「异色瞳是什么?」



一如往常的语调,男孩变声前的澄澈高音。



「就是左右两眼的颜色不一样啊。」



我如此回答,并朝少女走近。



「你应该是叫Mei吧,去年我们在见崎先生的别墅见过面。」



「——你好。」



她的声音小到快被浪涛声掩过了。回话后,她右眼的视线落到我的脚边。



「你受伤了吗?」



「啊,不是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轻轻点头说:「很久很久以前,我出了车祸。」



「去年没注意到吗?」



「啊……没有。」



「当时受的伤并没有完全痊愈,所以左脚走路才会一跛一跛的,不过不会痛就是了。」



我边说边轻拍左膝上方给她看。



「那次车祸非常严重,是我中学时代的事。我们班搭的游览车被卡车追撞……」



少女无言地歪了歪头。



我接着说:「我有几个同学往生了,班导也是。我是幸存下来的人。」



「……」



「我叫贤木晃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请多多指教。」



「——嗯。」



「这是我侄子阿想……啊,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嘛。他是我姐姐——比良冢月穗的儿子,不过一放假就爱跑到我这里来玩……阿想啊,你跟我感情这么好是件好事,但你在学校也要好好交朋友喔。」



阿想并没有回话,畏畏缩缩地走到少女面前打了声招呼:「你好。」而少女也回了同样的话,这次的音量也小到快被海浪声吞噬了。



后来我们两个好像还闲聊了几句。我说我的兴趣是摄影,在这一带的海边偶尔会看到海市蜃楼之类的……



我去年不只和她碰过这次面,之后也闲聊过几次,不过详情已经不记得了。未来可能会慢慢想起来,也可能不会。不过……



我记得自己曾经把握某次机会对她说了以下这句话。



「你那只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说这话时,我当然知道那是取代肉身之眼的人造物。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她好像吃了一惊,再次转过头来看我。



「为什么?」她低语。



「为什么这么说……」



「呃,为什么呢……」



说出这串话的我也感到困惑不已,只能给她一个暧昧的回应——我印象中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少女的名字是Mei,见崎Mei。



「Mei」写作「鸣」。



也就是轰鸣的鸣,雷鸣的鸣……见崎鸣。



我,贤木晃也,大约是在那次会面的九个月后身亡的。



2



我说的「死亡」不是譬喻,不是「跟死了没两样」或「我心已死」那种意义下的死。



我真的死了。



我现在不是「活人」,而是「死者」,这点是不会错的。



今年春天——五月上旬的某日,我确实死了。



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脑部活动永久停止……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已不具备活人的实体,只有「我」(——也就是灵魂?)这个意识存在——化身为所谓的鬼魂。



我死了。



死于五月初,黄金周即将结束之际。日期是五月三日,星期日——我的二十六岁生日。



这天晚上的八点三十几分,半月的月色朦胧,仿佛渗入了天幕之中。



我死了。



我清楚记得当时的场面——也就是我死亡的瞬间,或者说是断气前一刻的光景。那是一个鲜明的「画面」,伴随着几个声响和话声。



地点是家中,挑高到二楼的宽敞厅堂之内……



我长年独居的「湖畔宅邸」的大厅。我和月穗从以前就把位于整栋建筑物中央靠玄关侧,同时也是楼梯所在位置的此处称为「正厅」。



我倒卧在「正厅」那黝黑而坚硬的地板上——身穿白色长袖衬衫,搭配黑色长裤,打扮得像是国高中生。



仰躺在地,扭曲的四肢向外摊开,就算想动也动弹不了。



脸朝向侧边,和手脚一样完全动不了。颈骨不知怎么了……还有,血。



血从头上某处的撕裂伤涌出,染红额头与脸颊,还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聚积成血泊——惨状显著。



我那垂死之际的茫然之眼望着那样的「画面」——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人根本不可能以自身之眼观看自己的惨状。我能看到,是因为有个单纯的装置在场。



我的视线范围内有面镜子贴在房间的墙上。



比成人的上背还要高的四方形大镜子。



它映照出上述的「画面」(我自己断气前的身影),而我这濒死之人的目光与它不期而遇。



镜中那张沾满鲜血的脸突然有了表情变化。



扭曲而刚硬的线条逐渐缓和下来,仿佛摆脱了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



嘴唇,轻微地……



轻微地动了一些,宛如颤抖。这是——



这是在吐露什么样的话语呢?



没错,是某种话语……可是……



如今的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想说什么,实际上又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当时有何感受、抱持什么想法——都想不起来了。



有声音,我听到了。



大厅内那座历史悠久的老爷钟敲了一响。



八点半了。厚实又低沉的钟声之上——



重叠着人声,我听到了。



某人的声音,似乎在轻轻叫唤着。



呼喊着我的名字(……晃也,先生)。啊,这是……



突然间,我察觉到了。



镜子映照出我自己的死亡光景,而出声的「某人」的身影就映在那画面的一角。那是……



……



……



……我「生前的意识」就这样中断了。大家常说人死后灵魂会出窍,但那样的现象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不过我想,意识中断的那一刻一定是我的「死亡瞬间」,不会错的。



「死亡的记忆」至今仍历历在目,但那一刻之前和之后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仿佛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换句话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丧生」,也不知道自己「断气后发生了什么事」。与「断气前」相较,「断气后」的状况更是暧昧,与其说是「一片空白」……对,不如说那是无垠的黑暗。



无垠而空洞的……「死后的黑暗」。



我,贤木晃也,就这样死了。



不久后,我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这样的存在——所谓的鬼魂。



3



鬼魂,是极度不安定的「存在形式」。仔细想想,那也是当然的嘛。不过我自己成为鬼魂后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自从我在那一夜「死去」后,时间感就变得不太对劲。



我已失去肉体,当然也就没有具体的五感。



思考能力还在,但作为其依据的记忆却暧昧到了极点……或不如说断断续续的,各段落的清晰程度不一,落差很大。



记忆不是连续的,而是不连续的。



没有系统性,是断简残篇。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时间。



知觉。



记忆——还有,我的意识也是支离破碎的。



我勉强维系着这份不连续的断简残篇,让它们堆叠成一个岌岌可危的「自我」。就算到了现在,它们仍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溃散、彻底消灭的感觉……



危机迫切,但为它苦恼也没用,只能接受这种存在方式了。



毕竟,我已经死了呀。



4



我是在死后两周醒过来的。



虽说是醒来,但不是「复生」。死亡降临的下一个瞬间,我坠入一片「黑暗」之中。而所谓的醒来,不过是脱离那片「黑暗」,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已。



起初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我醒来后,知觉最先捕捉到的物体,是一面眼熟的大镜子。



是固定在正厅墙上的四方形大镜子,淡定地映照出我垂死身影的那面镜子。



它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距离我只有一、两公尺远,也就是说——



我人在镜子前面,感觉得到自己正「站着」。可是……



眼前的镜子并没有映照出我的身影。不过除了我之外的物体,都如实地在镜中现形了。



身体有知觉。



我感觉得到手脚还在,躯干、脖子、头也都在,毫无异状。我的眼睛看得到自己的身体部位,也碰触得到它们。我身上穿着衣服:白色长袖衬衫配黑色长裤,与我死去那夜的打扮相同……



……我就这样,存在于此处。



我产生了上述的自觉。



但我的身影却没有映照在镜中。



为什么呢?



强烈的困惑与混乱席卷而来,不久后我就能把握住现况了。



我在这里。



但我不是具备实体的「活人」,我已成为了失去自身肉体的「死者」。



现在我感觉得到自己的肉体,认为它「就在这里」,但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这套衣服也是一样。它们都是只有我本人才感觉得到的「生之残影」……因此……也就是说……



我不知为何在这里醒了过来,化身为所谓的鬼魂。



我将视线移向镜子以外的地方。



脚边地板上完全没有我死时留下的血迹,也就是说后来被某人擦掉了,是吗?



我慢吞吞地环顾四周。



那座历史悠久、体积庞大的老爷钟放在通往玄关的门边。它的时针曾在我死前触发钟声,如今停在六点六分。钟停摆了,也就是说,我死后就没有人帮它上发条啰?



我爬上二楼探看。



话说,我认为自己是以「步行爬上楼梯」的方式移动,但仔细想想,这会不会也是「残留的感觉」呢?我「走路」时左脚也和生前一样一跛一跛的,这一定也只是一种残留现象啰?



阶梯延伸到二楼后,接上绕行挑高大厅半圈的回廊。



二楼有我的书斋、寝室和多年来几乎不曾使用的数个空房……看来,与这栋房子的基础情报依旧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呢,尽管我已化为鬼魂。



我在二楼走廊移动的途中,突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