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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etch 8(1 / 2)



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呢?开心吗?还是很痛苦?



这个嘛……啊,不对,我大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想不起来了。



……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所以……



……为什么?



……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怎么会这样?你不是非常喜欢那个人吗?



非常喜欢……嗯,确实是这样,这部分我还记得。我当时应该是非常……喜欢她。可是……



可是?



我完全不记得对方是谁,想不起来了。



1



隔天,八月二日。



我遵守前一天的约定,在「湖畔宅邸」内现身了。



现身的地点正是昨天讲好的一楼「正厅」,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老爷钟已经停摆了,无法告知我时间,但我竖耳倾听。二楼传来「咕」的一声。是书斋的咕咕钟,四点半了……应该是吧。



见崎鸣还没来。



回过神来,我已站在宽敞厅堂的镜子前,这与五月十七日下午首次「出没」的情形如出一辙。垂死之际,我就是透过它看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画面。



然而……



此时我的身影果然没映在镜中,自从死后就一直都是这样子了。除了我以外的物体明明都如实地映照出来了呀……



我已经完全习惯这样的状态,但考虑到这状态的特殊性,我不禁又觉得见崎鸣看得见我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她说她那只蓝色眼珠可辨识「死亡」的「颜色」。在它看来,我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我站在镜子前面,等待见崎鸣来访,但是——



等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没来。



寂静之中传来咕咕钟的五声啼叫,五点了。



她是怎么了?



被白天的待办事项耽搁到,所以才迟到吗?



我心想,一直杵在这里也没用,不然就先绕到其他地方吧。就在这时,不知为何……



眼前的镜中映照出五月三日当晚,我垂死之际的光景了。简直像是某人的意志所投射出的再现影像。



2



我,贤木晃也的身体仰躺在黝黑的地面上。我身穿白色长袖衬衫,搭上黑色长裤,感觉像国中生或高中生的打扮。扭曲的四肢向外摊开,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我的头扭向侧边,从某处伤口流出的鲜血弄脏了额头和面颊,地上的血泊也一点一点地扩散着……



不久后……



扭曲而刚硬的脸部线条逐渐缓和下来,仿佛摆脱了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



接着,我的嘴唇动了。



轻微地动了一些,宛如颤抖。



镜中传来说话声。



「tsu」、「ki」。



接着镜中传来声响。



是厚实又低沉的钟响,告知现在时间是八点半。



「啊……」



一个细小的惊呼盖过钟响了。



「啊!」



这是阿想的声音,他呼唤了我的名字。



「……晃也,先生。」



是阿想的声音——他的身影、面容映照在镜子里的一角,看起来极度震惊。



「晃也,先生?」



极度恐惧。



「晃也先生!」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



「晃也……先生。」



我不禁回头望向当晚阿想本人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附近……此刻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在,本来就不可能。



我将视线移回原位,结果镜中的画面已经消失了……



突然间,有个近似恐惧的预感在我心中膨胀。我急急忙忙从镜子前面退开,来到大厅中央,结果……



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我抬头一看,发现二楼的走廊的扶手断了,有个人以头下脚上之姿跌了下来……



……那个人正是我。



是我的身影。



这场面也发生在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时间稍稍早于镜中那段影像。



我,贤木晃也的身体摔落镜前了。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再次望向上方。断裂的扶手对面有道人影晃动着。那是……



是月穗吧。



她两手撑住地面,头探出二楼走廊,窥看下方……



在那一瞬间发出极为细小的「咿」一声,随后嘴巴大开,但没有放声喊叫,只发出喉咙哽住似的低声哀号。她脸色苍白,眼神狂乱而失焦。



「月穗……姐。」



这……没错,这也是幻影,跟我刚刚在镜中看到的画面没两样……我的记忆碎片自行组合、构筑出当晚的事件,然后投影到原地。



——明知是幻影,我还是忍不住对着月穗呼喊,并冲向她所在的二楼。



跑上楼梯的途中……



我发现时间又回溯到更早之前了。



「……做什么。」



我听到月穗的声音。



来自楼梯顶端的二楼走廊。是至今已在我脑海中浮现数次,但我迟迟无法掌握意义的声音。我想象过、推测过,但不曾真正回想起来的画面就摆在眼前……



「做什么……晃也。」



我冲上楼梯,在走廊上跑了一阵子,前方便出现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人是月穗。



另一个人是我,贤木晃也。



他们从走廊另一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移动。晃也的步伐颤颤巍巍,整个人摇来摆去,月穗则跟在他身后,似乎拼命想要点醒他……



「啊……住手。」



月穗抓住晃也的手腕,但被晃也甩开了。



「不要……不要再管我了。」



晃也用力推开月穗。



「你、你在说什么?」



「不用再管我了。」



晃也撂下狠话,但他说话的节奏跟走路的步调一样古怪。



「我,已经……」



已经不想活了——他(也就是我)说。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放我自由吧。



「……怎么这么说呢?」



月穗再度抓住他的手腕,但又被甩掉。



「我活够了。」



「怎么这么说……不行。」



两人渐渐移动到绕行挑高空间的那段走廊上,拉扯越演越烈。



晃也的步伐越来越不稳,拨开月穗双手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歪斜。尽管如此,月穗还是纠缠不清,试图阻止晃也。两人在推挤拉扯的过程中一再失去平衡,身历险境。



「别管我……」



晃也试图摆脱月穗。



「我……已经……」



「不行啊!」



月穗发出短促的叫声,抵抗晃也的推挤。



这时晃也动作失控、施力过度,因而自取灭亡。他大力扭动身体,想借此甩开月穗的手,冗余的作用力拖得他脚步一阵踉跄,背压上走廊外侧的扶手。



不幸地,原本就很脆弱(可是因为年代久远吧)的扶手被他撞断了。他完全没机会打直身体,翻了个筋斗便跌落一楼……



……



这就是……



这就是我,贤木晃也的死亡真相吗?原来如此。



就在我动念的瞬间,幻影消失了。



我慢慢前进,确认扶手的模样。扶手已回复成以新木板修理好的现状。探出头去,也没看到意外身亡的晃也的尸体……



「晃也。」



我又听到声音了。是月穗的声音。



定睛一看,我发现走廊深处有她的身影。她站在一扇门前。(那是我的寝室……)



「晃也,你在吧?」



她发出忧心的呼唤。



啊,这……当然不是晃也意外身亡后的事,而是更早之前的场景……



时间又回溯了。



月穗带阿想造访宅邸,到二楼找寻晃也……发现他大概在二楼——在我眼前上演的应该就是紧接在后的事件吧。



「晃也?」



月穗再度呼喊他的名字,并打开门。



她往内窥看,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响彻屋内的惊呼。



「咦?——什么?你怎么了?」



她的幻影冲进房内,我则在走廊上奔跑起来,追了上去,悄悄从敞开的门边窥看屋内状况。结果——



白色绳索自天花板上的横梁垂下。



绳索末端打了一个人头刚好可以伸进去的绳圈……一看就知道是上吊自杀用的。



绳索正下方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站着晃也(也就是我)。双手握住绳圈,感觉随时就要把脖子伸进去了……



「不行啊,晃也!」



月穗惊叫,冲向弟弟身边。



「住手!你在做什么?来,快下来……」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定睛一看,原来床边桌上摆着酒瓶和酒杯,先前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药盒以及散落盒边的药丸也在。



酒瓶内装着威士忌,药盒内装的是最近很普及的安眠药。晃也(也就是我)当晚将两者一起服用,意识朦胧,打算自己走上绝路。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月穗刚好挑在这时来访,暂时阻止了弟弟的行动,但后来……



「……啊,不行。」



月穗转过头去。



「阿想,你不能进来,先到楼下等着,好吗?」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转过头去看。但阿想已经不在门边了。



看来阿想曾跟随母亲的脚步来到门边,但听到她的吩咐后便独自回到一楼大厅,接着……



我再次转头面对室内,幻影已消失无踪。



月穗,晃也,绳索,椅子,桌上的酒瓶、酒杯、药盒,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全都不见了……



从窗帘缝射进屋内的光线极微弱,冷冽的黑暗自各个角落涌出,将伫立原地的我团团包围。



3



傍晚六点过后,见崎鸣还是没现身。不久后太阳便西下了,暮光变幻为夜色……



我一个人溶入汪洋般的黑暗中,思绪奔腾。



我生前常想: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而且也在月穗和阿想面前提过这个想法。



——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



——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的话……



比方说,我开车时很少载人。见崎鸣昨天说得很对,车子……会让我想起十一年前的巴士车祸。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当时悲惨的光景。



——忘不了……



一个人再怎么小心谨慎开车,都不可能让出车祸的风险降为零。所以……



我讨厌开车载人。要是出车祸害死那个人的话……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得了,怕死了。



我一直走不出十一年前车祸造成的阴影,但自己还是有车,使用车辆的频繁度也跟一般人无异。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我总是抱持着「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就没差」的想法吧。



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就没差。



不只汽车,我搭乘电车、飞机等交通工具时,也会表现出过度在意车祸机率以及死亡率的倾向。不过我并不是自己怕死。总觉得我生前在这些场合上抱持的想法仍然是: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倒是没差。



也就是说……



「死亡」这个概念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我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极度畏惧「有致死风险的活动」,但心中某个角落同时也潜藏着对「死亡」的憧憬——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长年下来,这份憧憬跨越了好几个阶段的质变,最终成为寻死的意志……



就在三个月前的那一天……



我决定在二十六岁生日当晚实现自己求死的愿望。



我准备了绳索,打算在二楼卧室上吊自杀。为了压抑跨出最后一步时的恐惧,我喝了酒、服下安眠药,让意识变得朦胧不清。然而……



月穗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



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跟我刚刚目击的画面一致……不对,那是我回想起的画面。



说到底,我的死其实是一场意外。



喝了酒、服了药的我踏着不稳的脚步晃来晃去。月穗想要安抚我、点醒我,最后却跟我起了争执,结果才……



可是,月穗搞不好认为是她害死我的。



害弟弟从二楼走廊跌落跟亲手杀死他没两样。



这就是原因吗?



所以她之后才……



……



……



……



之后……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空洞的「死后黑暗」吞噬了我,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段完全的空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空白之中有隐约可见的画面,以及依稀可闻的声音。



那是……



……



……



……



(……在这里)



在这里……是她当时说的话。



(至少……在这里)



她说……至少,在这里。



(……这栋房子里)



她说……这栋房子里。



要隐瞒贤木晃也已死的事实,就非得把我的尸体藏到某处才行。月穗找丈夫比良冢修司商量这件事,并在过程中说出了那些话。



所以说,我的尸体一定在……



4



见崎鸣还没来,说不定不会来了。到头来——



我还是只能过着孤单一人的生活吗?



5



昨天和见崎鸣进行「鬼屋探险」时,有个不对劲的感觉在我心中成形,蠢蠢欲动。那是……没错,是我们调查最后一站——地下室时的事。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我再三自问,最后心里总算有个底了。答案浮现后,反而觉得自己先前都没注意到实在是太离谱了。我指的是……



——走廊尽头的那面墙。



前方有老旧家具堆得乱七八糟的那面灰色墙壁——它以前是长那样吗?



我努力回想,最后还是给不出有把握的答案。



这段记忆已被「死后失忆症」消灭了吗?不对,仔细想想,生前的我本来就很少来地下室……说不定我对墙面的印象原本就很模糊。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先到屋外看看再说。这行动背后是有理由的。



昨天见崎鸣让我看了一幅画,是她去年夏天画的宅邸素描……



——你看到这幅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昨天如此问我。



——拿它跟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建筑物外观比较看看吧。这不是照片,所以细节并没有完全正确地重现,不过……



我想起了她说的话。



想起了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下面的窗户是为了地下室的采光才设的吗?



6



我独自站到宅邸东侧庭院的树荫下,就像昨天那样。



我不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太阳早已西沉,夜幕笼罩大地。见崎鸣终究没来找我……温暖而强劲的风吹拂着。



从建筑物的这一侧看不到,不过月亮此刻应该高挂在夜空中吧。屋顶上空有微弱的光晕,星星偶尔会从涌动的云隙间露脸。



我试着站到跟昨天相同的位置,以同样的角度观察宅邸。



我应该要留意的地方是……没错,就是一楼底部并排的窗户,地下室的采光窗。



见崎鸣昨天八成是想说:采光窗的数量不对吧?



比对去年的素描和今年的房子现况,就会发现这个差异。受到丛生杂草遮掩、难以窥见全貌的区块相当多,但只要细心比对就会发现:今年的窗户数量似乎比画中少?她当时就是在怀疑这点吧。



察觉她的想法后,我再次进行对比……结果如何呢?



靠近地面的位置开了几扇并排的小窗。左边那几扇大概是地下室楼梯附近的废弃物储放间的窗户吧,我看出来了。



也就是说,它右边那几扇对应的是过去作为暗房的那个房间……



那么,更右侧那几扇呢?



我定睛凝望微弱月光与星光照亮的建筑物外侧。



再过去……就是建筑物右边角落了。它被恣意生长的杂草掩盖,附近有白白的东西隐约露出。



大概是昨天看到的那尊天使像吧?见崎鸣说:「印象中去年没看到这样的东西。」



它倚墙而立,所以我看不到它后方建筑物的模样。也许这就是它的存在意义,一种「障眼法」。



我只能走过去确认了。



天使像的后方(也就是建筑物一楼底部)并没有半扇窗户,只有灰色砂浆砌出的光溜溜的墙面。可是……



见崎鸣去年的素描当中没有天使像的存在,但有一扇窗户开在灰色砂浆墙面的位置上。不会错的,这代表——



这里原本也有一扇采光窗。



窗户的另一头当然也就有一个房间。



宅邸地下室的第三个房间。



昨天下楼来到地下室后,我觉得很不对劲。如果问题出在走廊尽头的墙面……那可能是代表「第三个房间」的门原本设在上面,后来却消失了——我的记忆仍模糊得令人焦躁难耐,所以我无法把话说死。墙壁前方还乱七八糟地叠着老旧家具,简直像是要遮掩什么。



「至少……在这里」、「这栋房子里」月穗说过这些话。



可见我的尸体就藏在宅邸地下的「第三个房间」里。藏好之后,他们就把房门封死,涂上灰色砂浆,而面向庭院的那扇采光窗也如法炮制,房子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站在庭院往屋子一看,马上就会发现窗户少了一扇,所以才要放天使像遮掩——这样推测应该不会错吧。



风越来越强劲了。



草木发出的窸窣声变得无比激烈,与周遭森林的飒响重叠。夜晚突然露出了诡异、瞬息万变的面貌。不绝于耳的虫鸣戛然而止,某处还传来了乌鸦的叫声,现在明明是晚上啊……月亮大概被流云掩住了吧?四周顿时变得昏暗了一些。



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双手按上灰色砂浆墙面。墙内应该有一扇被封死的窗。



窗户另一头则有一个封印的房间,我的尸体就藏在那里。啊,所以……



……



……



……



不久后……



一阵意料之外的碰撞袭向我,浓密的黑暗也在同一时间将我包围。



7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全然的黑暗中(这不是夸饰法)陷入混乱,极度困惑。



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仍有知觉。



各种知觉,形形色色、万分异常的知觉……啊,我在哪里?



混乱思绪的重重包围下,我勉强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在哪里?



这片黑暗是什么?



它的密度异常地高,有别于「死后黑暗」的空洞。压迫感异常地大,带来的刺激和不快也很不寻常。还有诡异的……



……恶心到不行的触感。



恶心到不行的声音。



恶心到不行的气味。



恶心到不行……一旦注意到它的存在,就无法再多忍受一秒。我从未体验过的,恶心到不行的……



我的思绪仍是一团乱,纷乱无比。



但我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了脚步,免于坠入疯狂的深渊。我再次问自己:



……我在哪里?



8



这里是……啊,我知道,大概知道。



我慢吞吞地收线,将上钩的答案拉回手边。



我死了,化为鬼魂……之后一直在寻找自己下落不明的尸体。后来总算解开了谜底。既然已知道它在哪里,身为尸体主人的我自然得去会会它。就算它在没有出入口的密室之中,我也得过去……



结果我就来到这里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这里就是遭到封印的,地下室的「第三个房间」。我置身于黑暗中。



9



……有光。



黑暗中有光亮起。



来自天花板垂下的灯泡,它不断发出明灭不定的微光。



我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



光线不太充足,我无法把每个角落都看得很清楚,不过可以确定自己没猜错——这里正是遭到封印的地下室房间。



污秽的墙壁,污秽的地板、天花板。散乱一地的废弃物,放眼望去就像是个废墟……



……



……



……有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高频率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飞来飞去。



喀沙,喀沙喀沙……沙沙。



细碎而微弱,仿佛有什么东西高速移动着。



飞来飞去的生物是……苍蝇。应该是苍蝇振翅的声音吧。



我望向细碎声音的来源,看到几个小小的黑影逃往暗处。是令人作呕的黑色昆虫。



……灯泡明灭着,频率不定。



我在灯暗去的同时闭上眼睛,仿佛想借此逃离我刚刚听到的声音、看见的事物。



10



气味……



恶心到不行的气味弥漫房间之中。



我闻过类似的味道,但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有如此令人反胃的强烈异味、恶臭。



闭上眼睛后,反而觉得气味更浓厚了。



这叫人难以承受的恶臭……



大概是……不对,就算真的是那个好了,也不该……



11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



并注意到到一个老旧而巨大的装置。



老旧而巨大的……大概是窑或炉子吧。



喀沙……喀沙沙沙……又来了。



我又听到了讨厌的细碎声响。



目击了黑色虫群接二连三逃进那个锅炉(或窑)中。我的脖子不禁一抽,发出「咿」一声惊呼。



灯泡又开始闪烁了。



我再次闭上眼睛。



12



疼痛……



全身上下都在痛。



鬼魂根本不可能受伤啊。这是「肉体的残影」所产生的「疼痛的幻觉」吗?



不是什么激烈的疼痛,但痛觉会一波波传来,还带着湿润的触感,叫人不快。一旦开始在意它们,就会放心不下,没完没了。



我睁开眼睛,摊开左手掌,发现一颗小石头不知怎么地出现在我的掌心。我是什么时候握住它的呢?石头黑漆漆的……是煤炭之类的东西吗?



嗡嗡——嗡嗡嗡嗡——嗡。



纠缠不清的高频振翅声又响起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果然有苍蝇,而且不只一只,数量搞不好多达数十……



我恶心、焦虑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投出左手中的小石头。嗡嗡声并没有因此止息,反而——



啪嚓。



传来了新的声音。



声音来自黑暗深处。



小石头命中了那里的某样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13



灯泡明灭不定,「灭」的时间似乎渐渐比「明」还要长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在房间漆黑的角落里,好像摆着什么家具似的,看起来像是床或是沙发。原来刚才小石头丢中的东西是这玩意儿啊。



我一步一步试着慢慢靠近。



这个家具有垫背与扶手,我想应该是沙发吧,而且它整体还被一张巨大的布覆盖着……咦,怎么有个东西鼓起来的感觉。等等!这个形状怎么好像是个人的感觉啊……难、难道是那个!



难道现在横躺在那里的,就是我的尸体吗?



14



我再一次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这次我看见了沙发旁边有张方形的桌子。我一步一步走近,发现桌上放着两个东西。



其中一个是……相机?



那岂不是我,贤木晃也生前爱用的单眼相机吗?



另一个东西也是「先前遍寻不着之物」——从书斋书桌抽屉内消失的日记本「Memories 1998」。



原来在这里啊。



我拿起日记本翻了翻,想知道三个月前的那一天——五月三日前,我有没有写下什么东西。



马上就找到了。



是五月三日当天写下的。



字迹潦草而狂乱。



虽然拖了很久,但这下总算能和大家搭上线了吧?



我别无所求。



15



我站在用布盖着的沙发前。



恶心的声音依旧响着,恶心的气味依旧弥漫四周,一波波带有湿润触感的痛觉依旧袭击着全身上下。再加上想吐、呼吸困难、晕眩感……不停颤抖,身心都感到颤栗。



但是……



我配合灯泡明灭的节奏用力开阖眼皮,然后对自己说。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这块布下面。



有我追寻已久的尸体。



我自己的尸体。



16



我颤抖的手伸向那块布。



布料上到处沾满了疑似血迹的黑色污渍。啊,不会错的,就在这下面,我的……



我以颤抖的手指揪住布料一端,想一鼓作气掀起整块布。但我用的力气还不够大——



唰,布往下滑了。



啪嚓,一个令人发毛的声音响起。



剧烈的恶臭扑鼻而来,我忍不住松开捏布料的手,掩住口鼻,然后……我看到了。



看到了尸体。



我自己的尸体。



失去生命的它,化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空壳。



17



它勉强还保有人形,但已变貌为丑陋、骇人的物体,任谁都无法、也不会想称之为人。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



腐坏的内脏……



衬衫的钮扣已脱落,胸口大开,裤子到处是破洞和破损处,仿佛是虫蛀的……不对,不是「仿佛」,一定是碰上了真正的虫害。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