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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片(2 / 2)




与其如此——我如同中邪般地摇摇晃晃走向台子,互相嘘寒问暖的出席者与用布缠绕骨箱的火葬场人员,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确认无人起疑后,我悄悄从台上偷走老师的一块骨片。



老师的骨片又硬又轻,稳稳地纳入我掌中,上头还留有些微余温。直到我得到老师的碎片,这才发自内心流下安心的泪水。



「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时』呢。(注:「莳田」当中有一个「时」,朱鹭子的朱鹭也与日文中的「时」发音相同。)」



我和老师走在研究室到学校大门这段短短的路程时,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这个嘛,我对自己太熟悉,反而没注意到这点。」



「真是个好名字。」



「反正我是女人,结婚后就得改姓了。」



「啊,这样啊。」



老师喃喃说道。「你想结婚吗?」



「不想。」



话音甫落,我又马上补充:「不,还不一定。」



仔细想想,我一次都没有碰触过老师。别说是嘴唇,连他的手指触感如何,至今仍然不知道。



即使如此,关于老师的骨头碎片,我可是比任何人、甚至比老师自己都清楚。我日日在掌心把玩它、用脸颊磨蹭它,紧紧握着同眠共枕;我有时也会含着它舔一舔,或是轻轻咬咬看。



由于我太常把玩它,最近老师的骨片似乎被磨亮了。然而这依然只是老师的干枯碎片,压根不能为竟日留守家中的我带来一点慰借。



思考该拿这骨片怎么办,成了我的下一项乐趣。



干脆把它磨碎,放进祖母爱惜如命的壶中吧?我望着眉开眼笑吃糖果的祖母想道。裹着白色粉末的糖果。祖母肯定不疑有他,一口吃下老师的碎片。



不,与其如此,还不如由我来吃。我希望能把它当成致命药粉和水吞下。我仿佛盼望在土里和凯萨琳结合的希斯克里夫,想像着老师进入我的体内。我俩合而为一,老师将成为我的骨与肉。



对了,坟墓如何。老师的遗骨已经回归故里,我不如挖开老师的坟墓,把这骨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骨灰坛吧。它将带着被磨亮的淡淡光泽,再度与老师的白骨共眠于土中。这块骨片将在黑暗的地底熠熠生辉,宛如老师正向我发出信号。



那时距离制作岁末年节礼品还有一些时间,正是安稳的冬日时光。



哥哥参加公会的聚会回来后,对我说:「朱鹭子,你想不想嫁人?」正在倒茶的我下意识停止动作,而哥哥则咬了口由店里的红豆馅制成的羊羹,闭目咀嚼当中的滋味。



「纳户町的津田金分家(注:日语的分家与中文用法略有不同,可作为名词用。继承家业的长子一家称为本家,而其他儿子在外建立的家庭则称为分家。)有个儿子,明年好像会从东京的大学毕业。虽然他年纪比你小一点,不过这个对象还不赖吧。」



津田金是这一带最老字号的点心铺,和我们家也有生意往来。看来哥哥去参加聚会时被人说媒了。



「可是……嫂嫂的预产期不是明年春天吗,家里需要人手吧?」



「有你帮忙当然很好,但是这可能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亲机会,你就考虑看看吧。」



我读大学时早就与相亲绝缘,已经没有挑对象的本钱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想像该如何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结婚。哥哥叫我考虑,但是具体来说也没什么好考虑的,之后我便将嫂嫂准备的晚餐端去二楼的祖母房里。



祖母从棉被中起身,肩头紧紧披上棉袄,然后才拿起筷子。食欲旺盛的祖母,膝下五个孩子都是日日躺在床上怀胎而生,想来真令人不寒而栗。成天睡在二楼的老妇——在这男丁早逝的家系中,除了妈妈跟嫂嫂,所有的活人都将纳入她的腹中,纳入女王蜂的圆鼓肚内。



平时我放下餐盘不久便会下楼,但今天我硬是不走,祖母似乎有些吃惊。我有点想捉弄她,遂起身从隔壁房中取来老师的骨片。



祖母啃着从壶中拿出来的糖果,一边问道:



「那是什么啊。」



「是骨头呀。人的骨头。」



只见祖母狐疑地看看我的掌中物又看看我,然后说:「老天爷啊。」她板起脸。「不要把那种东西带来,快点把它处理掉。」



她既不害怕也不问那是谁的骨头,很快就对老师的骨头失去兴趣。我究竟想告诉祖母什么呢?我尝着希望落空的淡淡滋味,依然把玩着掌中的骨片。



「奶奶,你婚后幸福吗?」



祖母似乎不懂我的言下之意。



「嫁到哪儿都一样啦。」



她喃喃说着,再度啃起糖果。



如果真的嫁到哪儿都一样,那么我心中的迷惘、焦虑、烦恼,全都是白费力气。



我悄悄握紧老师的骨片。



他们说最好在过年前答复对方,于是哥哥逼问我到底想拿这桩婚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判断依据就只有一张自我介绍跟一张照片而已。哥哥被我模棱两可的态度惹得心浮气躁,索性在桌上探出身子说道:



「我是在问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啦!」



哥哥想知道的似乎不是我对结婚对象的看法,而是我的心情。



「我可以选择嫁或不嫁吗?」我抬起头。「那我不要嫁人。」



我喜欢老师。即使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即使我跟他从未敞开心房谈论男女之事,我喜欢他这点依然没变。就算我逼自己嫁人,反正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钟情于谁,也不会有人指责我,但是如此一来,我将严重背叛自己的真心。



打从出娘胎起,我一直看着身边那个沉没在背叛深渊的人。祖母心头的刺将她钉在自己床上,她却懵然未觉。她懵懵懂懂地过着婚姻生活、生下孩子,从不亲手养育、理解他们,迄今仍满心只害怕病痛,在床上颤抖着入睡。



嫁到哪儿都一样。祖母只说对了一半。



祖母的床——这狭窄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它蕴藏着多少宝藏,或许连祖母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只是一径沉没在自己的深渊中,从不站稳脚步,看看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她误以为怠惰就是安定。



我不会犯下那种常人容易犯下的错误。这一点,我已将它烙印在心。



我心中有一座咆哮山庄。那是一块荒凉而难以居住的大地,冬天令所有草木枯萎,冰雪将山庄与外界隔绝;但短暂的夏天将使百花齐放,宛如置身天堂。这就是人类的一切。我驻足于那块小小的土地上,决心看遍人间百态。



各位同学,必须将此事牢记在心。



老师最后的话语如春雷般撼动我的心,照亮我的道路。



我自豪而坦然地抬起头来。我的心没有伪装。即使每一天都如此难熬、一成不变,我仍必须以自己的方式贯彻这份爱。



「这样啊。」哥哥说完这句话,便离开客厅。



妈妈没说什么,嫂嫂听闻我不嫁人也没皱一下眉,而两个小侄子则开心的扑过来说:「那姑姑会继续留在家里罗!」让我听了煞是欣慰。



最后一个寒冬之日,祖母死了。



过完年后,嫂嫂的肚子涨得几乎撑破肚皮,妈妈跟我也忙着处理家务,不大能陪祖母聊天。



某一晚,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品的瓶子轻微擦撞,很难得地吵醒了祖母。「朱鹭子,朱鹭子。」她如常呼唤我。



「怎么了,奶奶?热水袋又冷掉了吗?」



「不是啦,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



「什么事?」



祖母拉动枕边的台灯开关,黄色光线朦胧地照出榻榻米的线条。她用眼神示意我跪坐在她枕边。



「你几天前不是拿骨头给我看吗,那东西呢?把它收到别的地方了吗?」



我的捉弄欲开始蠢蠢欲动。



「是呀,奶奶。我把它捣碎放到您的糖果壶里了。人骨可以做成药材,古时候的人可是求之不得呢。」



祖母又对我投以狐疑的目光。那双眼睛看起来有点无助,我赶紧为自己吓唬老人家的举止道歉。



「才怪。骗你的啦,奶奶。它还在我的梳妆台上。」



「你这孩子真讨厌。」



祖母似乎对自己被骗感到又难为情又好笑,索性拉高棉被。



「朱鹭子,那骨头看你要埋在院子里或藏到哪里都好,不要再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死人就应该消失在活人面前,你不能凭着一己之私把它留下。」



「可是那样一来,不管是死人或是活人,都会觉得很寂寞呀。」



「哪儿的话,死人才不会寂寞哩。而且活人还有回忆呢。」



语毕,祖母便不再开口,只是一径嚼着糖果。「晚安。」我喃喃说着,离开祖母房间。



隔天早上,嫂嫂端早餐进祖母房里,发现她已在沉睡中逝去。



哥哥拒绝将装糖果的有田烧壶拿来当作祖母的骨灰坛,我觉得很可惜,因为祖母一定也会赞成这样做。山不转路转,我索性用薄纸包着糖果塞进祖母的寿衣怀里。她的皮肤又滑又冷,埋藏在她心中的谜团再也无人能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个度过奇妙一生的人送行。



祖母在山上的火葬场中化为白骨。她的骨头和老师不同,看起来脆弱而纤细。我和其中一个小侄子好不容易才将骨头捡完,因为小侄子不大会用筷子,容易一时心急改用手抓,光是阻止他就耗费我好多力气。



「你去叫妈妈坐下。」



我把侄子推给嫂嫂,走近尚未封上盖子的骨灰坛,然后从胸口掏出小心翼翼带来的老师骨片。没有人注意到我。



祖母的骨灰坛纳入冰冷的石头下方。



我在墓前双手合十,神清气爽地离开墓园。今后来参拜莳田家的列祖列宗时,我也能偷偷帮老师扫墓了。将来某一天,终生不嫁的我也将走完人生,躺进这座坟墓,躺进老师的骨片永眠的黑暗狭窄空间里。届时我的骨灰坛将发出微微热度,而老师的骨片必定会悄悄发出声响来回应我。



不过那还是很久之后的事。



在那一天到来前,我会活在自己的咆哮山庄。「咆哮山庄」的居民凭借智慧、勇气与想像力开辟活路,而我也会向他们看齐,在咆哮山庄活出一片天,并将老师的回忆藏在心底。



有人觉得它的世界观很狭小吗?



老师所提出的问题,将永远、永远萦绕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