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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雕(2 / 2)




「你好。」



勇二说着坐在里子身旁。他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问也不问就抽了起来。



「太郎弟弟喜欢玩沙吗?」



「他好像不擅长到处蹦蹦跳跳、跑来跑去。」



「村田大哥可是体育健将呢。棒球社没有人敢违逆他,他简直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样呀。」



两人不再开口。勇二的左手拇指弹了一下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里子望着白色烟灰抖落地面。



「我说你啊,」勇二忽然粗声粗气地说道。「偷看过你老公的手机吗?」



里子望向勇二,而他也佣懒地将右臂搭上椅背,看着里子。



「有啊。」



语毕,里子又面向前方。她感觉到勇二正盯着她打量。太郎在沙坑堆了一座山。



「那就好。」



勇二恢复为平时的谦和语气,声音含着笑意。



「你要给我们的东西是什么?」



里子一问,勇二便屈身在地上捻熄香烟,将烟蒂随手一丢。



「太郎弟弟。」



勇二朝着沙坑呼喊,向回过头的太郎招手。太郎跑过来后,他从胸前口袋掏出纸雕,放在太郎掌心。



「企鹅!」太郎高声欢呼。



「这是我新做的跳岩企鹅。」勇二说。「小心收好,不然会坏掉喔。」



这只长度与里子的手指差不多的企鹅相当细致精巧,假如不摸摸看,简直看不出它是纸做的。只见它挺着圆滑的胸膛、顶着黄色长眉,后脑杓还滑稽地翘起几缕卷毛,栩栩如生。



太郎看得入迷,而勇二只是摸摸他的头,便匆匆离开公园。



「好棒喔。」里子对太郎说道。



里子将企鹅纸雕装饰在厨房吧台上。阿始对企鹅始终不闻不问,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察觉。



每当太郎说「企鹅」,里子就会把吧台上的小纸雕拿给他。纸制的企鹅是空心的,非常轻盈。



会坏掉喔。会坏掉喔。



不知怎的,里子心中一直萦绕着这句话。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捏坏企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害怕弄坏它,还是渴求着捏坏企鹅的快感。



果不其然,阿始的妈妈又唠叨了。



「最近你们好像太放任太郎罗,这样好吗?」



尽管太郎正按部就班地学着上厕所,一旦他埋头玩耍或看电视,就变得很容易尿出来。



那天勇二察觉自己伤到太郎的自尊,不仅马上向他道歉,隔天还亲手送上企鹅纸雕,想必心里很过意不去吧。



一想起勇二的态度,里子便频频深呼吸,提醒自己别责怪太郎。



「今天奶奶要来唷,怎么办?」



面对里子的询问,太郎的答案是:「穿尿布。」里子心想—太郎年纪虽小,却不想在祖母面前出丑,于是帮他穿上尿布。



基于上述理由,她对婆婆说的话实在无法一笑置之。即使她想笑,也笑得很僵。



阿始见家中一片沉默,便轻快地缓颊道:



「因为我们不认识这一带的年轻妈妈,这家伙又很我行我素,所以才会偷懒选择尿布啦。」



阿始说到「这家伙」时并非看着太郎,而是望着里子,她这才惊觉:「原来是在说我?」内心有点受挫。



「里子已经做得很好啦。」



阿始的妈妈纠正自己的儿子。



偶尔才大发慈悲展现父爱的阿始所说的话,以及婆婆对自己的顾虑,都令里子感到厌烦。



除了尿布,其他部分都很完美。



阿始的妈妈严守客人的本分,没有多说什么。她吃饭时赞美里子做的饭菜「很好吃」,饭后也到厨房表示想帮忙,适时收拾碗盘,并自愿陪太郎玩耍。在客房住了一晚后,夫妻俩带她逛过大厦周边,星期天傍晚她就回去了。



「你爸爸说他下次也想来呢。」阿始的妈妈对他说道。



「照片洗出来后,我会寄过去的。」里子说。



在车站送行后,三人回到家中。「唉,我的天啊。」阿始说。



「我说你啊,不要在那种时候说什么『我会把照片寄过去』好不好?这样岂不是等于叫他们『不要来』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里子说。她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但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或许是和祖母玩累了吧,太郎在儿童棉被中睡着了。里子趁阿始洗澡时拿出他的出差公事包,帮他整理住一晚所需的行李。



「来。」阿始洗完澡后,里子将略小的公事包递给他。「嗯。」阿始接过它,直接搁在卧房角落。



「我妈问我们打算何时生第二胎。」



阿始搂着里子,里子却只是不置可否地低语道:「这样呀。」她嗅着阿始一头湿发散发的洗发精香味,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说:「我没那心情。」



「广岛有什么?」



里子一问,慢条斯理的阿始倏地停止动作。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端详着里子,眼白射出蓝白色光芒。



「有广岛市民球场啊,还有原爆圆顶馆。」



「还有呢?」



「宫岛。」



「就这样?」



「我哪知道啊,我是去那里工作耶。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因为下次我也想去。咱们带太郎一起去吧。」



「好啊。」阿始说。



里子努力配合阿始的动作,轻声发出娇喘。会不会太不自然?这样一想,她突地觉得蠢得可笑,于是一边假意轻喘,一边笑了。



完事后,她轻轻在阿始唇上印下一吻,说道:「我去冲个澡喔。」然后在浴室匆匆清理残留的精液。她望着热水流向排水孔,心里舒畅多了。



翌日傍晚,门铃响了。她本以为是宅配,但出现在对讲机荧幕上的却是勇二。



「上来吧。」



里子说完,打开一楼大门跟楼上的门锁。



「爸爸?爸爸?」



正在看DVD的太郎,一派天真地问道。



「是呀。」里子说。



开门声一响,太郎便奔向玄关,不料一见到来者不是他父亲,又吓得掉头猛冲,躲在踏入走廊的里子身后。



「怎么了?是熊谷先生呀。他不是给了你企鹅吗?」



勇二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仿佛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似的,大模大样地脱鞋,然后将手上的纸袋递给里子说:



「来,这是广岛的伴手礼。」



纸袋上写着「枫叶馒头」。



「这阵子我常去广岛,所以对那里变得很熟喔。」



勇二坐在客厅沙发,松开领带,将它塞进长裤口袋里。斜阳从屋内最大的窗户洒落,将客厅染成一片橘色。



「住这种高楼大厦的人,好像都不开窗呢。」



勇二从胸前口袋掏出烟盒,放在矮桌上。



「你想喝什么?」



「请给我开水。」



里子将矿泉水倒入玻璃杯,连同烟灰缸端到矮桌上。太郎跟着里子走进客厅。「继续看DVD。」里子一声令下,太郎只好偷瞄勇太几眼,乖乖在沙发角落抱膝而坐。



「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烟味。」勇二边说边点燃香烟。「你坐吧。」



里子和勇二稍微拉开距离,坐在他身旁。他从长裤暗袋掏出几张照片排在桌上,照片中的人是阿始和一个女人。



「你好像把每样东西都放在口袋里呢。」里子说。「不带公事包吗?」



「那样不方便。」勇二吐出烟圈。「不过暗袋也对左撇子不利就是了。你看,这件的暗袋也是。」



勇二脱下外套,对里子亮出左边的口袋,接着随手披在沙发椅背上。



「要不要我告诉你,村田大哥跟这个女人在广岛干些什么勾当?」



「不必了,不用说我也心里有数。」



「奇怪,你怎么不说『别在小孩面前说这些』?」勇二笑着捻熄香烟。「我想,他们大概做了不少你不曾体验过的『好事』喔。」



「你到底是什么人?」



里子强迫自己别再盯着照片,转身面向勇二。



「打工族啊。我不是说过吗?光靠做纸雕没办法过活啦。」



一听见熟悉的词汇,太郎便忍不住转头。「去看你的迪士尼。」勇二对太郎摆摆手。



「我在调查村田大哥的私生活。」他说。



「你不是棒球社的学弟吗……」



「是啊,这是真的。套一句村田大哥说过的话,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呢。」



原来如此,里子暗忖。



她一开始就起疑了。阿始说勇二在他喝咖啡时过来打招呼,但那家店是无法从外头看见里面的;明明勇二有烟瘾,为什么特地踏入禁烟的咖啡厅?她始终想不透。假如想成那是勇二故意借机接近阿始,一切就说得通了。



「是谁派你来的?」



「照规定是不能说啦,但我就破例告诉你吧。」



勇二抽起第二根烟。「村田大哥经常借故到广岛出差,而且明明能当天来回,他却偏要住一晚,花的全是公司的钱。同部门的员工对他很不满,就算他的后台再硬,这年头也没那么好混,哪能容忍这种既无能又乱花钱的员工。你老公完蛋啦!公司不至于开除他,但八成会暂时发派边疆,日后别想出头天罗。」



「为什么要破例告诉我?」



「你在意的是那点?」勇二笑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你,所以才来找你吧?」



勇二的眼中射出不怀好意的轻蔑光芒。里子首次主动挨近勇二,黑皮沙发发出小动物被踩扁般的哀号。她刻意放轻嗓音,以免激怒勇二。



「我以为你喜欢我老公。」



里子与勇二打量彼此半晌。率先移开视线的人是勇二。



「我最讨厌他了。」他忿忿啐道。「当我接到这件案子,心里想的是:你活该!」



「你想报复他?」



「心头的疙瘩还在,哪算得上报复?曾经做过的事,是不会从记忆中消除的。」



里子从勇二手中捏起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企鹅!」太郎大嚷。



里子起身将烟灰缸收进厨房,顺便将吧台上的企鹅纸雕递给太郎。



「小心点,别弄坏罗。去看电视吧。」



「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里子语毕,阿始先是踌躇片刻,然后才叹口气说道:



「公司有一些麻烦。」



她没有问「怎么了」,而是回答:「这样呀。」



客厅地上散落着电车纸雕。差不多该教太郎学习收拾东西了。



「熊谷先生最近都没来呢。」



「喔,嗯。」



阿始似乎压根没留意。「那家伙大概也很忙吧。」



根本就是局外人,里子心想。谁是局外人?阿始、勇二,还是我?说不定所有人都是局外人。或许大伙儿只是围着一个外观华美的箱子绕圈,想进却进不去。



他们一径远观,因而没察觉那是纸糊的空心箱子。



勇二随着里子进入卧房。她将门锁上,和勇二相视而笑。太郎一个人在客厅跟着动画插曲大声欢唱。



「他对你做了什么?」里子问。



「这个嘛,一堆下流的事。」勇二说。



「你可以对我做一样的事喔。」



明明已事先声明,勇二却温柔地抱住里子。是这样吗?里子想。男人就是这种生物吗?她心头固然气愤,却也感到宽慰、满足。



那个讨厌鬼只会做表面工夫。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啊,就是那种讨学长欢心,却被学弟讨厌的人。做事永远只会投机取巧,一到紧要关头就变成缩头乌龟。欸,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嘛。不要,说了我会软掉。



两人紧咬着阿始不放,彻底批评了一番。蠢毙了!他们紧挨着彼此汗涔涔的额头,咯咯笑着。



她朝客厅一瞧,太郎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幸好没有养成他非得要人陪的习惯,里子心想。她抓起矮桌上的烟盒、关掉电视,从厨房带着烟灰缸和矿泉水瓶回到卧房。



勇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似乎没有睡着。里子用香烟的滤嘴轻轻戳了他的嘴唇,于是他微启双唇、叼着香烟起身,自己用打火机点火。



他们将剩余半瓶矿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



「今后你要怎么办?劝你还是早点跟老公分一分吧。」勇二说。



「维持现状。」里子才刚说完,勇二便将瓶子丢到地上。



「老子我啊,最讨厌你这种女人了。」



当时那狠咬一口的吻,大概算是勇二唯一粗暴的举动了。



地板的水在里子眼底逐渐扩散。勇二见里子快滚下床,便维持结合的姿势轻轻将她拉回。



「地上到处都是纸雕耶。」



阿始在里子身旁单膝跪地,很难得地帮忙收拾。他拾起纸雕电车,一一端详。



每个人卯足全力,为的就是不被抛下、不被践踏。



被逼到悬崖边的阿始低声下气地向里子求救,但反正没多久又会故态复萌。他会摆出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在外头玩女人、在公司坐领干薪。但里子觉得无所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里子收拾被蜡笔弄得黏乎乎的电车,窃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明天我来做电车的车库好了。家里有纸箱吧?」



「太郎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会做吗?」



「虽然比不上熊谷,不过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啦。」



里子悄悄将手搭在阿始肩上,起身问道:「要不要喝啤酒?」



她趁着汆烫冷冻毛豆时,从厨房窗户茫然眺望东京铁塔。勇二再也不会站在这台抽油烟机下。明明曾有过肌肤之亲,里子忆起的却是勇二夹烟抵着窗户的手,以及背部隔着衣服所感受到的微温。



她好想再跟他多聊聊,也好想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里子端着一盘毛豆、罐装啤酒与两个杯子,绕过吧台。小小的企鹅映入她眼帘,于是她也将它放上托盘。



原本看着职棒新闻的阿始,注意到那只企鹅。



「奇怪,家里有这东西吗?」



「一直都在呀。熊谷先生说这是他的新作,特地带过来的。」



阿始没有问「什么时候」,只是喔了一声,将企鹅放在掌心。



「哇,站得起来耶。那家伙手还真巧。」



「你想起来了吗?」里子问。



「什么?」



「熊谷先生的房间。他不是说自己房里有很多纸雕跟组装模型吗?」



阿始沉默半晌。里子将啤酒倒入两只杯中。



「没印象耶。」



阿始终于开口,将企鹅悄悄立在矮桌上。「我没有仔细看过他房间。」



「忙着玩所以没空看?」



他一时语塞,随即又朗声笑道:「对对。」



蠢毙了,里子在心中嘀咕。不过她愿意原谅他。既然我原谅了自己,不妨也原谅他吧!里子暗自祈求,希望勇二也能放下过往。



「我好像怀孕了。」



里子一说,阿始赶紧从里子手中抢下杯子,嚷道:「真的吗!」



「那你就不应该喝啤酒啊。」



「现在还不确定啦,下周一我会去医院检查的。」



「这样啊。」



阿始喜形于色。「好,那我也得多加油罗!」



勇二说的没错,里子心想。没有人能真正报复他人,说穿了,这连还以颜色都算不上。人只能咽下这口气继续生活,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够了。



由家中窗户向外望去,今晚的景色依然耀眼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