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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人族与兽族(2 / 2)


「迁怒吗……如果是因为家人被杀而想报仇的话,我还能理解。」



「因为『小人族』原本就是一支有如自尊心聚合体的种族啊。何况又是选良军,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一旦名誉受损,事情将会变得非常麻烦。即使根本是自己恩将仇报,就算对方是『同族』,他们记恨的程度是至死方休啊。」



在酒馆里也是,说到那些家伙喔——如此云云,今天的沐宁格外多话。比吕甚至不禁觉得,沐宁的话匣子大概不会有关上的时候,只是几乎都被他当成耳边风就是了。



比吕将异常亢奋的沐宁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抛在脑后,透过窗户眺望着贾萨的街景。



首先第一眼便被高耸的城墙所震慑。城墙高高地耸入天际,即使抬头仰望,除非后脑勺贴到地面,否则几乎看不见天边。



虽然大帝都的城墙也很高,然而相比之下,贾萨的城墙仍旧是压倒性地高峻挺拔。



「不愧是『小人族』建造的城市……确实是难以攻陷。」



侵略者光是看到这面高耸的城墙,进攻的气势大概就会当场受挫吧。



就连攻城塔也无法伸及城墙,梯子就更不用说了。



即便想着「不然就破墙而入」,但堆叠得十分厚实的城墙有如大地一样坚硬,不管是使用一般的投石机或平衡重锤投石机、甚至动用大型弩炮,恐怕都无法将其粉碎。就算想以破城槌针对城门进攻,建筑于上方的瞭望台势必会射出无以数计的大量火箭。



「虽然雇用优秀的『小人族』打造新的攻城武器也不失为好办法,不过,如果想采用更安全的计策,另一个办法就是将其团团包围,让城里的人们饿死。」



若是真的展开正式侵略,势必得投入大规模的兵力,而且将会是一场长期战吧。因为光凭着半吊子的战力,绝对休想粉碎那面巨大高墙。



「不,扎赫勒川就在附近,水攻应该也很有效。」



如果够有钱的话,还能雇用周边的人民,或是向里菲泰因公国借调奴隶,大兴工程将河川改道,如此一来,贾萨很快就会变成陆上孤岛。



「只是,考量到日后的统治,强行破坏太浪费了。最好还是培养内鬼,从内部使其瓦解,以便可以重新利用城镇。」



比吕兀自沉入思考的汪洋,拟定起一道又一道的计策。



「虽然必须做好长期战的准备,但这也是症结所在。」



「为什么是以进攻为前提来考虑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露卡,以狐疑的眼神看着比吕。



「啊,不是的,只是眺望着城墙时,总觉得城墙仿佛正在向我挑衅『有本事就攻过来吧』。再说,越过如此耸入天际的城墙粉碎敌人,也算是男人的浪漫吧?」



「也就只有你会联想到这么危险的浪漫。」



露卡尖酸地回应比吕,同时伸手从背后抱住仍旧沉睡的馥金不放。



不——馥金已经醒来了,双眼正睁开一道小缝向比吕求救。由于一时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被露卡紧紧抱住,面对这股莫名的恐惧,只好继续装睡。



比吕对着无措的馥金露出一抹苦笑,此时,迦达再次透过车夫专用的小窗望进来。



「接下来的路程,将改由选良军在前方带头。而且他们还要求只能有十名左右的『鸦军』护卫,除此之外的士兵都得留在这里,怎么办?」



「接受对方的要求吧。护卫的人选就由迦达作主。留下来的人员就地扎营,等待指示。」



「知道了。」



尽管只有区区的五百人,但让他国的军队入城,难免会有顾虑吧。毕竟这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一点不管任何国家都相去不远,所以比吕倒也不会感到不悦。只是,既然都已经有如此坚不可摧的城墙作为防守了,就观感而言,实在没必要设下只许十名骑兵入城的限制,真希望他们可以表现出大器的一面。



「算了,不管怎么说,可以轻易地获准进城,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比吕在面具底下,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



见状的露卡一脸不以为然地转头望向窗外。



穿过有如凿穿壁面似地装设于巍峨城墙上的正门后,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石造的城镇。所有建筑物几乎都是以石头堆砌而成,坚硬而充满厚实感的房舍布满了视野。



「……似乎必须收回前言。看这样子,三两下就能攻陷了。」



观察城镇的景象后,比吕低声说道,然而,露卡仍是兴趣缺缺似地不予回应。



尽管如此,眼前奇妙的光景还是成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小人族』真多呢。」



「因为休太岘原本就是以『小人族』为主的国家啊。不过,应该几乎都是混血的半人才对。」



然而,却不见其他的种族。路上来来往往的全都是「小人族」,作为尼德威阿尔派的根据地来说,未免稍嫌冷清。



「难怪会有那么多间锻冶工房,闻起来都是油臭味。」



「他们制作出的每件物品,都堪称为一级品。毕竟自古还相传——只要经由名匠再次加工,甚至足以媲美精灵武器。」



接着,比吕指向城间道路两旁栉比鳞次的摊贩。



「而且你看,只要是经由他们研磨过的玻璃,各个都像宝石一般绽放出美丽光辉。」



「…………确实挺有本事的。」



摊贩上陈列的商品沐浴在阳光下,绽放出宛如万花筒似的光彩,然而,倒映于露卡混沌的眼瞳后,却没入黑暗消失而去。纵使凭着「小人族」的技术,似乎还是无法替她的眼眸点亮光彩。



「好像有许多无人居住的空屋。而且城间道路旁开设的店家,似乎都是由『小人族』经营的。」



「看来其他种族受到排挤的传闻是真的。能在此开店的可能都是『选良军』的亲属之类吧。」



窗外翻飞而过的景色中,有好几间被破坏得只剩断垣残壁的店家。还能看到已经风干的血迹。是士兵发动的掠夺?还是因为种族歧视所引发的民众暴动?无论是何者,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是场悲惨的事件。



「战争除了会催生出猜忌心,同时也会带起团结力。然而,种族多元的休太岘共和国,出现的效应似乎是以前者最为强烈。」



大概是锁定观光客吧,摊贩上陈列的多是璀璨耀眼的金属制品。只是,根本无人购买,每家店都是门可罗雀。此外,沿着城间道路愈往前进,周遭贩售的商品种类也开始有了变化,武器防具、茶器食器,从摆饰品到生活家俱等五花八门,类别涵盖甚广。



然而,若是没人购买,也与掉在路边的石头无异。



「这一带的木造建筑真多呢。而且死气沉沉的。」



马车驶出城间道路后,改行驶在有些颠簸的道路。



周围是一整排的木造长屋,看起来像是人民的居所。过去大概是其他种族所住的吧,目前正拆解到一半。



虽然这一带算是市中心,但应该说是果不其然吗?在外头走动的人,就只有「小人族」。



「……或许当初建城时,就是以战争为考量来构想吧。例如城墙附近是采用石造建筑,即使被火箭射中,也不必担心起火。」



「我不认为有人类能够射出可以飞越那面高墙的火箭就是了……?」



「『人族』当然不可能,但另外存在一支可以办到这一点的种族。」



「啊……你是说那群全身泥巴土味的家伙吗……如果是那群野兽们,确实没道理办不到。」



休太岘共和国的西侧主要是由「兽族」占多数。而与尼德威阿尔派敌对的约顿海姆派便是隶属于西侧,想当然地,是以「兽族」为中心。凭着他们的惊人臂力,轻而易举地就能射出足以飞越高墙的箭矢。



「不过,明明施加了如此不合理的迫害,却还能扭转颓势,真是令人惊讶。毕竟第一代皇帝的项链,唯有对于『其他种族』才能发挥作用吧。」



如果说对于尼德威阿尔阵营而言,「其他种族」只是他们轻蔑的对象,那么被人称为第一代皇帝后裔,根本只会惹来厌恶,绝对不可能取得支持。反而还有极高的可能性,会陷入增加敌对者的窘境。



「似乎是因为有他国介入,所以引起的反弹也比较少。」



如此说明的是放弃装睡的馥金。



「据说是不知从哪取得了大笔的金援,而尼德威阿尔阵营的代表乌特加德便是借由贿赂支持自己的元老院议员,加强团结力。」



其他国家当中,有许多葛兰兹大帝国第一代皇帝的崇拜者。只要能引起他们的关注,要说服他们提供援助并非难事。再来就是将收到的金钱分给贪得无厌的有力人士,借此便能减少怀有二心者。



「看过刚才城里的情况后,我想贤兄应该也猜到了吧,其他种族或是挺身反抗的同族都会被强制征兵,军队阵容也因此得以壮大。抵抗者会受到严厉的施压,即使如此仍不肯服从的人,就会连同家人遭到选良军处决。」



不过,处决的作法只有在初期,现在则是胁持家人作为人质,强迫其服从。尼德威阿尔派的元老院议员当中,也有部分「小人族」认为乌特加德太不人道弃他而去,甚至陆续有人转而支持约顿海姆派,只是,他们最后同样因为家人被擒为人质,而不得不屈服的样子。



「对同族居然也毫不留情……这是权力薰心者最要不得的末路。」



使这个国家迈向腐败的并不是「小人族」。无庸置疑的,选良军这个特权阶级——进一步来说,亦即立于顶端的乌特加德才是万恶的根源。



「再也没有比操弄智谋的独裁者更加棘手的存在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利用第一代皇帝的光环,吸引诸国的关注,并以力量逼迫反抗者屈服,他便是借此得以力挽尼德威阿尔派的颓势吧。



(不过,恐怖政权是无法维持太久的。当中必定会出现破绽。反覆肃清异己的结果,将面临的是文化崩坏、国家衰退——以及毁灭。)



然而,约顿海姆派仍持续抵抗。只要他们能战胜约顿海姆派,休太岘共和国就能免于崩坏,重头来过吧。



「此外,乌特加德之所以这么干脆地同意贤兄入国,是因为他认定找到新金主了。只要可以拉拢贤兄成为同志,周边诸国也会开始倾向提供协助,他肯定就是打定这个歪主意吧。真是个丑恶至极的家伙。」



馥金的猜想大概没错。尼德威阿尔阵营肯定打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邀请比吕。



「贤兄……你应该不会打算助尼德威阿尔一臂之力吧?」



馥金的双眸中写满了不安。明明用不着多此一问的事,却还是特地问出口,就是因为她明白比吕十分尊崇第一代皇帝。



比吕不经意地移开视线,正好对上从馥金背后环抱住她的露卡所投来的无声压力。他朝瞪视着自己的露卡扯开一抹苦笑后,努力地以平静的态度开口:



「放心吧。我并不打算协助尼德威阿尔阵营。纵使乌特加德真的是第一代皇帝的后裔也一样。」



「听、听到贤兄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馥金喜出望外地绽开笑容,露卡的杀气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话说回来,我想请你先查出被擒为人质的那些民众的下落。因为唯有事先掌握被囚在何处,才能够解放他们。」



「我明白了。我会传令部下,连同他为何自称第一代皇帝后裔的真正用意,一同查清楚的。」



「拜托你了。」



比吕满意地点点头后——



「是——」



「真是太好了呢,尹格尔。」



「咿!?」



正当馥金朝气十足地准备回应时,却莫名其妙地被露卡推倒在地板上,而且还开始受到蹭脸攻击。不久前有如低气压笼罩的紧张感,如今全都消失殆尽。



比吕从嬉闹的两人身上收回视线,望向上方——车夫专用的小窗。



前方映入比吕眼帘的,是一座在湛蓝青空衬托下的巨大宫殿。



以巨木和岩石所建造、有如雕刻品一般的富丽建筑。环绕住气派宫殿的低矮白墙周围,有大批的士兵来回巡逻,以防发生暴动。



「选良军」向守备铁门的士兵示意后,门扉便随同一道沉重声响缓缓开启。



比吕一行人的马车毫不迟疑地穿过那条开启的大道。



不久后,开始可以远远望见宫殿入口时,就看到前方聚集了一群人。每个人的穿着打扮,看起来都相当富裕。



仿佛正说着全世界的财富全都汇集在此似地,绽放出的光彩几乎让人感到粗俗。



「宝石果然还是要看人戴的。戴在他们身上时,根本与路边的石头无异,简直蹭踏了宝石。」



比吕如此感叹时,坐在迦达身边的沐宁透过装设于墙上的小窗望进马车内。



「陛下,他们好像都是与尼德威阿尔派的元老院议员相当亲近的有力人士。」



「明明不久之前,还被约顿海姆派压得死死的,穿着打扮居然还能如此阔绰。」



「愈是权力薰心的『小人族』,似乎愈是喜欢打扮。在坊间还被揶揄是一群失去荣耀、甚至忘记战争的家伙。城里也有受到迫害的人们聚集的违法酒馆,我在那里听说,就算是『小人族』,但并非『选良军』的人民们,似乎也对尼德威阿尔派没有好感。」



接着,沐宁轻声地低吟几声后,开始哼唱起来。



「尼德威阿尔早已失去荣耀,以宝石取代黑油装饰外表,拿铁锤的右手数着金币,握火钳的左手捉紧宝石。正因为不知底层人民的疾苦,才能如此胆大妄为。酒馆里的人们无所畏惧地如此大声高歌。」



沐宁一脸羞赧地搔了搔染上红晕的脸颊,一个脸上布满伤疤的臭脸男,做出这个动作也可爱不起来。一旁的馥金似乎也与比吕有着同样的想法吧,她铁青着一张脸,冷眼看着哥哥的羞涩表情。至于露卡,甚至开始散发出不祥瘴气。



「……被人嫌弃到这种程度,却还不知道改进,真令人傻眼。」



比吕夹带着给沐宁的忠告,拐弯抹角地说道,但沐宁却丝毫不以为意,口气像是哼歌似地轻快开口:



「说是『小人族』,但几乎是半人、半兽啦。像选良军那种专挑纯血的特权阶级制度已经过时了。现在在平民之间,似乎已经很少会有歧视眼光了。」



「那么,包括这一点,正好可以拿来利用。」



就在比吕陷入思索时,马车恰巧在此时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的同时,强烈的阳光随之射入车内。



比吕静静地走出车外,迎接他的是一群「小人族」。



「喔喔,『黑辰王(史尔特尔)』陛下,吾等老盟友啊!感谢您至今还守着古老的盟约,动身前来拯救友人的危机!」



那群「小人族」伴随着有如演戏一般的浮夸动作,大声说道。



再配上他们身上华丽招摇的打扮,感觉就好像在演歌剧似地。



一名「小人族」作为代表跨步向前,将手抵在腹部上,单膝跪地。



「初次见面。我是贾萨的领主乌特加德。另外——也是葛兰兹大帝国第一代皇帝亚堤邬司陛下的后裔。」



比吕掩藏在面具底下的鼻头顿时蹙起好几道皱纹,内心的厌恶感显露无遗。



*****



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领地※索列姆海姆。(编注:Prymheimr,典出北欧神话,位于约顿海姆,充满冰雪之地,意为「喧嚣的房子」。)



由于过去曾以「兽族」之国而繁盛一时,在风俗民情上,人种分布是以「兽族」占了过半数。而约顿海姆领地也是休太岘共和国当中,唯一地处于平原地带的领地,视野辽阔无阻的地平线环绕于四面八方。



往西是一块由肥沃土壤所孕育的富饶谷仓地带,朝东是一座名为嘉仕妥普尼尔的城廓都市,管理着全世界最大的狩猎场。嘉仕妥普尼尔活用地形,推动马匹的品种改良,并输出至各国,不仅为约顿海姆赚进财富,更进一步支撑着休太岘共和国的经济。



如果说「小人族」是锻冶的达人,那么「兽族」就是培育的专家了。



制作出最高精良武具的「小人族」、与培养出最强壮「军马」的「兽族」并存。



这正是为休太岘共和国带来稳定、并能以强国之姿幸存至今的理由。



然而,这都已经是往日的荣景,如今两者正面临丑陋斗争的凄惨末路。



就在如此局面中——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



葛兰兹大帝国第六皇女丽兹,来到约顿海姆领地的根据地索列姆海姆。



「星星好近喔。」



太阳西沉后的天空染成一片漆黑,夜幕覆罩了整个世界。



只剩星子们像是抗拒着夜色,竭尽全力地绽放出光芒,向人们传达自己的所在位置。



如此奋力强调本身存在的星子们所俯望的地面上——位于索列姆海姆城里的宫殿里,正举办一场以晚餐会为名的宴会。



院子中心堆叠的大块木头正熊熊燃烧。



围绕在火堆周围的人们单手端着酒杯,或是愉悦地轻踏舞步,或是激动地狂欢热舞。



明明正值战事期间,却没有人感到不安,各个脸上皆挂着朝气蓬勃的笑容。



这或许可以说是种族的特性吧。「兽族」凡事都能乐在其中。在战争当中,喜欢冲上第一线,就连葬礼时,他们也是笑着欢送故人。



「白狼可是非常罕见的生物呢。我还以为它们只栖息于东诸岛呢。」



统领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派的丝卡蒂说着的同时,扔给赛伯拉斯一块带骨的肉排。



只见赛伯拉斯立即以惊人脚力跃上半空,不偏不倚地一口咬住带骨肉排。



「你有去过东诸岛吗?」



丝卡蒂询问坐在隔壁的丽兹后,丽兹单手端着麦酒摇摇头回应。



「没有,从来没去过。再说,治理东诸岛的十二支族只欢迎纯血种的同伴吧。至于其他种族的话,听说会被他们以武力驱逐呢。」



「你曾经想去吗?」



「以前是想过……现在就无所谓了。毕竟历经了千年,如今东诸岛就像一处虚构的境地。甚至就连是否真的存在都没人可以确定。就如同南列岛一样,从来没人活着从东诸岛回来。」



丝卡蒂啜饮了一口麦酒,将双颊染上红晕的脸庞转向丽兹。明明才第一杯,眼神便如此迷茫,这已经不叫酒量差,真要说的话,干脆别喝还比较好。



「皇女殿下要提问是可以。不过,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



「就是啊,你是怎么得到那匹白狼的?」



丝卡蒂指着正大口啃碎骨头的赛伯拉斯。



「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可以取悦你的感人故事。就只是当初赛伯拉斯身受重伤、飘流至中央大陆时,刚好被我发现而已。」



「有那么恰巧的事?」



丝卡蒂狐疑地蹙起眉心,接着随性地说声「算了」之后,将银杯里剩下的麦酒一饮而尽。而后,她以万钧之势横扫肉类料理,另一方面的丽兹则是静静地吃着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蔬菜。总觉得继续看着丝卡蒂,自己恐怕连蔬菜都吞不下去了,于是丽兹像是逃避似地将视线转向庭院中心,看着正翩翩起舞的人们。



「……虽然之前就听说约顿海姆是个朝气蓬勃的国度,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虽然丽兹并不讨厌热热闹闹的餐会,但裸身跳舞实在令她难以接受。



「怎么,你不喜欢吗?」



「不会,真的很有意思呢。光是看着就已经很享受了。」



丽兹察觉到捉住自己手臂的丝卡蒂的企图后,立刻挪了一下屁股,拉开两人的距离。



「哼——『人族』的皇女殿下果然羞耻心比较强烈吧?」



「这和是不是皇女没有关系,再说,你身上不也流着『人族』的血统吗?」



「也是啦。我国是个多元种族的国家,我身上也有『长耳族』和『小人族』的血统。只是,由于『兽族』的血统比较浓,所以比起羞耻心,乐在其中才是最优先的。」



丝卡蒂以手指敲了敲头上长出的角,绽开一抹笑容。



「不过,我也和你一样,只要看着其他人玩闹,就很满足了。」



丝卡蒂又再斟满麦酒,眯起眼望着正在火堆周围热舞的部下们。



而后,她像是闲话家常似地若无其事切入正题:



「我三天后就会从这里出发,皇女殿下有何打算?」



「当然是一起同行了。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呀。」



「这次我打算直捣黄龙,攻进尼德威阿尔派的根据地贾萨城里。」



「那种事在这里聊好吗?」



丽兹环顾四周,寻找是否有间谍潜伏于暗处,而丝卡蒂却高高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笑容。



「放心吧。我很擅长洞察人心,甚至比常人更强一倍,可以说是野生的直觉吧。再说,在如此喧闹的场合里,要是有人隔墙窃听,立刻就会露馅了吧?」



「那么就可以尽管放心……了吧?」



由于丝卡蒂实在太过充满自信,反而莫名地让人感到认同。



再加上丝卡蒂接连不停转换话题,这也使得丽兹少了些紧张感。



「喔,你家的大叔被举起来啰。」



「咦?」



丽兹随着丝卡蒂的视线望过去,特里斯正被「兽族」们团团包围,并且高高抛上半空。每当老兵的身体悬空时,他的眼角便飞洒出透明的水滴。



丽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呵,呵呵,特里斯也真是的,居然那么开心。」



「咦?那是在开心喔……也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吗?」



「不是的,只是单纯的惧高症罢了。」



平时的话,丽兹一定会前去解救特里斯,不过自从来到休太岘共和国后,大多时候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似地。不仅话变少了,还常常看到他独自陷入沉思。



因此,像这样可以替他解解忧的小插曲,丽兹倒也挺乐见的。



于是,她决定别去插手。如果他可以恢复成过去那个一下笑、一下哭、有时发发脾气、元气十足的特里斯,置之不理倒也不错。



「原来是吓哭啦……那个大叔明明长得那么壮,胆子也太小了。」



丝卡蒂举起银杯,以特里斯的哭脸作为下酒菜,大口喝着麦酒。



「他意外地也有胆小的一面呢。」



「哼——你们相识很久了吗?」



「是的,从我还很小的时候起,他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了。」



过去的第六皇女丽兹并不被看好,但特里斯和已故的迪欧斯却愿意追随她。



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机会,可以报答特里斯的恩情?由于他并不是贪钱的人,究竟该送什么,他才会高兴呢?虽然相识已久,但丽兹却完全摸不着头绪。



看着苦思的丽兹,丝卡蒂搔搔头上的角,叹了一口气。



「……珍视部下虽然是好事,尤其又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近侍,我可以理解你对他格外包容的心情。不过,再怎么强大的人,都无法战胜衰老。也可能像我的父亲一样,最后死在区区的暗杀者手中。」



丝卡蒂盘起腿,抬头仰望夜空,继续接下去说道:



「不可能永远并肩而战的。明白地告诉他,他已经不成战力,这也是身为长官的职责,千万别错判了让他功成身退的时机。更重要的是,忠臣可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因此,更应该好好珍惜才行。」



「嗯,我已有心理准备,早晚会跟他说的。」



「那就好,不过啦,那个大叔看起来锻炼有素,应该死不了吧。」



不过一旦上了战场,可就很难说了。无论年轻人或老者,遇上死劫的机率都是平等的,这就是战争。弱者幸存、强者殒命也不无可能。就连勇将迪欧斯也一样,如此强壮、勇健的青年,却还是英年早逝、命丧战场。



「关于迪欧斯的事……」



「嗯?啊……对喔,刚才我只有先问了你,却没有进一步详谈吧?」



丝卡蒂原地侧躺下来,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后,双眼凝望着火把的亮光。



「我们家一共有五个兄弟姊妹,全都是同父异母。其中只有迪欧斯哥哥的母亲是『人族』。因此,他和其他兄弟姊妹之间,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力量差距。所以,过去的他一直饱尝在人前抬不起头的辛酸。」



这也是当然的,无关乎种族,只要是生物,本能上都会具有自尊心这种情绪。



然而,正因为生长在这个国家,光只是生为「人族」的这个身分,就足以将他的自尊心完全粉碎。



「和尼德威阿尔比起来,约顿海姆已经算是人种歧视较少的地区了,只是,若是身为统整『兽族』的首领嫡长子,可就另当别论了。所有人期望的是身为『兽族』的迪欧斯哥哥。可惜,他的身体能力相当平凡——大家知道他是『人族』之后,便擅自对他感到失望。尽管如此,迪欧斯哥哥个性好胜、不服输,于是相当努力……只是,毕竟与生俱来的差距是无法轻易填平的。迪欧斯哥哥最后被周遭的期待与沉重压力给压垮了。」



随处可见的故事。



出身名门、富有责任感的少年最后承受不了这份重责。



就仅是如此罢了。



「再加上哥哥和父亲也处得不好,于是没多久,他便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虽然部下想去找人,但父亲却要大家别管那个一族之耻。只是,这么说的父亲却在三年前遭到暗杀了,其他哥哥们也在当时受到池鱼之殃。再加上迪欧斯哥哥也不在,才会轮到我继承约顿海姆。」



听到欧迪斯的身世居然和自己如此相似,丽兹不由得大感惊讶。难道当初迪欧斯就是在丽兹身上,看到年幼时的自己影子,所以才会对她伸出援手吗……然而,无论再怎么思索,也找不出明确的答案。生者终究是无法了解故人的想法。



「喂,皇女殿下,你现在是不是把迪欧斯哥哥的处境与你自己重叠了?」



被看穿心事的丽兹,吓得双肩重重一颤。这就叫作野生的直觉吧?丽兹想到丝卡蒂刚才说过,她很擅长洞察人心。



「这也是野生的直觉吗?」



丝卡蒂支起上半身,将手举在面前挥了挥笑道:



「不是、不是啦,是因为皇女殿下的遭遇很有名嘛。我只是听了很多而已。」



丝卡蒂以食指抵在丽兹的鼻子上。



「所以,我在这里郑重地告诉你,迪欧斯哥哥逃避了,不过,你却没有。你们完全不同,绝对不要把迪欧斯哥哥的遭遇投射在你自己身上。光是没有逃避这一点,你就已经够厉害了。」



之后,丝卡蒂像是感慨般地叹了口气,以眼角余光望着丽兹。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问你……逃避、再逃避,一路逃避到最后的迪欧斯哥哥——」



丝卡蒂换上认真的眼神,转头凝视丽兹。在月光照射下,她那对宛如野狼般的眼瞳闪烁着晶莹光辉。



「——是否没有临阵脱逃,而是像个战士一样慷慨赴义呢?」



忽然一阵风扬。突起的和煦清风,仿佛是要替噙满悲伤波光的丝卡蒂,拂去双眸中的泪滴一般。



清风接着抚过丽兹的发丝,再轻抚丝卡蒂的头之后,朝着夜空飞扬而去。



丽兹的双眼紧追着那阵风,随之抬头仰望天空,等回过神时,四周喧嚣的歌声仿佛变得好遥远。



布满夜幕的满天星辰绽放出更胜先前的光芒,近得就好像即将坠落地面一般。



丽兹泛开一抹微笑,接着重新敛起正色,凝视着丝卡蒂。



「是的,就像个战士一样,迎接了最壮烈的死期。」



为了确实传达给丝卡蒂,为了不被周遭的喧闹声掩盖,丽兹语气坚定有力地说道。



那番真挚话语想必如实传达到了吧,只见丝卡蒂打从心底感到欣慰似地扬起笑意。



「是吗——像个战士一样吗……」



丝卡蒂的背部大幅颤抖,她猛然将银杯高举向夜空,像是要渲泄内心难以自禁的喜悦似地。



「那么就无须再多说什么了。对『兽族』而言,像个战士慷慨赴义,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这样就好吗……?他都是为了我才会——」



丽兹的最后一句话根本没机会出口,全数又吞了回去。



因为丝卡蒂突然揪住她的下巴。



「我对你并没有任何恨意。毕竟就算憎恨你,也于事无补啊。」



「可素——」



「不要可是了,打从一开始,我想问的就只有迪欧斯哥哥是否死得像个战士一样?你就别龟毛地钻牛角尖了。」



丝卡蒂的话语虽然粗鲁,声音却蕴涵着满满的温柔。



「明白的话,就点个头,不过我会直接捏碎你的下巴喔。」



她说着的眼神非常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困惑不已的丽兹,下巴仿佛正发出悲鸣一般叽轧作响。



喝醉的丝卡蒂或许是错判了下手力道吧。



丽兹带着满心的困惑点点头,好不容易才获得解脱。



就在她连忙伸手确认下巴是否完好无缺时,丝卡蒂对着她投来温柔的目光。



「既然男人可以死得像个战士一样,那么就应该笑着送他最后一程。或许皇女殿下很难理解吧,但这就是约顿海姆的民情啊。」



之后,她再度豪气地将银杯举向夜空。



「这么想才更贴近本能的思考,也才更像野兽的作风嘛。」



如此说道的丝卡蒂站起身,开始脱去衣物。



「好,我也一起跳舞吧!今天就开个特例。必须替迪欧斯哥哥好好庆祝一番才行。」



由于她原本身上的衣服便游走在难以判断有穿或没穿的边缘,因此不用三两下,她那身健康而紧实的肌肤——即将外露的最后一刻,再度被完全包覆住。



丽兹抽起原本铺在桌面上的布帛扔向丝卡蒂。



「你可是个女孩子耶,拜托更矜持一点啦!」



丽兹脱口说出过去不知在哪里、曾听谁说过的台词。



*****



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贾萨。



由于时间已过半夜,街道上毫无人烟。此时此刻的虫鸣声听起来格外嘈杂。



在窸窣骚动的夜色中,整座城镇笼罩着宛如守灵般的静谧。



另一方面的贾萨宫殿则是完全相反,无比光辉灿烂,火把的火焰摇曳生姿,明亮得有如白昼一般。



就在宛若不夜城的宫殿中,比吕一行人在安排好的房间内打发时间。



比吕坐在床铺上。迦达则是在他的面前盘腿席地而坐。



至于露卡则是披着一件毛毯,抱膝坐在窗边望着比吕,窗外射入的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



「沐宁和馥金呢?」



比吕开口询问迦达。



「馥金正与事前奉命潜入贾萨的谍报员们取得联络。沐宁的话,是你说让他放假的吧?他现在大概正在城里的违法酒馆喝酒吧。」



迦达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比吕。



「话说回来,这下可以肯定了吗?」



「还是必须拿到实品亲眼看过后,才能知道。不过,我认为那条项链应该是第一代皇帝的遗物没错。」



「那么,他真的是后裔啰?」



迦达问完后,比吕偏过头低忖了一声。



毕竟那个男人过去确实处处留情,甚至也会对侵略国家的王妃或王女出手。



就算对象当中有「小人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他真的是第一代皇帝的血脉,你有何打算?」



「馥金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放心吧,我并不打算协助他。不过,如果他真是第一代皇帝的后裔,也不排除可以留他一命,当作手中的棋子。」



「如果不是呢?」



「到时候,当然会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既然如此,只能将期待寄托在带回情报的馥金身上了。」



迦达耸了耸肩,仿佛说着「你不会犹豫不决就好」,接着他话锋一转:



「对了,我收到报告指出,小丫头已经和约顿海姆阵营合流了。而且还听说来自各地的士兵,正陆续集结至约顿海姆的根据地索列姆海姆。」



「那么,在事态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先静观其变吧。而且,在乌特加德有所行动前,我们也莫可奈何。」



比吕说完后,迦达点点头站起身,正准备走出房外。



「你要去哪里?」



「去和扎营野宿的部下们喝一杯。总不能只有沐宁享受特别待遇,也得好好慰劳一下众人才行。」



「那么军资金随你运用吧,要赏酒给士兵们也可以。」



「知道了。那么我先退下,有什么事的话,立刻派人通知我。」



就在迦达将手伸向房门时,比吕想起刚刚忘了说的事,于是对着他的背影补充道:



「对了,总之先做好准备吧。计划不会再更动了。」



「……明白了。」



迦达说完便走出房间。目送他离去后,比吕在床上侧躺下来。



他任由思考愈渐陷入深沉。什么事该如何进展,什么事又该如何串连,才能顺利达成目的。



不过在此之前,比吕的脑海中浮现出最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乌特加德并不是亚堤邬司的后裔……那么第一代皇帝的项链又是何人经由什么途径取得后,再转交给他的呢?幕后的黑手实在让人很在意。)



第一代皇帝的遗物可没有那么容易取得。



犯人会是葛兰兹皇室的相关人员吗——也不排除会是五大贵族的可能性。



此外,两年前季里希宰相惨死外贼刀下的那一天——据说当时皇帝陵寝也有遭人入侵。由于当天便立刻下了封口令,所以究竟有什么东西失窃,相关情报应该就只有被认定是下任皇帝人选的丽兹、与刚取得宰相之位的罗莎才知道了。



(也有可能是『黑死乡(欧克斯)』所为……)



多亏他们近来大动作频频,因此关于「黑死乡」的情报,已经搜集到某个程度。



更重要的是,可以察觉到「那家伙」的气息,就是最大的收获。否则的话,在对联邦六国之战中,比吕特地诈死的苦心可就全白费了。



(话虽如此,他们却依旧潜伏于台面之下……真是的,藏身手法真高明。不过,我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接着亲手……)



比吕将自己的手举至面前,摘下面具后,轻抚右眼。



(亚堤邬司……你留给我的东西,真是帮了我大忙喔。)



烛台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只剩摆在床边架子上的蜡烛,发出昏黄不明的微光,映照着比吕的脸庞。



暗夜之中,唯有金色眼瞳绽放出的光芒格外耀眼,散发着王者风范,同时在幽深空间里,持续粼粼闪烁。



「还不睡吗?」



一道有如冻结般的低沉声音响起。声音的源头来自于比吕的脚边。



「睡不着吗?」



独臂的露卡就像一具损坏的机器人,动作僵硬地顺着比吕的身体往上爬。



「我在想事情,等一下就会睡了。倒是你,大可以先睡喔。」



身上披着毛毯的露卡闻言后,停下动作。望着比吕的双瞳之中,蕴藏着比黑暗更加浓烈的深渊。



「比你先睡就没有意义了。」



「也是。我不先睡,你就杀不了我了嘛……」



比吕泛开一抹苦笑。露卡看着笑答的比吕,面无表情地偏过头。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杀死你。」



「这个嘛……」



比吕的语气显得有气无力。



突如其来的一阵睡意朝他袭来,或许自己比想像中更加疲劳吧。



「呵……」



明明生命正遭受威胁,自己未免也太随性了,比吕思及此,忍不住轻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不……只是愈去思考,就愈是觉得当下的状况太有趣了……你不认为吗?」



「这不是你自作自受吗?是你自己一手促成这种情况的。」



「的确……啊,对了,露卡……关于你刚才的疑问——」



比吕脸上浮现一抹半带自嘲的笑意开口:



「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死去……」



语毕后,他的意识开始缓缓沉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