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CHAPTER 13 K的升天(1 / 2)



1



卡雷尔·恰佩克写道,“我不需要什么主人,我自己知道我该做什么。”



弗兰兹·卡夫卡写道,“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



米兰·昆德拉写道,“由于坚持进行破译,卡夫卡学杀死了卡夫卡。”



失去了博尔赫斯,我却仍然能够引用捷克作家的话,如果要问为什么,这都是K干的好事。



往城里去



▶往山上爬



我从饭店里出来之后,爬上了背后广阔的高山。一个通缉犯大摇大摆走出去是很危险的,因此我打算到山里去。由于那个狙击手可能就在山里,这个判断也同样危险,但我觉得应该会有办法。失去了博尔赫斯和《白夜行》之后,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态异乎寻常地积极向上,现在就算有人叫我去钻火圈,我也可以面带笑容地照办。



在山里走了一会儿,很快头顶就被茂密的森林所覆盖。我很少登山,鞋底沾满了泥,刚刚洗过澡的身体大汗淋漓,双腿堆积乳酸,由于只有一只眼睛,距离感不准,我好几次差点摔跤。我捡了根树枝代替拐杖,拖动两条疲劳的腿。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大概是间餐馆吧,一栋小木屋风格的建筑物,露天座位的圆桌,目睹这一切,我不由感到愕然。本以为自己来到了深山,原来只是餐馆的后院,看来失去了博尔赫斯的我沦落成了一个单纯的冒失鬼。



“临时停业了。”



一位老人站在那里。虽说是夏天,这位老人却头戴黑色帽子,身穿黑色大衣,这么说可能有点多余,是个西洋人。从他目光锐利的蓝色眼睛中,看不出任何社交性和友好性这一类的东西。



“你摆脱博尔赫斯了吗,”老人说。“跟我来,十神忍。”



2



“隐居生活就应该在山林中度过,这种观点要远远早于梭罗的实践。”



我被引到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悄悄藏在森林深处,让人宛如身临童话世界。低矮的天花板,除了玄关就是客厅的狭窄空间,这一切却不会给人以压迫感,想必要归功于对开的大玻璃窗和窗外的森林景色。不用人请,我自己坐到了带滚轮的桌子旁,因为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坐了。



老人把帽子和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把水壶点上火。我一面以眼角余光注意他的动向,一面观察摆在自制吧台上的餐具和堆在门口地上的木工工具,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映入我的眼帘。



这是一幅怪异的画。



一只看起来像是老鼠的小动物,却长着个长得吓人的鼻子,它的鼻子就像一条腿那样支撑着身体。这幅画上有某个决定性的要素出了差错,它引起了我的兴趣和不安。



“喝咖啡。”



老人把两个人的咖啡放在桌上,坐在了对面。脱掉帽子之后,他的头上是一头漂亮的银发。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还有戴上这个,你的脸现在还挺可怕的。”



是眼罩。



的确,我总不能一直让我的右半边脸上空着一个大洞。我再次道谢,戴上眼罩。



“那个,请问您是……”



“现在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那篇品位低劣的‘征服世界宣言’,就算我不想听也一样会传进耳朵里啊。别人都叫我K。”



“K?”



“拉丁字母的第十三个,扑克牌里的第十三张。”



“说起K,那可是《饥饿艺术家》的主角呢。”



“是《审判》或是《城堡》的主角才对吧。”



“抱歉。”



我的不懂装懂以惨败告终。



“没事,只要你说它是白的,那黑的也能变成白的,”这位自称是K的老人不知为什么不悦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卡夫卡的首字母也是K啊。”



“您也是吗?”



“别人之所以叫我K,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KLAMM。在捷克还是社会主义国家的那个时代,大家都在暗地里这么称呼书记处的大官。”



“我完全不懂捷克语。”



“意思是‘欺诈’。”



“……关于这张纸您知道什么吗?”



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也让我有些窝火,于是我把那张只写着一个“K”的便条纸拿出来给对方看。K用与其说是冷酷不如说是漠不关心的眼神瞥了一眼,用“你在哪里拿到的”这个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别人给我的。不过我只是偶然遇上您的。”



“你的理解很贴切,”K说。“认同偶然为偶然,时至今日是相当困难的了。”



“对于您我也希望能够有贴切的理解。”



“嗯,这是理所当然的欲望。”



“那么请您告诉我,您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认识我?”



“你是什么人,如果你想通过这个问题来搞清楚我的职业和立场,那么要回答你还有些麻烦。要论原因的话,因为我是希望之峰学院的校友,参与了俗称‘圣经计划’的项目,此后在十神财阀也参加了博尔赫斯的开发。”



“这也太偶然了吧。”



“你不能接受这种偶然吗?”



“您总不会说自己也在初濑川研究所工作过吧。”



“啊?”



“您和祁答院财阀有什么关系?”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看来你病情很严重啊,”K喝了一口咖啡。“这样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某位捷克出身的作家在某次访谈的时候,有人问他:‘您从不描写出场人物的外貌,也不挖掘他们的过去,难道不会觉得角色缺乏生命力吗?’对此这位作家回答:‘你在卡夫卡面前也敢这么问吗?这个角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这人的父亲是否有钱,这你应该自己去决定!’”



“这难道不只是恼羞成怒?”



“你的理解很贴切,”K重复道。“你关心的各种各样的设定,不过就跟‘角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或‘这人的父亲是否有钱’是一个水平。坦白说,这些都不重要。”



“哪里不重要了,这非常重要啊。”



“不管是‘大村财阀’‘捷克科学院昆虫学研究所’‘耐卫异端审问会’‘ 荻原重化工公司’‘卡夫卡原书阅读会’还是什么,不都可以代替它吗?能够被取代的东西全都不重要,考验的只是你的品味……”



“够了。”



“什么够了?”



“我全都明白,请您不要再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话了。说到底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吧,只有我……”



“只有我看到的现实不一样,对吧?”



我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而且现在想起来,尽管别人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指出这一点,我却一直装作没有发现,为了让我能够成其为我,为了让我能够成其为书记,我不能承认这一点。然而失去了博尔赫斯和《白夜行》,也丧失了自我身份之后,现在的我心中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要不要承认算了呢。博尔赫斯作为无可替代的右眼,作为至关重要的路标,一直与我同在,而它却一直在欺骗我,这已经非常显而易见了。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那么固执,坚信自己没有错。



K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咖啡,忽然他眼角的皱纹一抖,低声说了一句“原因就在博尔赫斯身上”。



“你为了掌握这个世界的情况而使用博尔赫斯,它让你看到的景象却和一般人眼中的现实不一样。”



“我不大明白。”



“刚才我说的那位作家,他在自己的作品翻译成其他语言的时候因为翻译过于随意而感到震惊:法语版文体变了,英语版结构变了,至于西班牙语版,听说翻译者甚至根本不懂捷克语。那么问题来了,博尔赫斯的翻译究竟有多么忠实于原文呢,换句话说,它究竟作出了多么无耻的改编呢?”



3



“太初有道。虽然没有到这一步,不过一切的开端的确都源于‘圣经计划’,”K开始讲述。“有一天,评议委员会把我这个希望之峰学院的校友叫去,他们给我讲了‘圣经计划’的概要之后,在他们的逼迫下,我加入了这个计划的研究小组,他们的强硬就连书记处也要自愧不如。关于‘圣经计划’你了解多少?”



目标是制作一本圣经,在这个世界充满绝望的时候,只要一读它,无论什么人都会重拾希望……我把这些皮毛部分说出来之后,K点头表示“足够了”。



“研究小组的大多数成员都是曾经的‘超高中级’。我成为了软件部门的负责人,开始收集学校在籍的‘超高中级’学生的数据。‘超高中级的文学家’‘超高中级的悬疑小说家’‘超高中级的儿童文学作家’‘超高中级的随笔作家’‘超高中级的诗人’‘超高中级的文艺评论家’……这些与故事创作有关的才能数据,此外还有古今内外的神话、寓言、故事等内容的数据库,把它们全部输入硬件部门的人制造出来的小说自动写作系统……故事AI。小说和下棋的区别在哪里?”



“呃,不用跟人对战?”



“要让AI下棋,只需要告诉它规则,让它熟读过去的棋谱就可以了,然而小说是没有规则的,如果没有规则,AI根本下不了笔。于是,除了‘故事数据’之外,我还把‘写故事的方法’也编写进去了。”



“难道您让它学习了写作技巧?”



“不是这个层面上的意思。虽然说是‘写故事的方法’,不过简单来说,就是文章相关的程序。曾经宣称‘我非常讨厌讲述自己的事情’的恰佩克,将自己的变态之处毫无保留暴露出来的卢梭,他们的文体、逻辑、手法等诸如此类的地方,很明显存在差异,而我就把这种差异教给了故事AI。说起来恰佩克也是K啊,卡雷尔·恰佩克。”



“感觉您说的有点复杂起来了。”



“这种时候就要打比方了。比如说有这样一个实验,让一个数学家和一个文学家各自住在一个无人岛上,设定的条件是两个岛面积相同,有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道具,可以逃离的方法也相同。然而这个时候,两个人也许会采取完全不同的行动,逃离的方法可能也不一样。既然职业不同,两个人的行动原则也就没有共通的地方,这种行动模式的区别就是差异所在。”



也就是说,数学家和文学家针对于无人岛采取的行动之间的差别,就是针对于小说的差异,并且这就是“写故事的方法”……是这样吗。很怀疑对于K的话我究竟理解了多少。



“不管怎么说,‘圣经计划’就是这样开始的。然后它失败了。”



“失败?”



“耗费了大量时间、大量资金、大量人力,AI所生成的故事,其内容却是不痛不痒,至少这玩意儿我和小组组员读过之后只能如此判断。”



“为什么会失败呢?”



“那是当然的。”



“怎么可能写得出一读之下无论什么人都能恢复希望的故事呢。”



“您说得这么明白让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有这么个说法对吧,有些书能让人忘我地沉浸其中,也有些书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然而想让区区一本书在所有人类身上发挥这种效果,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要让年龄、性别、国籍、政治立场各不相同的读者有完全相同的读后感,这样一本书要怎么才能写出来呢。”



“正是因为人类写不出来,所以才让AI去写的不是吗?”



“其实故事AI已经做得很好了,它出色地回应了人类自私自利的要求,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糟糕透顶。故事AI写出来的,不过是类似于圣经的东西……冒牌圣经而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目前来说,要说哪本书才是能够把希望带给绝望的人的最好的书,圣经当然是不二之选。”



“啊……”



的确如此,就是这样。



“‘圣经计划’无耻地进行了圣经的缩小再生产,实在无聊,这和世界上其他邪教的可耻行为没什么两样。要想超越圣经,创造性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如果没有创造,那就无法突破它的最前沿。”



“如果没有创造的能力就写不出故事。”



白夜大人说得没错,的确如同和夜所说,利用数据库能写出故事,但那是有局限的,只能制造出“跟已有的故事相似的另一个故事”。要想让真正崭新的故事诞生,创造的本质是必不可少的。故事需要原创性,古今亦然。



沉默。我和K时不时喝上几口咖啡,共同度过了一段无言的时光。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幅挂在墙上的小动物的画。那只用大得出奇的鼻子站立的动物应该只是虚构的动物,但它有眼睛、有耳朵、有腿。拥有创造本质的画家要是画出了什么全新的生物,想必我根本就不会把它当做是一种生物。创造就是这般伟大,就是这般畸形,并且必须如此。



“‘圣经计划’此后就冻结了,”K又说了起来。“我认定轰动世界的‘绝望小说’就是挪用‘圣经计划’技术制造出来的产物,但很难理解为什么它会有效果。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那个AI所制造出来的书,根本不能在读者身上造成‘绝望病’这样巨大的影响。”



“会不会是有人对它进行了补充呢,比如您之外的某个人?”



“应该不可能,但我有个假设,要是能够让它产生一种效果,就跟博尔赫斯对你造成的那种效果同质,也许不是不行。”



“怎么一回事?”



“不用着急,我逐一解释吧。尽管‘圣经计划’冻结了,然而作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故事AI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耐人寻味的倾向性。”



“那是……”



“仅仅一个故事,它就能从多个不同角度的侧面产生不同的研究思路。”



“能不能请您说得更通俗易懂一点?”



“你知道蒙娜丽莎吗?”



“当然知道啊。”



“有没有实际看过?”



“没有。”



“既然没有实际看过那怎么能说你知道!”



他好像突然生起气来了。



“因为课本或是电视上都有啊,看得眼睛都快瞎了……”



“既然课本上有,那是谁把蒙娜丽莎用照相机拍下来的?既然电视上有,那是谁把它用影像记录下来的?这就是故事AI能够做到的事,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



“因为我们不是达·芬奇,所以从原理上来说我们是不可能画出蒙娜丽莎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想象蒙娜丽莎的背影或是下半身进行创造,我们可以使用蒙娜丽莎的画像数据进行拼贴艺术创作,或是写作关于蒙娜丽莎这位女子的小说,实际上也的确有这样的艺术作品和书籍,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二次创作……被称为媒介组合或是衍生作品那一类的东西。”



“二次创作?”



突然冒出了一个现代词汇,我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故事AI成为了‘小说技法’的专家。虽说小说没有规则,但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它必须展示人物角色,讲述背景,让情节融入历史性的状况之中。在场景转换的时候必须空行,必须编号,必须加入新的描写、新的说明文字……”



“与其说是约定俗成,倒不如说是大前提呢。”



“哈,大前提都来了!”



“您为什么要生气?”



“现实主义造就的传统的确生出了很多前提条件。对于一个人物,必须提供这个人物的外表特征和口头禅等信息,必须解释这个人物的过去经历,在读者看书沉浸在幻想之中的时候,作者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实在太无聊了!这契约太古老了!”



K拍了一下桌子,我那杯几乎没怎么沾唇的咖啡洒出来了一点。



“那个,我求您了,请不要生气了。”



“向塞万提斯道歉!”他根本没听我说话。“《堂吉诃德》里面有客店,堂吉诃德、桑丘·潘沙、朋友、理发匠、神甫都在客店里,未婚妻陆莘达被堂费南铎抢走了的男子、被堂费南铎抛弃的女子、跟陆莘达一起的堂费南铎本人,所有人都恰好在客店里相遇。你是不是觉得这太偶然了?”



“我觉得这太偶然了。”



“那是因为你深深沉浸在现实主义的古老契约当中。《堂吉诃德》成书的时候,作者还没有跟读者订立‘贴近现实’的契约,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读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只会把它当做笑话或是段子。小说的形式是自由的,但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这种自由却失落了。倒是也有作者反抗过啊,在捷克是卡夫卡,在你的国家是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这次又怎么说?”



“《心》当中不是有一封关于K的长信吗。”



“我大概知道一点。”



而且K又一次出场了。



“要是实际写出这封信的话,以它的分量是很难装进信封里的,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这个场面一点都不真实。尽管如此,《心》就会因此而成为劣作吗?如果要写小说,那就抛弃这种功能性,让内涵充实起来!”



“那个,呃,虽然您正在谈的话题非常有趣,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正题上来了呢?”



“这也是正题,不过算了,”K吐了口气,用咖啡润了润喉咙。“让故事AI吞下了一大堆数据之后,结果它就有了刚才我说过的那种倾向性……对于一个故事,它能从多个不同角度的侧面产生不同的研究思路……,我们在它身上做了一个实验。你知道《变形记》吧?”



“我读过。”



“我们尝试让故事AI单纯就《变形记》不断写作其衍生作品,它一篇接一篇吐出不同版本的《变形记》,那情景可是相当壮观的。变成虫子的萨姆沙直到最后都能说人话的《变形记》,萨姆沙变成了美少女和经理私奔的《变形记》,K由于把萨姆沙变成虫子的罪名受到审判的《变形记》,萨姆沙的妹妹出发前往剑与魔法的世界的《变形记》,此外它甚至还开始制造《变形记》的主题曲,《变形记》的舞台剧剧本,《变形记》的漫画版……”



“哪一种我都不怎么想看,不过说到底,故事AI就是变成了专门针对《变形记》的轻小说作家对吧。”



“不仅限于《变形记》,就算把其他作家的其他作品拿给它,它也同样能够进行二次创作,写出伪书。我们把故事AI命名为K2K系统,决定让它自行进化。”



“K2K系统。”



这里似乎也出现了K这个字母,而且还是两个。



“‘圣经计划’破产了,不过失败的计划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痴迷于K2K系统,甚至还培养出了第二版、第三版。K2K系统开始写作,不停地写作,它化作了写作机器,化作了执笔机器人。”



K的话令我感到震撼。我是写作机器,只为写作《白夜行》而存在的笔记工具。而现在,失去了博尔赫斯和《白夜行》之后,我还能这样肯定吗?



“机器人robot这个词原本在捷克语中是苦力的意思,因恰佩克的剧本而广为人知。机器人究竟能否获得人类的尊严……这样一个命题,由于K2K系统的完成而宣告消亡,至少在故事制造的领域是这样。K2K系统超越了人类作家,要是看到它工作时的情景,人类作家反倒会对自己的尊严产生危机感。”



“要是连艺术领域都被机器抢占了,那还真是让人受不了。”



“然而这就是现实。就这样,成为了完美的执笔机器之后,不久K2K系统就引发了一次事件。它毁掉了研究小组里的一个人。”



4



它产生了干涉作用,K这样说道。



“就是‘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啊,小组中有一个人按照要求看过之后就崩溃了。”



“那个人死了吗?”



“从现象上来说正好相反才对,那个人变成了杀人犯。”



“请等一下,您刚才说了干涉对吧。”



“嗯。”



“这不就是说,故事AI……K2K系统能够写出对人类的思想产生影响的东西吗,那么‘圣经计划’不是已经成功了?”



“说到底那不过是对个人的干涉。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不是‘我们’。K2K系统为那一个人写出了故事。”



“K2K系统还有做这种事情的意志吗?”



“K2K系统没有什么意志。就算没有意志,AI也能让汽车到达目的地,你也能跟电话里的AI对话,如今在大学里AI已经成了大多数人的秘书。它能够向你推荐你喜欢的书,帮你挑选要住的酒店,告诉它症状之后它也能给你开出最合适的药。K2K系统跟它们没什么区别,只是机械性地提出了‘推荐给你的一本书’。然而,它的破坏力是巨大的,就好像把《少年维特的烦恼》推荐给一个为恋爱而烦恼的人一样。”



不久之前我还离了博尔赫斯就什么都做不了,但这番解释令我感到恐惧。AI所推荐的东西当中,要是有什么激烈且充满魅惑的东西拥有足以破坏人类精神的能力,到那时候,我能够拒绝它吗?不,也许我还没来得及察觉就已经看了。



“由于那个人带走了数据,所以他究竟看了什么样的故事已经不为人知,但仅从结果来看,那个人变成了杀人魔。研究小组中将近一半人被杀,并且由于这次风波,希望之峰学院得知了K2K系统的存在。了解情况后,评议委员们本打算冻结整个K2K系统,我们带着它逃走了,因为把数据从中分离出来以后,一张磁盘的容量就足够容纳了,系统总是越简单越好的。”



“那么学院里面其实并没有K2K系统对吧?”



“因为我们也担心评议委员会将它挪作他用。那所学院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们完全不能信任。”



“那绝望高中就是从带着K2K系统逃走的小组成员那里把它抢来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名字这么蠢的组织,不过不排除这个可能啊。也有一种可能性最为可怕,刚才我也说过,‘圣经计划’的研究小组当中有很多曾经的‘超高中级’,这些人如果是为了切实感受到自己的才能,很容易走上邪路。”



“用来作恶,是吗?”



“他们大概根本就不觉得这是恶吧。”



可能是有人把K2K系统泄露给了绝望高中。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想,但看到目前“绝望小说”实际上已经传遍整个世界的情况,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我们面对的也许是数不清的敌人,这种不安令我背后发冷。



“听完我接下来说的再发抖吧。”



K的蓝色眼睛转向我的右半边脸,于是我察觉到话题终于转到了正题中的正题。



“我为了隐藏博尔赫斯而四处奔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保险库,那就是你,十神忍。”K说。“博尔赫斯就是K2K系统所驱动的。”



5



这种感觉,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我和K2K系统会联系到了一起呢,我完全搞不清楚情况了。这也许是假的,也许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从博尔赫斯的异常变得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开始,我内心深处似乎早已有所察觉了: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原本我不过是一样属于白夜大人的物品,然而我也有自己的故事,并且注定要在某个地方跟它对峙,而那就是现在。



我喝了一口变冷的咖啡,K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这位老人刚才讲述了《堂吉诃德》的悲剧,他说那个在客店里主要角色偶然全都到齐了的场面,时至今日已经沦落成了让人看不下去的文字,他说即使如此卡夫卡和漱石等人仍然作出了反抗。说起来,吉本芭娜娜和村上春树的书里面也有那种很夸张的偶然,让人觉得太过凑巧,那也是一种反抗吗?还是说夸张的偶然对于一个有趣的故事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呢?不管怎么说,在我眼前喝着咖啡的老人,偶然正是一个大人物,我碰巧遇上了他,碰巧听他说话,他碰巧是希望之峰学院的校友,碰巧跟“圣经计划”有关,碰巧曾经参加过博尔赫斯的开发,几乎可以说是个极致版的笑话了。也不知道K知不知道我的这一番内心独白,他用至此以来最为沉稳的口气开始讲述。



“那是在‘十神家族最大最恶劣事件’结束后没多久,一个自称是十神财阀内部人员的人找到了我,想必当时十神财阀高层已经某种程度掌握了‘圣经计划’的情况。那个内部人员是这么央求我的:‘能不能替我们写一本您自己的词典?’这是一句多么有魅力的邀请啊!我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博尔赫斯藏起来,而十神财阀想要得到‘圣经计划’的技术。虽然我不大喜欢这个词,不过这对于双方来说的确是双赢的关系。”



“一开始……”



“啊?”



“一开始就全部安排好了是吧。”



“别说得好像什么阴谋论似的,我装入你眼窝里的东西说到底只有辞典功能。”



“嗯,是经过您擅自改编的辞典呢。”



“缺页的责任在于出版方,但如何使用的责任在于读者。”



“我只是很平常地使用博尔赫斯而已,没有做过任何奇怪的事。”



“十神财阀把我叫去的时候,博尔赫斯的硬件部分已经完成了,”K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把K2K系统装了进去,随后你开始使用博尔赫斯,只不过不是把它当做辞典来使用,而是为了让自身存在。”



“为了让自身存在……?怎么回事?”



“就是《白夜行》啊。你为了争取自身的价值,全身心投入了《白夜行》这部传记的写作之中。你就像一边看着攻略一边进行《白夜行》这个游戏一样,无节制地使用着博尔赫斯。”



又出现了一个非常现代的比喻,不过也要归功于此,事情变得容易理解了。的确我一直痴迷于《白夜行》,写《白夜行》就是我唯一的人生价值,观察白夜大人,书写白夜大人,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直到现在我依然这样坚信。



“就这样,博尔赫斯完成了向《白夜行》专用写作系统的转换。就如同电脑的辞典功能用得越多就越发成长一样,博尔赫斯针对《白夜行》特殊化了,开始只为了《白夜行》发挥功能。博尔赫斯脱离了我的意志,变成了你的东西。”



“您觉得我能对它做什么啊。”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七节。”



“圣经的话题我不想再听了。”



“研究小组其中的一个人被K2K系统毁掉了,这件事你还记得吧?不知什么时候,博尔赫斯所配备的K2K系统开始向你展示‘为你推荐的一本书’,它开始只向你展示你想看到的世界。”



“我想看到的世界……但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想看到祁答院财阀或者初濑川研究所的想法啊?”



“你看过《安娜·卡列尼娜》吗?”



“是我在问您。”



“你看过《安娜·卡列尼娜》吗?”



“没有。好了,这下您满意了吗?请快点回答我,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想看到祁答院财阀或者初濑川研究所的……”



“《安娜·卡列尼娜》的原文是俄语,”K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纳博科夫曾经指出,在原文的开头部分,‘家’这个词出现过足足八次,而法语译本却只出现了一次,捷克语译本不超过两次。日语译本又如何呢?我们能够读到《安娜·卡列尼娜》,也能够为之感动,然而我们却无从了解真正的文章是什么样子,对于起源,我们一无所知。”



由于没有博尔赫斯,我无法保证我的引用是否正确,不过浩之先生确曾说过,“看书就必须看原书,不要逃避,你必须勇敢地面对原文”……可能有点不对,感觉就好像在看不到歌词的情况下唱卡拉OK,本应该对得上,却似乎又有哪里不对,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惧。这就是所谓的人类吗。



“简单来说这也是一回事。不管我作出多少正确的解释,你的辞典都不会准确翻译给你。”



“这个不重要,请您告诉我,祁答院财阀和初濑川研究所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斯金斯金财阀和克拉克·肯特培养研究所。”



“别开玩笑了,这种笑话……”



“我看起来是会开玩笑的人吗?不知道你之前听到的是什么,看来你真是病得不轻,”K微微摇头。“更进一步说,你认知中的概念和你说出的话也不能保证一致。叫什么来着,那个某某财阀……”



“祁答院财阀。”



“你嘴里是这么说的,但有可能你头脑里面想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



“啊?”对方太过夸张的发言让我感觉脑子要炸了。“这应该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种事?”



“辞典的编撰人各自不同,它们的内容也各自不同。比如说我们去查‘爱’这个词,也许有辞典上会解释说‘认定对方是无可替代的、感到对方具有吸引力的感情波动’,也有另一本辞典会解释说‘基督教传教士所宣扬的伪概念’。”



“会有那么随意的辞典吗?”



“只是打个比方。此外,由于各人的知识水平不同,他们的理解能力也不一样。在查阅辞典之后,不同的使用者对某个词意义的理解程度会有相当大的差距。本人查辞典以为自己理解的是‘A’,但可能产生误读了解到的是‘B’,用语言来描述的时候说的又是‘C’,这种情况也有可能会发生。”



“我可不想产生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