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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重身的研究室(1 / 2)



1



『还没到吗?』



我拋出言灵,询问走在身旁的麻矢。



「我就说还要再走一会嘛,别那么心急啦。」



麻矢低头看我并嘟起嘴巴,她的脸上覆上一层薄汗,表情也隐约有些痛苦。自从步出家门后,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三十分钟,对于体力尚未恢复的身体而言,大概相当辛苦。



『我会心急也是正常的吧。毕竟我想尽早解决这份人间的工作,赶快跟这不便的肉体说拜拜啊。』



「话虽这么说,你这三天还不是都在懒洋洋地打混摸鱼?」



麻矢盯著我的视线变得更加强烈。



『那、那可不是打混摸鱼……我只是身体太过疲倦……』



我连忙出声反驳。没错,距离我解决南乡纯太郎的依恋,已经过了三天之久。说起我在这段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事的话……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应该说,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确认了纯太郎的魂魄已经被同事带往吾主身边,隔天还大啖麻矢给的盛上柴鱼片的猫乾粮,不过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变得莫名沉重。一开始我以为只要稍事休息就能恢复,但是随著时间过去,袭向全身的疲惫感却变得愈发得难以忍受。



原因大概是因为连续使用死神的力量。看来使用力量,会对这副猫的Body造成相当大的负担,所以我在这三天几乎都在窗边蜷缩成一团作日光浴,偶尔还会被打扫的麻矢嫌碍事。真是的,被困在肉体之中可真是不便。还是灵体的时候,我完全不会感到疲劳,也能够随心所欲使用能力。



「你的状况真的那么差吗?是不是去宠物诊所,给医生看看比较好?」



麻矢手指搭著下巴这么说的瞬间,我顿时全身寒毛倒竖,尾巴也炸毛成平常的两倍大。麻矢看到我的模样,贼贼地眯起眼睛。



「哎唷,小黑,你该不会害怕宠物诊所?」



『才、才没这回事呢。所谓的宠物诊所,不就是修理猫或狗的Body的地方吗?你怎么会说我害怕那种地方……』



我的言灵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有失冷静。



「喔,原来不怕啊。那刚好,再往前走一会就有宠物诊所,要不要去那里看一下?」



麻矢扬起嘴角。



『No、No thank you!我现在精神非常好,完全没必要看医生。』



我大摇其头,该不会麻矢一开始就打算带我去宠物诊所吧?



我为了确保随时都能开溜,走的时候刻意和麻矢拉开距离。就在此时,我的耳朵一动,当场停下脚步。



「嗯?小黑,怎么啦?」



『没事,只是我刚才觉得好像听到言灵……』



应该只是我多心吧?我闭起眼睛,集中意识。



『我不要!明明说好来散步的,你骗人!』



这次我清清楚楚听见言灵,而且还是我极为熟悉的言灵。



……哦,是他啊。我撒腿一蹬,在柏油路面急奔而出。



「啊、小黑,你要去哪里?我刚才说的只是开玩笑,你不用逃啦。而且宠物诊所就是在那个方向呀。」



我无视麻矢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直奔,并在转角向右转。在数十公尺之前,有一座挂著「叶山宠物诊所」招牌的建筑,建筑物前有一只大型犬和中年妇女。那位中年妇女正努力拉扯连著项圈的遛狗绳,但一身金色毛皮的大型犬一屁股赖在地上,丝毫不肯动。



「好了,李奥,你就乖乖放弃吧。今天只是健康检查而已,不会痛啦。」



身材微胖的妇女一脸涨得通红地朝狗喊话。



『我才不信呢!之前不也是这么说,结果却去做了预防接种的打针吗?我坚决拒绝进入那座恶魔的宅邸。』



「他」在项圈的拉扯之下,脖子周围的毛皮变得一团蓬乱,但还是拚命发出言灵。不过他的言灵似乎并不是说给那名妇女听的,证据就是那名妇女对言灵毫无反应。看来只是他独自一人……错了,独自一只狗在用言灵大吵大闹而已。



……他在丢人现眼什么啊。



我一脸傻眼,走向有著一身金色毛皮的狗(好像是叫做黄金猎犬的犬种吧?)



『嗯?这只猫想做什么?』他大惑不解似地望著面前我逐渐走近的身姿。



『好久不见啦,My friend。』



我用言灵出声说话的瞬间,他瞪大双眼张口结舌。而且他似乎太过震惊,连要站稳脚步都忘了,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势被拖行了数十公分。他连忙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你……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我。』我微微举起一只前脚。向他打招呼。



『但是你那副模样……』



『和你一样,我也是在Boss名为命令的一时兴起之下,被封在这副Body之内,被派遣到人间来了。』



我微弱地「喵」了一声,向他发出言灵。



没错,眼前的狗并不只是单纯的狗,而是和我一样,借用动物躯体来到人间的同类。约在两年前降临人间的他被人类唤作「李奥」,借住在一座建在山丘上,距离数公里之遥的疗养院中。他在那里解决患者们过去的依恋,成功地防止他们变成地缚灵。当时我作为负责这个区域的引路人,也稍微帮了一把手。



Boss会决定继续派遣引路人到人间,他的成功想来也起了不少作用。……嗯?也就是说,他当初失败的话,我就不至于被派遣到这骯脏的人间来了?那个时候我伸出各种援手,该不会其实是大大失策?



大概是还没进入状况,他原本还露出一副呆愣的眼神,然后才缓缓眯起眼睛。



『怎么,当初你还一直嘲笑我,现在你也被降职到人间来了吗?』



『才不是降职呢!』「喵!」



抗议的言灵和叫声出乎意料地重叠在一起,面前的他更是眯细双眼。



『不不,这可是清楚明白的降职啊。你在我被派到人间时,不也是百般嘲弄吗?』他洋洋得意地拋出言灵,而我因为一切正如他所说,丝毫无法反驳,只能左右大幅摇晃尾巴。



『嗯?你为什么在摇尾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猫的身体和狗不一样!猫是愈烦躁,尾巴就会摇得更大的,My friend。』



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著头,我便发出言灵指正他。



『拜托你,别说那句My friend。好久没听你讲这句,总觉得令人火大。我在人间的名字是李奥,麻烦你就这么叫我吧。』



『哎,好啦……』真是的,为什么大家都无法理解我这么潮的用语呢。



『不过该怎么说呢……你的身体可真是寒酸啊,又黑又小,你看看我这身闪耀著金色光泽的皮毛吧。』李奥炫耀似地挺起胸膛。



『你在说什么啊,难道你不懂这一身如羽毛般光泽的皮毛及柔韧身体的美好吗?』



『唔,你喜欢的话,我无所谓啦。不过没想到你真被派到人间了,不枉我推荐了。』



李奥心情愉悦地拋出言灵。



……咦?推荐?



我的脑中闪过当初我询问为什么要被派到人间时,Boss给我的回答。



『有人建议下一次要派人去人间的话,人选非你莫属。』



该不会……



『就是你干的好事!』「喵喵喵!」



我的言灵和叫声再次重叠在一起。



『怎、怎么了?』



我纵身扑向因为吃惊而连连眨眼的李奥。



『都是你、都是你,我才会遭这种罪!』



我朝李奥的脸用力挥出肉球。



『你做什么啦!这样会痛,快住手!』



『这样还算便宜你了!只要我伸出爪子,你早就被我切得四分五裂了!』



我从李奥身上离开,翘起屁股,竖起全身的毛。



『你在说什么啊。不过是猫爪子,怎么可能敌得过我这利牙呢。』



李奥一边发出低吼,一边露出牙齿。



「嘶──」



「吼噜噜噜──」



我和他隔著几十公分的距离狠狠瞪视。



「李奥,你在做什么?不可以和猫咪打架喔。」



「小黑,我还想你怎么突然跑出去,结果你怎么在跟狗狗互瞪啊。」



我和李奥同时被人抱起来,李奥是被拿著遛狗绳的妇女抱住,我则是终于赶上的麻矢。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平常明明很乖的。」



辛苦地抱著李奥的妇女像是耸肩似地低头。



「哪里,这边才不好意思。」



麻矢回礼,妇女就直接以抱著李奥的方式拖著他去宠物诊所了。



『呜哇,放开我,我不要去诊所!』



李奥一边放出言灵,一边挥舞著四肢挣扎,不过大概是那名妇女的力气较强,李奥就这样被带走了。当宠物诊所的自动门打开,李奥逐渐消失在那道门之后的瞬间,他发出了「呜──」的丢脸叫声。听到他的哀鸣,我微微地吞了口口水。



「该不会那只狗是……」麻矢低语道。进入人类身体的麻矢理应听不到李奥的言灵,看来应该气氛之类的让她有所察觉。



『嗯,是啊,他是我的同类。』



我扭身溜出麻矢的臂弯。



「这样啊,该不会像小黑这样的其实很多,只是没注意到而已?」



『……就我所知,就只有我和他而已。哎,其他地区说不定也有可能就是了。』



「不过同类的话,也就是朋友了吧。可不能吵架啊。」



『我跟那种家伙已经不是朋友了!』



我恨恨地吐出言灵。就是因为他,我才落得降到人间的下场。说起来,引路人之间的朋友关系,并不像人类那样Wet,顶多是「不时交换情报的工作伙伴」的关系。



我想起李奥的事情,心中再次冒起怒火,伸出爪子刨抓著柏油路面。



「比起这个,你不需要我带你去地缚灵的地方吗?你不需要的话,我累了想先回家。」



『啊,不,请务必帮我带路。』



「好好好,真的只要再走一点就到了。」



我连忙说道,麻矢便微微耸肩,再次迈开步伐。我贴近她的脚边,跟著迈步。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一带。」



我们从宠物诊所走了大约十分钟,走进入一片老旧的住宅区。周遭的房子都有一定年纪,其中还有明显已有好几年都无人居住的住宅。



『……这地方有点冷清啊。』



「嗯,这个城镇本身有点人口流失,这一带又和车站或超市有点距离,所以不太方便,住在这里的人就愈来愈少了。这一带气氛诡异,偶尔也会成为小孩的试胆地点。」



『试胆?就算这一带比较冷清,也不至于在这种住宅区吧?』



我的询问让麻矢突然压低声音。



「那是因为啊,这附近有灵异故事。」



『闹鬼?』



「嗯,叫做『吃人的废墟』。这附近有一栋废弃的房子,据说房子会引诱路过的人进入房子里面,然后把人吃掉。」



『真是可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一脸傻眼,麻矢则露出认真的表情。



「唔,要这么说也行啦,不过这个城镇有很多这类灵异故事:住在山丘上的吸血鬼一家、医院里会和人说话的狗之类……咦,该不会那只狗就是──」



我在偏著头的麻矢面前脸色一阵僵硬。吃人的废墟云云,在我看来不过是无稽之谈,但是另外两则传闻我倒是心里有数,特别是「和人说话的狗」这一则。



真是的,他到底在搞什么啊,竟然搞出这种传闻……



闲谈之间,麻矢停下脚步。「我们到啰。」眼前是大约仅容一辆车通过的道路,隔著道路耸立在我们面前是高约三公尺的铁丝网。



铁丝网往左右延伸了数百公尺,隔著铁丝网往里面看,里面是用来遮蔽视线的树林,在那之后则是宽约十公尺的草坪,草坪后矗立著一座外型长方体的建筑。从这个方向看到的大概是背面,既看不到窗户,也看不到出入口。建筑物的数十公尺后,林立著工厂及大楼。



『地缚灵就是在这里吗?』



「嗯,那个地缚灵之前常在这里游荡。」



听到麻矢的回答,我微微吐气后集中精神,眯起眼睛环视四周。



「如何?找到了吗?」



『没那么快就找到啦,你先安静一下。』



麻矢闻言,不满地鼓起脸颊。



我聚精凝神地环视周围,并未看到滞留于此地的魂魄。该不会那个地缚灵已经在引路人的劝说之下,前往吾主身边了?还是说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了……



虽然被人称为地缚灵,但地缚灵并不一定只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许多地缚灵确实不会离开与束缚住自己的依恋有所关联的地点,不过漂泊晃荡的地缚灵也不少。



落空了吗?我这么想的时候,视野边缘有东西动了。我立即转向那个方向。



在两层楼建筑的建筑物屋顶一带,看得到散发朦胧光晕的球状光体,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魂魄,让我情不自禁地「喵」了一声。



「找到了?」



『嗯,找到了。就在那栋建筑物一带飘荡,我去去就回。』



「咦,你说去去就回是指……」



『麻矢就在这边等我。』我说完后便伏下身体,钻进铁丝网下方的缝隙。



「什么,你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因为以麻矢的身体又进不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发出的言灵让麻矢陷入沉默。尽管她依然一脸不满,不过既然她没再提出抗议,大概就表示她接受这样的安排。我如此判断之后,穿过草坪绕到建筑物的另一侧。建筑物的出入口马上就出现在视野中,看似自动门的大门深锁,门旁挂著「研究大楼」的牌子。



我抬头往上看,地缚灵就飘浮在二楼窗户旁。即使以猫的轻盈身手,也难以从垂直的墙壁爬得那么高。我四下张望,寻找能够利用的树,但却找不到高度合适的树。



没办法了……



『Hello,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可以下来听我讲几句话吗?』



我朝地缚灵拋出言灵。由于引路人经常缠著地缚灵,试图说服他们前往吾主身边,所以地缚灵大多对引路人敬而远之;不过现在的我外貌是一只非常可爱的黑猫,运气好的话,对方说不定会感兴趣而被吸引过来。



魂魄注意到我的言灵,困惑似地摇动一下之后,缓缓地飘下来。看来计画成功。



『初次见面,你好呀。』



我尽可能以友好的态度搭话,同时观察面前的魂魄。魂魄散发的光辉仍然耀眼,表面的暗沉也很轻微,魂魄的锈蚀程度似乎并不严重。不知道是成为魂魄的时日尚短,或是魂魄本身拥有强韧精神力,不会轻易锈蚀。想来大概两者皆是吧。



『你是……老是来游说……家伙的、同伙吗?』



魂魄结结巴巴地拋出言灵,看来多少能够使用言灵。从魂魄口气,这个魂魄生前应该是个男人?言灵和肉体发出的声音不同,没有男女差异,委实难以判断性别。



『哎,说是同伙的话,也算是吧。』



我暧昧地回答,魂魄便一语不发地往上飘去。



『哎,你等一下。我并不是来说服你,而是来帮你解决你的依恋。』



『……依恋?』魂魄停止上升,不可思议似地发出言灵。



『嗯,是啊。你之所以会滞留在世上,是因为你还有挂念的事情吧。如果可以,你愿意和我谈谈吗?这样的话,我会尽可能帮你消除你的依恋。』



我用宛如哄骗猫(尽管我就是猫)的语气发出言灵,魂魄再次凑近,让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我叫做小黑,你呢?』我尽可能地用轻快语调询问,以解除对方的警戒心。



『我是……千崎,千崎……隆太。』



『你叫千崎啊,那么让你留在这世上的依恋,和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刑警……在一年半前……在这栋建筑物中,嫌疑犯……说是嫌疑犯,我其实……不,其实到底……』



魂魄宛如咏唱咒文一般,开始叨念让人一头雾水的说明。



『OK,Stop、Stop。』



我抬起一只前脚,魂魄对此不满似地晃动。



『比起用说的,还是直接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吧,这样也比较方便我瞭解细节。』



既然眼前魂魄的状态如此稳定,即使遭受我的干预(大概)也不会有问题。



『麻烦你回想自己的依恋,这么一来,我只要让精神与你同步,就能看到你的记忆了。这样没问题吧?』



在我的询问之下,千崎放出的光芒微微增强。我在草坪上将脚收至身下盘坐,缓缓落下眼皮,让自己与一旁魂魄的精神波长逐渐同调。



记忆一点一滴地流入我的脑海之中。



将这个魂魄拘束于此地的依恋记忆……



2



这家伙是清白的。



视线盯著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千崎隆太在椅子上扭动身体。大概是久坐,从数周前就一直困扰他的腰痛似乎变得更加严重。



小泉昭良,二十八岁,上周城镇一隅发生命案,而他正是命案的嫌疑犯。意志坚定的浓眉,内双眼皮微敛的眼睛,以及紧闭的嘴唇。千崎缩起下巴,宛如抬眼瞪视一般持续观察著眼前的小泉。



「我都说过几百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泉厉声说完之后,马上紧紧咬著牙关。



「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任何事都好,请回想起来吧。被害人可是你老婆啊。」



坐在千崎旁边的久住淳认真回应。千崎斜眼望向久住,这个年纪二十中段的分局刑警,总是让千崎感到不知如何应对。



上周这个分局成立了搜查本部,从县警搜查一课派来的千崎被分到与久住一组。分组搭档时,当分局刑警遇上在县警搜查一课当了二十年以上的刑警,表情还分外凶恶的千崎,他们大多变得畏畏缩缩,试图和千崎保持距离。对千崎而言,这样也比较方便,他总是认为年轻的分局刑警充其量也只能带路。



和自己搭档的家伙刻意避开自己,就更有利于自己单独进行搜查。成立搜查本部的案件,照理来说应由县警和分局刑警两人一组进行调查,不过千崎往往一找到理由就自己单独调查。觉得千崎难搞,不知该如何相处的分局刑警大多数时候也会同意他的行动。



不过眼前的这位久住却简直初生之犊不畏虎,宛如跟屁虫一般跟在千崎身后,两眼闪闪发光地试图学习查案的方法。导致千崎无法独自调查,让他觉得头痛无比。



「那我再问一次,事件发生的当晚,你人在哪里?」



「同样的问题,你到底要问多少次?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当时待在家里。」



久住的质问让小泉烦躁地摇头。



「哦,我好像听你这么说过。那有人能证明你的说词吗?」



久住稍微收起下巴,抬眼望著小泉,再次提出问题。



「关于这个我也说过很多遍了,我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根本没有什么证人。」



小泉用透著浓浓疲劳的口气回答。「原来如此,没有任何证人啊。」



「没错,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毕竟家中只有我和妻子,而被害者……就是我妻子。」



「我明白了。顺带一问,从您的公寓赶到案发现场的椿桥,十五分钟就能到了吧。」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都一口咬定沙耶香是我杀的!我不是犯人!请你们快点找出杀害我妻子的真凶!」



小泉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紧握拳,千崎抚著长出胡渣的下巴注视他。



这个男人的怒气不是骗人的,千崎打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察觉到这一点。千崎至今为止与数不清的罪犯对峙过,其中不少人都像小泉一样表现出一副愤怒的模样,不过试图遮掩自己罪行而假造出来的怒气,总是给人一种乾燥无味的感觉,无法直撼人的肺腑。



眼前的男人是打从心底感到愤怒,对于残忍杀害自己妻子的犯人所爆发的怒气充塞于他的胸中。千崎面无表情地望著小泉,脑中回顾这起案件的概要。



七天前的一大清早,小泉昭良的妻子小泉沙耶香被发现陈尸于桥下。那座桥被称为椿桥,横跨流经市内的河川之上。遗体的背上有遭到锐利刀刃刺杀的痕迹,伤口撕裂了肺部,直达心脏。根据进行尸检的医师鉴定,沙耶香几乎是当场死亡。桥上所发现的血迹表示小泉沙耶香可能是在过桥的时候,从背后遭人刺杀,然后被推到桥下。



沙耶香的包包遗留在现场,也没有任何性暴力的迹象,因此案子被认为有极大可能是源于怨恨。搜查本部成立并展开调查后,嫌疑犯之一就是沙耶香的丈夫,小泉昭良。



小泉和沙耶香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三年前,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携手步入礼堂,目前两人都在这个城镇上一家名为南方制药的公司工作。根据邻居的说法,两人貌似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妇,但是随著对两人周遭的人们进行问话之后,却出现了一些不利于小泉的证词。



从几个月前开始,夫妇之间的感情出现问题,最近甚至论及离婚;有人曾经看过两人激烈争吵的场面;小泉花钱毫无节制,沙耶香为此感到困扰,诸如此类的证词。随著小泉沙耶香投保了三千万的人身保险,而受益人正是她的丈夫的事实浮上水面,搜查本部更是将小泉锁定为第一嫌疑犯。



讯问小泉的工作交由千崎和久住进行,所以千崎从昨天就负责质询。不过千崎见到小泉没多久,就确信他不是犯人,于是讯问几乎交由久住,而他在这段时间思考案件。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目前的情况,就算被怀疑也无可奈何。对吧,千崎先生?」



被叫到名字的千崎回过神。



「嗯,喔,是啊。小泉先生,你现在的情况的确相当可疑,你有搞清楚你的处境吗?」



千崎语速快速地说,试图掩饰自己方才心不在焉的事实。



「不管你们怎么说,总之我没杀我妻子!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呢?日本的警察就这么无能吗?」



小泉使劲猛揪自己的头发。



「无能……?」千崎低声重复,这句话刺激到他身为刑警的自尊。



他微微扬起嘴角,望向坐在旁边的久住。稍微让这个小鬼见识一下真正的讯问吧。



千崎明白上面的人让自己和久住搭档,还把讯问小泉的工作交办给两人,用意是希望自己帮这家伙增加经验和功绩。



据说久住是某位警视厅高官的亲戚,虽说只是分局,不过年纪轻轻就能被派到刑事课,想来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也就是说,县警方面也希望能让久住累积经验,和那位高官打好关系,所以才让最有经验的自己和久住搭档,让久住从最基本的讯问开始,学习侦办案件的基础知识。



在刑警的工作之中,讯问是最讲求经验的技术之一,而千崎正是以讯问的手腕驰名。表情、视线、语气、身体的动作,观察这些所有的动作,寻找嫌疑犯的弱点,一发现就直击痛处。藉由如此一点一点地削弱嫌疑犯,并从嫌疑犯的口中诱出情报。



千崎确信小泉是清白的,所以他本来并不打算对他使用侦讯技巧,不过既然被人指著鼻子大骂无能,那让身边的久住瞧瞧讯问技术的皮毛也不错。



此外千崎虽然认为眼前的小泉并未杀害妻子,但总觉得他隐瞒了某些事情。尽管他想应该与案情无关,所以一直没追问,但说不定能成为什么线索。千崎在椅子上扭动身体,调整屁股的位置。小泉的表情陡然闪过一丝紧张,大概是感受到气氛的变化。



「……小泉先生。」千崎将视线投向小泉的双眼,沉声说道。



「什、什么事……?」小泉的声音有点嘶哑。



「我说你啊,为什么没有报案?」



「报案?」



「是啊,如果是我家老婆彻夜未归,我一定会担心得一直打她的手机。然后到了早上还不见人影的话,我就会去报案请警察帮忙找她。即使是我们这种结婚超过二十年以上,感情早已冷却的夫妇都是如此,而你们明明才结婚三年,却没有这么做。这不是挺奇怪吗?」



千崎出声询问,但对于自己十几年前就已离婚,现今依然单身的事情只字不提。他已经查到小泉别说报案,就连妻子的手机都只在深夜和早上各打一次。



「沙耶香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以为这次也一样。我隔天还得早起,就先上床睡了。」小泉一脸不情愿地回答。



「不过你深夜打电话给你太太的手机时,她并没接电话。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不会开始担心吗?」



「所以说,我太太她……」



「你以为她还在工作,对吧?我刚才已经听到你这么说了。但是你不会感到不安吗?搞不好你太太是去别的男人家里也说不一定。」



千崎刻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小泉沙耶香的工作是南方制药董事长的秘书,但是在调查之后,发现小泉沙耶香几乎不曾随董事长出差。有鉴于这项事实,公司内似乎流传著她说不定是董事长情妇的传闻。



「沙耶香才不会做那种事!」



小泉两手拍桌,而千崎继续观察小泉的反应。



他刚才所说似乎并无虚假,看来小泉真的相信妻子。如果他们的夫妇关系一如传闻所说地出现裂痕,他应该不会表现出这种反应。这样的话,传闻究竟怎么一回事?



千崎开始涌起兴趣,追问满脸通红像水煮章鱼的小泉。



「吶,小泉先生,我听说你和太太最近常常争吵,好像快要离婚了,那是真的吗?」



「是谁乱说话?简直一派胡言!」小泉瞪大眼睛高喊。



「也就是说,你们夫妇感情其实并不坏啰?」



「我们感情很好啊。我们还在讨论现在的工作告一段落,差不多该有小孩了。结果……」



低下头的小泉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千崎搔搔鼻头。



「说起来,小泉先生,你太太有投人身保险吧。」



「……那又怎么样?」小泉缓缓抬头,瞪著充满血丝的眼睛。



「不不,这只是普通的闲话家常。顺带一提,听说你有负债,是真的吗?」



「……说是负债,也不过是学贷跟房贷还没还完而已。」



「哦,这样啊。不过这么年轻就要一直还贷款,应该也很辛苦吧。毕竟这样应该没什么能够自由运用的钱吧?只要有你太太的保险金,这个问题说不定就能解决了。」



「你是说我为了钱而杀了沙耶香吗!」



小泉猛然站起,他过大的起身动作翻倒了椅子,发出巨大声响。久住慌张地站起,想要让小泉冷静下来。小泉响亮地啧了一声,停住伸向千崎的手。



真是单纯的男人,千崎望著神情不善地拉起椅子的小泉,一边这么想。这次的案件不是这种感情冲动的男人能够犯下的案子,而是由能够冷静沉著地筹备计画的人所犯下的罪行。这个男人果然是无辜的。



从犯罪现场周围的防犯摄影机拍到小泉沙耶香的影像来看,犯罪时间大约是午前零时。现场的椿桥位在住宅区边陲,行人稀少,而且从周围的住宅来看是完全的死角,所以缺乏有力的目击情报。除此之外,周围的防犯摄影机也没拍到任何疑似犯人的身影。



犯人非常用心,选择在最不容易被人目击的地方,而且还掌握了防犯摄影机的位置才犯下罪行。这一点毫无疑问,而小泉应该无法做到这点。



小泉毕业于镇上大学的药学系研究所,理应拥有足以进行缜密犯罪的头脑。不过这次的犯罪除了头脑,还需要花费时间计画,并讲求准确执行计画的冷静与冷酷。眼前的男人并没有那份能力。



作为刑警的长年经验让千崎更加确信小泉的清白,不过他并不打算停止追问。他固然因为小泉说的话而不爽,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千崎有预感,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引出重要情报。要从这种男人口中问出情报……千崎在脑中盘算作战计画,然后向小泉露出挑衅的微笑。



「话是这么说,不过小泉先生啊,三千万元喔、三千万,这可是一大笔钱啊。世界上甚至有人愿意为了几千元杀人,而你年纪轻轻,太太又保了三千万元的人身保险,这叫我们不怀疑也难啊。」



「有保人身保险的又不是只有沙耶香而已!我也保了同样的保险。是那种储蓄式的保险,我们两人讨论过,为了将来最好趁年轻的时候投保……这样保费不但会便宜一点,考虑到生病时的情形……」



小泉因为激动而说话结巴,话语数次中断。坐在他面前的千崎抚摸长出胡渣的下巴。



小泉现在已经因为挑衅而陷入激动的情绪,趁现在,就有可能让小泉说溜嘴,从他口中套出他隐瞒的事情。这个男的到底在隐瞒什么?难道他有外遇?不,如果是这样,提到他妻子的外遇传闻时,他应该会有所动摇。



到底是什么?该问他什么才好呢?千崎努力驱策大脑,突然注意到某件事。



「小泉先生,我稍微换个问题,你太太有与人结怨吗?」



久住是以小泉为犯人的前提进行讯问,所以就连这么基本的问题都没问。



「我太太不是那种会遭人怨恨的人。她很开朗,老把别人的事情放在自己前。」



小泉用一反刚才模样的平板声调回答。千崎并不觉得他的话语有所虚假,但却在意小泉回答前迟疑的瞬间。小泉沙耶香并非会遭人怨恨的人,应该是真的。依照目前为止的调查,她的确没有负面传闻。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小泉先生,你对于你太太为何被杀有什么想法吗?」



千崎开口询问这个问题的瞬间,小泉视线游移,让千崎确信小泉对此有所知情。



「我、我对这点毫无头绪……」



小泉顿时语无伦次,他的个性比想像得更不擅长说谎。



小泉沙耶香的个性不会与人结怨,但却拥有可能会引起杀人动机的秘密。



除了仇恨以外的杀人原因……千崎运用刑警的经验,在脑中模拟各种可能性。



如果不是仇恨,那就是利益关系,恐怕还不是私人方面,而是工作上的。



「小泉先生,我记得你和你太太是从药学系的研究所毕业的吧。不过你们在南方制药公司,你从事业务方面的工作,而你太太则是董事长的秘书。这又是为什么呢?」



千崎笔直注视著小泉的双眼,小泉微微垂下眼睛。



「……药品业务需要药学知识,董事长秘书也一样:既然要辅佐制药公司的董事长,自然要有药学知识比较好。我们对研究有兴趣,但终究是上班族,只能做被交办的工作。」



小泉用宛如拙劣演员诵念剧本的语调回答,明显有所隐瞒。这家伙果然知道一些妻子工作上的重要秘密,而且那个秘密说不定和案件有关联。



好啦,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千崎舔了舔嘴唇。



「吶,小泉先生,我说你啊,太太被杀,你难道一点也不会不甘心吗?」



千崎用刻意的腔调嘲笑似地说道。他突如其来改变口气,让小泉神色一惊。



「你、你想说……」



「所以说,我在问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你家的老婆被人捅了一刀,还像垃圾一样被人丢在桥下。你以为找到尸体的是谁?是在那边做窝的流浪汉发现的。没有那家伙的话,你家老婆就会悄无声息地烂在那里生蛆喔。」



千崎继续刺激小泉的情绪。



「你老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情呢,躺在湿答答臭哄哄的桥下逐渐死去。她应该很希望你来救她吧?但是你那个时候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小泉的嘴唇扭曲,几乎露出牙床。



「我说小泉先生,你其实对凶手的身分有点头绪吧?我说得没错吧?为什么你要默不吭声呢,难道你不想为老婆报仇吗?」



「……凶手的话……我才不知道是谁。」小泉从紧咬的牙间挤出声音,千崎立刻眯起眼。



「你刚才说『凶手的话』你不知道,也就是说,你对凶手以外有所知情。那是什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千崎从椅子抬起屁股,两手按在桌上探出身体。小泉的脸彷佛痉孪一般细碎发颤。再差一步,再差一步就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吐出所有知情的事情,这股确信驱动了千崎。



「还是说凶手果然就是你吗!」



「不是!我没杀沙耶香!」



「那你为什么要隐瞒事情!我看你就是凶手吧,反正一定是对老婆腻了,想换其他女人了吧,所以你才做掉老婆企图领保险金,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才没……」



「说不定你老婆在死前,还看到你从桥上探出来的脸呢。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呢,在知道自己被老公下毒手的情况下前往另一个世界,她心中想必充满怨恨吧。你老婆的灵魂一定无法成佛,现在还在那座桥边游荡呢。」



千崎打断小泉的反驳继续说下去,小泉朝千崎放出满怀杀气的眼神。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千崎在心中自言自语。现在小泉的情绪已经大为动摇。



「吶,小泉先生,老婆惨遭别人毒手,你其实很不甘心吧。」



「……当然。」小泉挥著拳头,挤出低沉的声音。



「可以的话,你还想亲手杀了凶手,我说的对吧?」



小泉带著依然阴沉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就请你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给我们吧。为什么你太太非得遭到这种不幸,如果你能告诉我们,我们就会找出凶手,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假如你不是凶手,你应该愿意为我们的调查助一臂之力吧。」



千崎一反先前,改用劝导似的口气说道。小泉的脸上闪过一阵动摇。



小泉应该明白这时如果还保持沉默,只会加深自己的杀人嫌疑而已。



这个男的一定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千崎如此确信。



小泉微微颤抖的嘴唇缓慢张开。



说吧,死心说出一切吧,千崎在心中不停喊。



「沙耶香她……」小泉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的表情显示他的内心正在激烈挣扎。在十几秒的沉默之后,小泉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沙耶香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惨事。」



千崎睁大双眼。



「喂,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不想让杀死自己老婆的凶手为罪行付出代价吗?」



「……我当然想,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小泉生硬的声音,千崎皱起鼻子。这家伙已经缩回壳中,不会说出任何事情了。



小泉突然翻袖察看手表。「都过下午五点了。我已经累了,能放我回去了吗?我应该不是强制要待在这里吧?」他从椅子抬起屁股。



「喂,等……」久住准备出声制止,千崎轻拍他的肩膀阻止他。



「你可以回去了,不过请不要离开镇上。」



「这也是强制的吗?」



「……不,只是请求而已。」



「我明白了,」小泉轻轻点头,回应千崎的回答,然后离开了房间。关门的声音在房间中显得特别响亮。



「千崎先生,真的可以让他回去吗?」



久住用有点不安的声音询问。千崎两手手肘撑著桌子,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之上,仍旧瞪视著空无一人的椅子。



「……还没出来呢。」



千崎无视坐在驾驶席的久住的自言自语,视线依然定在挡风玻璃的后方。隔著铁丝网能看到两层楼高的四方体建筑。千崎向手腕短短一瞥,手表的两根指针正准备在表盘的顶点重叠。日期即将迎向新的一天。



他不安分地挪动屁股,同时扭动腰部。大概是因为两小时都维持同样的坐姿,腰痛变得更加严重。他从口袋中掏出住家附近的整形外科诊所开的止痛药,将一片药锭丢进嘴里,配著矿泉水冲下喉咙。



「你还好吧?」久住不安似地出声询问,千崎小小地啧了一声并摇了摇头。



「这不算什么,我干了将近二十年的刑警,身体会出点小毛病僵硬也很正常。」



千崎嘴巴上虽然这么说,从腰部深处涌起的疼痛不断折磨他的精神。千崎假装搔头,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别管我的事了,好好监视。要是让他逃了,看你怎么办。」



千崎在话语中夹杂著自身的焦躁,毫不客气地对久住说。



「啊,对不起!我会多加注意。」



久住老老实实地道歉,慌张地望向窗外。



和这家伙在一起真是让人步调大乱。千崎搔搔鼻头,望向铁丝网后的建筑。



「小泉那家伙,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啊。」久住喃喃低语。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接受我们的讯问而没办法工作,只好这时候加班吧?」



千崎随口回答,同时却撇撇嘴角:这家伙深夜在这种地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大约两小时之前,小泉昭良走进那栋建筑物,至今仍未出来。



千崎在几小时之前,和久住一起跟踪结束讯问离开警局的小泉。上面指示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小泉离开视线范围。



一般来说,讯问和跟踪会交由不同刑警执行,不过顶头的家伙们却一心想让久住跟紧小泉,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们笃信小泉就是犯人,认为只要这么做,就能够帮助久住建功。看来久住的亲戚握有的权力,比千崎想像得还要了不起。



真是的,那帮家伙也替我这个年过五十还得跟著跑的人想想嘛。尽管千崎对久住的特殊待遇感到不爽,但面对「不好意思,你能跟久住一起跟踪小泉吗?」的提案,他还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小泉虽然不是凶手,但是关于妻子为何遭人杀害,他绝对有所知情,所以千崎认为小泉极有可能会采取行动。



眉头紧蹙的千崎望向唯一从窗帘缝隙露出灯光的一楼窗户。



下午六点过后,小泉回到自家公寓,又在晚上十点前离开家门,骑上脚踏车外出。久住见状连忙发车,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尾随小泉。由于小泉是以不慢的速度骑在宽阔的国道马路上,所以跟踪相对来说难度并不高。小泉沿著马路骑了十分钟左右之后,弯进旁边的岔路。久住也跟著开进岔路,小泉任职的南方制药的公司园区就位于前方大约一百公尺之遥。



小泉向警卫亮出员工证件后走进园区,在正门旁的脚踏车停车场停放脚踏车,然后转身走向后方建筑。千崎多次来到南方制药公司问话,知道那栋称为研究大楼。



千崎指示久住,让他把车子停在南方制药园区旁的同向双线道的路肩。尽管这个位置有点距离,却能够毫无死角地观察研究大楼。



走近研究大楼的小泉从口袋中取出卡片,将卡片凑近入口旁的感应器。入口的自动门随即打开,小泉的身影便消失在大楼中。三分钟左右,一楼离入口最远的窗户亮起灯光。



我的记忆没错的话,研究大楼的背面既没窗户也没门,只要在这里一直监视下去,不怕会跟丢小泉。千崎如此盘算并监视,现在已过两小时。期间小泉不曾从大楼现身。



职位是业务人员的小泉不可能是为了工作前往研究大楼,他一定是在那栋建筑物中寻找某样东西,而那样东西能够为他指出杀害他妻子的凶手。



如果可以,千崎很想申请搜索令搜查那栋大楼,但大概难以实现。这样的话,还是之后再询问小泉,逼问他今晚为何来这里?如此一来,很有可能可以从小泉口中问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千崎在脑中盘算计画,宛如灼烧一般的痛楚从腰内冒了出来。刚才靠止痛药暂时压下的腰痛,现在以比先前更凶狠的劲头反扑。



千崎忍受著彷佛用酸液溶蚀身体内部的疼痛,从紧咬的牙关漏出「唔……」的呻吟。



「千崎先生,你还好吧?」



久住慌乱地询问,然而千崎头冒冷汗,咬牙忍耐痛楚。



几近永恒的数分钟过后,疼痛终于褪去。千崎吐出肺部深处的空气。



「千崎先生……」久住用不安的眼神看著他。



「……我说过了,别把视线从建筑物移开。」



千崎丢下这句话,再次从口袋中拿出止痛药。这次他往嘴里塞了两片药锭,用口水吞下药丸。「吃了一片药之后,至少要过五、六个小时之后才能再次服药。」主治医生叮嘱的话语在千崎脑中响起,不过他已无遵守医嘱的余裕。



「那个,千崎先生,我会在这里继续监视,你要不要稍微到外面走走?小泉一有动静,我就会用手机连络你。」



久住望著建筑物提议。要在平常,千崎受到年轻刑警的这类关心,一定会破口大骂,但是现在眼前的提议却有如天降甘霖。



「能先麻烦你一下子吗?」



「好的,没问题!」千崎犹豫几秒后询问,久住乖乖地不曾让视线移开建筑,豪气万千地回答。



真是老实的家伙,千崎苦笑著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一出车外,晚风就吹拂上他的面颊。脖子一带的体温随著寒风吹袭而散失,让千崎缩起身体。



为了避免被人从研究大楼瞧见,千崎小跑步跑进住宅区的小路。他在小路停下脚步喘口气,然后朝悬挂著圆圆月亮的夜空伸出双手,舒展身体,背脊随著他的动作嘎吱作响。千崎顿时觉得腰痛减轻几分。



千崎缓缓摩娑腰部,同时叹了口气。连监视都不能好好做到,看来自己要完成工作到退休年龄的目标,可能会有点困难。千崎全身窜过一阵并非出自于寒冷的颤抖。以刑警的身分追捕罪犯,将他们送进看守所,这正是自己的存在意义。光是想像辞去刑警后的自己,就让千崎感到恐惧。



千崎缓慢地迈开脚步。稍动身体能让僵硬的肌肉放松,腰痛应该能缓解。



千崎一边在小路漫步而行,一边思考自己该走去哪里。他马上决定了自己的目的地。他的双手塞在西装口袋之中,一路走过栉比鳞次的民家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走了几分钟之后,稀微的摇荡水声终于传进鼓膜中。千崎稍微加快了脚步。



穿过左右竖著围墙的小路,横亘在千崎眼前的一条双线道马路,马路对面是长约二十公尺的桥。千崎穿越几乎无车经过的马路,跨步走上那座桥。桥本身只能勉强容两辆车交错而过,下方则是宽约十公尺的河流奔流而过。这座桥的两岸曾经生长著高大的椿花,如今则已不见过往模样。



这条河流经城镇的中心,将城镇分为南北两边,所以城镇上大大小小一共架了数十座桥。千崎在桥的中间停下脚步,扶上栏杆往下看。这里路灯稀少,桥下一片昏暗,几乎无法视物。



上周,小泉沙耶香的遗体就是在这座称为椿桥的桥下被人发现。



「这样早上之前根本没人会发现尸体……」千崎低声喃喃自语。他来过这个现场很多次,不过他还是第一次在日落后来访,气氛果然和白天大不相同。



千崎的手离开栏杆,环顾四周。此处因为被围墙遮蔽而成为死角,和桥平行的马路在这个时间又几乎没有车辆通过。此外桥上没有设置路灯,所以桥上更显得昏暗。没有目击证人也是理所当然。



从背后接近刺杀,然后马上将被害人推下栏杆,遭人目击犯案过程的风险也就大为减少,而且尸体要到早上才会被人发现。这里是杀人的理想场所。不,如果要在小泉沙耶香回家路上实施犯罪,要下手可以说就只有这里了。



在其他地方下手的话,遭人目击的风险太高;如果传出惨叫声,毫无疑问会引起他人注意。不过这里距离周围的住宅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河川的流水声,惨叫声在传进任何人耳中前,就会被河川的声音掩盖。



千崎低头看向手表,手表的指针正指向零点二十分。我就在这边晃一下再回去好了,千崎在心中盘算。多亏先前服下的三片止痛药,他的腰痛现在已经几乎毫无感觉。



千崎走过桥,继续往前走进小路。走了十几公尺,打算左转时,不经意回头的千崎陡地睁大眼睛。穿著连帽夹克的男人伫足在桥上,他就像刚才的千崎一样,手扶栏杆望向底下的河水。



千崎无法相信双眼所见,连眨了好几次眼睛。他看过站在桥上的男人的那张侧脸,不,何止看过,他在几小时之前还曾经在狭小房间内和对方面对面相处。



小泉昭良,照理来说现在应该正窝在南方制药研究大楼的男人。



千崎连忙躲进电线杆的阴影,从裤袋中取出手机,按下通话键。马上接通了。



「喂,这里是久住。千崎先生,怎么了吗?」



「你是在打瞌睡吗!」千崎压低声音朝电话怒骂。



「怎么一回事?」



「你还敢问我怎么一回事,小泉是什么时候出了那栋建筑物?」



「哎?不,小泉他还没出来啊。」



「你在说什么啊,那你说,现在在我眼前的男人是谁?」千崎大力地啧了一声。



「啊?呃,千崎先生,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案发现场,就在小泉沙耶香遇害的椿桥附近。小泉昭良人就在这里。」



「不可能!」久住从电话传来的高声扬起。「千崎先生离开之后,我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那栋建筑物。小泉绝对还在那栋建筑物里面。」



「我说你啊……」



千崎正打算继续骂人,站在桥上的小泉拉起连帽夹克的帽兜,低头走开。千崎马上切断电话,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中。小泉往千崎所在的相反方向前进,穿过马路后走进小路。千崎走出电线杆的阴影,紧跟在他的身后。



在几近毫无行人的住宅区跟踪相当困难,太接近的话会被察觉,但是离得太远,又有可能会跟丢在小路间左弯右拐的小泉。幸好小泉中途不曾回头,千崎才不至于跟丢。



千崎开始跟踪没过几分钟之后,就对小泉的目的地有了头绪。对方正在前往南方制药。



千崎压低脚步声前进,同时望著走在十几公尺之前的小泉背影。现在距离南方制药已经近到没剩几步路了。此时小泉走进林立民宅间的小路,千崎三步并两步地追在他的身后,探头看向小路。小路深处能看到那栋研究大楼,但是却丝毫不见小泉的身影。



他是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再次转弯了吗?千崎快步走进小路,往前走了十几公尺,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张望,但依然不见小泉踪影。他消失到哪里去了?千崎无心在意脚步声,在老旧民宅构筑形成的格子状小路间穿梭,但不管跑了多久,他都找不到小泉的身影。



被他甩开跟踪了吗?千崎跑了大约五分钟,最后跑到狭窄的私有道路。他一手抓著眼前围著南方制药园区的铁丝网,粗重地喘气。小泉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遭人跟踪?不过外行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摆脱专业人士的跟踪。难道他跳进附近人家的庭院了?



千崎用力搔著发量开始有点稀疏的脑袋,看向铁丝网后方的建筑物。眼前的是那栋研究大楼的背面。



小泉也许是爬过铁丝网,回到研究大楼了。不过大楼这一侧既没窗也没有门,能够进出的地方理应在久住的监视之下──当然是在久住有好好监视的前提下。



千崎沿著狭窄的私有道路迈进,回到同向双线道的马路上。停在前方数十公尺的眼熟轿车进入他的视野之中,千崎呼吸不匀地继续向前走去。



回到轿车附近的千崎跳过隔开人行道和车道的护栏,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久住浑身一震后望向千崎,看来他刚才看研究大楼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注意到千崎靠近。



「啊,千崎先生,你辛苦了。」久住连忙说道。



「小泉回来了吗?」千崎一屁股重重坐上副驾驶席。就算久住没注意到小泉溜出去,小泉回来的时候,他应该也不至于漏看。



「呃……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小泉他并没有出去,也没有出来。」



久住迟疑地开口,千崎的脸颊肌肉一阵抽搐。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我刚才都还在跟踪小泉。那家伙出了那栋建筑,刚才回来的。」



「你看到小泉回到那栋建筑物了吗?」



久住隐约带点不满地询问,千崎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不,我没看到。我在附近住家的巷弄间跟丢了。」



「这样啊……」



久住小声地喃喃说道,千崎的嘴唇扭成不悦的线条。



「你那态度是什么意思,想说我看走眼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很确定千崎先生你离开后,没半个人进出建筑。」



千崎瞪向回答得斩钉截铁的久住。



「别开玩笑了,那你说,我在桥上看到的男人又是谁?那毫无疑问是小泉昭良。」



「……说不定是二重身?」久住低头,嘴中冒出这句话。



「啊?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遭到千崎反问的久住低声回答。



「我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我问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就给我好好说清楚。」



「不,我也不是有什么想法,该怎么说呢……」



「别管那么多,我叫你快说!」



在千崎大声一喝之下,久住才吞吞吐吐地开口。



「二重身,说的是在别的地方目击到和某个人一模一样的人……类似分身之类的现象。分身遭到目击的地点,大多是与本人有所关联的场所,据说一旦本人与分身相遇就会丧命,简单地说,就是超自然现象的一种。」



「啥,超自然现象?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所以我这话也不是认真的,只是小泉绝对没从那栋建筑出来,所以假使千崎先生真的看到小泉……」



「……你是想说,不是我看走眼,不然就是我看到超自然现象了吗?」



千崎恫吓似地用低沉声音说道,久住便嗫嚅著「不……没那个意思……」千崎用力地哼了一声,将视线转向研究大楼。



「别说傻话了,继续监视吧。如果小泉真的还没回来,他现在随时都很有可能出现。」



「……是。」久住低头应声。



在隐约滞满沉闷气氛的车内,千崎和久住几乎不发一语,偶尔由其中一人小睡片刻,持续进行监视。不过不管等了多久,小泉始终没有现身。天色终于拂晓,周围也逐渐亮了起来,在这间公司工作的人也开始星星落落地前来上班。



「小泉……没出来呢。」久住喃喃自语。



「……他说不定就打算这样直接上班呢。」



千崎一边忍住呵欠,一边摸著下巴,下巴的胡渣随著抚弄发出声响。



「但是他身上可是还背著杀人嫌疑啊,现在可不是工作的时候吧?」



千崎听著久住的话,一边陷入思考。



说不定小泉并未回到那栋研究大楼,这么一来,小泉摆脱跟踪之后,又是去了哪里呢?



就在此时,从远方传来耳熟的声音。千崎皱起眉头,那阵声音逐渐接近。



「千崎先生,这是……」



久住低语的同时,响著嘹亮警笛的警车就接连开过车旁。千崎和久住对视一眼,马上踏出车外。警车从正门开进园区后,随即停在研究大楼前方。走出警车的制服警官们马上奔向研究大楼。研究大楼的入口顿时敞开,数名男女扬声招呼警官们入内。即使身处远方,也能看得出他们处于恐慌状态。



「我们也走!」千崎高喊,同时飞奔而出。久住也立刻追在他的身后。两人向正门的警卫出示警察证件后踏入园区,前往研究大楼。



「不好意思,这边暂时无法进入。」



一接近研究大楼的入口,年轻的制服警官便伸出双手拦阻。千崎用力啧了一声,将警察证件塞到警官的眼前。



「我是县警搜查一课的千崎。」



警官睁大双眼,肃立敬礼道:「下官失敬了!」



千崎无视了警官,站上门口,但是门纹风不动。



「快点开门。」



「啊,是!」遭到千崎怒骂的警官慌慌张张地从口袋中掏出卡片,让门旁的感应器感应门卡。感应器哔地响起一声电子音,门往一旁滑开。



千崎和久住奔进,眼前是笔直延伸的走廊,尽头则是连接二楼与地下室的阶梯。



千崎跑过走廊。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就是那间还亮著灯的房间。千崎在阶梯前方的横式拉门停下脚步,房间挂著「第三研究所」的门牌。他打算拉开拉门,门却上了锁,门旁则和大楼入口一样装设了感应器。



这边也来这套啊?千崎皱起脸,结果门却突然无声地滑向一旁。站在门后的制服警官睁大双眼看著千崎和久住两人。看来是设计上是只要有人站在门内,门就会自动滑开。



「呃……这里禁止进……」警官只说到这里,千崎就把警察证件递到他的面前,并推开警官走进房间。下一刻,他的思考便僵住了。



「啊、啊啊……」千崎口中逸出呻吟,无法马上理解眼前光景所代表的意味。



一名男性倒在宽广的房间之中,彷佛扬声高喊一般张大嘴巴,失去焦点的双眼则瞪著虚空。他毫无疑问就是千崎几个小时之前跟踪的男人,小泉昭良。



小泉的身体周围缓缓扩散出红色的液体。



千崎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内,站在倒地的小泉身旁。小泉喉咙左侧有著大大的伤口,一旁还散布飞溅的血迹。大概是出血后过了不少时间,血液大致上都凝固了。



千崎的目光焦点落在某样东西上,倒在地上的小泉身旁落著一把大柄的野外求生小刀。



「自杀……了吗?」



来到身旁的久住喃喃低语,听在千崎耳中竟觉得格外遥远。



「为什么要解散搜查本部!」



千崎两手猛拍桌子,发出巨大声响,周围的警官纷纷投来视线,露出一副好奇发生什么事的模样。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是上面这么决定的。」坐在桌子对面的刑事课长揉著脖子说道。



距离小泉昭良的尸体在研究大楼的房间遭人发现后,已经过了六天,而这一天,小泉沙耶香命案的搜查本部也正式决定解散。



「上面怎么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呢!都还没逮捕杀害小泉沙耶香的犯人,不是吗?」



千崎嘶声质问,刑事课长往上狠狠一瞪。



「喂,我要跟你说几次,杀害小泉沙耶香的凶手就是她丈夫小泉昭良,而他自知无法逃脱法网,于是便刎颈自尽了。」



刑事课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千崎焦躁地摇头。



「不对!小泉根本没杀他老婆!」



「那你要怎么解释,刺杀小泉妻子的凶器就掉在他身旁的这件事?」



刑事课长彷佛嘲弄似地哼了一声。六天前掉在小泉身旁的野外求生小刀经鉴定之后,确认就是割断小泉昭良脖子的凶刀,而刀子上同样检出了小泉沙耶香的血液。小泉沙耶香遗体上的伤口更是与刀子形状一致。



「所以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一定是真凶杀害小泉之后,将小刀丢在尸体旁边,好将杀妻的罪名栽赃到小泉身上。」



千崎口沫横飞地大喊,刑事课长双眼顿时一眯。



「真凶……真凶啊。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所谓的真凶到底怎么进房间,又是怎么从现场消失的?」



千崎顿时无言以对,看到千崎的反应,刑事课长探出上半身。



「你应该也知道吧,分析过保全系统之后,结果那天晚上进入研究大楼的就只有小泉昭良一人而已。」



研究大楼的保全系统会保存所有透过卡片开关大门的记录,而那天夜里的晚上九点五十二分,小泉的门卡打开研究大楼入口;九点五十五分,小泉的门卡再次打开发现遗体的研究室房门。从那时直到隔日的上午七点三十二分为止,都没有任何门卡开门的记录。



「……一定是在小泉进研究大楼之前,就有人躲在里面,然后杀了进来的小泉。」



「关于那件事,不也已经有了结论吗?晚间八点,警卫就已经巡逻过那栋研究大楼,并在当时就已经确认没人留在大楼之中。」



那一晚巡逻的警卫已经作出证词,当天晚上八点时,研究大楼绝对空无一人。



「但说不定也可能是他眼花漏看了啊。那栋建筑物的地下室被当成储物间,里面不是凌乱地摆放了各式各样器械吗?搞不好犯人就是躲在那里。」



千崎拚命地紧咬不放,不过刑事课长却用轻蔑的眼神望著他。



「千崎,你也稍微看看现实吧。说到底,就算真的有你所谓的真凶,他又是怎么潜入小泉丧命的房间里?」



「……犯人搞不好是在小泉一打开那个房间的门的瞬间,一起冲进房间,然后在杀害小泉之后,依旧躲在研究大楼之中,趁著发现尸体的一片混乱逃到外面之类……」



千崎支支吾吾地小声回答。刑事课长宛如赶虫一般挥了挥手。



「小泉的死亡推测时间是零时到凌晨两点左右,然而那个房间的门打开的时间可是在前晚的九点五十二分喔。这两个多小时,这个真凶和小泉都在做什么?」



「这个……」



「而且啊,如果想杀自己的家伙拿著刀子冲进房间,不论是谁都会抵抗吧。然而小泉却丝毫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说,是潜入研究室的小泉昭良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杀害妻子的小泉这是自知无法逃脱,所以畏罪自杀了。」



刑事课长拋下这句话,对上千崎的双眼。



「上面的家伙们说你在讯问的时候逼得太紧。因为你,导致嫌疑犯走上绝路。」



千崎张口欲言,打算反驳,但却无话可说。如果真的是小泉自绝性命,那责任的确在我。我觉得小泉手上握有情报,于是对小泉穷追猛打,尽管我确信小泉并未杀妻……



强烈的罪恶感苛责著千崎。他到现在依旧坚信小泉没有杀害他的妻子,但是小泉却丢了性命,还被大家当作杀害小泉沙耶香的凶手。



全部……都是因为我,小泉说不定真的是因为我才走上绝路。



想到这里,千崎猛烈摇头。



不,不对!如果小泉真的是自杀,刺杀小泉妻子的凶器掉在现场就显得很不自然。小泉果然还是遭人杀害,而且与杀害他妻子的是同一个凶手。



「课长……我那天晚上确实看到了,照理来说人应该在研究大楼的小泉,竟然出现在妻子遇害的现场。」



「……你啊,到了现在还在说那种话吗?」



刑事课长的声音顿时低了八度,千崎带著犹豫点了点头。千崎已经在搜查会议发表过当晚目击小泉身影的事情,但是他的证词只被一句「你八成在作梦」就轻轻带过。



「我说啊,千崎,我都说过多少遍了。那一晚,小泉只在十点前开过一次研究室的门喔。如果你看到的人真是小泉,你说他在那之后又是怎么回到房间?」



千崎无法回答,只能咬唇不语。刑事课长刻意叹了口气。



「还是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看到小泉的幽灵吗?那应该正好是小泉推估的死亡时间吧。」



千崎对语气轻佻的刑事课长感到恼火,同时也感到背部一阵冷颤。他的脑中回响起那一晚久住半开玩笑的话语──二重身。



说不定凑巧在那个时间殒命的小泉魂魄无法成佛,正在四处徘徊,结果被我看到了。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时候小泉才会像一缕轻烟一般消失……千崎摇头晃脑,试图挥去脑中冒出的离谱想像。然而这个念头却像口香糖一样,紧紧黏在头骨内侧,无法轻易去除。



「……喂,千崎。」千崎在刑事课长的声音下回过神,发出「啊,是」的恍神声音。「不管你怎么说,这次的案件已经以小泉昭良就是杀妻凶手、嫌疑犯死亡结案了。搜查本部也要解散……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接下来?」千崎皱起眉头。



「嗯,是啊。不仅没逮捕嫌疑犯,还让他自杀了。这是重大失败……有人得扛起责任。」



刑事课长看著千崎眯起眼睛,此时,腰部深处一阵疼痛。千崎反射性地按住腰部。



「嗯?怎么了吗?」刑事课长一脸疑惑地皱眉。



「……没什么事。比起这个,课长是想说,要我背起所有责任,想蜥蜴断尾吗?你打算出卖部下吗?」



千崎因愤怒与痛楚而龇牙质问,刑事课长闻言脸部一阵扭曲。



「你这什么口气!叫你负责不是理所当然!小泉可是因为你才抹了自己脖子。」



不对!小泉才不是自杀,他是被人杀害的!



千崎试著这么对自己说,但无法坚信。情况证据在在都显示小泉杀害妻子后畏罪自杀,让他对自己透过二十年间的刑警生活培养出的直觉,萌生一丝怀疑的幼苗。



「我……下场会怎么样?」千崎口乾舌燥,从喉咙中挤出喑哑的声音。



「总之,你从今天开始就留职停薪一周,然后下星期就直接到交通课报到吧。」



「交通课?」千崎的声音陡然扬起。



「嗯,是啊,你从刑事课被调动到交通课。哎,那边也没那么糟,不会像这边一样需要搏命查案,可以调养身心,健康地工作到退休……」



「别开玩笑了!」



千崎口沫横飞地高声怒喝。几乎整个楼层的人都一起看向千崎和刑事课长。



「我为什么非去交通课不可,我可是个刑警!」



腰部的痛楚一阵阵增强,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心情动摇,他甚至感到一股呕吐感涌上。



「不,你『曾经』是个刑警,你已经不是刑警了。你留职停薪的时候,这边会办理人事异动的手续。就这样,你可以离开了。」



刑事课长淡淡说毕,把视线从千崎身上撇开。千崎半张的嘴中泄漏出一丝呻吟。



我不再是刑警,人生的一切都遭到否定。这份恐惧侵蚀著千崎的精神。



「课、课长……拜托,只有这件事……只有革除刑警职位这件事……」千崎态度一变,宛如攀著救命稻草般地出声哀求,微弱的声音丢脸得连自己听了都想笑。



「只是人事异动,你就要感激涕零了。嫌疑犯可是因为你才死了,你杀了小泉昭良。」



刑事课长的话语有如刀刃一般刺进千崎的胸口,他摇摇晃晃地退了两三步。此时他的腰部深处突然窜过一阵宛如烙铁熨肤的激烈疼痛。



「啊!」千崎发出彷佛野兽一般的呻吟声。



「喂,你怎么了?」



刑事课长眨著眼询问,然而千崎却无法出声回答。他的视野一片天旋地转,让他顿时分不清上下左右。下一个瞬间,千崎眼前就是骤然迫近的地板。他连忙伸手支撑,却没来得及。千崎感到额头上猛烈一撞,视野霎时化成一片黑幕。



就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千崎脑海中浮现小泉昭良伫立在桥上的身影。



胰脏癌末期,这是千崎被宣判的诊断结果。



千崎在刑事课长面前倒地,随后被救护车送往综合医院。一开始的说法是精神上的沉重压力所引起的低血压,血液检查的结果出炉之后,由于检查出贫血与营养不足等问题,千崎住院接受了进一步的检查。结果在他接受全身的电脑断层扫描的当天傍晚,主治医生来到千崎的病房,以沉重的声音对他表示「有话要说」。



千崎走进位于医院大楼角落名为「病况说明室」的狭小单调房间,医生开口丢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非常遗憾,经过检查之后,我们在胰脏发现了肿瘤,而且已到后期。」千崎一开始根本无法理解医生说了什么。



面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千崎,主治医生淡淡说明起病情:若是不接受治疗,恐怕只能活大约三个月。由于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周边组织,不可能采取手术治疗,要进行治疗的话,只剩下化学疗法这个选项。尽管化学疗法也无法做到完全根治,但是应该能延长平均数月左右的寿命。千崎怀抱著心神不定的心情聆听医生的说明。



最后千崎在和主治医生仔细商量之后,决定接受化学疗法。化学疗法虽然会带来轻微呕吐感,但副作用并没预想中的严重,还成功让肿瘤缩小不少。千崎在诊断出癌症的一个月之后出院,出院后依然每周到医院报到一次,持续进行化学疗法。



出院当天,千崎在回家前先绕到县警本部一趟,将离职申请书递给刑事课长,已经得知千崎病况的刑事课长也一脸凝重地接过申请书。



靠退休金拿到一笔不小金额的千崎开始打点身边事务,考虑到万一癌症病情加重,连医生也束手无策的情形,他还预约了主治医生推荐的安宁医院。



事情告一段落后,千崎集中所剩不多的时间调查小泉夫妇命案,取回自尊。



搜查本部解散,自己也少了刑警这个头衔,导致查案过程遇上各种困难,不过千崎运用二十年的刑警生活培养的经验和窍门,尽自己所能地调查了可能范围的所有事情。



南方制药的董事长南乡纯太郎在大约两年前、同时正好是小泉夫妇进公司的时期,开始自费购买各式各样的研究仪器,运进那一栋研究大楼中。小泉夫妇的身分并非研究员,却在南乡董事长的指示下也拥有研究大楼的通行证,两人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研究大楼之中。种种事实让大家私底下流传谣言,说南乡和小泉夫妇其实正在进行什么不欲人知的秘密研究。千崎调查得知了这个传闻,同时也查到还有其他人也和小泉夫妇一样,身分并非研究员却拥有能够出入研究大楼的权限。



「秘密研究」一定就是揭发事件真相的关键,千崎怀抱著这样的确信,努力接触南方制药的关系者,四处问话查证。然而询问的结果,关系者之间一致认为所谓的秘密研究不过是有如都市传说的谣言,至少在那栋研究大楼之中从未有过进行类似研究的迹象。尽管如此,千崎依旧一味追寻著秘密研究的传闻。就在他追查的过程中,南乡董事长在小泉夫妇过世一年以上的四月初遭卡车撞死。警察调查后发表的声明表示南乡董事长是自杀,但是千崎却对此抱持浓浓的怀疑。因为就在南乡董事长去世的几乎同一时期,他怀疑也是研究计画成员之一的男人就突然行踪不明。千崎确信男人对这一连串的事件必定有所知情,并试著追查对方的下落,自己所剩的时间却已然告罄。



化学疗法早已无法遏阻癌细胞的增生,千崎使用主治医生开立的止痛药,拚命进行调查,但在南乡董事长死亡的三天后,他的身体终于来到极限。呼吸困难和从内部侵蚀著身体的痛楚让千崎无法忍受地前往看诊,主治医生立刻劝他去安宁医院接受缓和医疗照顾。他在难耐的痛苦之下遵从医嘱,住进预约好的安宁医院,不过全身都被癌细胞侵袭的病体早已超过极限,千崎在入院当天夜里就陷入昏睡,就此停止呼吸。



千崎成为魂魄,飘离已然停止活动的肉体之后,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光团般的存在接近他,使用能够直接振动意识的神奇言语,劝诱他前往什么吾主的身边。千崎本能地明白他应该接受对方的邀请,这是一个他必须答应的选择。



不过千崎却拒绝离开人间。他还无法撒手离去,因为他在人间仍有事情未了。



看到不打算离开的千崎,光团一边嘟哝著类似抱怨的话语并消失离去。



孤单一人的千崎毫无头绪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在难以忍受的不安与孤独感的煎熬下,他宛如被灯光吸引的夏虫一般前往一处──研究大楼,也就是小泉昭良丧命的场所。



然而尽管来到研究大楼,失去肉体的千崎也什么都做不了。有的时候,那个光团会像是想起他的存在一样飘然来访,向他劝说『喂,已经够了吧。你也差不多该前往吾主身边了。』只不过千崎从未听从。



随著时间的流逝,千崎察觉到自己正一点一滴地风化分解。他开始怀抱自己会在这个场所逐渐凋零消逝的觉悟。他认为这正是自己穷追猛打夺走一个男人性命后,应受的惩罚。



就在他抱著如此想法度日的某一天,一只黑猫从铁丝网下方的缝隙钻进园区,一路走近研究大楼。千崎起初不以为意,直到他注意到那只猫的视线笔直投向自己,彷佛能够看见成为魂魄的自己一样,他才涌起兴趣。



下一刻,那只猫就使用光团所用的那种「语言」向他搭话。



『Hello,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3



终于看完千崎记忆的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似乎有话要说地飘浮在空中的淡淡发光魂魄。我尽情地伸出前脚伸懒腰,舒展全身肌肉的感觉非常舒服。喘口气之后,我重新转向千崎。



『我已经确实拜见你的依恋了。简而言之,你想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什么吧。』



魂魄随著我的提问大幅摆动,应该是表示「Yes」的意思吧,真是不好理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当场坐下,一边用舌头舔理胸口的毛,一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