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不停的雨(2 / 2)
「从以前的平安时代开始,这个地区就一再遭受到水灾之苦。黑鹭川曾经泛滥成灾,山手的山谷附近也发生过土石流的灾难,每次发生灾难时,都有人因此丧失生命——你,不知道这种情形吗?」
「啊,唔?」我心虚了,便模棱两可地回应着:
「不是的,那个,是……」
「所幸这半个世纪以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水灾。不过,这次连续下了二十天以上的雨,一般人难免都会想起以前发生过的灾难,因而产生了恐惧的心理。大约有四十年不曾下过这么久的雨了,霪雨不止,潜藏在内心的不安与焦躁,就会一直膨胀起来,因此……」
我更加烦恼起来了。
医生所说的本地历史,我怎么都不知道呢?而且,在不知道那些历史的情况下,我的情况却真的如医生说的那样,因为下个不停的雨声,让心里的不安与焦躁就愈来愈膨胀。为什么会这样呢?
「土地的记忆会渗透到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内心里。」
好像看透我心里的想法似的,石仓医生如此说了。
「至于会渗透到什么样的程度,那就因人而异了。」
6
当我向石仓医生道完谢,正要站起来的时候,那个叫咲谷的年轻女护士正好走进诊疗室。
她带着爽朗的笑容对我点点头,然后走到医生的身边,低声向医生报告道:
「四一五号的小林先生刚刚过世了。」
医生脸上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回答了「噢」之后,问道:
「他的家人呢?」
「马上就会去通知他的家人。」
「小林家是这附近的老居民了。」
「是的,我想他们一定会了解的。」
「昨天去世的那两个人怎么处理了?」
「他们两个人的家人终于能够理解,也已经同意过几天后再把遗体送回去的处理方式了。」
「那样就好。」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要解剖遗体吗?是某个大学医院要把病人的遗体,拿来当作解剖实习课的教材吗?或许是这类的事情。
「那么,请好好照顾自己了。」
医生对我说,然后好像在清喉咙般,轻轻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该出去了,所以我连忙站起来——
「还有多少具……可能的话……从别的……调度……」
「床单和绳子的……」
「如果不够的话,看看可以从哪里……」
「无论如何……明天晚上以前……」
在关上诊疗室的门,走出诊疗室之前,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医生和护士的这些交谈。
7
那天晚上,我把在医院里医生说的话,说给妻子听。结果妻子皱皱眉头,一副「怎么还这样呀」的表情,说:
「真是的!你住在这边的时间明明比我还久,却……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她的话,我也只能问自己是怎么了。
我是——
我到底是原本就不知道那些事,还是原本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忘记了?或者是……
我也很在意三天前找到的那张旧照片,我对那张照片的记忆也很模糊,会不会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对了,对了。」妻子换了一个语气说:「后面马路的转角处,就是明智家,那一家的主人好像昨天晚上自杀了。」
「自杀?」
虽然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因为是住在附近的人所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是忍不住地觉得很震惊。
「为什么呢?」
「明智家的主人好像在气象局上班,还拥有预报天气的预报员执照,所以……听说是因为责任感,才上吊自杀的。」
「责任感?」
我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便接着问道:
「因为雨下个不停吗?」
「或许吧。」
妻子随口回答后,目光投向已经开着的电视画面,此时正好在播报气象。根据气象预报,这个地区明天还是会下雨。
虽然服用了医生给的药,就寝前仍然感觉到轻微的晕眩,平躺在床上时,药也没有发挥作用,世界好像以我为中心似的,缓慢地转动着——
我突然又从下个不停的雨声里,听到了叽咿咿……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不曾听过的鸟叫声。
8
翌日的黄昏我有一个约会,要和某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吃饭和讨论工作的事情。天空的模样如昨天的气象预报,仍然是让人不想外出的天气,可是这个约会是早就约定好的,不能随随便便说取消就取消。
很奇妙的,在和许久没有见面的编辑交谈当中,我一直紧绷的心竟然渐渐放松了。我在心情放松的情况下喝了不少酒,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时间在说说闹闹中过去,我在醉得完全不省人事前上了计程车,这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告诉司机先生目的地后,便把后脑勺靠在后座的椅背高处。很快地,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模糊,渐渐失去了轮廓——我觉得是这样。
我的意识深陷在黑夜的底层。
意识滑溜到最底层后,便开始反转急速往上浮起,一瞬间便飘到天空上,以猛烈的速度盘旋在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中。
不知何时我已经与一只巨鸟同化,拍动着融入黑暗夜色中的异形翅膀。
叽咿—!尖锐的鸟叫声震撼了无数的雨滴,划破了黑夜。
叽咿、叽咿咿……!
巨鸟盘旋的速度缓慢下来,开始往深夜的市区里下降。
熟悉的建筑物影子渐渐逼近到眼前。那是盖在缓坡上的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深泥丘医院。虽然是黑暗的夜里,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
巨鸟要降落在医院的屋顶上。
冷冷清清的水泥地屋顶。但是,在那样的屋顶的中央,却有一座纯日本式的木造阁楼,形状很像是神社的殿堂。而且——
阁楼的屋顶顶端,悬挂着几个奇怪的东西。
「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呀?有什么意义吗?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叽咿咿咿——
巨鸟发出更加尖锐的叫声,猛扑向「那些东西」中的一个。
像怪物般的黑色鸟嘴紧紧咬住从屋顶悬挂着「那个」的绳子,并且像锐利的刀刃般,瞬间割断了绳子,然后快速地咬住绳子的一端,「那个」便垂吊在绳子的下方,不停摇晃。巨鸟再度挥舞强而有力的翅膀,飞向夜空……
巨鸟在持续不断的雨中朝着目的地飞去,至于目的地到底是哪里?这时我已经有大概的预感了。
是黑鹭川。
架在那条河上的半圆形拱桥,就是这只巨鸟的目的地,而且会在那里……
……场景突然转换了。
意识回来了。
好像要坠入绝望般,我觉得自己在虚无之中一直往下坠落……啊!我突然张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在计程车里面。
张望一下车内,双手摸摸身体,再看看手表,上车还不到十分钟。
刚才那是……?
那是什么呀?刚才那个奇怪的……
不管是眼前的景物,还是脑子里的影像,都在缓慢而不规则地持续摇晃,不是暍醉的关系,也不是晕眩发作了。
「那个……对不起,我要改变去的地方。」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计程车司机:
「请你沿着黑鹭川的堤防,到猫大路通附近……拜托了。」
9
「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让计程车停在没有民房的堤防边上,雨一直下个不停,我竟然要在这样的地方下车,司机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在这里就好了,就是这里——谢谢。」
没有拿司机找给我的钱,我就下车了。
才一下车,斜斜的雨就迎面打来,我赶紧撑开雨伞,但是撑伞也没有用了,因为才十秒的短暂时间里,我已经半身全湿了。
就是这附近了。我如此想着。
从这里往北走一点点的地方,那里就是那座半圆形的拱桥……
收起没有帮到忙的雨伞,我独自走在街灯光亮极为稀疏的路上,不知道从堤防下到河边的石阶在哪里,但是应该就在这附近。
果然,看到石阶了。但是——
站在石阶上往下看河川时,我吓得呆住了。
水面……
河水暴涨,平常附近居民休闲的场所,已经完全不见了。
只有黑漆漆的浊流,流势非常汹涌,水声与雨声融合的声音震撼着黑夜。
在我的记忆里,黑鹭川的水面从来没有涨到这样的高度。
如果水位继续上升的话,就会发生决堤的情况,一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
我压抑着想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沿着道路往北走。
不久之后,看到我的目的地了——桥。
架在黑鹭川浊流上的老旧半圆形拱桥。
四十年前拍的那张照片里的桥……
我一边用手背拭去打在脸上的雨水,一边在黑暗中凝视桥的模样。
接着,我看到了——
有几个奇怪的东西从桥的栏杆上往河面垂悬——啊!对了,四十年前拍照的那一天,这座桥上一定也悬挂着「那个」……
我极尽目力的看着那里。
每一个都一样,大大的白色床单从头覆盖,脖子上缠绕着绳子…:
……正是「那个」。
那是尸体,人类的尸体。
好几具人类的尸体以相同的姿势,被吊在那座桥上。
不用多想,靠着视觉我就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代表着什么意思了,我不得不知道。
为了让下个不停的雨停下来,几百年来这个地方一直持续着「那个」的事情……
那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材料」或「尺寸」虽然有很大的差异,但是,只要是这个地方的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的「那个」……
叽咿咿咿咿—!
我听到头上传来尖锐的鸟叫声。
可是抬头看却不见鸟的身影,只依稀感觉到融入黑暗中的巨大翅膀在挥动。
10
翌日,从早晨起,天空就一片晴朗了。
我带着好久没有的爽快心情,独自在午后出去散步,耀眼的初夏阳光下,到处都有人家在自家的阳台上晾起白色的床单,床单随风招展。那么——
既然出来了,今天要不要多走一点路越过深泥丘,到可以看到如吕塚线轨道的地方走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