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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为什么?”



“饭锅边缘如果留下一层饭,很容易变硬。看你这样,真的是餐馆老板的女儿吗?”



“哎哟,啰唆、啰唆。基本上,我早上都是吃吐司。”



吃完早餐正在洗碗时,我想起母亲大人昨天交代过,“玄关的日光灯坏了,有空去看一下”。



“小正,过来帮我。”



灯管摆在高处,用院子里那张折迭椅垫脚还不够。可是,那种高度又不到搬梯子或脚架的程度。我决定把厨房的椅子搬出去,待会儿再擦干净就行了。我站在椅子上,拆下灯罩一看,灯管还不算旧。仔细一想,记得冬天才换过。



“看来,是点灯器坏了。”



我从客厅柜子里找出新的点灯器,换下发黑的旧点灯器。一按开关,果然亮了。



一直交抱双臂旁观的小正说:“你真内行。”



“这种事哪有内不内行的,国中不就学过了。”



“有吗?”小正歪起脑袋,“这种事都是你在做吗?”



“我不做的话,没人会做。”



我重新装上灯罩,语带抱怨地这么说,小正听了吃吃地笑。我从椅子上回头,问她:“笑什么?”



“这个啊,表示你爸妈很会使唤人。”



我大感意外:“是吗?”



“对呀。等你做完了,再跟你说句‘果然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觉得很自豪吧。”



“嗯!”



“我就知道。”



“我的个性,真有这么容易看穿吗?”



“谁知道。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这是你最大的优点。”



难得被夸奖。



小正在我下了椅子后,脱掉鞋子站了上去,朝着秋天的晴空伸展身体。即便只是一把椅子,站上去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心旷神怡。



小正维持那个姿势,瞥向院子和大门,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信箱里有东西。”



她指向信箱。报纸早就拿进屋里,邮差送信的时间还太早,可是,信箱里的确有一张白纸。



“或许是广告传单吧。”



结果不是。那个东西,令人一头雾水。



08



“——亚当斯密【注:Adam Smith,一七二一~一七九〇,英国苏格兰哲学家和经济学家。他所著的《国富论》成为第一本试画关述欧洲产业和商业发展史的著作。该书发展出现代经济学学科,也提供现代自由贸易、资本主义和自由意志主义的理谕基础。】在《国富论》中提倡自由放任主义(laissez-faire)。”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我把那张摊开的纸拿给小正看。



“是课本吧。”



小正从椅子上下来,这次一屁股坐下。的确是课本对开页的复印件,就内容推测,应该是高三的《政治经济》,这是英国古典派经济学的某一页。



“只有这里,有画线做记号。”



放在小正膝上的B4影印纸,有一段文字被红色签字笔圈出来。“个人自由的利益追求,透过神的‘无形之手’(invisible hand)可以增加社会财富。”其中的几个字——“无形之手”。



我的手指缓缓画过这四个字,小正说:“大概是想背起来才特地画线的吧。八成是路过的高中生把这东西放进信箱的,因为边走边看讲义,然后觉得已经背起来了,发现这里正好有个信箱,不好意思扔在路边,所以就顺手塞进去。”



我退后一步,双手扠腰。



“……太奇怪了吧。”



“的确很奇怪。这世上,怪事可多了。”



小正换个坐姿。



“想想看,如果为了背诵,应该写在笔记本上吧。直接影印课本也太奇怪了。况且,说到重要名词,这一页应该还有很多,比方说‘亚当斯密’或‘自由放任主义’或‘国富论’……”



“我们以前用的版本,好像是译成‘诸国民之富’耶。”



“那个不重要啦。总之,我刚才说的都是重要名词,而且包括‘无形之手’,你看,应该在还没影印之前就画线,分明是为了背诵才画的,这样才对嘛!影印之后,为什么只有这个‘无形之手’又用红笔圈出来?”



“我怎么知道?!”



小正干脆把纸还给我。



右页的亚当斯密头像被涂上口红,还添加假睫毛。此外,上方的留白处画了一个女人的侧脸,注明是斯密夫人(Madam Smith),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像插图的涂鸦。



大概只是有人把随处可见的高中生课本直接拿去影印。



“你家信箱果真被别人当成垃圾筒吗?”



我将那张纸折好,塞进打折裤的口袋里。



收好椅子,我们被好天气引诱,跑出去溜溜。



“这地方真无聊。”



“怎么说?”



“一片平坦。既没有山,也没有海。”



“山或海本来就要出远门才看得到。中庸才是原点。”



我身为关东平原中央的居民,忍不住想替自己的城镇辩护,可是小正不同意。



“还是大海好,宽广又浩大。”



这儿没有海洋也没有大河,不过古利根川倒是在附近。河的这一端几乎都是住宅区,散步得往对岸的方向。我们决定去那边。



过了桥,我们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循着田间小径走去。路旁有些地方怒放着大波斯菊,为景致增添了季节的色彩。



稻农几乎将田里的稻子收割完毕,蓦然瞥去,一名中年男子正以规律的步伐走在残存的金色稻浪彼端,下半身被遮住了,看起来好像只有上半截的假人。今天是星期六,想必对方任职于周休二日制的公司吧(附带一提,我们升上大三以后,学科减少,选课时轻松多了,所以星期六才能在这里闲逛)。这是我早已见惯的情景。



“小正,你猜那个人在干什么?”



“大概要去某个地方吧。”



“你指的某个地方是哪里?”



“比方说车站。”



“车站在反方向,那边一整片都是田地。”



“不然就是散步吧。”



“很接近谜底啰。”



“答案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常常骑脚踏车去邻市的市立图书馆。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走这条路。



一到傍晚,总会有四、五个人走进田里,有时候是欧巴桑,有时候是高中生。”



“我问你答案到底是什么。”



“如果把稻子全部割光,就一目了然啦……。他们在蹓狗。”



“原来如此。”



“我当下拍膝大悟。原来从这儿直到稻田尽头,根本看不出来,害我一直很好奇他们到底在干嘛,直到看到狗的瞬间,我才恍然大悟,谜底揭晓。现在只看到一个人,所以感觉还没那么强烈,如果人数再多一点,真的很诡异,因为只看到欧巴桑和高中生,朝着没车站也没商店的方向一直走去。”



“其实那是小狗固定的散步路线吧。”



“对啊,从桥那边到车站不都是房子吗,也有车子经过。所以如果要带狗散步,还是得往这边走。”



翩然飞来的红蜻蜓,在稻穗顶端倏地停驻。止步的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幕。我对着她的背影说:“不过,无论做什么,在这世上能够一览无遗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吧。”



“如果全部都看得到,哪还活得下去啊!”



小正轻轻别腰,在蜻蜓的那对大眼前,伸指不停地转圈圈。



09



我在小正来访的前几天,找到了《福楼拜的鹦鹉》这本书。虽然很贵,我还是心一横买了。作者是朱利安,巴恩斯【注:Julian Barnes,一九四六~,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家,着有长篇小说九部和侦探小说四部,曾三度获得布克奖提名,一九八四年的《福楼拜的鹦鹉》最为脍炙人口,是获得梅迪西文学奖(《福楼拜的鹦鹉》)和妇女奖(《尚待商榷》)的唯一英国作家。】,这是一本每章以不同形式进行的奇特作品。我读过之后,觉得有趣又心酸。有趣,是因为作者以各种形式来描述福楼拜;心酸,则是因为透过作者这种笔法逐渐加深了对主角的印象。



这本书既是作家论,同时也是等值的小说吗?



不,说不定《包法利夫人》的作者渐渐隐遁,透过这种笔法看到的是福楼拜本人。若真是如此,这绝对是地道的小说。



比方说,这本书里描述的福楼拜本人及他的作品、书信,统统可视为幻想的产物。虽然是大胆的假定,这本书还是可以成立,福楼拜这个主角依然是活生生的,我暗忖。



不过话说回来,若对福楼拜的作品没兴趣,我根本不可能买这本书。至于我为何会有兴趣,说来就话长了。



有时候,我们会对某位作家产生兴趣。以我来说,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芥川龙之介【注: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号“澄江堂主人”,笔名“我鬼”。芥川龙之介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了超过一百五十篇短篇小说。作品关注社会丑恶现象,但很少直接评论,仅以冷峻的文笔和简洁的语言来陈述,让读者深感其丑恶性,使得他的小说即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又成为当时社会的缩影。其代表作品如《罗生门》和《竹林中》等经典之作。】。国中时看过他的《奉教人之死》,我就像一般国中生大受感动,接连又看了好几本。然后,我发现他从池西言水【注:一六五〇~一七二二,俳句诗人。】深具鬼趣的诗词中,特地挑出这一句:



——被蚊柱【注:夏季傍晩,蚊群聚集看似巨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



可怕。我忍不住把书一阖,就这么愣了好一阵子。关于写诗的人,我这个国中生还一无所知。但是,那是“作家芥川引用的诗”,却令我永生难忘。



后来,我读了《某阿呆的一生》。在“十四”有这么一段:



——他在结婚的翌日,就对妻子发牢骚:“你不能刚进门就乱花钱。”然而,“那句话”与其说那是他的牢骚,不如说是姑姑逼他说的。他的妻子,对他自不用说,甚至也向他姑姑道歉。面前还摆着特地为他买的黄水仙盆栽……我想到的,不是描述的事件本身,而是他至死都无法忘怀的“那句话”。



《奉教人之死》、言水的诗句,以及这段文章,交错缠绕,令我更想深入了解这个人。但是说到福楼拜,我几乎毫无这种欲望。



高中发榜后,我读《包法利夫人》打发时间。当时,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高中时期,在发生某件事以后,我读了《情感教育》,然而我对这本书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去年夏天,我读的是《布法与贝丘雪》文库本。可能在阅读之前,我就预感这本书会有怪异至极的悲剧,所以有点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如此看来,我简直像是福楼拜的坏读者代表。若问我真的“看过了”吗,我没自信提出肯定的回答。



心无杂念的孩提时代,看书时有一种如今已无法体会的忘我乐趣。故事里的森林深不可测,繁星遥不可及。我得以从心底与书本一同欢喜哀惧,那是一种无可取代的幸福。



然而,随着年纪增长,这种乐趣少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看得懂以前看不出来的东西。



小孩子具备了超乎大人想象、不可轻忽的感性和知性,同时也有些地方少根筋。记得我上幼儿园时,每次一闯祸,就会捏造复杂的情节以便脱罪,拼命解释“是因为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常常惹得母亲大人大发雷霆。当时,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大人怎么会发现我说谎呢?现在想想,当我在外面玩得太晚,努力辩解是因为遇到一个戴海狸皮帽的大叔正在寻找一栋开着七彩紫罗兰的房子,所以我陪他一起找之类的理由(当然还不至于那么夸张啦),大人怎么可能相信。



邂逅《包法利夫人》是在不算是儿童的国三那一年,现在重新翻阅这本书,我还是觉得当时的年纪太小了。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懂男女关系。



若硬要追问,大概是这样吧——



我看书几乎不曾半途而废。可是,这个秋天阅读《唐吉诃德》,却怎么样也看不下去。



因为我越看越害怕,这与当初看言水诗句的恐惧不同,却又有点相似。我怕的是以这种眼神看待事物的塞万提斯【注:Miguel Cervantes Saavedra,一五四七~一六一六,西班牙小说家,也是现宝主义作家,戏剧家和诗人。】这个人。我无法接受。



然后我想,如果现在读《包法利夫人》不知会怎样,应该不至于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吧。不过,程度虽有不同,还是有阅读《唐吉诃德》时同样的感受。说句冒昧的话,我想,那大概是我的成长。



说到这里,关于作者那句有名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想了一下,他说的应该没错吧。即便在我这个读者看来,作者现在也会说同样的话。但是,我对女主角埃玛无法产生共鸣。的确“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但我不是包法利夫人,这不是修辞学。



同样的,包法利夫人当然是福楼拜,但我不认为福楼拜就是包法利夫人,所以我不想进一步认识作者。这,才是作者与书中主角应有的关系吧。



结论是,我对芥川和福楼拜的解读显然大不相同。



10



说到这里,看《情感教育》之前还有一段内情。事情是这样的——



小时候看过的书,有些只留下宛如夜里远方灯火般的强烈印象,连书名和作者都忘了。



阿尔斯出版的《日本儿童文库》中,也有一本令我留下这种印象。



(说这种话,别人八成会怀疑我现在到底几岁吧!)



最近,我还在神田看到《日本儿童文库》好几次。这套文库是昭和初年【注:约一九二〇年代。】出版的,我现在正好二十岁。至于我为什么小时候读过,那是因为去神奈川县的奶奶家过夜时拿到这套书的,当时我才小学四、五年级。



大人们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聊了起来,我觉得很无聊,龙麿叔叔眼神和蔼地朝着我笑,走到我身边。这个人,动不动就爱讲一些艰深字眼,所以我们家偷偷喊他“汉语师龙麿”。



叔叔带我沿着衔接的走廊一路走到灰蒙蒙的偏屋。



在那间塞满各色物品的房间角落,有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藤椅,后方并列着两个用布罩着的书架。叔叔掀起布,眼前出现整排红色书背。



那是阿尔斯出版的书。



“你还记得耳食吗?”



我乖乖点头。



“不能用耳朵吃东西。”



“对对对。”



叔叔高兴地点点头。他来我家时,我正在写老师规定的读书心得。叔叔当时传授的心得就是“耳食”这个名词。



意即,无论书本、绘画或音乐,不能因为别人说好就认定是好的。就像听到餐厅名气响亮才去吃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好吃,这等于是用耳朵吃东西。



在美食书泛滥的时代,这句话彷佛抢先了一步,不仅不难懂,反而是个极浅显的比喻。



“叔叔小时候,就是从这套文库学到这句话,这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学者写的,他叫折口信夫【注:一八八七~一九五三,民俗学与国学研究者。】。”



叔叔像是要吐露天大的秘密,抽出其中一本,立刻翻到那句话指给我看。



然后,他以那对很像父亲也很像我的单眼皮打量着书架说,



“这下子就不会无聊了吧。”



“嗯啊!”



当时,我单纯以为那是长辈在叔叔小时候买给他看的,事后想想时代不符,应该是在更早以前老一辈的某人看完,就一直摆在那里吧。当然,父亲一定也看过了。



我从中挑了几本,度过了充实的时光。当然,书中内文用的是旧假名,不过没有汉字,所以读起来毫不费力。



隔天,当我们必须回家时,我就像结束短暂假期、丢下情人独自离开避暑地的千金小姐,依依不舍地与那些书告别。



特别是其中一个故事,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在众人祝福下诞生的领主之子朱利安,从老鼠开始,逐一虐杀各种动物,渐渐从中发现难以言喻的快感。每次外出打猎都陶醉在中邪似的情绪中,夺取成千上百的生命。有一次,他在强烈的狂喜中歼灭一大群鹿,杀了小鹿、杀了母鹿,又在巨大公鹿的额上射入弓箭。大鹿忽然冲到朱利安面前,口吐人言,连说三次:“被诅咒的人子啊。有一天,你也将杀父弒母。”



朱利安蒙着脸,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衷泣。



这个故事很像《伊底帕斯王》。我在回家前连看了两遍,由此可见受到的冲击有多大。



看第二遍时,刚出生的朱利安在长牙之前从未哭过的这段内容,令我浑身战栗、血液逆流。只要是婴儿都会哭,这孩子竟然不哭的异行,令我感受到他不寻常的宿命,因而心生恐惧。



时间流逝,我已经上了高中。某个秋日,我在学校图书馆不经意翻开的文学全集中,看到《慈悲修士圣朱利安传奇》这十个字。我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直看到他与耶稣一起升天的最后一幕。那篇奇幻小说的作者就是福楼拜。



再看一遍,还是觉得厉害,不过长牙那一段的描写和我原先的印象不同,好像只是“出生的那一刻没哭”。



不管怎样,我决定再多读一些福楼拜的作品,所以才会翻开《情感教育》。然后又继续进攻《布法与贝丘雪》,乃至《福楼拜的鹦鹉》。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11



吱吱吱的高亢声音传进厨房,我放下看到一半的早报抬起头。



“伯劳鸟耶。”



正在看电视报导谁结婚谁又离婚的母亲大人,露出意外的表情说:“是啊!”



快中午了。上了大三,已经没有一大早的课。或许校方认为开课也没有意义。像今天,我只要下午一点多再出门就行了。



不过,我已经换好衣服,吃完了早午餐,这一顿饭很暧昧,既像迟来的早餐又像过早的午餐。



“最近应该很少看到这种鸟吧?”



母亲大人又说了一声是啊,然后说:“你小时候,这附近经常听到这种鸟叫呢。”



“是因为现在盖太多房子吗?”



“大概吧!”



我套上拖鞋走出门。那里再次响起划破天空的啼鸣。



在毁掉半亩田盖成的停车场前方,耸立着高大的榉树。就在点点叶片开始转为红铜色的树梢附近,栖息着恼人叫声的主人。相隔虽远,还是看得到鸟尾不知为何频频抖动。



但我的视线,很快从伯劳鸟移往它的下方。



停车场上几乎没有车子。这个时段,上班族理当出门了,只有靠田地的那边停了一辆车,就像天空中有支巨大的钢笔,笔尖冷不防滴落了一滴墨水,只剩下一辆浑圆的蓝车。



在车尾后方,可以看到一截比车身颜色更深的深蓝色制服上半身,是个高中女生。她就坐在区隔田地与停车场、只砌了三层砖的矮墙上,膝上放的好像是书包。



我愣住了。



这是非假日的白天。穿制服的高中女生,这个时段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或许正因为如此,那身影好像一幅奇妙画作中的人物。女孩呆滞的视线,飘飘忽忽地移向这边。



然后,她轻轻欠身行礼。



是和泉学妹。



我反射性地回礼,然后莫名其妙地觉得不过去不行,当下迈步朝她走去。



穿着拖鞋,在铺满沙砾的停车场上寸步难行。



“天气真好。”



我若无其事地说道。不是我要摆出大姊姿态,实在是她让我感到一种很想替她操心的不安定感。和泉学妹只是牵动嘴角,回以微笑。



“不用上学吗?”



“下午才有课。”



考试期间,学校不到中午就会放学。可是,我不记得高三这个时期,在过午之后才有课。我当然不敢确定,所以也就没再追问。



和泉学妹就这么默默地凝视我。



齐额的浏海下,那对双眼皮大眼异常闪亮。之所以给人一种奇妙的不安定感,可能是因为那两道与长睫毛形成对比的淡眉吧。这是自津田学妹的丧礼以来头一次见到她。当时,她给我的印象就憔悴得令人心惊,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似乎不见好转。不,毋宁说是每况愈下。



如果一一细数,浑圆的脸颊并没有比那时候消瘦,白得抢眼的肤色原本就是天生的,衣服不见凌乱,头发也花了时间梳理得整整齐齐。但是,这些看起来都是如此空虚。和泉学妹剩下的,似乎只有那令人心疼的眼神。



我也在砖墙上并肩坐下。



“好暖和。”



我把手放在砖墙上说道。实际上,阳光很温暖,晒到太阳的水泥砖墙也暖和宜人。只要再过一个月,这种天气就可以用小春日和【注:指十一月进入初冬后的稳定天候。】来形容了。



和泉学妹默默点头。



我的手离开粗糙的砖墙,自然放进打折裤的口袋里。



“啊——”



手指头碰到几天前那张“奇妙的纸”,我把它拿出来摊开。



“这到底是哪所学校的课本呢?”



正在努力找话题的我,不经意地喃喃自语。和泉学妹扭过头,凝视那张纸半晌,最后闷声说:“……是我们的。”



接着,她打开膝上的书包,取出《高等学校政治经济》课本,动指翻到那一页。上面添加的眉批固然不同,但从铅字的排版和照片的位置,一眼即可看出是同一本书。



“真的耶。”



我把在信箱里发现这张纸的事情告诉她。接着说:“不过,不同的学校也有可能用同一本教科书。”



“不。”



和泉学妹凝视那张影印纸说道。她的视线似乎黏在上面。



“啊?”



“是我们学校的。”



“你怎么知道?”



和泉学妹做了两、三次呼吸,然后缓缓回答:“这个,是从津田同学的课本影印下来的。”



12



我半天说不出话,总觉得好像把一个不得了的东西,拿给不得了的人看,有点迟疑该怎么接下去才好。然而,与其承受沉默还是开口说话来得轻松。



“你确定?”



和泉学妹抗议似地说:“我绝不会弄错。”



“说的也是,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无论是上面写的眉批、插图或句子底下画的线,都是津田同学的笔迹。”



“这个红色记号呢?”



我指着被签字笔圈出来的“无形之手”这几个字。



“不知道……不过,我想那应该不是。”



“只有这里的笔迹不一样吧?”



“嗯。”



“可是,为什么有人把这个送来我家……”



和泉学妹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知道。”



“说的也是。——那是当然的。”



伯劳鸟吱吱吱的鸣叫声,再度在附近响起。我挑眉说:“好可怕的声音。”



“啊?”



“没有啦,我是说伯劳鸟。”



和泉学妹露出彷佛要追想昨日梦境的表情说:“伯劳鸟?”



(不会吧!不可能没听见吧。)我把话吞回肚里,然后把那张纸折好,红笔圈出的那四个字从视野中消失。和泉学妹的眼神似乎还在追逐那几个消失的字。



“不过,这种复印件已经不可能出现了。”



她好像在故意卖关子地说道,然后陷入沉默。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和泉学妹一边以黑鞋的鞋尖玩弄地上的沙石,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她妈妈说,‘想让她也把课本一起带去’,所以老师就替她挑了几本。小真是文组的,又喜欢社会科,所以老师挑了国文、英文和政经这三本。”



课本被放进棺木中一起烧掉了。那本书,已不在人间。伯劳鸟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