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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 2)



01



通往江户川附近的小镇,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和泉学妹说过,春天曾经来过此地。如果她想遵守“约定”,一定会骑脚踏车走这条路。



或许是因为这条路与替代道路交叉,两侧的房舍即使疏疏落落,却不见车流量减少。这条路谈不上宽阔,越过小河以弧线前进,路面变得更狭窄。骤雨猛烈敲窗,天翻地覆地下了一阵子,这才终于止住。我坐在副驾驶座,望着骤然出现、旋即被抛到脑后的风景。



经过一栋以苍郁树林为背景的老房舍前,浓密的树梢上有白色物体,是鹭鸶。阴霾的天空,令人彷佛置身于寒冬,衬托着白色格外协调。



走了六、七公里以后,这条路变成了T字型。



“走哪一边?”



我被这么一问,也在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就……先走左边。”



江户川应该在附近。前方河水的流向从左往右,到此为止我很确定,不过和泉学妹会从哪一头转弯上河堤就不得而知了。除了亲自找出答案,别无他法。



车子往前开了一阵子,连绵家屋的尽头,终于出现了犹如长城的河堤。



“在第一个拐角转弯吧。如果骑脚踏车,应该会这么做。”



圆紫大师还没说完,眼前的右侧就出现了一条相当宽敞的路。车子放慢速度,弯进那条路。左边出现养牛的农家,之后那条路沿着堤防平行,对面是整片农田。圆紫大师把车子靠向路肩停妥。



“下去看看吧。”



堤防比二楼的屋顶还高,好像混合了橘黄色与绿色的调色盘。地面上的杂草和泥土沾满了露水,才走几步鞋子已经湿了,脚尖沾上了枯草碎屑和叶子。



我们爬上了堤顶,宛如从墙边探出头,视野豁然开朗。矢切虽然有高尔夫球场,不过从这里一直到下游最远处的水面只有无垠的河川地,是一片覆满芦苇与芒草的荒凉风景。河岸点缀着一丛丛灌木,那一带隐约笼罩着雾霭。在真实生活中除了晨雾,《源氏物语》中出现的“夕雾”【注:《源氏物语》第三十九卷的卷名,也是书中人物之名。】几乎毫无机会亲眼目睹。唯一的例外是小学时期见过浓稠如牛奶的夜雾。不过,印象中倒是不曾看过午后的雾。



雾霭在河面上骤然变浓,只见对岸一片迷蒙,但眺望河川地和河堤上并不成问题,似乎有人定期整地,杂草并没有长到覆盖高中生头部的程度。当然,如果躺在草丛里,自然不会被发现。要是和泉的思虑如此周密,那我们等于是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视野中没有任何人影,也没看到脚踏车。



我顺手抓着外套的钮扣一边扣上一边说:“没看到耶。”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圆紫大师指着河堤上细细蜿蜒的柏油路。“只要上来这里,可以到任何地方。”



没错,河堤四处连接着斜坡道,可从底下推着脚踏车上来。只要上了河堤,接下来就是骑车的最佳便道了。



“再往前走走看吧。”



我们下了河堤,上了车往前开了约莫一公里。从那里再次环视河川地,可惜毫无所获,又往前一公里,从那里步行一段路。



底下的马路有行车经过,我们目送车子远去才发现前方有柿子树。里见公园的老板娘说的没错,整棵树光秃秃的,呈现出宛如黑墨勾勒的树干与树枝,树上残留的果实就像被遗忘的花朵般妆点亮丽的色彩。



“要听听看我的想法吗?”



圆紫大师冷不防说道。是他改变了主意,觉得在我这个第三者面前就算说出来也无妨,抑或是看到我走在寒冷堤道上的身影,不想让我继续摸不着头绪地追踪?



“好。”



我回答之后,有点害怕了起来。



“其实非常单纯。你不是说有五件外褂吗?不过,查不出另外三个人。”



“对啊。”



“查不出来,是因为根本不存在吧。”



“不存在?”



“是的。你说外褂是个‘可以理解的答案’。她们只要这么说就不会被怀疑,所以才这么回答吧!”



“也就是说,那是唬人的?”



“是啊,根本没有一群人要穿。换言之,一开始就不打算制作外褂。”



“那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再加上铁管。”



“咦?”



我不禁提高了嗓门。



“拿铁管决斗,想必也是情急之下才做出的举动吧。她们想避人耳目,所以没把铁管带进集宿所。比方说,先藏在飮水台底下,利用就寝前的几个小时拿出来,心想‘差不多可以开始了’,不巧老师意外出现,情急之下她们只好模仿古装剧打闹,这也很有可能吧。”



“……‘差不多可以开始了’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重点就在这里。铁管的长度,足以让女孩子当作刀剑挥舞。你想应该有多长?”



我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张开了双臂。



“一公尺……,再加几十公分吧。”



“没错。”



圆紫大师看着我张开的双手,同时补充:“你说的双幅布宽,换言之也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公分吧?”



02



我放下双手问:“那有什么关联?”



“很明显。她们说外褂要做五件,由此可推算出布的长度吧。”



“是,虽然长度会差很多,不过起码有十公尺吧。”



“我想也是。好,宽一公尺四十公分、长十公尺左右的布,还有两根长度与布幅相同的铁管,而且这两人负责园游会的装饰工作。最后,其中一人还跑到顶楼,归纳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吧。”



我听到这里,答案已明确无疑。



“……是垂挂的布幔吧。”



圆紫大师问过津田妈妈,这两人有没有“类似在长布条上写字”之类的举动,原来就是在确认这个假设。



“是的。她们偷偷制作‘欢迎光临第X届校庆园游会’的布幕,大概想让学生会的人大吃一惊。铁管是用来穿过布幔的上下两端,而那块布只要折好就跟床单或毯子一样大,我想应该是直接带进集宿所。至于铁管,应该是预先藏在飮水台下方吧。等到有空时,再找机会取出。就在这时,老师出现了。”



两人只好装傻蒙混过去。我可以想见那幅情景。



“等到自由活动时,她们大概想把布幔垂放下来,看看效果如何。我猜是津田同学主导,动作快的话三十分钟就能搞定。既然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当然得趁四下无人时才能进行实验。所以,只有这个时段才有机会。重点是,既然是自制的东西,一定很想尽快从顶楼垂放,看看效果如何。她们从事先打开的教室窗子爬进去,由津田同学拿着布幔上楼,以备妥的钥匙打开顶楼的门,为了保密还把门锁好。大概是园游会当天打算挂在校舍外侧吧。可是,要试挂的话,当然会选择较不显眼的中庭。或许在找适当位置,或许只是想浸润在月光下——我个人觉得是后者,于是津田在顶楼天台走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师看到了。”



圆紫大师瞥向隐藏在雾霭中的遥远对岸。



“这两人向来形影不离,唯独这时候必须分开。因为其中一人如果不从远处检视成果,那就没有意义了。和泉见布幔迟迟未放下,或许心焦如焚。在昏暗的校舍中,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或许很不安。另一方面,津田找好位置,用腹部抵着栏杆,她想到口袋里的陶瓷玩偶,那是易碎品。为了预防万一,她用手帕包好,先放在一旁,然后把布幔垂放下去。她怕铁管撞到墙壁或玻璃窗,所以动作很慢。和泉同学从对面的校舍,应该是从二楼或三楼的教室望过来吧。这时,本馆一楼的灯亮了,她吓了一跳却不敢出声,想必是比出打叉的手势或指着灯光吧。但是,津田同学没有领会她的意思。那一定是老师。和泉怕挨骂,慌慌张张地跑过走廊,来到布幔底下的窗口。”



“……她拉扯布幔打暗号。”



我压低嗓门这么说,便捣住了嘴,彷佛只要这样就能把话吞回去。圆紫大师点点头。



“津田找不到和泉,于是也探出身子往下看。想必是撞上最糟糕的时间点吧。”



我默然垂首,望着湿得发黑的柏油路面和自己的脚尖。圆紫大师继续说:“如果楼上及楼下的人对调,结果就会不一样。假使是津田看到灯光,或许不会紧张,索性让老师骂两句。但是落单的和泉,为了找津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灯光正沿着楼梯逐层点亮,渐渐逼近顶楼。她想尽快通知津田,冲动之下伸手用力拽住布幔,或者从三楼窗口,一边小声呼唤一边拉扯布幔。津田压根儿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站在楼上的姿势很不稳。如果伸直腰捍探出身子,顶着腹部的栏杆就会变成杠杆。这时候,只要有人在布幔上稍微施力,等于是被人使出投技【注:相扑或柔道、摔角的技巧之一,以腰部回转为轴,将对手撂倒。】这一招。津田的鞋子掉了一只,留在顶楼,身体翻个筋斗往下栽,随着尖叫声从和泉的眼前掠过,和泉手里还留着那条布幔。”



这真是令人背脊一寒的想象。



03



“和泉当场愣住了,简直就像中了妖魔的埋伏,可怕的命运在瞬间袭来。她抓起布幔落荒而逃,想必脑袋里一团混乱,无法思考。她只是沿着来时路狂奔,翻越教室的窗户。津田上顶楼天台当然带着鞋,和泉不用上楼,八成先脱下鞋子放在窗户底下。她穿上鞋,再把布幔藏在花坛后面,蹲在阴影中。直到大家都赶来了,视线当然是集中在中庭。此时,她才起身加入同学,朝津田那边走去。然后,她终于撑不下去,就这么昏倒了。”



“之后,没有人怀疑她,所以她找不到机会开口。”



“应该是吧。一条人命,而且是从小形影不离、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带领她前进的好友的生命,虽说是无心之过,但就结果而言,毕竟是毁在自己手里。排山倒海而来的战栗、恐惧与愧疚不难想象。她心知‘非说不可,保持缄默是不可原谅的’,另一方面又忍不住销毁证据。这件事肯定让和泉更自责。她在同学、老师及父母面前都开不了口,已失去机会,事到如今更开不了口。于是,她变得越来越孤独,躲在自己的壳中。”



“这时候,她想到了你这个算是局外人,又认识她们俩的学姊。接下来,她的作法相当曲折。”



圆紫大师转身回到马路上,我也尾随在后,说:“布幔就是‘无形之手’吧?”



“是的。每次想到那起意外,这个字眼就像事故的象征,在和泉同学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她挑了《世界史》当作‘纪念品’时,不知道她是否打算拿去影印。不过,看着那段描述‘无形之手’的眉批,想到津田同学的《政治经济》课本已随之升天时,那个念头恐怕已成形了吧。——她认为‘津田的课本,会从天堂检举我的罪行’。”



这种用剪贴的复印件做成文件的事我也常做。若不想把内页剪下来,就把内页影印下来,剪贴后再影印一次。如果剪贴的痕迹太明显,就用立可白涂去,再影印一次。这样反复印个三次左右,便不必担心清晰度的问题。



“那封用片假名写的信,就是把那个念头具体化吧?”



“对,应该是吧。你已经问起铁管的事,只差一点了,再针对此事继续追查吧——我想她应该是这种心情。说穿了,就像玩躲猫猫游戏扮鬼的人,一边忍受躲藏的苦闷,一边在心里吶喊‘快来抓我’。”



“鬼”这个字眼残酷地出现。对于一个在“那一瞬间”以前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高中女生来说,这个世界就像一只被翻面的手套,彻底被颠覆了。而且,原本怀抱着种种梦想的好友,也在重重的撞击下死了。当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月亮与繁星,却不发一语,也没有伸出援手。



04



如果早在年幼的两人于津田家树篱前邂逅的彼日,便已注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两人还一路手牵着手,朝着应该抵达的秋夜某个时点前进,那是何等残酷。而津田学妹的死,宛如风中凋零的花瓣,令人何等惆怅。



我窝进副驾驶座,抓起安全带,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真的有那么脆弱吗?”



圆紫大师停下发动引擎的动作,看着我。他的目光深沉,那是为了我认真思索该怎么遣词用字的眼神。



“很脆弱。不过,这样的我们,现在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吧。不管活上百年或千年,到头来也只是当下这一刻的延续。正因为生命很脆弱,才要抓紧随时会从手中溜走的当下,努力思考该做什么,渴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并设法留下什么。”



“可是……”我说,“虽然努力想做点什么让明天更灿烂,若是明天消失了,又该怎么办?哪里会留下那个人‘活过’的证据?”



圆紫大师彷佛在搬运珍贵物品,静静而缓慢地回答:“即便如此,我相信此人的意志依旧长存。比方说留下来的绘画与音乐,对我来说,总觉得对方留下的不只是画作或音乐本身。纵使莫扎特的乐谱、纪录、演奏全部消失了,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作品,我相信莫扎特的音乐还是会留在某处。”



我也凝视圆紫大师的双眼半晌。



“嗯,我好像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