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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绘画、小说、诗词,纵使被烧毁依旧长存。在舞台上也好,我们的表演也好,还有芸芸众生在生活中的言行举止,乃至瞬间的表情,只要那真的是好的,我相信一定会永远留在某处。”



说完,圆紫大师面向前方,发动引擎。



车子回到T字路口,从那里直走朝反方向前进。这次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到河堤,在民宅逐一消失的同时,河堤突然出现在眼前。正当我暗想“啊,终于到了”之际,左边出现了自动贩卖机,旁边还有条小路。看样子,车子应该开得进去。我们左转之后,进入一条坑坑疤疤的道路,车身随之弹跳晃动,路面上还有很多碎石。



这条路在河堤边终止,右转后从那里上去。几公尺外,竖立着一块以红字写着“禁止车辆进入”的警告牌,还有黑、橘色相间的栅栏挡着。



圆紫大师面向河堤停车。



那里有一座附有三个转角平台的水泥梯,一路通往堤顶。楼梯旁散落着沾了泥巴的报纸夹页广告。但是,我立刻盯住上方的某一点。



在汽车开不进去的斜坡顶端,从这里看过去彷佛断崖绝壁的高处,浮现一个宛如以签字笔勾勒的瘦削剪影。那,分明是一辆脚踏车。



用不着我出声,圆紫大师也发现了。我们面面相觑,举步爬上楼梯。幸好天空已经从云层厚重的阴霾,转变为略微明亮的颜色。



我们来到河堤上,透过重重雾霭,可以看到右侧的远方车来车往的长桥。眼下的大片河川地,大概是最近才割过草,宛如铺了一张巨大地毯。之所以呈现浓淡不均的带状绿,应该是割草机留下的痕迹。在突出的尽头,靠近河水的树木之间,一个穿背心裙的女孩蹲在地上,宛如一具化石。



05



从上面俯瞰,宛如一条地毯,但实际走在河川地,处处呈现湿地状态,边走边响起踩着湿海棉的啪滋声,鞋子陷入黑泥中,一抬脚,地面上就形成一个鞋状小水洼。大师的皮鞋已是惨不忍睹,但我们还是尽量选择以最短距离,接近那个嫩草色背心裙。



和泉学妹就在我们逼近至十公尺的距离时转身。她那双异样分明的眼眸,在稀疏的眉毛下瞪得老大。然后,她反弹似地站了起来。几乎泡在水里的嫩绿色背心裙,自膝部以下完全湿透,变成了深绿色,上面还沾满了草叶与泥泞,看似沉重地晃动着。她顿了一下,默默无语地朝河川跑去。河的远方雾霭沉沉,是一片无垠的未知世界。



我的心臓一紧,几乎停摆。



“津田同学她……”



圆紫大师的声音和平常截然不同,听来低沉却清晰。那是足以吸引数百名听众的声音。



和泉学妹停下脚步,扶着灌木丛,眼前就是河水汹涌的江户川。她战战兢兢地转脸面向我们,她想继续听下文。



圆紫大师不慌不忙地迈步上前。



“津田同学不在那边,听清楚了吗?津田同学一直都在这边。她是那样的女孩吧!”



和泉学妹微微张口。



河川地宛如盆地,天地的底层彷佛只剩下我们三人。风吹动了河面上的雾霭。和泉学妹放开了树丛。我始终站在原地。



时间的齿轮好像生锈了,唯有圆紫大师静静地步行。走到灌木丛的这段路,恍如永无止境的旅程。圆紫大师抵达终点,悄然伸手握住那纤细手腕的瞬间,和泉学妹闭上眼,说:“你是警察吗?”



她脸上的表情几近安心。



圆紫大师嗫语般问:“拉扯布幔的是你吧?”



和泉学妹依旧闭着眼,老实地点点头。



“那块布呢?”



“在……我房间的……壁橱里,……装在纸袋中。”



她确实得接受警方的侦讯,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样应该最好吧。她的过失得负多少责任,我不清楚。在法律上,应该不会受到制裁吧。然而,她的心必须接受惩罚。



06



天空某处的云层分裂,阳光如丝带般撒下,打从刚才就呈现浓淡不一的天空,淡色部分逐渐染上美得撼动人心的水蓝色。



是阳光吗?在晚秋的天空中,彷佛传来云雀高声的鸣叫。芳华早夭的女孩若在天上,愿她守护着和泉学妹以及我们。



现实问题和那样的空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如说是可笑的。



那辆脚踏车由圆紫大师抬下堤防,放在不挡路的地方,上锁架好,只要事后再回来牵就行了。不过,把和泉学妹带上车之前,我可伤脑筋了。她淋了好几次阵雨,又坐在潮湿的河川地,要是弄脏车上的椅垫肯定会被我爸妈骂——冒出这种和紧急情况极不搭调的尴尬问题。我打开后车箱,幸好里面有几张旧报纸和一个YOKATO超市的塑料袋。我把报纸铺在后座,本想撕开塑料袋摊开,但扯了老半天也扯不开,无奈之下只好就这么铺在后座。



我坐在和泉学妹身边,这是第二次看到这女孩淋成落汤鸡。或者正因为今天天气也不好,她才会大老远跑来江户川淋雨折磨自己,这么做难道是为了缓和内心的痛苦吗?说不定她还做了其他类似的自虐行为。即便如此,仍未不支倒下,多亏了那无可取代的年轻吧。



我把手帕递给和泉学妹。她擦拭头发和脸,在我的提醒下又从领口伸进衣内,擦拭碰得到的范围。



我们在途中经过一家便利商店便停车,圆紫大师问和泉学妹,并抄下她家及津田家的电话号码,然后叫我先打去和泉家。



“请告诉她家人找到她了,还有,我们会先去其他地方再送她回家,请他们别担心。”



电话是和泉妈妈接的。我告诉她人在江户川,她一时无语,然后以求救的语气不断地重复“不好意思,拜托你们了”。



等我回到车上,这次换圆紫大师下车,他替我们俩买了杯装热咖啡牛奶。我边喝边望着圆紫大师面向电话的背影。他正在打电话给津田妈妈,这通电话讲了很久。



望着他的背影我逐渐明白。之前的解谜,其实只是小孩子的游戏,今后该怎么做,才是真正困难的问题。



07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湿漉漉的城市,房舍的屋顶与群树闪闪发亮,早已见惯的风景像是被冲洗过那样美丽。



我们的车子滑进冬青树篱前停下来,圆紫大师替和泉学妹打开她那边的车门。当她发现这里是何处,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不过,在我们的催促下她还是像个傀儡般下了车。我站在她身旁。



玄关门一开,津田妈妈探出头来。我从那张脸窥见坚强的意志。



和泉学妹赫然一惊,视线低垂、浑身僵硬。



圆紫大师朝我使个眼色,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她依旧低着头,拖着脚步往前走。大师见我们跨进大门,这才回到车上等候。



我们在走廊上被带往一个收拾得很整齐的三坪大房间,屋内的横梁上挂着一幅复制画,画的是傍晚时分,一个正在穿针引线的女人。房间的窗帘放了下来。



津田妈妈不发一语,站在和泉学妹身后,把她的背心裙肩带往下拉。和泉吓了一跳。津田妈妈替她脱掉身上那件嫩绿色背心裙,将脏污较严重的部分朝上折好,放在一旁。和泉脚上的奶油色袜子也吸饱了水,被一触碰,她就默默弓身,把脚抬起来。



我不由分说地感到年龄的差距。台风那天,和泉学妹身上的湿衣服是我让她自己脱掉的,替她宽衣这种事我做不出来。随着她的心防被解除,我发现她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身上的衬衫也湿透了,闪着水光从肩头黏贴在手臂上。津田妈妈的手指碰到衬衫上的钮扣时,她微微颤抖起来。但,津田妈妈毫不迟疑地从上往下逐一解开。



纤细的手臂与雪白的背部、紧实的腰部曲线逐一出现,接着和泉以手覆胸。当最后一件衣物被脱下时,瞬间,少女的姿态宛如新生儿。那个秘密立刻被大浴巾包裹,只露出了猫咪般的脸孔,任由津田妈妈来回擦拭她那冰冷的身体。



和泉学妹的颤抖逐渐激烈得无法控制。她的眼睛死盯着房间角落的袜子、内衣裤、白T恤、无限蔚蓝的荷叶裙,动也不动。



就连大家都哭了的那天也哭不出来的双眼皮大眼,终于溢出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我走出大门,圆紫大师坐在驾驶座上,似乎正在远望云端。我钻进副驾驶座,好一阵子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冬青的叶子……”圆紫大师如此说道。



“是。”



“小时候,我们会拿来做草鞋,像小精灵穿的草鞋。”



虽然不清楚作法,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勾起我的回忆。我指着绿叶之间寥寥无几的小花。



“听说,津田学妹她们把那种秋海棠的粉红色与黄色部分,当成樱花虾松和炒蛋,玩办家家酒。”



“原来如此。”



两名看似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女生,快步跑过车旁,任由短裙的裙襬翻飞。大概是看到天气放晴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跑去哪里玩耍吧。天真无邪的高亢嗓音,在雨后的道路彼端渐行渐远。我望着蓝天,问:“来这里,是因为只有津田妈妈能够原谅和泉学妹吗?”



圆紫大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种秋海棠的别名你知道吗?”



我倾头不解地说:“不知道。”圆紫大师温柔微笑,



“那我换个问题。永井荷风【注:一八七九~一九五九,小说家兼剧作家,别号断肠亭主人。】把自家称作断肠亭,这个你知道吗?”



这次我可以回答“知道”。此人的日记,就是著名的《断肠亭日乘》。我好歹也是国文系的学生。



“你知道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吗?”



我当下被问倒了。



“这个嘛……”



“因为院子里种了断肠花。”



“也就是说……,是秋海棠?”圆紫大师颔首。那种模样可爱的花,怎么想也不搭轧。



“是肝肠寸断的相思之花吗?”



“是的,很意外吗?”



“对呀。”



“据说是思念故人为之落泪,从泪水中长出来的花。”



“……”



我活到这么大,不曾以那种眼光看过这种花。我压根儿没想过这娇小的花竟然会有这样的别名。



“你刚才说到‘能够原谅——’是吧。”



我赫然一惊,无法回话。



“你还没当过母亲,不知道你将来当母亲会怎么想。不过,如果是我,纵使知道那是意外,不能怪任何人,还是做不到‘原谅’。只是……”



我机械地重复:“……只是?”



“可以救赎。而且,我认为非救不可。既然为人父母,就会这么想。”



玄关门开了,津田妈妈走了出来。圆紫大师摇下驾驶座的车窗,津田妈妈缓缓地走到车窗边,静静地说:“……她睡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