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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台版



01



水色天空中,太阳耀眼。



我与好友高冈正子并肩越过十字路口,人潮几乎都是学生。上午的课才刚结束。途中,小正对着走过前面马路的男人挥手,就像从河中向对岸挥手似的;对方也注意到了,轻轻微笑驻足。小眼睛,大鼻子。鼻子很可爱。



乘着五月的风,小正送出问题:“一起去吃午餐?”



此人好像是她的社团同好。虽然不是拜倒在他鼻子的可爱魅力下,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同行。我们被人潮簇拥着在荞麦面店、书店连绵并列的狭窄人行道走了一小段路,进入经常光顾的“若草”。



“‘姜—汁—烧—猪—肉—定—食’。”小正像念咒语般说着,“寺尾你呢?”



“我也一样。”



店面虽小,却有着透光的浅绿色墙面。外面光线亮时,墙面颜色会变得很美,是日本画会用的那种静谧色调。有一次,我这么一说,好友江美这丫头——喊她丫头未免失敬,其实去年她大三时就结婚了——就是那个江美告诉我,“那是用绿青【注:将潮湿的铜放置空气中氧化形成的绿锈,当作绿色颜料使用。】调出来的颜色,叫做白绿色(ice green)。”透过各种人学习到各种事。然而还来不及将之融会贯通,匆匆就已是大四。真叫人难以置信。



“吃一次就可以拿到一张优待券,集满十张可以免费喝咖啡。”



“是喔。”



“寺尾,你一定不会再来第二次吧?”



小正在打他那张优待券的主意。



三人都点了同样的定食后,我和寺尾互做自我介绍。寺尾是政经系四年级,主修政治。参加的社团跟小正一样是“创作吟”。简而书之就是吟诗,但是说到吟诗,除了首先会浮现脑海的汉诗,他们也吟咏俳句和短歌。继去年之后,今年春天,我也在小正的“且慢,我有个独家消息透露喔”的开场白下获得郑重邀请,特地前往位于池袋的会场听他们表演吟诗。



今年,头一个吟诗的是小正。她那清亮的嗓音至今仍萦绕耳边。



春岬旅末鸥飞舞



浮沉渐远疑似逃



这是三好达治【注:一九〇〇~一九六四,诗人。】《测量船》的开卷诗句,形式上是短歌【注:和歌的一种,以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个书节构成,乃日本固有的文体。】,但实质上应该算是诗【注:到明治时代为止,“诗”专指中国汉诗,用来抒发感动与叙情:“歌”则是日本自古相传的歌谣。】吧。



逛神田的旧书街时,有些地方在卖复制的名人签名板,过去我在不同的店里买过两张。大一时买的那张,上面写的就是这首诗。



说句题外话,另外一张是坂口安吾【注:一九〇六~一九五五,小说家,日本战后文学代表者之一。】的“处处搏性命”。这是最近才买的,我随手在成堆的五百圆复制签名板中翻了一下,结果翻到不知第几张时,就发现了那张。或者该说,是那张签名板在等着被我发现。那才真的是被奔窜全身撼动灵魂的文字给震慑住,就像被人掐着脖子,硬逼我买下来。



寺尾和小正讨论完社团事务后,终于转向我,



“你念文学院啊,真好。”



“啊?怎么说?”



“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反过来说,那就表示他有遗憾啰。到了大四,这种心情我能感同身受。打从有记忆以来身分一直是“学生”,可是很快就要不是了。无论是谁,只要身为学生,一定认为自己原本可以做更多事吧。就以我自己来说,大一那年冬天我会订下“一天看一本书”的目标,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达成目标。而在戏剧方面,我也很后悔没有多看一些。如果说得更坦白,对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来说,理所当然也想尝试所谓的“恋爱”,因此难免感到焦躁不甘。可惜唯有这码事,是无法光靠自己努力就行的。



“不过,这跟是不是就读文学院应该无关吧?”



我一边说,一边暗忖他是吟诗社团的人,所以也许言下之意是后悔没有多钻研诗词吧。



“不,文学院学生给人的感觉比较没那么功利。好像念书不只是为了考虑未来的工作,而是真正喜欢文学才会去念。差别就在这里吧。”



定食送来了。小正喝了一口水后,拿起筷子,



“我也是文学院的呀。你不羡慕我?”



“我当然也羡慕你喽。不管怎么说,你可是高冈大小姐。”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个天天开心的傻瓜似的。”小正一边开始进食一边说,“不过说真的,寺尾你也的确有点可怜啦。”



“拜托你别用可怜这种字眼好吗?我一定会想办法混出点名堂。”寺尾也边喝着味噌汤说,“不过在你面前,我好像老是特别脆弱。八成是因为上次开会时喝了点酒,一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吧。刚才那些话,也都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才会一不留神发起牢骚。”



小正的背一挺,



“让男人吐露真心话的女人,高冈正子。”



“这标题下得很怪耶。”



于是小正又好心地解释着:“这家伙不是念政治系吗?他说高中的时候就已经立志将来要去联合国工作,所以才选这个科系。说穿了,等于是对未来早有盘算。没想到,实际开始考虑就业问题时,人家才告诉他那种地方注重的根本不是政治。”



“不然是什么?”



“要靠外语能力啦。到头来录取的都是外语系的学生。所以他说,他是白忙一场。”



“虽说白忙一场,其实也不尽然啦。念书当然还是有用的。况且我也不讨厌这门科系。只是发现状况并非现在突然改变,而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针,这点让我很受打击。我满脑子以为,不管怎样先学国际政治之类的东西就行了。”



我不禁沉吟深思。当初我认定“念文学院是唯一的选择”,却压根没想过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念书,比起这个行为本身,当然也是一种进阶的工具。不,如果考虑到大学这种机构的功能,后者或许更贴切。



02



听着寺尾的叙述,想起这已是最后一个学年。一年后的自己想必也已离开大学,正从事某种工作,便感到现实的沉重。



另外,多少也感到时光飞逝,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更上层楼。



走在校本部内,行经图书馆旁,在两旁种满法国梧桐的路上忽然有人从身后喊我的名字。那陌生的声音和客气的语调令我惊讶转身,站在眼前的是个身穿深蓝色高领衫配宽皮带牛仔裤,右肩挂着皮包的女孩。



“啊!”



“好久不见。”



那是张有着国字脸,有些强悍的面孔。看着这个嘴部线条明确的女孩——对了,去年秋天,我们在高中母校的学生会办公室见过。



“是会长!”



“对,我是结城。托学姊的福,得以在大学继续当你的学妹。我是法学院的。主修比较宪法。”



明快俐落的说话态度。年轻的眼眸。大一新生。我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十八岁啊。”



结城学妹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立刻点了一下头。不全是因为从树叶之间洒落的灿烂阳光,我忽然觉得她的脸孔很耀眼。



“和穿制服时比起来,感觉截然不同耶。你现在已经完全像个大学生了。”



“哪里,还没摆脱高中生的心情。”



“不。比起我大一的时候,你看起来沉稳多了。”



学院不同,所以在辽阔的校园内能够遇到,是很难得的偶然。我们并肩在石椅上坐下。结城学妹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极为自然地道谢。



“听说和泉多蒙学姊照顾。”



此人果然不愧是会长。和泉利惠,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对结城学妹来说,她是三年来共同参与学生会活动的好伙伴。去年,那个女孩出了些事。



“听说她好像已经好多了,是吧?”



“对,简直像被什么洗涤过,整个人焕然一新。虽然变得很沉默,但那种沉默不会令人反感。比起那件事之前,人反而显得更坚强。二月份学生会办送别会时她也出席了。”然后,她像是要让我安心,又补上一句:“看到学妹表演到好笑的地方,她也笑了。”



“那就好。”



随着冬天的来临,她开始拚命用功,据说现在已按照当初的志愿,考上理想的短大英文系。若无意外,我们今后应该不会再见面吧。但是,不用见面我也知道。和泉学妹不会忘记那件事。她会一辈子铭记在心。每个人,每天总是在有得有失之间度过。



03



最近即便是去逛旧书店,我浏览书架的方式也渐渐变得有点不一样。毕竟还是会想到毕业论文,所以总是忍不住先搜寻与芥川相关的书。不过,和他有关的书汗牛充栋,所以我并不打算有系统地全部看完。况且,那对于自己撰写“芥川”的论文,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首先,我先拿和自己的卫星天线有感应的书。



不过像芥川这样的人物,似乎从各种方向都有人撰文探讨,写法也各有千秋。比方说,在还算是新出版的书籍中,有中田雅敏的《俳人芥川龙之介——书简俳句的发展——》。虽然强调“俳人”芥川,但并非根据他的俳句作品集《澄江堂句集》探讨;而是从过去,几乎没人注意过的书信中,挑出三百数十首俳句,企图从中描绘芥川的人物肖像。他居然能找出这样的观点,真令我佩服。



此外,有时即使阅览不相关的书,也会令我联想到芥川。例如,池田健太郎【注:一九二九~一九七九,日本的俄国文学家,以《<海鸥>评释》获得艺术选奖文部大臣新人赏。】写的《<海鸥>释》,对我来说,就是一本非常精采的书。这本书是针对契诃夫【注:Anton Pavlovich Chekhov(一八六〇~一九〇四),俄国作家。】的《海鸥》【注:The Seagull,契诃夫的经典剧作,描写俄国乡下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故事环绕着女演员妮娜与年轻作家特列普勒夫进行,反映人们的无奈与苦闷。】做评论分析,随着妮娜与特列普勒夫的故事进展加上作者个人的解读。起初,我认为这种形式会被原作压倒,变成多此一举。没想到,并非如此。就像是一道美味可口,让人忍不住想一口气吃到光的佳肴。



我会开始看那本书,当然是因为《海鸥》是我很喜欢的戏剧作品之一。我心情沮丧时,甚至会蓦然叹口气,脱口说出“还是那时美好啊,康斯坦丁。”



至于我的其他主要选项还有《第十二夜》【注:Twelfth Night,莎士比亚的五幕爱情喜剧,描写双胞胎兄妹西巴斯辛与薇奥拉因船难失散,彼此都以为对方已死,后来薇奥拉女扮男装服侍公爵,衍生出种种阴错阳差的情节。】中薇奥拉的台词。她面对心爱的人,谎称是自己的妹妹正暗恋某人,“就像一张白纸毫无结果。因为她没有表白她的爱,只是暗藏在心中,让这个秘密就像花朵里的蛀虫,侵蚀她那粉红的脸蛋。虽然她害相思害得人都憔悴了,脸色惨白,郁郁寡欢;却还是像石碑上的‘忍耐’雕像那样,面带微笑、独自承受痛苦。这岂不是真正的爱情?”



最近,当我看到夏目漱石大师【注:一八六七~一九一六,小说家,从心理的角度追求近代人的孤独与自我主义。】《文学论》中,论述“压抑的暗恋之情”时,就是举出这一段作为“英国文学中的佳句”范例,我当下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高喊“漂亮。”



剧作之外,还有武田泰淳【注:一九一二~一九七六,小说家,熟悉中国文学。】的《才子佳人》【注:《才子佳人》是武田于昭和二十一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以清朝的江南文人史震林为主角,透过史氏的观点,描述书生赵暗叔与有夫之妇双卿这对才子佳人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故事。】。双卿。“你是才子,我是佳人。不,没什么好害羞,也用不着难以启齿。”“我写诗,你来读。我命运坎坷,你为之伤心。我精疲力尽的时候,你与我家亲密来往。我不怨丈夫。也能忍受不幸。早有一生就此葬送的觉悟。但是对于我乃佳人,唯独这点,时时刻刻令我悲伤得几欲疯狂。想到你是才子时,我仿佛看到造物主在高高的黑暗之上大笑的可憎面容。”



不过,这种东西不能公开朗读。



对我来说情人是怎样的呢?应该是只要在那人面前,即使说出这种话,也能够不用感到羞耻吧。那等于是把自己的内心世界,稍稍展现一角给对方看。这时,如果对方的反应是“你好奇怪”,那我恐怕只能拔腿就跑,直接跳河算了。



话题扯远了,我要说的是《海鸥》。



其实,我最早是在电视上看到这出舞台剧的。结尾,成为新进作家的特列普勒夫说的台词,令我拍案叫绝。在《<海鸥>评释》中,引用了这么一段,“月夜的描写太冗长,过于造作。特利戈林的手法向来洗练,倒是轻松搞定。……若是那家伙的话,堤防上破裂的瓶口闪闪发光,水车的阴森暗影——单是这样就已经勾勒出月夜。可是反观我自己,只会写些什么颤巍巍的光芒啦、沉默的星星眨眼睛啦、或是在芬芳静谧的大气中渐渐消失的远方琴声悠扬啦……嗐,真是够了。”



厉害。最精采的是透过两人不同的描写“手法”,成功“描写”出特列普勒夫与特利戈林这两个“人物”的妙处。同时,我觉得过去从芥川书中学到的好像就是这个,令我有双重惊喜。



洗澡时,“洗澡很简单,但要把这个行为化为文章描写得生动写实却很难。”这句话时常浮现脑海。这应该是我国中时看过的,若真是如此,的确很像芥川的作风。接下来我记得好像还有一段“契诃夫只用水车小屋旁瓶子的缺口闪闪发光,就创造了月夜”。也许我记忆有误。我终于与那“破裂的瓶子”相逢了。我对着电视大大地点头。



啊,原来是出自《海鸥》啊。



所以说,我万分期待池田健太郎对此有何高见。



那是第四幕,他是这么注解的:“这是契诃夫自己在短篇小说《狼》(一八八六)使用的写法。这种所谓阴刻版画式的描写,是契诃夫年轻时擅长的手法之一——”咦,如此说来那梦幻的“契诃夫礼赞”的对象,其实不是《海鸥》,而是《狼》吗?查资料果真是件有趣的事。而且,假使在一半打住,根本不会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内幕。所以想想还真可怕。不过话说回来,该在哪里适时打住,也是一个问题。



记得有一次,我随手翻阅一堆旧美术杂志,发现里面有一篇介绍餐厅商品样品制作工厂的报导。这间工厂从拉面、意大利面到寿司、炸猪排的样品全都一手包办。制作过程本身,就像奇妙王国的餐厅一样有意思。把假的米饭和配菜,用假的海苔卷起来切开,怎么看都是道地的寿司卷。天妇罗也是把样品的材料沾上假的面衣,真的下锅油炸。文章最后,采访者与用笔彩绘鱼身的师傅有段对话。采访者问:“你觉得最困难的地方在哪里?”这应该是问技术上的困难,但师傅当下却回答:“该在哪里停手。”果然有理。



比方说鲑鱼片的样品,必须精细描绘到宛如实物——或者该说,在这个情况下就像从高桥由一【注:一八二八~一八九四,明治初期西画界的代表画家,擅长以油彩追求写实。】的画中撷取出来一样栩栩如生,这样的工作,如果每天按照进度必须做许多个,肯定会碰上“该在哪里停手”的关卡。



于是我想:会去追求某种事物,正是身为人类的证明吧。



04



话题从芥川扯到了契诃夫。总之我利用课业空档,看完那本《<海鸥>评释》后,回程顺便绕道神田。



沿着白山路朝水道桥车站那边转弯,在不知第几间旧书店的架上,我发现了四、五本老旧的契诃夫全集,那是没有外盒的散册。玫瑰红的书背配上黑色封面。第一卷和二、三、四卷都不知去向,但我手上拿的第五卷却正好收录了那篇《狼》。这就叫做运气。



心有所思时正巧得到那本书,令我心情大好,当下决定去咖啡店打牙祭。那是一间供应自制起司蛋糕的店。我点了红茶与起司慕斯蛋糕。



然后,想必任何人都会这样做,我取出刚买的书开始阅读。解说者是原卓也【注:一九三〇~二〇〇四,日本的俄国文学家。】。此处也同样秉持“契诃夫描写的秘密,正藏在这‘破瓶子的缺口’”的论点,把《狼》与《海鸥》做比较。看来这似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样的话,在那传说中的“契诃夫礼赞”论述到文章时,举出这个例子,想必就像早上该道早安一样理所当然吧。



小正参加的创作吟社团,有个专攻俄文的读书家。问那个人的话,说不定马上就能获得解答。不过,现在那位俄文先生应该已经毕业了。有些疑问可以问人,也有些不能问。总之,基本上我的疑问应该算是获得解答。



我举起叉子,插入雪白柔嫩的起司慕斯蛋糕。然后一边吃蛋糕,一边翻页,继续阅读。边吃东西边看书很没规矩,所以我立刻遭到报应。我赫然发现,原卓也在论及契诃夫的出色文笔时,用他对“杀戮后的残忍场景之描写”为例。“一切都过于骇人……但是,对雅可夫而言,再没有任何东西比浸在血海中的水煮马铃薯更可怕。”



我只能把已经吃进嘴里的东西勉强吞下去,然后,抓起杯子猛灌开水。引用这段是解说者的“技巧”。但对我而言,是时机实在太不凑巧了。



我决定暂时合起书本,环视狭小的店内。左手边是蛋糕专柜。墙边放有装着饼干的篮子。大玻璃柜内分三层陈列着许多种蛋糕。



玻璃柜前站着一个女人,身穿胸前缀有亮丽串珠刺绣的家常服。衣服是黑色的。她正在选蛋糕。巧克力蛋糕、栗子蒙布朗蛋糕、提拉米苏、苹果派、果冻……这么仔细打量之下,五彩缤纷的蛋糕犹如珠宝盒。她的视线从上往下移。垂到脸上的长发,被她倏然伸指甩到身后。这时她轻叫了一声。同时,响起某种硬物撞击玻璃的清脆声响。



女店员隔着玻璃柜问:“出了什么事吗?”



“我的耳环!”



大概是为了保持低温,玻璃柜的照明设备装在柜外。柜前的上下,好像装有日光灯。灯管各自被遮盖,所以看不见灯管本身。耳环从玻璃柜透明的崖壁滑落,掉进埋有日光灯管的凹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