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山眠(2 / 2)




“你这么一问……”



的确,没禀报过。姐姐一脸“我就晓得”的表情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管怎样,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已留下‘糊涂虫妹妹’的印象。”



“天哪。”



打电话与接电话的人,我认为是半斤八两,不知姐姐觉得如何?我关上最后一扇遮雨板,边上锁边说:“总之,正月有白鹤先生来访,今年大概会是好年。”



你讲得倒轻松,姐姐微微一笑。



听见女儿的结婚报告时,父亲是什么表情呢?不过,那倒也不好当面问。



翌日,登门拜年的鹤见先生,身材高大,看来十分正直诚实。



11



大四的我,只剩下几门语学测验。



交出毕业论文后,大学生活形同落幕。于是,连能以学生身分步上学院前斜坡的日子,都显得宝贵。



那样的日子里,我在车站月台巧遇国小国中同校的男孩。



他姓鹰城,家中开书店。自我通车来东京上学,每周都会去神田逛个几回,就不再到住处附近买书,因为几乎找不到我想买的。例如,我从没在鹰城书店看过岬书房的出版品。由于店内架位有限,难免会以漫画、某些文库本小说及杂志为主。畅销书之外,没多余的空间释出。



中学时,下课回家前我习惯去他家书店逛逛,但近几年,很抱歉的是我已鲜少上门光顾。



鹰城顶着蓬松乱发,戴着白口罩,不知是否患上感冒。身穿深蓝宽松东腰外套的他,拉着空推车。我问那是干嘛的,他答道:“批货呀。”



我不清楚书店经营的实态,掩不住诧异。“就用那个装书?”



难道像圣诞老公公一样,要自己搬书?



“不是全部。货大多会送到店里,可是不免有紧急状况,比方说顾客临时订书。”



“噢,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杂志卖光的情形。那种玩意若调不到货,就只好来东京的书店买。”



经营书店的人到书店补货,感觉挺奇妙的。



“但那样没利润吧?”



“当然。不过,我们总不能告诉老主顾没货。”



我也向鹰城书店订过书。假如连位于镇中心、书种也最多的这家店都找不到,只能乖乖订货。



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见面,聊的话题可想而知。我们不断讲起某人最近怎样,好几年没见过谁云云。



不晓得为什么,聊到一半,鹰城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这时,我们等的快速电车滑进月台。



午间车内空旷,我们相向而坐。



“若是搭东武线,快速电车比准急快得多吧?”



列车喀当一声开动。



“嗯。”



“京成线恰好相反。”



“哦,是吗?”



“记得有一次赶时间,看过京成的时刻表后,我没搭准急,特意等快速。岂料,真是慢得不得了。虽然错不在车子,我仍有受骗的感觉。”



所谓的自以为是,便是如此。因为打一开始,他就只认定这样的想法。



下一站的乘客增加不少。鹰城有些坐立不安,闲谈一会儿后,突然冒出一句:“开书店偶尔也会遇上讨厌的事。”



他不一吐心里疙瘩就不痛快般地转移话题。



“啊?”



“本乡她老爸,不是当过校长?”



他在说什么?不管怎样,我姑且点头。



“好像是小学校长。他上任时,我们已毕业。”



“对。之后,他又调到别的学校,似乎是今年退休。”



“唔……”



“他一直独身,感觉很古板守旧。”



我试着在脑中替照片上那张面孔添加十五年岁月。鹰城继续道:“他也常来我们书店,和我老爸颇有话聊。”



“嗯。”



“可是,毕竟年纪大了。”



“嗯。”



鹰城倏地凑近低语:“所以,后来他买一大堆色情书刊。”



我顿时哑然,眼前浮现贴歪的巨大纸门。



“……”



“其实是无所谓,反正我家也在卖那种书。要是年轻小伙子我一点都不在乎,问题在于,他可是小学校长。一把年纪才这样,怪恶心的。”



我认为鹰城错了,某些工作有守密的义务。与书本相关的,比如,读者在图书馆借阅什么书,绝对必须保密,就算警察询问亦不该泄漏。透过阅览纪录,或许能窥见对方的内心世界。那是不容他人践踏的领域。



开书店也一样。不随便谈论顾客买过什么书,是最基本的诚信原则。



但我还是听见了,毋宁说,我目睹某种东西渐渐崩塌瓦解。



无数的人走在前头,教导我各式各样的道理。对于前辈们,我想敬之,爱之。然而,“岁月”带来知识及经验的同时,恐怕也会腐蚀人心吧。



我很难过。



12



考完试,我没特定目标,纯粹习惯性地浏览布告栏时,意外发现加茂老师最后一堂课的通知。



他是教近代文学的老师。在哪里与谁邂逅,人生旅途想必也会因而发生种种改变。以我为例,我能进岬书房工作就是老师介绍的。



早耳闻老师教完这学年便要退休,我取出记事本仔细写下最后一堂课的时间和地点。竟然就在几天后,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及时发现的事,同一天尚有另一桩。回到家,我漫不经心地扫过报纸上的电视节目表,才晓得深夜有圆紫先生的落语表演,差点错过。



大家都沉沉入睡后,我泡了红茶独自等待。不久,出场伴奏响起,是耳熟能详的外记猿[181],圆紫先生接着在荧幕里的方形舞台现身。



他仰起总是笑咪咪的脸,“呃——”地开口。我当下忆起曾祖父译的格林童话,就是那句“呃,容小的再说个故事,某地方有个老爹”。



没想到,圆紫先生的段子里也有老爹登场。那角色是房东,剧目为《杂俳》[182]。我今天似乎与五七五特别有缘。



房东老爹和八五郎[183]就俳句展开一席对话。进入主题前,圆紫先生如此开场:“我们这群朋友里,有人十分热衷此道,区区在下也曾被赶鸭子上架。”



真的吗?我暗想。圆紫先生究竟会写出怎样的句子?



“对方要我试做一首,于是我吟道‘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这儿的‘俳谐’当然不念‘Haikai’,而是‘Heekee’。否则变成八五郎在附近徘徊[184],误会就大了。”



观众哄堂大笑。



“‘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八五郎冻得发抖哪。大杂院里既无煤油暖炉,也没热炕。您说火盆?欸,连那种东西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见他不停哆嗦,最后实在抵挡不住寒气,哇地哀叫一声,即席咏出俳谐。不料,老师称赞‘圆紫先生,这句挺哀愁的,很不错’,被这么一夸,我不禁得意忘形,再接再厉做首‘八五郎也写俳谐天气可真热’。由于实在太闷,八五郎忍不住又即席咏出俳谐。老师便回道,‘圆紫先生,这句挺愚蠢的,很不错’。”



圆紫先生装傻的说词,也逗得我噗哧一笑。



不过,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不正是所谓的表现[185]吗?



13



加茂老师的最后一堂课,在文学院二楼的大教室开讲。



和平时不同,研究生和教师们都坐在底下的位子。平日一向待在讲台上的人居然在身旁排排坐,感觉相当奇妙。



加茂老师准时现身门口。掌声响起,他慈祥的脸上浮现有点害羞,又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一名恭候已久的女子,领着老师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近代文学教授拿起麦克风,介绍老师的功绩。老师如坐针毡,极不自在。



待对方语毕,老师卸下重担般起身,步向讲台。



然后,他毫不做作地谈起上田秋成[186],并以略带笨拙的大字,一笔一画在黑板写下重点,认真而平淡地讲解。



上完课,老师再度被掌声包围。我拚命拍手,只见老师眨着湿润的双眼,深深一鞠躬。



先前那名女子捧着大花束走近讲台,边致意边献花。



糟糕,我暗想,早知道该带礼物来。



打铁趁热,我挤出人潮,马不停蹄地奔下斜坡,快步走向大马路。我的体力没办法跑全程。



在糕点店选好巧克力,我请店员打上金色蝴蝶结。



文学院的电梯爬得很慢,我心急如焚。不过,总算勉强赶上,老师仍在研究室。



“打扰了。”



在场的还有听完课顺路过来的数名老师,我有点怯缩。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害怕。我一露脸,加茂老师便主动走近。



“哎呀,最后还这么麻烦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谢老师的照顾。”



“哪里。”



我取出名副其实的小礼物,“这个,真的是不成敬意……”



老师展颜一笑,“那我就收下了。”



提早半个多月送上巧克力,我自然地要求握手,老师笑咪咪地回应。



那是双很厚实、很温暖的手。



返家后,母亲大人告诉我,另一位老师的“课程”也画上句点。



我一进厨房,她便说:“丫头,上次不是提到本乡老师吗?”



“嗯。”



“他好像已向俳句教室请辞。”



“噢,因为要退休了?”



“不是。当然,他不算年轻,但还十分硬朗吧。许多人都是退休后才有空间发展兴趣,我倒觉得他不妨再努力一阵子。”



想到那未曾谋面,唯有脸孔莫名清楚的半老男人,我脑中不由得浮现“衰微”这个字眼,嘴上却不痛不痒地应着:“就是啊。”



“小町家的奶奶失望得很。”



“俳句教室会继续吗?”



“嗯,剩下的成员先撑些日子,趁这段期间会重找指导老师。”



我站在暖炉前烘手,边回道:“哦,本乡老师要独自钻研……”



那倒无可厚非。过去,他当义工指导本地居民领略俳句的乐趣,以退休为契机,今后想关起门专心提升自己的境界。



然而,母亲大人摇头。



“不对。”我不禁转身。



“啊?”



“听说,他再也不写俳句了。”



我大吃一惊,接龙似地复述:“不写俳句?他不是投入非常多心血吗?”



“好像是。”



那他真能干脆地放弃吗?我有些怔愣,母亲大人随即呛来一声“别挡着火,我会冷”我离开暖炉,坐到椅子上。她接着道:“噢,还有所谓的最后一句。”



“那又是什么?”



母亲大人挪开桌面的保鲜膜和报纸,回答:“为画下终止线,本乡老师即席披露一首俳句。小町奶奶刚写给我看,啊,在这儿。”



回转寿司的广告传单背面,有着黑签字笔留下的一行,大概是母亲大人递上的吧。字迹相当高雅,但许或许是年岁已高,略显颤抖。



回顾生涯,写遍十万冗句,尽付山眠。



14



岬书房那边,替我拟了份研习计划。



继续负责影印外,我也奉命利用空挡检阅二校稿。当然,还不算当工作处理,仍有校稿部的职员同步进行。



据说,这是要培养我身为编辑的感觉。



我卯起劲审阅。这是由铅字本翻印的书,所以需比对两者异同。发现唯一一个没检查到的错误时,我便像取得魔鬼首级立下大功般沾沾自喜。



时值节分[187],但愿福气能顺利迎进门。



而后,天城小姐问“接下来试着看原稿吗?”我好紧张,只能回答“是”。她交给我的,是以丛书形式推出的小说之一。虽说是原稿,其实是文字处理机打成,且是我亲手影印的。



以天城小姐的资历,也会就内容毫不客气地挑作者毛病,不过我这小小见习生,只能拿着软芯铅笔,注意假名变换成汉字时的错误,及用语、汉字的不统一。



伏案校阅之际,天城小姐自外归来。她直接走到我身旁,开口道:“你男友托我传话。”



“啊?”



见我愣住,天城小姐噗哧一笑。“是田崎老师。”



对了,她出差去镰仓。



“害我以为发生什么事。”



“很失望?”



“才怪。”



天城小姐从皮包取出一张纸。那是田崎老师的专用稿纸,字迹龙飞凤舞,却是我也看得懂的草书。



花期尚有余无端遭雨淋



原来是上次当回家作业的万太郎俳句。



“不如休息一下?”



天城小姐提议。正值开会前不上不下的空挡,她泡茶和我一块喝。这种时候的闲聊,往往容易扯出许多八卦内幕。



天城小姐说她还是新人时,会将稿子遗忘在地下铁行李架上便直接下电车,之后只好到终点站领取。



“咦,天城小姐也会出那种错?”



“什么意思,”她绷着脸,“别看我这样,高中时我可是绰号丢三的女人。”



“丢三……”



显然是省略后面的落四。如此冷静沉着的天城小姐,怎会赢得那种绰号,真想听听原由。



“提到地下铁,故事还不少。有次,某位作家特地送稿子过来,可是搭乘地下铁时,愈看愈不满意,一下车便很有男子气概地在月台上处理掉。”



“此话怎讲?”



“他往垃圾桶一扔,就打道回府。”



“天啊……”



“原稿装在岬书房的信封里,好心人发现后,想着‘丢失整叠稿子,出版社肯定急得跳脚’,于是专程送来给我们。好啦,这边自然是一头雾水,加上作家不知去哪喝酒,联络不上,于是引起一阵没头没脑的骚动。”



“那真是不可思议。”



“的确。讲到不可思议的事,还有别桩。当时我负责某作家的选集,新出的平装书得和战前的版本互相比对。岂料,不知到第几部短篇小说时,作家做了大幅度的修改。”



“是。”



“若只是这样,其实不足为奇。”



“对,作家不满意的话,更动多少都行。”



天城小姐诡异一笑。



“原本我也这么想,可是,校到某页时,我忽然察觉情况颇为古怪。修改的全是无关紧要的部分,没任何助益,且是周期性地重复。”



“周期性?”



“对,每几个段落就会修改,接着原封不动,间隔差不多行数后又修改。”



“唔……”



“你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不,完全不明白。”



细框眼镜后方,天城小姐充满魅力的眼眸发亮。



“我想也是。那时,我思索好一阵子,注意到某个细节才恍然大悟。确认后,果然如我所料。”



“咦,是怎样?”



“哎呀,该去开会了。”



天城小姐拿着茶杯站起身。



“可恶,故意吊我胃口。”



“才不是。马上告诉你答案不就没乐趣啦?我可是经过一番苦思,所以你也动动脑筋。噢,给你一个提示,那作家性格十分豪放。”



15



并不是我想作弊,之前老早就收到圆紫先生的明信片,邀我观赏二月的个人表演会。演出结束后,还承蒙招待到充满老街风情的炖豆腐店。



宽敞的店内坐满客人。水泥地上摆着使用多年的桌子,看似廉价,却与店内毫不造作的随兴装潢十分搭调。



中央那面墙的高处架着电视,这点也很有老街风情。在热闹的综艺节目陪衬下,几个刚下班的欧吉桑心情极好地品尝小菜,谈笑风生。



正前方有个澡盆般大的锅子,由老板模样的人守着。锅中是以祖传酱汁熬煮的豆腐。



“那口锅子,据说从战前就不停炖煮。”



圆紫先生说明。



“啊?”



“汤汁烧干便加水,烧干再加水,一直维持至今。”



“打仗时怎么办?”



“只好端着锅子逃离。”



我光想像那幅场景,便觉得好笑。虽然那并非好笑的事。



难怪一有机会与此人交谈,我总忍不住顺便倾吐心中的烦恼。



“事情就是这样。”



叙述完天城小姐出的“考题”后,我的解谜之神莞尔一笑。



“这倒有趣。”



“嗯,若参透个中玄机,会更有意思。”



我试图煽风点火,但圆紫先生不为所动,径自赞叹:“这间店便宜又美味。”



确实,主菜的炖豆腐风味绝佳,搭配的凉拌海藻、醋拌地肤子[188]等(简而言之,就是下酒菜)也通通很好吃。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修改不是周期性的吗?”



“对。”



“那是短篇小说,换言之,当初应是杂志连载,而非一气呵成直接出版。”



“大概吧。”



“如此,出书时不免有那种情形。”



“什么?”



圆紫先生极有耐心地解释:“你影印过文稿吧?”



“是的。”



“影印时要翻开书,用力压住。于是,有时中央会印不清楚,变得黑黑的。”



顿时一愣。



“不过,现下已有专门处理这类情形的机型。总之,假设在那种状况下翻印一篇小说,太靠近相连的两页而无法辨读的中间部分,自然会周期性地出现。”



“……的确。”



“编短篇合集时,若不巧手边只有杂志影印稿,模糊的地方仍不能置之不理。那么,作者当然会以红字补上再交给出版社吧?于是,和原来不同的版本便突然冒出,也就是有周期性差异的小说。”



我暗叹高明。不过,这推论潜藏着根本的错误。我自负地反驳:“但那是战前发表的作品,当时压根没影印这回事。”



不料,圆紫先生笑了出来。



“哎呀,伤脑筋。所谓的影印只是举例,纯粹是为方便理解。其实,不是异曲同工的情形吗?”



“啊?”



“倘使没办法影印,只好如字面所示‘撷取’需要的部分,对吧?”



“您是指割下?”



“是的,或者该说撕下。若印刷得很靠近中间连结处,你猜会怎样?”



我终于明白,真不甘心。



“看不清楚。”



确实是“异曲同工”。



“瞧,从‘作家性格豪放’的提示,不也挺容易联想?面对自己的作品,较神经质的人应该会拿剃刀之类的工具小心翼翼裁下。可是,作家却徒手撕下,且在撕破的地方直接添上红字交给出版社。”



“原来如此。”



“你的前辈不是说‘经过确认,果然如她所料’吗?照我这推理,便完全吻合。她肯定会到国会图书馆比对连载时的中间接缝。”



没错。以天城小姐的行事作风,应该会这么思考、这么做吧。



16



聊到今天落语表演会的内容,圆紫先生谈起《包袱巾》这个段子。



妻子与小伙子说话时,善妒的丈夫突然回来。情急之下,妻子把小伙子藏进壁橱。不料,丈夫竟在壁橱前盘腿坐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只好向机灵的男子求救。男子听完事情经过,便拿起一条包袱巾,喊声“好咧”,就出门去了。



故事重点在于,如何自不可能的状况脱身。



男子踏进女人的家,丈夫便问“你拿那包袱巾干嘛?”“唔,有个好玩的故事。”男子将眼前的状况,当成别家的八卦讲给丈夫听。“我受人之托,帮那个壁橱里的家伙逃走。”“噢,怎么做?”“我会把包袱巾罩在壁橱前的丈夫头上,”他说着真的动手,“然后打开丈夫身后的壁橱,吆喝:喂,你快逃!东西都带着没遗落吧?”等小伙子脱身后,他取下包袱巾作结“瞧,就是这样”。最后,以丈夫的一句“那倒挺高明的”收尾。



刚才的舞台,圆紫先生则是眨两三次眼,摇动右手展颜笑道“是喔,干得好”,然后退场。



即便是相同的段子,表现方法也会因人而异。圆紫先生说,“直到现在,我仍不时感慨,表演实在有趣”。



“有位落语大师,将《包袱巾》诠释成截然不同的段子。”



“此话怎讲?”



“他假设做丈夫的一切心知肚明。台词大致上都未更改,仅靠动作和表情让观众明白这点。”



“噢。”



“故事中的丈夫不再善妒,他对情况了若指掌,冷眼旁观众人手忙脚乱。”



我侧首不解。



“但,我觉得故事应该不是那样……”



圆紫先生也是照正常版本演出。



“嗯。若要追究对错,那八成会遭到否定吧。然而,运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却能发展出大异其趣的情节,我倒觉得过程挺刺激的。”



同件事换个角度,也能观察出不同的姿态。



落语会的讨论告一段落后,我另起话题:“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了您表演的《杂俳》。”



“哦。”



“最近,我和俳句特别有缘。”



“莫非你开始写俳句?”



“不是,我没那么厉害。”



“俳句的确很深奥。”圆紫先生点点头,“上次,我偶然读到山本健吉[189]编纂的《新撰百人一句》。其中收录子规[190]的‘鸡冠花开定有十四五枝’,碧梧桐[191]的‘红茶花白茶花纷纷落’,虚子[192]的‘去年今年如棒一以贯之’。总之,全是大家朗朗上口的名句。至于加藤楸村[193]的作品,则是选‘脱离日本语蝴蝶的ハヒフヘホ[194]’。”



“噢……”我只能含糊回应。



“我领会不出个中奥妙。恰巧朋友中有个俳人,我便请教‘这是佳句吗’,他定睛赞‘好’。”



“当场就能断言?”



“是的。时值冬天,我不由想起,那位俳句老师对楸村的‘满面笑咪眯买耶诞蛋糕之男’,也十分推崇。”



“什么?”



我忍不住反问,圆紫先生复诵“蛋糕”一句。



“他认为这只有楸村才写得出来,是了不起的杰作。我非常信服那个人的感受力,他说好的绝对就是好,只是我不懂欣赏。称得上‘好’的东西,肯定有其价值。而看得出好处,表示眼中世界很丰富,所以我相当羡慕他。”



“‘八五郎’故事里的俳句老师,就是他吧。”



“没错,虽然并非完全照他量身打造。”



“圆紫先生还写过哪些俳句?”



“不,都是不便在别人面前献丑的作品。”仅管嘴上这么说,“我学生时代写过不合格式的怪句子。比方,”他望着空中,“‘想逃的心美人蕉绽放的正午暗影’。”



“哇……”我觉得实在太厉害。“那是红色的美人蕉吧。”



“是啊,艳红如火。”



“您到底是在什么情境下想出来的?”



圆紫先生调皮地摇头,“秘密。”



这就没辙了,我另起话头:“也有人放弃,不再动笔。”



“哦?”



圆紫先生沉稳地回应。我告诉他本乡老师的状况,原想讲完俳句的事就打住,心头却卡着一根刺。最后,我连鹰城透露的那件难以启齿的插曲,都一股脑倾吐。



不愿诉说的原因,并非内容猥亵。若探究心底深处,我也会思考这种事。只是,那样的表现方式未免太苍凉,教我难以承受。



圆紫先生听到一半便板起脸,严肃地凝视啤酒杯。待我语毕,他放下筷子开口:“先前,你提出了校正之‘谜’。”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不自主地答复:“是的。”



圆紫先生缓缓说:“那只能算开场白,今天真正的谜题藏在方才的故事中。”



高架上的电视荧幕哄然响起笑声,似乎是某个毒舌艺人引出什么好笑的话题。



圆紫先生继续道:“男人买那种书倒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即便是小学校长也一样。关键在于,那是他居住的小镇,且是在熟人会去的书店大量进购,不觉得可疑吗?”



“的确。所以,我不禁感到害怕。”



圆紫先生注视着我。



“你想讲的是,原本严谨正直的人,因上了年纪忽然失去自制力吧。但,他的即兴作《山眠》,章法一丝不乱。比起自嘲,那目光毋宁是平稳而沉静的。”



“既然如此……究竟怎么回事?”



圆紫先生停顿一下,才说:“若反过来看这‘可疑’的举动,你不认为能瞧出什么吗?”



我努力思索,仍理不出个脉络。



见我摇头,圆紫先生平静地开口:“那位本乡先生,有没有年轻的女儿?”



周遭的声响倏然消失,美纱愤怒的面孔浮现脑海,我彷佛�得一丝端倪。我垂落视线,望着啤酒泡沫。



“他家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女儿……和我同年。”



圆紫先生似乎难以启齿,却还是努力掩饰,接着道:“想看那种杂志,找远一点的书店买就行,也较为合理吧。不过,若是不愿让本地居民发现杂志里的某些照片,恐怕就得跑遍镇上所有书店通通买下。”



会有那样的事吗?倘使美纱的目的不是钱,而是反抗,或许真有可能。要是父女间发生问题,以致美纱兴起那种念头,对于二十几年来独自抚养女儿、生性正经的父亲,想必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强的报复。



17



翌日,外头下雪了。



我从廊上窗户眺望庭院,只见细雪纷飞。仔细一瞧,远处有白色物体由右向左飘过,到眼前时却正好相反。雪花交错飘落。大概是夹处房舍之间,所以卷起奇妙的气流吧。



雪花虽细小,但数量一多,便浓密地覆盖视野。看这阵仗,应该会是场大雪。



吃完延迟的早餐,我套上父亲的黑色旧雨鞋,一圈一圈缠上围巾,穿着大外套前往储藏室。



记得家里有把堪称铲子大王尺寸的深绿塑胶雪铲,唯有刀刃是金属。我扯出塞在纸箱后的雪铲,走到门前马路。



放眼所及,杳无人迹。平日上午原就冷冷清清,少有车辆通过。尽管勉强找得出轮胎印,但似乎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刚刚用餐时,我也没听见雪链擦过柏油路的那种特别声响。



世界彷佛陷入沉睡。



我将绿铲插进白地面,像舀起泡沫做成的蜂蜜蛋糕般抬高,感觉挺重的。我猛然使劲,把雪抖进路旁水沟。领教到雪的分量,我学得教训,接下来都先拖近再倒入。



眼前雪花片片飞舞,我拉高围巾当口罩。



由于气息散发不出去,围巾内侧十分温暖。



我继续铲除积雪。黑色柏油路面短暂现身,立刻又披上白袄。世界变成巨大的砂糖罐。



母亲大人打开厨房窗户,朝我吆喝:“等雪停再动工,这样容易感冒。”



“嗯,再一下就好。”



动动身体,便感到相应的疲劳,明天或许我会肩膀酸痛。稍一眨眼,睫毛沾上的雪花轻轻掉落。



清扫得大致满意后,我拉开玄关的门,扯下围巾做的口罩。这时,母亲走出屋内。



“顺便帮我检查浴室煤油的情况。”



“啊,一下要我进来,一下叫我出去,真是双面人。”



“快到房子后面看看。雪这么大,没煤油可不妙。”



虽然嘴巴嘀嘀咕咕,其实把铲子放回储藏室原就顺路。我不停拔出深陷雪中的雨鞋,缓缓前行。屋后有个大锅般的煤油桶,我戴着手套以指尖擦拭码表上的凝雪,露出指针。煤油确实逐渐减少,但令明两天应该还不愁用。



接着,我瞥向旁边的热水器。本该平坦的表面突兀地隆起一块,真奇怪。我抹除覆盖的积雪,原来是石头。不晓得是家中哪个人基于何种考量放上,便没再取下。



我把石头丢到墙边。



进屋后,我喝热可可暖身。今天这种天气,想必每间店都休息吧。



慢吞吞地洗完杯子,我走近电话,翻开通讯录找到鹰城书店的号码,按下按键。



接通后,我请伯母换鹰城来听。



“抱歉,你在忙吗?”



“闲得很。”



“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



“上次,你提到本乡老师……”



“啊。”他顿时有点尴尬,大概是后悔不该泄漏客人的隐私吧。



“你还记得吗?老师是不是买很多本同样的书?”



“……”



一阵沉默弥漫。我家、鹰城家,及整个市镇的上空,大雪霏霏而降。



过了一会儿,话筒彼端才传来答复。



“对,没错。”我不禁眼眶发热。



为人父母者,会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想必因人而异。但对老师而书,此举不知令他多么羞耻,多么窝囊,多么痛苦。



“我从某管道听说,教育委员会不良刊物黑名单上的书流入镇上书店。由于担心妨碍营业,不能声张,可是又不想让学生误买,所以发售当天本乡老师自掏腰包到处搜购。”



“这样啊,”鹰城顿时炸开似地嗓音一亮,“大概是要拿去集中烧掉。”



“应该吧……”吃吃的笑声接着传来。



“不过,烧掉之前,老师八成还是会偷看。”我握紧话筒。



笨蛋,我暗想。同时,也为面对没丝毫恶意的鹰城,却无法坦然回应的自己感到困窘。



我只说声“拜”就挂断电话。



18



大雪下了一整天,终于在我就寝时止歇。周遭变成漂亮的银白世界。



今天是星期日,全家都睡得晚。我无所事事地起个大早。



在大马克杯倒进热腾腾的牛奶,只见表面宛如吹起一层薄布,蒸气袅袅攀升。喝完后,我走出屋外。



压根看不出昨天铲过雪,大雪均匀地填平一切。老天爷具有本事,我想着,心情舒坦许多。



随风飘来的雪花,附上水泥电线杆的侧边。朝隔壁家的厨房凸窗一望,犹沾着雪的侧框略有滑落,像极以黏着剂固定稍微脱落的白板。



驶离的车痕碾出两条小路,我往右前进。这么深的积雪在本地相当罕见。



印象中,我小时候走过这样的风景。



对了,我会冒雪同父亲上邮局。



邮局正常营运,所以那不是假日。大概是正逢年初的假期,父亲才会在家。但到底是去做什么?幼小的我毫无印象,也不明究竟。



父亲坐在椅子上等待叫号时,我在远处盯着墙上海报之类的装饰品。不久,父亲向我招手,指着旁边说:“你试试。”



我满怀好奇地走近坐下,父亲开口:“会摇喔。”



邮局位于国道旁,我家则在与大马路有段距离的住宅区,往来车辆不多,鲜少受噪音干扰。幸运的是,也罕有大卡车从旁快速驶过。但国道旁并非如此,不停呼啸而过的车声,混杂着雪链不时磨擦路面的刺耳噪音,往往没片刻安宁。



我侧首不解,于是父亲解释:“刚刚大车经过时,椅子摇摇晃晃的。”



可是,静候一阵子都没遇到这种情形。我忐忑地想着,万一叫到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的话怎么办,边注视红雨鞋尖上的残雪。此刻,类似城堡的庞然大物步步进逼,某种沉重的声响接近。



当那东西掠过背后时,椅子微微摇摆。



我猛然抬头,高兴地对父亲说:“真的耶。”



如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间,天际冒出咻地一声。我吓一大跳,抬头发现前方的电线轻晃。原来是积雪落下的反作用力,使电线如鞭弹起,划过空中。



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教人惊艳的水蓝。薄云静静飘过,现下不到早上八点,空气很干净,某处有麻雀啁啾。



绕过工厂围墙,便来到河边。风景豁然开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堤防本该长满冬季枯草,眼前却完全为积雪包覆。唯有河畔那一带,自柔软白裙边透出些许叶尖泛黄的绿意。靠近远处大桥的地方,偶尔会有鸭子游过,但今天不见踪影。冬天水量减少,露出大片沙洲。当然,那也是一应萤白,小狗活泼奔跑的脚印在上头描绘出8字型。



虽然披着围巾和大外套,一副邋遢的模样,不过,我武断地认定不会遇见任何人,便直接穿雨鞋出门。简单地说,就如同我铲雪时的装扮。



恍若洒落碎玻璃,阳光映在雪面闪闪发亮。天气晴朗,雪或许会融得特别快。大人想必很高兴,小孩则大概非常失望吧。



平日,驾驶们总爱从这条明明很窄的河边道路钻过,今天总算不用闪躲车子。



我沿河徐缓走着弧形路线,察觉有个男人驻足于去年因故砍除的樱树遗迹。



小时候,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田地。现下,接近车站那头盖起连绵住屋,其中甚至有三层楼房。男人恰巧面对那排建筑的尽头。



他身穿厚重灰大衣,远眺着银白延伸至空无一物之处。



我依稀见过这副身姿。某个傍晚,我会骑车行经那凝视河川的侧影,只是并未意识到他是谁。



大雪的早上,那人悄然伫立。我默默往前走,又笨拙地回头,站在他的斜后方唤道:“本乡老师……”



呼出的气息染白。那人倏然转过颧骨明显的脸孔,敏锐地瞪大双眼。



我报上姓名,自称是老师任教学校的毕业生。不过,是在老师赴任之前。



“您在想俳句吗?”



老师的语气有些惊讶:“不是。”



“我家隔壁的老奶奶,一直在您指导的社团学俳句。她姓小町。”



老师恍然大悟,“这样啊,你是小町太太的邻居……”



“听她提起您做的那首《山眠》,恕我狂妄地说一句,读着感觉很寂寞。您真的决定停笔吗?”



老师没答复,过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在这镇上出生的吧?”



“嗯。”



“我老家在长野,无论往哪看都看得到山。”



“……那肯定很冷。”



“当然。这里住起来较舒适,却不见半座山。周遭一片平坦,好像没东西守护自己,怪不安心的。”



我想像着那幻景中的连绵山脉,问道:“《山眠》是描述遭大雪覆盖的情景吗?”



本乡老师半好奇、半有趣地看着追究这种事的小女孩,边说:“常识上,那是指无风无雪的祥和山岭,沐浴在冬日下悠然长眠。但,写那首俳句时,我的脑海瞬间浮现绵绵雪花包覆的群山。”



“是您故乡的山吗?”



“不。那里的山,每座都很陡峭。一旦下雪,险峻的青色棱线就显得格外清晰。即使为银白掩盖,也会留下如雕刻刀刻出的阴影。学生时代,我的好友便死在山中。”



我默默倾听。



“接获消息,我立刻赶往山上小屋。在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度过无眠的夜,隔天一早,”老师抬起眼,“就是这样的万里晴空。我走到屋外,仰望耸立的山脉。我啊,从未目睹像当时的雪山那般美丽的景物。真是不可思议,大自然明明夺走了人命,为何还能如此美丽。”



对岸远处隐约有电车驶过,那声响穿越寂然的雪原传来。



待四周恢复静谧,老师开口:“你该不会和美纱念同一所幼稚园吧?”



老师记得我吗?亦或纯属猜测?我称是。



“你跟美纱很要好?”



“不。国中毕业后,我们快七年没见面了。”



老师的语调不变,眼神却飘向远方。



“你们国中时,有个姓伊原的男孩吧。”



我愕然一惊。前年秋天,我在放学回家的夜路上与伊原重逢。当时,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他让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不顾夜风寒冷,他敞着印花衬衫前襟,头发则染成玉米须的颜色,看起来莫名寂寥。



“对。”



“他是怎样的孩子?”



“很擅长玩单杠,体育课前还会表演大车轮给我们看。”



一阵沉默。我再补上一句:“他本性十分善良。”



“是吗?”话题没再继续。伊原和美纱之间发生过什么?老师那时有何反应?这些他都未多透露。



并非事事挑明后,皆能获得解决。老师大概认为谈得差不多,轻轻点个头便想迈步离去。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回过神时,我已朝那高大的背影出声:“听说,冬天山上积雪是有道理的。春季来临时,新生的草木会发芽。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储备生命之水。”



老师转身定睛注视着我。我浑身僵硬,像要松散筋骨般交握戴手套的双手,接着道:“幼小的嫩芽需要水,于是春阳一点一滴融化积雪。白雪化为水流下,滋润大地……”



我渐渐感到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不太会表达心底的想法。”



老师微不可见、但确实地点个头。然后,像要鼓励卖力的小孩般说:“谢谢你。”



我也回望着他,风倏然吹过。老师缓缓地,沿着雪白的道路渐行渐远。



关于俳句,承蒙深津健司先生、泷本正史先生赐教。此外,《吊头上人》写的是寂真,而《内记上人》是指寂心的事,则承蒙石川哲也先生相告。在此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