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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三月之兔》(2 / 2)


“怎么可能呢,由美。”成尾纱耶香一脸兴奋地说。“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每天早上在电车里遇到的男孩子,今天早上也是……”



深呼吸后,果断地打开了门。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三十九条深红色的领带笔直地朝向我。



我知道,要追究川岛由美,只有现在。但不知为何,我说不出话来。大概是我自己看得太仔细了吧,川岛由美奇怪地回头看了看这边。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邪恶。她是个身材魁梧的少女,篮球社的主将。普通工薪阶层家庭的女儿,上面还有一个上私立大学的哥哥,正为筹措学费和房贷而苦恼……。



“大家打开课本。”



想要把视线从川岛由美身上移开,需要一些努力。我努力用冷静的语气说。



“——继续上课。”



5



之后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反过来说,什么事都没有的时间也就短短几天而已。



那时我正在削铅笔。在摊开的纸巾上,用美工刀一下一下地削着。



明明有电动削铅笔机,还特意这么做,这不是简单的逃避行为。我有个坏习惯,就是在不得不做不喜欢的工作时,会不由自主地埋头于更单纯的工作。



我的课程表里也有几个空间,就像刚刚开始的bingo游戏一样。如果这宝贵的空闲时间可以用来休息就好了,当然,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无论何时,我总是有一大堆工作要完成。当务之急是填写学期末要交给学生们的成绩单。



这真是个天大的劫啊。不知道学生们是否明白,如果成绩不理想,做出评分的人的心情和获得分数的人心情一样沉重。



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削一百支铅笔。在已经是自动铅笔的时代,我几乎没有使用过几支。小心翼翼地削最后一根时,我注意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在飞舞。走近窗边仔细一看,窗框处有着几片花瓣。呈深粉红色,中心部分为白色。



为什么会飘下这种东西?



幸好中庭是水泥砌成的,我穿着高跟鞋悄悄地走到外面。也有几朵花被风吹得飘落在我的鼻尖上。



抬头一看,有一片天空夹在两个校舍之间。细碎的淡淡的云彩,就像模糊的树叶一样飘荡着。 当我用眼睛看着云的流动时,我张开了嘴。



从屋顶的扶手上可以看到随风飘动的格子裙,以及从裙边露出的两条腿。



我突然想起刚才的花瓣是开在正门门前花坛里的瓜叶菊。这种花虽然可爱又结实,但探病时却是大忌。



因为它的发音听起来跟‘死’一样。(瓜叶菊cineraria前两音节发音同日文‘死’sine)



这种不祥的联想,足以让我想象到最坏的情况。我发出无声的呐喊,下一瞬间,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冲进了校舍。



我飞快地跑上楼梯,惊恐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好不容易爬到屋顶的时候,心脏仿佛要爆炸了。我来不及调整呼吸,就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平时几乎都不用的蝴蝶锁链发出哐哐的声音。



正对面,十米开外的护栏上,一个学生正对外坐着。她手里握着一朵几乎被剥去了花瓣的花。大概是被门的声音吓了一跳,上身微微倾斜。瞬间,我感到一阵胆寒,对方回过头来,认出了我,微微一笑。



“小幡老师,怎么了?”



她就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样放松。



“你怎么啦……”



我说不出话来了。



在那里的竟然是我们班的学生。她的名字叫野间直子,成绩在中等偏上,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在校方看来应该是个“好孩子”。



“野间同学,你在这干什么?现在不是在上课吗?”



是不是在上课,这个时候应该不是太重要的问题,但我首先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话。



“老师,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很困扰吗?”少女扑哧一笑,又重复了一遍。“会为难吗?”



话还没说完,就把剩下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随风飘散。她的动作很像花卉占卜,但怎么看都不像在占卜爱情。



“スキ、キライ”的同义词到底是什么呢?



シヌ、シナナイ?それとも、トビオリル、トビオリナイ?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你不会跳下去吧?”



我慢慢地走近了。我觉得我好像在两个人之间拉着一根细绳。



“……电车进站的时候,有时会想,如果跳到铁轨上会怎么样呢?还有,走在人行天桥上,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潮。总觉得……”



“我不会。”



还有五米。



“麻衣她,为什么会死呢?”



少女一边把玩着花茎,一边孤零零地说着,我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安藤同学她,并不是自己寻死的,她是被杀的。相信再过不久,警察一定会抓到犯人的。”



“也许是那样没错。被杀也好,自杀也罢,其实都是从此从世上消失不见了。”



那是大人般的语气。消失不见…… 我在嘴里重复着少女的话。悲叹中夹杂着些许羡慕,难道是我想多了吗?



孩子越来越少。就像削得细细尖尖的铅笔尖一样。未来看似越来越渺茫。



“啪”地一声折断,或许是不可能的。



这和我走上社会后感到的不安有点像。在一个组织里持续工作,就像一座金字塔形的山,一个劲儿地往上爬。没有休息,也没有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往上爬。我担心,辛辛苦苦爬上去的地方,说不定就没有给自己的座位了。



我凝视着一个小女孩,她危险地坐在栏杆上。她的眼睛出乎意料地沉稳,平静。



“对不起,老师。”她把几乎只剩下花萼的花茎突然放了出去。“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跳下去。我只是在想,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说着,少女跳了下来。不是在遥远的下方的地面上,而是在屋顶坚固而平坦的水泥地上。



我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



“老师,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们呢?”



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眼前,歪着头问道。



“……咦?”



“花瓶的事啊。其他班的学生,好像都被他们的班主任问过了哦。老师之所以没有问我们,是因为相信我们吗?还是……”



“你觉得是哪一个?”



反过来问,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但少女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不是我们班的学生哦。”



“什么?”



“神野老师是这么说的。”



“神野老师吗?”



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位保健教师告诉了我辛夷花的情况。



“是的。”女孩点了点头。“所以老师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野间直子站起来,轻轻低下了头。



“对不起,好像把老师吓了一跳。很抱歉让我是担心了。我会好好回教室的。”



“野间同学……”



我悄悄地叫住了想要离开的少女。



“我不太明白。安藤去世的时候,大家都哭了。当然,我知道她们很伤心。但我觉得还不止于此。大家都好象在生气……不是对犯人,而是对安藤。你们在对谁生气呢?安藤同学既漂亮又聪明,应该是拥有最美好未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无法获得幸福……”



就像我曾经对爱子失望一样。那时我对突然发生的事情感到了惊讶和困惑。那时隐藏着类似愤怒的情绪吗?



在安藤麻衣子去世的同时,少女们的心中确实有什么东西诞生并成长着。



这是我自己对康子的微薄所无法比拟的沉闷的不安。但是,深层次的东西是否又有着相似?



野间直子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用略显苍白的语气说。



“大家自己都不太明白,我也是……小幡老师不也是吗?”



没有答案,少女微微一笑。



“请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父亲,他是个很爱操心的人。”



虽然是开玩笑的说法,但她的目光却很认真。少女叮嘱地点点头,小跑而去了。



我走近野间直子刚才坐着的栏杆,仰望着天空。



也许这里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呢,安腾同学。



——离天空最近,同时也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即使不能理解也能明白一些了。



我是这么想的。



6



当我邀请她一起回去时,神野菜生子并不觉得意外地点了点头。



她是个奇怪的人。她和所有的教师都能亲切地交谈,但也总是与所有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总是冷淡地将长发拢在脑后,不戴任何首饰,也几乎不化妆,但有时却美得令人吃惊。



我知道有很多学生仰慕神野老师。野间直子就是其中之一,被杀的安藤麻衣子也是如此。



“……小幡老师最近好像也一直很忙。”



刚走出校门,神野老师就说道。



“嗯,三月份对学校工作人员来说就像腊月一样……偏偏在这个时候,会发生很多事情。



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一样,每天都说着‘好忙,好忙’到处跑。”



“记得它是叫‘三月兔’的吧”神野老师笑了。 “这才想起来,不知道是小学几年级的时候,在音乐课上学了一首叫《三月之兔》的歌。歌词里确实有兔子,但三月这个词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我觉得很奇怪,直到有一天我才注意到。据说歌曲集里的第三首歌是《月之兔》。三只是一个编号。而老师只印给大家《月之兔》那一页而已,所以才会一直搞不懂。”



“我知道那首歌。兔子为了救一个快要饿死的爷爷,自己跳进篝火里烧死了。它的意思就是‘请你吃我吧’。而老爷爷其实是神仙,后来它就让让兔子的灵魂升上月亮。所以现在还能在月亮上看到兔子的影子,可喜可贺……确实是这样的内容吧?”



也许是我直白的话太可笑了吧,神野老师又笑了。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问一问。



“那个,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前几天,一个学生撞上一个老人,把花瓶打碎了……神野老师说过,打破花瓶的不是我们班的孩子吗?”



“是野间同学吧。”她慢慢地随声附和。“好像跟我说的有些不一样。没做这件事的,不只是小幡老师班上的同学们。”



“那是说你不是二年级的学生?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不是,恐怕都不是。”



二月之后是三月……这是一种直截了当的语调,仿佛在告诉人们一件固定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因为被撞的老人说,他看到了一条深红色的领带。”



神野老师对我歪着头,露出了春天阳光般的笑容。



“小幡老师,今天天气很暖和,春天是风和日丽,可那天却不一样。从早晨起就下着冰冷的雨夹雪。学生们都穿着学校外套吧。校规上有‘扣子要扣好’的规定,即使没有这个规定,在寒冷的天气里大家也会这么做的吧。所以,领带什么的,怎么会看见呢……”



一瞬间,我呆呆地张着嘴。



“那么是老婆婆撒谎了?不过为什么……”



我刚这么问就注意到了。这还用说吗?市价数百万日元的花瓶……



“……损害赔偿,”我苦笑着。 “我真没出息。如果是现在的孩子,做这种事也不奇怪……不,真的会做的……我首先是这么想了。不仅如此,我还怀疑自己班上的孩子。”



“也许小幡老师在自习时听到了川岛同学所说的话,所以才感到不安的吧?我从野间同学那里听了几句。那时她所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根据神野老师的说明,川岛由美在满员电车里遇到了色狼,拼命想往相反的方向逃跑的时候,被站在那边的老妇人瞪着说‘别推我啊’……也就是说就是这么回事。 因为时机刚好,而且只听了一部分,所以完全误解了。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奇怪。这样的话,不就跟神野老师所说的“三月之兔”一样吗?



“神野老师,我真是丢脸。我到处奔波却什么都看不见,真像个傻子。而神野老师只待在保健室就能知道许多事情”



“因为我一直在保健室里。”神野老师羞涩地微笑着。“各式各样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来,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神野老师,你不会理解不了现在的孩子们吗?”



“……我想有些事情就算无法理解,也能体会,不是吗?”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打量着神野老师的脸。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确实啊。”



7



那天,我走在走廊上,心情很郁闷。不仅仅是因为夹在腋下的成绩单。脑海里浮现出校长厌恶的眼神。



当她建议报警时,眼镜后面的细眼睛微妙地歪斜了,因为破裂的花瓶很有可能是恶意的欺骗。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一种疑惑油然而生。



校长不是在撒谎吗?



不能说全是虚构的。但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骗局呢?如果深红色领带的部分,正是她的创作呢?



学校的经营明显陷入困境。 经营者最先考虑的是裁员,这一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更何况,在学生减少的同时,即使减少一两名教师,校方也不会感到痛痒。而年末正好是职员聘书重新签约的时候,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借口。



以安藤麻衣子的事件为首,最近二年级的问题很多。有一种危险的气氛,如果在上面堆上一个小石头,就会有什么东西嘎啦嘎啦地崩塌。



我觉得这是愚蠢的想法。这等于在楼梯上放石头,期待有人绊倒。这只是一个可能性的问题。



但是……。



我摇摇头,停了下来。现在,首先要给学生们发成绩通知书,并给他们一个辛辣的评论。



我站在我们二年级二班面前,一时沉浸在感慨之中。今天也是最后一次在这个教室教这个班。明天开始放春假。



“大家,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份礼物。”



一打开门,我就兴奋地叫道。一阵“啊”的欢呼声。我把抱着的一叠纸在讲台上摆好,说了声“成绩单”,学生们发出了悲鸣。



“老师,在那之前……”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的是野间直子。 “我们也有礼物给老师。”



一下子从桌子底下取出一束稀奇古怪的花束。



不,一开始看起来只是颜色繁杂的洪流。仔细一看,小苍兰、郁金香、水仙花、矢车菊、金鱼草、玫瑰、康乃馨……,名字也不知道其他多种多样的花,变成了颜色和尺寸都不分的杂乱无章的花束,用红丝带系在一起。



“大家每人买了一瓶。”野间直子自豪地说。“一共三十九根,虽然有点不好拿,但这是我们的心意。”



“那个,关于麻衣子同学相关的事情,小幡老师一直都没有精神吧。”成尾纱耶香这样说。 “所以说,快打起精神来。”



“小幡老师,加油。”



川岛由美说。其他孩子也各自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要加分哦。”



“快点结婚啦。”



“不要常生气了。”



“就算被校长骂也不能哭哦。”



“啊,老师我,很感动,我很感动。”



“大家都是好孩子。”



野间直子焦急地把花束递给我。



“对不起,上次让大家担心了。另外,这是我代表大家,感谢你们这一年的陪伴。”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五颜六色,杂乱无章、参差不齐、颜色各异、支离破碎的花束。



我是个冷酷的女教师。就这么点事,我怎么能受骗呢?还有,你们一定会做些荒唐的事,让我跑得筋疲力尽,最后还会给警察添麻烦,每天都在大喊大叫,叫我歇斯底里的老太婆,叫我大妈,被校长挖苦,叫教务主任、年级主任骂,被家长们找茬,一骂就哭鼻子,一不看就作恶,学习还跟鸡一样不好,还记仇,又傻又狡猾……



我抬起下巴,从野间直子手中接过花束。三十九朵松散的花。这束花就像你们一样。



在和你们交往的这一年里,一点好事都没有。即使碰巧有高兴的事,也一定马上会有事情就把一笔勾销。今后的三百六十五天也是绝对、绝对……但我明白了。这点事怎么能让你松一口气呢?这样……。



不知何时,眼前的三十九株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始慢慢地摇晃起来。 那边三十九个天使的脸,也害羞地笑了。



② 《三月之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