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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暗夜之鸦》(1 / 2)



1



山内伸也迈着欢快的脚步,走上地铁出口的楼梯。他皮鞋发出的轻快脚步声,渐渐变成了湿哒哒的声音。台阶中间以上的地方,都被湿鞋印弄得湿漉漉了。从不断吹来湿风的出口,可以看见银座暮色的霓虹灯。他看了眼手表。6点58分。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两分钟了。糟了,我得快点。



当我走上地面时,不知哪里传来了乌鸦的鸣叫。



伸也吓了一跳,不由地停了下来,那声音很大。也许是混在黑暗中了吧,看不见乌鸦的身影,但似乎并不在很远的地方。嘎吱嘎吱的混浊声连续发出了四次,过了一会儿又发出了两次。



真讨厌啊,我这么想。



“叫四声,再叫两声的可是四二鸦。”



这是谁说的来着?对了,是乡下的奶奶。据说,如果乌鸦这样叫的时候,好像有人会死。



奶奶迷信很深,还会在家里上贡。她立了根茶柱,恭敬地供奉在神龛里。绝对不能在晚上剪指甲,灵柩车经过时会把大拇指神隐哦……奶奶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奶奶非常讨厌乌鸦。



“叫四声,再叫两声的是四二鸦。是暗夜之鸦,是死亡乌鸦”(注:日文‘四二’同音‘死’)



你以前经常这么说啊……。



“真是不吉利。”



伸也低声说着,突然耸了耸肩。



银座,不,整个东京,乌鸦都多得让人吃惊。不过,人的数量是更多。



估计有人死了吧。不管乌鸦叫不叫,反正都有这么多人在。



无论这个城市里有几百、几千万人,无论他们是死还是活,我伸也都完全没兴趣。不过,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老实说我不知道——除了这个世界上那唯一的女孩。



伸也认为,人与人的相遇,特别是男女的相遇,真是不可思议。



他没意识到,每当他想起她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自然地笑容。从冲出公司大门到抵达银座的这一路上,伸也都微笑着,一个人反复地琢磨着从和她相遇直到现在的经过。



洼田由利枝,是伸也工作公司的接待员。



“咦,山内先生。接待处好像有新人进来了。这次的人很漂亮哦。”



去年四月初,一年的后辈杉野对伸也低声嬉笑地说这句话。



“你这家伙,对这种事真是眼尖啊。”



伸也看着带些惊讶佩服着后辈,当他把视线转向那位接待小姐后,便一下明白了。



由利枝用僵硬的姿势凝视前方,可能是因为紧张而露出些许强硬的微笑,但还是美得让人吃惊。像草食动物一样温柔的黑色眼睛,雪白的皮肤和酒红色的制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原来这么漂亮啊。伸也在心中反复说着。不过,这种感觉和看到橱窗里漂亮人偶时的并没有太大区别。



第一次和那个‘人偶’对话,是在同年的六月。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



伸也当时非常慌张。就在召开重要会议之前,上司才指出会议资料不完备。为了制作更完美的文件,我不得不去地下的资料室就为了找来两三个数字。



他匆匆忙忙地借出资料,正为了上会议室所在的十四楼而等着电梯。然而这时,电梯却进行维修保养,一半的电梯禁止使用了。可能是因为太拥挤,每部电梯都满得惊人,也完全没有要下到地下的迹象。



于是他只好跑进了高管专用电梯。那里地板上铺的红色绒缎地毯样式很特别,当然是一般职员禁止使用的。



门关上后他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在下一层门又打开了。伸也内心惊出一身冷汗,眼前的竟然是常务董事赤城。旁边跟着那位新接待员小姐。她手里拿着像是常务行李的公文包和一个纸袋。



赤城常务因对公司内部纪律严格而出名,有着“赤鬼”之称。伸也曾多次听说过触动他逆鳞的职员被调到哪里去了之类的传闻。



那是瞬间我被那个赤鬼瞪了一眼,蜷缩着身子。



“恕我冒昧,你是公司的员工吧?”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冷冷的声音。是那个穿着酒红色制服的接待员。她的视线集中在伸也的左胸口,那里有印着公司标志的名牌。



“是的,是这样……”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对方笑也不笑地说。



“你应该知道,这是高管专用电梯,是不能随便使用的。”



我被她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语气激怒了。



新来的接待员在说什么?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女人啊,会说出像是个了不起的秘书之类的话。狐假虎威。



伸也深吸了一口气。



“非常抱歉!”,伸也无视接待员小姐,向常务深深地低下了头。 “很不凑巧,电梯在定期检查,其他的怎么也不下去。我又急着要把会议用的资料尽快送到,我保证这么轻率的行为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也许是因为他夸张的动作,也许是因为他夸张的道歉,恐怕这两种情况都是,赤城常务苦笑着挥手致意。



‘算了,本来该好好跟你的上司沟通一下的。这次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工作可要努力啊。’



“好的,谢谢您的谅解。”



伸也一边强有力地回答,一边深深地思考着。



公司组织就像傻瓜一样。完全是拙劣的猴戏……。在半径一米内,交谈了几句话,从这个程度上来说,那件事无疑是伸也与由利枝的第一次相遇。



在注意到洼田由利枝这个女孩之前,无论伸也把记忆追溯到哪里,她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明亮的酒红色夹克,同色的紧身裙。长发扎在脖颈处,嘴唇上一抹并不艳丽的口红和很职业的微笑……



也就是说,由利枝与其进入公司之前坐在同一位置的历代接待员们,从根本上没有任何区别。



伸也公司的招聘大致分为两种。大多数是像伸也一样的长期正式员工,剩下的是邮务、印刷、警备、事务所管理、员工食堂等以员工为对象的服务部门。后者则由子公司负责招聘。



接待员也是如此。虽说是子公司,但肯定是别的公司,而且由于接待员的工作性质,与内部员工的接触机会反而极少。举例来说,伸也知道她的全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尽管如此,对于员工们来说,接待员和其他服务部门的人不同,她们是华丽而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们都很漂亮,有着极好的身材,所以很容易成为话题。



几个年轻职员默默地走过前台。



“我,右边的。”



“我知道。知道你对大小姐系没什么抵抗力啊。我比较喜欢左边的那种。”



诸如此类的闲话常有。



女职员似乎也有不同的感想。



“只有接待的人才能穿那么可爱的制服,太狡猾了。这不等于承认我们的制服很土嘛。”



伸也曾听到一个同期入社的女孩这样抱怨道。



“光是入口都像个豪华公寓一样,真讨厌。”



她是这么说的。



“那当然是定制的。不是量产,每次录用新人,就要按照她的尺寸订购,性价比可不好。”



伸也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是因为平时上司唠叨着要注意节减经费的缘故。



然而,同期的她却一下子眯起了眼睛,用一种可怜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



“胡说八道。当然是根据制服的尺寸来录用嘛。”



姑且不论真假,要经常接待柜台,挺直腰板坐着,按照手册化妆,露出着相同微笑的她们,看起来像是统一规格的人体模特。



当然,洼田由利枝也如此。



所以,当伸也第一次看到穿着便服的由利枝时,他没有立刻与那个人偶一样的接待员联系在一起,而是被一种像是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的感觉打动了。甚至有一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个人。



简直是雪白的鸟……。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是在夏天。伸也比平时早出门近一个小时。那天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必须先去公司取一堆体积很大的产品样品。



当我走到公司大楼所在的街区时,注意到有个人从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上慢慢地向我走来。 那耀眼的白色首先映入我眼帘。是是质地柔软的白色连衣裙,被那布料包裹着的,是个年轻的女孩。



大楼间吹过了风,白色的裙子轻轻地摇晃着。这让伸也联想到白鸟展开翅膀时那优雅的样子。像白蜡做一样的小腿,在那一瞬间映入了眼帘。



直到对方走到面前,我才意识到,小腿苗条的就是那个接待小姐。



然而,伸也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电梯里,她表现出的生硬的语气和态度。在接待处,她身着酒红色制服,挺直腰板。就像从模具里抽出来果冻一样,轮廓突然变得不可靠,变得柔软了……就是那样的感觉。



在这时,突然在伸也脑海中闪过的。是前几天发生在电梯里的事情。



那其实是在帮助自己,不是吗?



被以纪律严明着称的常务直接怒斥——之所以能够避免这么不雅的事态,不正是因为她先于常务开口了吗?结果,我获得了申辩和道歉的机会。难道她是在用提醒的方式让我脱身吗?



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个多么愚蠢、简单的男人啊……



伸也忙着想这些,仅仅几秒的事。



对方注意到伸也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稍微停下了脚步。然后微微一笑。比起包裹着她的白裙,比起轻抚脸颊的风,还是那是笑容更加温柔。



给相遇下定义是很难的。但是,从恋爱开始的瞬间来看,至少对于伸也来说,那个夏天的清晨,无疑是与由利枝的邂逅。



2



神野菜生子打开日志,从抽屉里拿出书写用具。这时,一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手臂从背后伸出来,从抽屉里拿起了什么东西。



“嗯,老师也有口红啊。”



“那不是口红。”菜生子苦笑着,隔着肩膀回头看那个女学生。“是打火机哦。”



“什么?” 女孩瞪大了眼睛,摆弄着手里的金色小玩意,喃喃地说,真是的。然后,她突然用看同党的眼神说: “其实老师也是个抽烟的人吗?”



“不,我不抽。”菜生子轻轻耸了耸肩。“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的。”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少女的声音稍微变僵了。



这个女孩经常说这种断定的话。一般都没有任何根据,但她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这反而让人为难。



“烟和打火机,你都不想从我这里拿走吗?”



她用责备的语气说。



“那我也会管你的,拿出来吧。”菜生子猛地伸出手掌。



“……这么说的话,我就会乖乖地交给你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坐在她旁边的白色简易床上,摸着她的裙子口袋。



神野菜生子知道,女孩装卫生棉的盒子里,总是藏着几支香烟和打火机。原来如此,如果生活指导教师是男性,这也是个极好的藏处。很少有人会对印有生理用品字样的包装感到可疑,即使有,只要少女高声训斥,也只能灰溜溜地撤退吧。



虽然很久以前就知道少女的这个小恶魔般的想法,但菜生子并没有向外透露。对当事人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她默认通过了两个附加限定条件。



一是每天只能抽一支。另外一个是,不要在菜生子目光所及,也就是保健室以外的地方吸烟。



本来,菜生子也不认为这样的“密约”会得到校长或其他教师的赞同。另外,她也不认为一两个口头约定就会束缚住这位既骄傲又傲慢,却又给人一种不稳定又危险的感觉的美少女。



束缚也不是目的,对方是位比菜生子小一轮的少女。如果想看到或听到一点相同的东西,有时就必须弯下腰和膝盖——总之就是这样。



“今天不能抽了……算了。”



少女无视皱着眉头的菜生子,从生理用品的包装中取出细长的东西——当然,不是卫生棉条——她叼在了嘴里。



“不抽啊……只是叼着。”



女孩用甜美的语气说,然后点燃她手中金色的打火机。



“真的,我只是想用这个点个火。”



香烟点着了,但女孩不肯合上打火机的盖子。她神情恍惚,凝视橙色的火焰。少女的脸颊像是映照着火焰一样,微微发红。



神野菜生子微微的叹了口气。



“真令人担心。”



“……担心什么?”



女孩没有把视线从火焰上移开,只是若无其事地反问。



老师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难得来一次,我就听你说。



少女的这种姿态,常常在她的言行中体现。



“……我想起了以前在这所学校里的一个孩子。她和你一样不稳定、危险……就这样盯着打火机的火看。”



“那个人是怎么让老师这么担心的?” 咔嚓一声,小女孩终于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然后慢慢地回头,淡淡地笑了。



“是纵火了吧。”



一丝沉默后。然后菜生子犹豫地点点头。



“嗯,没错,那个孩子在学校纵火。”



3



坐地铁的时候,雨变得小了点。伸也腋下抱着的软伞盒里装着折叠伞,他连伞都懒得打开,‘一飞冲天’似的冲进银座的人群。霓虹灯才开始在黄昏的夜晚淡淡闪烁。



身后乌鸦又叫了一声,就像溅到裤腿上的飞沫一样。但那些乡下的不祥迷信早已从伸也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还好没在索尼广场前碰头,如果先碰头再去餐厅的话,就会比预约的七点晚很多,最重要的是还要让她在雨中等,实在是太可怜了。做事一丝不苟的她,从来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迟到过。



确实,对伸也来说,也掺杂了些讥讽和嘲笑——虽说没有恶意——要接受同事那纯粹出于兴趣的询问,也绝不是他所希望的。但另一方面,借用后辈杉野轻浮说法的话,他也想以“得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为荣,坦白地说出了年轻人的想法。



从两人交往开始,将近一年了。尽管如此,两人的关系却没有任何进展,这让伸也非常着急。



对方真的喜欢自己吗?原本就一味隐瞒公司内部的恋爱,是不是会因为分手的时候对周围的人很尴尬?等等,不知不觉就考虑太多多余的事了。



但是,伸也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开朗的乐观主义者,从心底里并不相信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她的态度,应该不会让这种无聊的怀疑持续太久。



总之他们的交往很平常,很顺利。在金钱和爱情方面,人之常情可是有多少就想要多少啊。伸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将一直处于残缺状态的月亮变成满月。



好了,走进目标的餐厅后,果然由利枝先到了在等着他。伸也刚想轻松地打个招呼,但突然闭上了嘴。



这种气氛很难打招呼,好像有团看不见的火焰包裹着由利枝。



由利枝的视线落在很近的地方,她把交叉的手指放在桌子上,用一种钻牛角尖的眼神盯着某一点。



桌子上的小蜡烛正点着火焰。



“是客人吗?”



在服务生讶异地催促下,伸也慌忙大步走近餐桌。由利枝也注意到了他,她的笑容就像绽放的花朵。和往常一样,那是双长睫毛的温柔的眼睛。



“你该不会,肚子很饿了吗?”



伸也一边让服务员帮忙拉椅子,一边半开玩笑地说。由利枝发呆的眼神很可爱。



“就像卖火柴的少女一样,认真地看着蜡烛的火焰。好像一副饿得要死的样子。”



“讨厌。”由利枝微微一笑。“我只是发呆啦……来得太早了。”



“那么,为了等得不耐烦了的女孩子,我点些上菜快的料理吧。话虽如此,我也不太懂菜单,套餐可以吗?”



“嗯。”



“那,要这两个。”



在这种情况下,伸也毫不犹豫地回答。



接单的服务生退了下去,伸也突然变得坐立不安。



“怎么了?”



由利枝关切地问道。



伸也注意到刚要说“那个”的声音有些嘶哑,就把玻璃杯里的水喝了一口。“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在想。”



“想什么?”



“和由利枝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由利枝用恶作剧的表情转了一下眼睛。



“电梯里的狂妄姑娘吗?”



两人第一次约会的第一个话题就是这个。没错,那时由利枝立刻做出了判断(在这里由自己来扮演大副是最好的)。



“不是的,难道对你来说,我们的相遇就是那个吗?”



“哎呀,不是吗。从没听你说过啊?那要早得更多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也就是说,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就一直远远地看着我。”



正笑着,冷盘来了。



“嗯,我有在看。”由利枝用优雅的手势,把叉子上的三文鱼和洋葱片端到嘴边。



“每天早上,都有个人在快迟到的时候闯进来,无视公司职员的通行口,坐上贵宾专用的电梯。我一边想,一边看着。”



员工专用的便门在穿过正门绕到建筑物侧面的地方。而且,还有通往地下的楼梯和细长的通道,要绕很多弯路。在迟到与否的紧要关头,根本没人会傻傻地老实去那里。



“你真是不懂啊,小姐。”伸也慢吞吞地回应道。 “前门坐着一个漂亮的接待员,所以脚不自觉地就往那边走了。”



“哎呀,说得真好听。”由利枝扑哧一笑,耸了耸肩。“但是说真的,我们的相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的早晨。”伸也这样回答着,稍稍停顿了话。我感到脸颊发热。



别闹了,我的性格可不是这样……。



“……简直就像一只雪白的鸟。由利枝那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像只又白又苗条又漂亮的鸟。就像海鸥之类的。”伸也又停顿了下,突然高兴地笑了起来。



“由利枝的话,那就是红嘴鸥。交往一年后我深深确信,由利枝真书纯白又美丽的存在。天真无邪,纯洁,又很容易受伤……软弱到必须有人一直保护着她。我一直这么想。”



由利枝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没说。伸也轻咳一声,在他本人看来非常自然——就像在地铁里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便开口说了。



“大概从那天早上起,我就一直在想,要是能守护你一辈子的话。”



由利枝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只是视线一下子落了下去,移动到了蜡烛的火焰上。



“你听到了吗?” 伸也用略带嘶哑的声音确认了一下。 “我刚才向你求婚了……”



为了得到完美的满月,伸也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



当然,我不希望马上就怎么样——虽然那样的话,我也完全没关系。不管怎么说,由利枝还很年轻。去年才刚刚迎来成人礼。所以,只要约定就好了。只要是由利枝承诺的,就一定会遵守。因为我是这样确信的。



也许,她也会说是。



我想到这个好主意,当我兴冲冲地预订这家餐馆时,我就在这么想了。不,直到这一刻之前,我没有一点怀疑。按照计划,这时候由利枝的脸颊应该会微微泛红,然后轻轻地点头——除此之外,由利枝不可能有其他的反应。我绝不是自恋。



然而,这一刻的沉默,瞬间击碎了伸也那天真的自信。而且,对于伸也来说,沉默了太久之后,由利枝笑了。



不,她确实笑了,但她的眼睛更像是生气,更像是悲伤。



“现在我明白了。你根本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所以才会说这种话。我既不纯白,也不天真无邪,纯洁。说什么容易受伤,我才是伤害人的那个人啊。”



那是一个低沉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你知道吗?红嘴鸥又叫做海上的乌鸦。它非常不挑食,平时都是在填海造地吃垃圾的鸟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吧?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



突然由利枝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夺眶而出。



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目瞪口呆地听着对方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微微呜咽的间隙,由利枝重复了好几次。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和我结婚吗?”



伸也有些无助地喃喃自语。他那满腔的爱慕之心和轻浮的自尊心,都已经受到了充分的伤害。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确认下。



由利枝摇摇晃晃地摇了摇头。这既可以是肯定的意思,也可以是否定的意思。就在伸也想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由利枝露出了极不平衡的笑容。



“我不能和任何人结婚,因为我杀了一个人。”



4



“——哦,我会的。”



少女把长发一扫,微微一笑。“烧掉学校不是很棒吗?”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待同学一样亲昵。这是种不太好的倾向。至少就这女孩而言。



“真是个白痴。”



菜生子竭力用冷淡的语气简短地补充道。我感觉我说了多余的话。偏偏还是最麻烦的对象。



“什么嘛。”少女扑哧一笑。“只是个小火灾罢了。既然要做,为什么不把学校全烧成灰。”



“学校烧掉的话,你就必须整天待在家才行。不是吗?”



一边说,菜生子已经后悔了。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总是说些多余的话呢?



少女目光扫兴,耸了耸肩。



“那就把房子也烧了,把房子和学校都烧成灰烬就行了。以后什么也不会留下……一定很痛快吧。”



“……你不可以这么说。”



“哎呀,我是认真的。家、学校、爸爸、妈妈、还有我都消失了就好了。那么……”



女孩突然闭上了嘴。情绪化的台词不适合这个骄傲的女孩,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是,菜生子能想象少女的言语的意思。



这样的话,烦恼、痛苦、心痛就会一起消失。



“老师。”少女用大人的口吻说道。 “我说,老师,我爸妈果然要正式离婚了,前几天商量了一下,就这么定下来了。”



“……是吗”



女孩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这是令人讨厌的、司空见惯的烦恼。就像白痴一样,为这种烦恼。”



“我不该说这种话。没有什么到处都有的烦恼哦,就像没有什么烦恼是特别的。”



女孩不肯回应。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过了一会突然问道。



“到底发生了多少次?”



“大概三次吧。”



这种暧昧的说法虽然是故意的,但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我入学之前的事吧,我没听说过。”



“嗯,是啊。”



“那个孩子也有什么烦恼吗?”



“嗯,是的。”菜生子反复说。“她很烦恼,很害怕。”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



“拜托,告诉我。我绝对不会泄露给第三者的。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可不行。”



对于菜生子推开一样的回答,少女并没有显出那么失望的样子。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YURIE”把眼睛凑近金色的打火机,少女慢慢地读了起来。“这儿刻着一个小字,老师,你没注意到吗?我说,老师。告诉我有关这个叫由利枝的孩子的事。告诉我。”



这语气显然不是委托,而是命令。



5



洼田由利枝得到那个打火机,是在她刚升入东京都内的私立高中后不久。



“由利,你看啊。”



筱冢晴彦不知为何得意地说着,在由利枝面前啪嗒一声打开了薄薄的塑料盒。各种颜色和形状的打火机整齐地摆放在各自的凹槽中。



“这些都是我设计的!”



晴彦说着,鼻孔鼓了起来。



筱冢晴彦是由利枝母亲的表弟。他家在静冈,由利枝的母亲对只身来东京上大学的晴彦百般照顾。即使现在在东京都内的制造厂工作,我偶尔也会想起来。对于独生女的由利枝来说,他是像哥哥一样的存在。



当然,“像哥哥一样的存在”和“货真价实的哥哥”,看似相似,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当时的由利枝对晴彦有一种淡淡的感情。谈不上是恋爱,但也并没有超越轻微的憧憬范围。



不管怎么说,恐怕正是这样的感情,让由利枝说出了那样的话。



我挑选了其中最华丽、最奇特的一个设计。



“我想要这个,”她高声宣布自己的所有权,然后用撒娇的眼神补充说。“不行吗?”



晴彦显得有些为难。



“不,这是要提交给公司的样品……还没有备用的。”



“但我真的很想要。”



那只是她为了让对方为难的小任性。当然是在认识到晴彦对自己根本没有抵抗力的前提下。



果然,晴彦说了。



“好吧,我想想办法。下次来的时候,我大概可以送个礼物。”



晴彦做出这样的保证,对我眨了眨眼。



大约过了一周,由利枝收到了一个小包裹。 寄件人是筱冢晴彦,里面当然是那个打火机。 在圆筒的侧面,由利枝发现雕刻着小字,独自大笑起来。



用罗马音写着“YURIE”。



虽然是半强行接受的,但对于没有吸烟习惯的由利枝来说,这是无用的东西。最后,她将打火机和化妆水、淋浴冒、唇膏等一起被扔进了放在凸窗的藤笼里。



然后有一天回过神来时,发现篮子里的打火机不见了。



以防万一,我又问了家人,但还是没人知道。并不是由利枝记错了。确实就放在那个篮子里的。明明是不可能掉下来或滚落的地方……。



就在我被狐狸牵着鼻子走的时候,晴彦哥突然来访。他鼓起鼻孔,激动地说。



“由利枝,不好意思,那个打火机,能借给我一下吗?这是个曾经淘汰过一次的款式,室长重新考虑了一下,说要给上级看,说不定能行。也许会晚点,之后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这可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大量生产的话,我会给你一打不同颜色的礼物哦。”



由利枝不知所措地听着晴彦哥一口气的话。



这件事只能用糟糕来形容。而且,得到打火机本来只是由利枝的任性之举,真是尴尬至极。



这时,由利枝身边也接连发生讨厌的事情。清晨,母亲打开门去取报纸,突然一声惨叫跳了出去。由利枝隔着门看了看外面,后悔极了。那里有一具惨不忍睹的猫尸。



乌黑的毛皮干巴巴的,没有光泽,大概是野猫吧,身上到处都像被什么锋利的刀子刺出的伤痕,一只眼睛被弄坏了。红色的舌头,还没干透的血,滴落在门廊的瓷砖上,仅剩的那只眼睛正愤恨地睁着。



“是被流浪狗袭击了吗?”父亲还是很冷静。但是,他似乎丝毫没有想自己收拾的意思,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给保健所打电话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是在清晨。出门去学校的由利枝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突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在略高于由利枝视线的围墙上,有个乒乓球大小的东西。那个东西有两只眼睛,也有喙……。



那是只沾满鲜血的鸽子的脖子。



这是继打火机消失、出现猫的尸体和鸽子的脖子之后,第四件令人讨厌的事情。那就是,本应丢失的打火机,却又出现了。还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的。



“这不是由利枝要找的东西吗?”



正在做庭院工作的母亲,突然一边这么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放在沾满泥土的手掌上的,就是那个金色的打火机。



“这个是在哪发现的?”



当然,由利枝是这么问的。 然而,得到的答复却让人意外。



(一段描述花园的话,一堆颜色和花名啥的,看不明白直接水过去吧……打火机好像在百合花?的叶子里包着)



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暂且不管这个问题了,要先给晴彦哥打电话告诉他发现了失物。他轻轻地笑着说。



“啊,那个啊。已经不用了,最后还是采用了别人的设计。”



显然,他错失了个大好的机会。



晴彦没有责备由利枝一句话。但他似乎很匆忙,“那么,另外帮我跟叔叔和阿姨问好啊。”



话还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由利枝终究还是失去了向晴彦道歉的机会。



几天后。



由利枝接到了一个电话。由利枝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雨下得很急。当时,我和母亲两个人都觉得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股腐烂的气味。



“喂,听说了吗?”初中时关系很好的冈田同学小声说道。



“影山君,他死了。”



6



“那个叫影山的,是由利枝的什么人?”



少女一边玩弄着金色的打火机,一边歪着头。



“同学……初中时的。”



“嗯。那么,是个男孩子吧?”



“是。”



神野菜生子点了点头,少女的眼睛闪了一下。



“我懂了。影山,应该喜欢由利枝吧?结果被拒绝了。”



菜生子默默地抖了抖肩。这个少女,充其量不过是推测,却像已经掌握既定事实似的说出口,结果那还真是事实本身,这一点,菜生子已经习惯了。



少女似乎读到了菜生子的这种心理,微微一笑。



“我是在模仿老师。老师也常这样说吧?当然,我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吧,但其实是一样的。既然得出的结论都一样,那么不管是胡说八道,还是逻辑推理的,都是完全一样的吧?”



“是啊,我总觉得我们两个有哪里很像呢。”



这时,少女第一次露出了一种羞涩的笑容,而不是以前那种倾斜的笑容。



“那么……那么,我说,老师。你知道我对由利枝同学的什么事在意吗?”



“是啊,多少知道些。”



“那就告诉我。由利枝对影山君做了什么?”



似乎被少女认真的态度所吓倒,菜生子孤零零地回答着。



“杀了……”



“她杀了那个人吗?”



“……由利枝同学是这么想的。”



就像近视的人凝视远方一样,菜生子很快眯起了眼睛。



关于这件事,菜生子也没从洼田由利枝那里听说太多。



可以明确的是,有问题的男学生影山幸雄是个被欺负的孩子,在初中毕业不久便死于事故。



年仅十五岁就去世了的少年和由利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菜生子从由利枝那里听到的唯一具体的话是。



“我讨厌戴眼镜的人……她是这么说的。”



就这样。



影山幸雄对洼田由利枝抱有好感,由利枝从那模糊的言语中也能隐约感觉到。但是,从恋爱对象的口中说出的话,不管是多么无心,都使少年的命运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了。



可以想象到,虽然这并不是菜生子认定的事实。因为不幸的时候,往往会接连发生更多的不幸,菜生子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学到了这一点。



菜生子想起了洼田由利枝零零散散说过的几个小故事。



打火机消失后从想不到的地方的出现,猫凄惨的尸体,鸽子的脖子,接下来又是少年同学的死。



人心真的很脆弱。



如果这一连串的事件,是隔一段时间零碎发生的话,恐怕由利枝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件了。



7



影山幸雄是个线条纤细,脸色苍白的少年。从小就身体虚弱,昏昏沉沉,运动也完全不行,经常成为人们的笑柄。虽然学习还算不错,但还不至于引起人们的尊敬,反而容易让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感到内疚。



对洼田由利枝来说,那个大黑框眼镜,那副大大咧咧的态度,才是少年的全部。



他是个很不擅长在人前发言的少年。本来说话就很叽里咕噜的,再加上没有自信,说话声越来越小,总是爱一口气说完,经常不明白在说什么。在语文或英语课上,每当他被要求朗读教科书时,学生们就会说他读错了,说他的口音不对劲,毫不客气地进行嘲笑。全班同学一起投票,把他选成了班长。他对不习惯的工作一筹莫展的样子很有趣,他越努力,大家就越嘲笑他。



他经常被人在拖鞋里放入嚼完的口香糖,打扫卫生时也故意把桌子翻过来给他增加工作量。然而,幸运的是,这种骚扰并没有升级和恶化,影山幸雄总是露出个呆呆地的笑容。



欺负人的一方,恐怕几乎没有自己在欺负人的自觉吧。如果觉得有趣,就去开玩笑,否则就无视他。做那种事难道不是在欺负人吗?一般认为的欺凌是更加阴险、卑鄙、卑劣、暴力的东西。那确实,而且影山幸雄本人一直笑着……。



技艺拙劣的小丑。



这就是影山幸雄在班里的形象。



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有传言说这位小丑竟然对洼田由利枝有兴趣。



走廊上张贴着修学旅行时的照片,有意的人要在纸上填写想要的照片的号码,然后申请加印。 影山幸雄推着度数很大的眼镜,一张一张仔细检查着的样子,被眼尖的人发现了。他拿起了申请表。



“这家伙真怪哦。全是些没拍到他自己的照片啊。”



这样喊道的少年很快就注意到了被选中的照片的共同点。



“这家伙真不像话。这些全是拍到洼田由利枝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