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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太宰等待颁奖(2 / 2)




讲谈社的员工陆陆续续来到休息室,对怒放的刺蓟献上称赞,告知今后的日程安排。没人看我一眼,我自己也就只是孤零零地杵在角落。



乃乃夏对黯然神伤的我流眄一瞥,转过身去,正要离开休息室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我本来期待她辉说些什么,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像解开洋服纽扣一样轻描淡写地移走目光,快步前往记者们所等候的会场。



我被编辑们催促着,站到位在会场侧面的大门旁角落。



会场中已经开始摄影摄像,站到台上的乃乃夏沐浴在聚光灯之下。「长峰小姐请看这边!」「也给这边一个镜头!」「笑一个!」各种要求接连不断,乃乃夏则以偶像技术去回应。那样的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我认识的乃乃夏。



说来,有个我不认识的青年站在台上。他剔的寸头,光看过去分不清是大人还是小孩,挺着瘦瘦的胸板,对乃乃夏投去灿烂的笑容,似乎是为了显示从容。乃乃夏则表现出不需要多管闲事的态度,只关注镜头。被无视的青年有些尴尬,刻意地耸了耸肩。天啊,令人作呕!



任何时代都有这种涂脂抹粉的文学青年,明明特别容易屈服了却喜欢耀武扬威跟自我肯定,我过去也遇到过。那家伙刻意跑到座谈会来找我说「我讨厌太宰先生的文学」。



这个青年一定就是『雪尾』。



我不知道他写出了怎样的小说,但肯定没什么了不起。据编辑所说,他曾被评价为天才,但才能这东西不会永远存在。估计乃乃夏转投直木奖后位置空了出来,无奈之下才他才被安排了上去,于是他现在便利用这飞来的机会沐浴在闪光灯下。



芥川奖竟然让这种家伙给拿了。



我想死了。



摄影结束,紧接着又开始对媒体的答疑环节。直木、芥川奖每半年召开一次,迄今已经召开了一百几十次了,然而司仪却还是结结巴巴,真让我对文化人的水平之低劣无言以对。



更让我无言以对的还是记者们提问的内容。



「您本次达成了以女子高中生的身份以出道长篇一举夺得直木奖的伟业,获奖之后,您有什么想对朋友们说的吗?此外,您将获奖的喜讯最先报告给谁呢?」



「长峰小姐,听说您在度过高中生活的同时还在当地下偶像,所以您同时兼顾着学业、偶像活动以及作家活动三个方面,您是如何切换的呢?」



「您年纪轻轻十几岁,过去写过小说吗?您的偶像活动为您这次小说创作提供了经验吗?」



他们提的问题不知该说无聊还是无关紧要,一副直管把自己的报告圆过去就好的态度,意图全都显而易见。我很失望,这就是现代的记者?不过乃乃夏做出的回答让我更加失望。



「呃,那个,一切都太匆忙了,我还没跟朋友们说。准确地讲,我还没告诉任何人我获奖的消息」



「地下偶像的工作,那个,其实也没那么忙。最近我一直都之在写小说」



「我是最近才会写小说的。另外,我的工作不是偶像,是地下偶像。呃,那个,地下偶像的工作其实和小说没有任何关系,别提为小说提供经验了,我感觉反倒是过去读过的书帮助了我」



这场记者见面会似乎在网上转播。



我过去生活的时代,说起媒体就只有报纸和广播。依我的见解,互联网才是本质上的主角。既然如此,他们把这种无聊的见面会传播到媒体枢纽互联网上,这是要把作家杀掉?还有,文艺春秋也不知怎么的辑竟然同意了互联网转播。既没有给获奖者盛装打扮,也没有准备问答策略,直接就把获奖者们扔到记者面前,把疙疙瘩瘩的作答排泄出来,这难道还能为书做宣传吗?莫怕是反面宣传吧。照这样子,世人会把乃乃夏达成白痴。我身为制作人,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我得设法阻止才行。



我在后台慌慌张张地动起来,用手给她打旗语。



你说话机灵点啊。带动听众们的热情啊。诶,索性唱歌偶像的歌啊!



然而乃乃夏丝毫没有领会我的想法,周而复始做着无聊的作答。乃乃夏在博客上小说中那么伶牙俐齿,一到嘴边却完全不行了,都说不出几个字,简直惨不忍睹。我迄今为止的教育究竟算什么。『偶像大师』的制作人看到糟糕的表演时,应该也是我现在这种心情吧。总之现在上面的不是我所认识的长峰乃乃夏,是个不知哪来儿的蠢货。



可是,我试图了解过乃乃夏吗?



我知道乃乃夏在当地下偶像,但我不知道具体在从事怎样的活动。乃乃夏迄今度过了怎样的人生,读过哪些书,我都不知道。她和姐姐夏子关系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她讨厌自己的家,但不知道为什么讨厌。迄今为止我过许多机会可以问她,但一次也没问。



我总算意识到了。



其实我对乃乃夏根本不感兴趣。



又来了,总是这样。



我表现得对人的了解好像比谁都强,描写女人心情感受还头头是道,但其实对别人没有任何兴趣。我明明害怕孤独,没人帮就一事无成,却对别人冷冷冰冰。



我一自立就想疏远井伏先生,不顾『斜阳人』的感受只借走笔记,只想找个人让我撒娇就把小佐留在身边……我的行为从来都这么自私,从来不考虑也不经营人际关系。我的道德,早就出了问题。



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乃乃夏,从来只把她当成复仇的工具。这么久了我自己竟然没发现。愚蠢的,莫不是我。



转世重生却又重蹈覆辙。一想到这里,我便为自己的不争气快要落泪,与此同时也开始深刻反省。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犯下相同的错误,将决心转化为畅快的活力,焕发积极的热量。



瞧我之前都干了什么,造成这样的局面全都是我拙劣的小丑之道所招致的。换而言之,只要我自己做出改变,我就可以获得崭新的人生。



我转生的理由不是为了复仇。



是为了成长!



我心潮澎湃,盎然活力与纯洁光辉照耀着我,神圣的决心净化我的心灵。我甚至觉得,我要正确地活下去,为此我可以抛弃小丑之道。只要和乃乃夏一起,任何苦痛甘之如饴。我要在真正意义上蜕变。



我怀着崭新的决心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乃乃夏的身影。



乃乃夏笑着,笑得很傻。



就在此事,摆在乃乃夏身后的金屏风那边隐约传来似是锤子钉钉子的,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听到那个声音,刚刚获得决心在瞬息间消散,就像附身的邪魔离开了我,整个人感觉变空了,有种很荒唐,很扫兴的感觉。一听到那叮叮咚咚,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连此前一路去测我的那股热情显然都飞快消退了。



乃乃夏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进去。芥川奖也好,直木奖也罢,都像是我不知道的花的名字,令我感到索然无味。



3



记者会结束后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宴,之后接着是下半场,下下半场,无穷无尽,我就跟着无穷无尽地喝了下去。



叮叮咚咚的声音停下来了,但我对一切事消退了的物热还是没有复燃,便寻思赶紧回旅馆睡觉。可是,这场愚蠢的闹剧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照此情况怕是又要搞下下下半场。



庆功宴上,编辑们多次为我斟酒。在他们眼中,我川柳应该是这回的功臣吧,可实际上我于《副的初恋》没有半点参与,便就



再看乃乃夏,一夜之间鱼跃龙门的她欢天喜地,被一群跟班似的家伙又是饮料又是名片又是花束,各种各样礼物塞得满满。可是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盛大的葬礼。看到大人们簇拥着她的景象,听到跟她之间的交谈,我都感觉不到任何意义,反而无聊得令我岩口无言。之前我和乃乃夏被醉醺醺的编辑拉着干了好几次干杯,但没多久似乎就发觉我们之间的微妙气氛,现在已经没任何人搭理我了。



我一个人独占四个座位的桌子,一边漫不经心看着乃乃夏一边痛饮。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念完,一杯下去。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念完,一杯下去。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念完,又一杯下去。



这是我写《斜阳》时采用的吆喝声,实际上用的是另外的吆喝,但现在这个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的节奏出奇应景。我对着桌上摆的酒用力碰去,嚓砰一声,一饮而尽。



我上学那时候认为用力碰杯特别粗鲁,不是真豪杰就不会那么喝,何况拿碗或者杯子那样碰撞肯定要出大事。这种搞法经常用在新式戏剧的高潮场景,譬如跟风流浪子分别的年轻艺伎大喊「姐姐!让我喝!」端起大碗苦闷不已。做姐姐的艺伎出手阻止,抢走碗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怎么能这样拿碗喝酒。要喝除非先杀了我」结果二人一起嚎啕大哭。



不知不觉间,酒杯也不再拿来用力去砰,只用默默地喝,默默地醉就好了。喝醉了,醉死就好了。说着「喝酒伤身啊」相拥大哭的闹剧,如今也只能一博看客失笑罢了。



我一个人继续喝。喝多了,所有一切真的就全都无所谓了。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芥川奖,咻噜咻噜咻……。



这个时候,有客人进来了。是两名女性一起。



在现代,女性单独大半夜来喝酒的地方应该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吧。可再怎么新时代的女性,店门一开就看到这样吵吵难熬乌烟瘴气,选择换一家店也属理所当然。客人说了句「啊,我们还是告辞了」便要离去,但烂醉的一个编辑说「不用不用,一起来喝吧」便把人拦住,近乎强迫式地拉进了店。店里空的座位就只有我这里,两位女性变向我走来。



「请问,可以拼桌吗?」



一位女性问我。



「我无所谓……不过你们没必要在这种吵闹的店里喝酒吧。在鸡舍都比在这种店里喝酒有情调」



「我们无所谓喔」



我觉得她们这是奇怪,但既然这样也就不需要顾忌了,我便自顾自地一边大口喝酒一边说



「也罢,那就喝吧。反正也只能喝酒了」



「您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我现在明白堂吉诃德的心情了。知道吗,堂吉诃德」



「什么」



「那简直是个小丑。竟然在这种鬼地方还追求诚实、真挚之类的美德,我就是个小丑。要是不能若无其事地用『泥猴鸭』这种极尽轻浮之能事的方式来招呼,就实在没办法在这个世道中活下去啊」



「您好像喝了不少啊……」



「当然喝了,怎么能不喝。『泥猴鸭』这种话,谁能轻轻松松说出来啊!我甚至没法跟身边人打招呼!」



「我也差不多」



「所谓人类反而就应该那样。不管对谁都能用『泥猴鸭』打招呼的人,不值得信任!」



「请问,您是……川柳先生对吗?」



「咦?」



「恭喜您本次活得直木奖」



听到这句话,我连忙看过去,随即与一位浑身散发着忧郁气场的女性相对视。她轻轻向我递来名片,上面写着《新潮》编辑部。这位女性居然是新潮社的编辑。



令我震惊的不仅仅是这一点。



我对编辑身旁的另一位女性感到眼熟。



雪女。



她不就是我在讲谈社员工食堂遇到的那位年轻女性吗。



「晚上好,呵呵呵呵」



死鱼般的眼睛与美丽的微笑并存于雪白的脸上。



她为什么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不明白,便发出呻吟似的声音



「你,为什么」



「没什么。本想开个反省会,结果误入到了这种地方,实在讽刺」



「反省会是……」



「我又落选了」



「落选了?」



「芥川奖」



「芥川奖?」



「说来还没做我介绍呢。我是雪尾奈绪子,过去的天才作家。您不必认识我」



醉意顿时消散。



原来是我想错了。



『雪尾』不是站在台上的青年,而是这个,雪女。



「喝酒伤身啊,唔呵呵呵呵」